書名: 大衛·科波菲爾作者名: (英)查理斯·狄更斯本章字數: 2354字更新時間: 2020-08-24 16:47:54
第九章 我過了一個難忘的生日
我的生日在三月份,在那之前,學校里發生的一切情況,我全都略而不敘。
那天的情形我記得多么清楚啊!
吃過早飯,我們從運動場被召回到了教室,這時候,夏普先生進來說:
“大衛·科波菲爾到客廳去。”
我期待著佩戈蒂給我捎來一大籃子東西,所以聽到這一聲傳喚便興高采烈起來了。我迫不及待地離開座位出去時,周圍的一些學生紛紛叮囑說,有好東西不要忘記了他們。
“別著急,大衛,”夏普先生說,“有的是時間,孩子,別著急。”
他說話時語氣充滿了溫情,如果我當時仔細想一想的話,或許會感到驚訝的,但我當時沒有多想。我匆匆忙忙地跑到會客廳,看到克里克爾先生在那兒吃早餐,前面放著藤杖和報紙,克里克爾太太手里拿著一封拆了封的信。可是沒有盛著東西的大籃子。
“大衛·科波菲爾,”克里克爾太太說,一邊把我領到一張沙發旁,挨著我的身邊坐下,“我想特別跟你談談,有件事要對你說,我的孩子啊。”
我神情嚴肅地看著她。
“假期結束離開家里時,”克里克爾太太停頓了片刻后說,“家里人都好嗎?”又停頓了片刻后,她說:“你媽媽當時好嗎?”
不知怎么回事,我渾身顫抖起來,但還是神情嚴肅地看著她,沒想要回話。
“因為啊,”她說,“我非常傷心地告訴你,我今天早晨聽說的,你媽媽病得很嚴重。”
一團迷霧突然在我和克里克爾太太之間升起,一時間,她的身影在迷霧中搖晃著,隨后我感覺熱淚滾到了自己臉頰上,她的身影便穩定下來了。
“她病危了。”她補充說。
我現在全都明白了。
“她死了。”
無須這樣告訴我了。我傷心地痛哭起來,覺得茫茫人世,自己竟然成了孤兒。
我決定第二天夜里啟程回家,不是乘郵車,而是乘一輛笨重的夜行公共馬車,此車名叫“農夫”號,主要供鄉下人一路上短途旅行時乘坐。那天晚上,特拉德爾堅持要把他的枕頭借給我用。我至今也不明白,他當時那么做,怎么會覺得對我有好處來著,因為我有自己的枕頭。不過,這可是他當時唯一能出借的東西,可憐的人,除此之外他還有一張畫滿了骷髏的信紙,離別時,他把信紙送給了我,好讓我在悲傷中得到安慰,心情能夠得到平靜。
我于第二天下午離開薩倫學校,當時幾乎沒有想到,自己這一離開就永遠不返回了。我們整個夜間行進的速度都很緩慢,直到上午九十點才到達雅茅斯。我朝車外看了看,想要找到巴吉斯先生,可他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個肥肥胖胖、呼吸急促、一臉快樂的小老頭兒。他喘著粗氣,走到馬車窗前說:
“是科波菲爾少爺嗎?”
“是的,先生。”
“請跟我走吧,少爺,”他說著,一邊打開車門,“我很榮幸送您回家。”
我把手放到他手中,心里思忖著此人是何許人,接著我們就走進了一條狹窄街道上的一家店鋪,店鋪門上寫著“奧默店鋪,經營各種布匹成衣,承做各種喪葬服飾用品”等字樣。
當我終于到達家門口時,我以最快的速度從馬車后面跳了下來。噢,我回到家了——看到了母親臥室的窗戶,而在昔日美好的時光里,隔壁就是我的臥室,這時候,哪還需要想什么事情使自己感動得流淚啊!
我還沒有走到門口就撲在了佩戈蒂的懷里。她扶著我進了家門。她一見到我就爆發出了悲痛的號哭,但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輕聲細語地說話,步伐輕柔地走路,似乎擔心驚擾到死者。
默德斯通先生待在客廳里,我走進去時,他根本就沒有理睬我,而是坐在火爐旁邊,默然不語地抽泣著,坐在扶手椅上想著心事。默德斯通小姐在寫字臺邊忙碌著,桌上擺滿了書信和文件,她把冷冰冰的手指尖伸向我,語氣刻薄地低聲問我,縫制孝服的尺寸量好了沒有。
我說:“量好了。”
“還有襯衣呢,”默德斯通小姐說,“都帶回來了嗎?”
“帶回來了,小姐。我把衣服全都帶回來了。”
即使葬禮是在昨天舉行的,我也不可能記得更加清晰。
我們在墓穴四周站立著。我覺得這一天同任何一天都不一樣,光線中沒有了昔日的色彩——呈現出悲涼的色澤。此時四周一片莊嚴肅穆,寂靜無聲,這種氣氛是我們隨同將在此安息的人從家里帶來的。
葬禮結束后,墓穴填上了土,我們便轉身回家。
我知道,佩戈蒂會到我臥室里來,當時那種只有安息日才有的安寧靜謐(那天好像就是禮拜日!我已經忘掉了)對我們倆都很合適。她在我的小床上緊挨著我坐下,緊緊握住我的手,有時候會把我的手貼近她的嘴唇,有時候又用她自己的手輕輕撫摸著我的手,就像在哄我的小弟弟一樣。
“很長時間以來,”佩戈蒂說,“她的身體就一直沒有好過,她總是神情恍惚,悶悶不樂。等到她生下了孩子之后,我剛一開始覺得,她會好起來的,但她身體反而更加虛弱了,每況愈下。
“最后那天晚上,傍晚時,她吻了我,并且對我說:‘佩戈蒂,要是我這小寶寶也會死的話,請你告訴他們,把孩子放在我懷里,讓我們埋在一起吧。’(后來就是這么做的,因為那只可憐的羔羊只比她多活了一天。)‘讓我那最親愛的孩子送我們到安息地去吧!’她說,‘你還要告訴他,母親躺在這兒的時候,為他祝福了不止一次,而是千次。’”
過后是一陣沉默,佩戈蒂又輕輕地拍打著我的手。
“到了深夜的時候,”佩戈蒂說,“她向我要水喝,喝過水之后,對著我露出了帶著病容的微笑,可愛的人兒!——美麗極了!”
“天亮了,太陽升起來了,她高興地把她可憐的腦袋枕在她笨頭笨腦、脾氣暴躁的老佩戈蒂的胳膊上——就這樣,死去了,就像個睡著的孩子!”
佩戈蒂的敘述結束了。從得到母親死訊那一時刻起,她最后一段時間里的形象便從我心中消失了。從那一時刻起,我記憶中的母親,只是我印象中她青春年少時的樣子,她老愛用手指不停地纏繞自己秀麗的卷發,黃昏時在客廳里和我翩翩起舞。佩戈蒂現在告訴我的這些情況,遠沒有把我帶回到她最后的那段時間,反而使她更早一些時候的形象在我的心中扎了根。這或許很奇怪,但事實就是如此。她這一離開人世,便展翅飛回到了她那安寧平靜、無憂無慮的青春時代,其余的日子全都消失了。
躺在墳墓中的母親,是我童年時期的母親。她懷中那個小生命就像曾經的我一樣,在她胸前安然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