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半生書緣:尋訪世紀文學心靈
- 李黎
- 2110字
- 2020-07-30 15:40:04
長河側影
——《半生書緣》自序
寫出了童年和家族的回憶錄《昨日之河》,接下來整理多年來記錄因文字而結緣的兩岸人物的新舊文章,發現結成之書也可以視為一本回憶錄——我寫的是那些位文學人物,記下的其實是我從少年到中年的文學人生之旅,途中記憶的點點滴滴、簡牘篇章;其中有些當時就如獲至寶,據實以書,但也有存留篋底未曾示人的。
十二位作家、學者、出版家、評論家,其文其人,都曾在我的文學生命里走過,有的駐足指點,有的佇留長談。他們的話語文字,容貌舉止,在我至少一半的人生里留下的涓涓記憶,隨著時間匯成了一條蕩蕩長河。我在印象猶新的當時就用書寫記下,更有幸者尚有圖片的記錄。在其后的歲月里,當珍貴的記憶再被觸及,我還以新的文字補充。所以這本書里既有二三十年前的舊文,也有近年甚至剛寫出不久的新文。
十二位里,有十位是大陸的作家學人。以我長在中國臺灣、旅居美國多年的背景來說,他們原應是我最不熟悉的人——在臺灣成長的五六十年代里,許多中國近現代的作家學者,只要是留在大陸或被貼上“親共”標簽的,他們的名字就成了禁忌,更不用說接觸到他們的著作了。甚至即使是臺灣的兩位,殷海光和陳映真,他們的文字也一度遭到查禁。可是何以這些人會與我結緣半生?說起來竟是一樁憾事造成的機緣。
1970年,我從中國臺灣到美國留學,在大學圖書館兩層樓之間的一個小房間里發現一書架的中文書,里面竟然有我在臺灣看不到的“禁書”!我像補課般急不可待地讀著,試圖彌補那個錯失的文學斷層。而那時正值“文革”,這些作家生死未卜,讀時更添一份敬惜之心。當時又適逢海外留學生的“保釣運動”;投入這場“海外五四”的結果是被當局視為“左傾”分子,上了黑名單,十五年不得回家。思鄉情切之余,我轉而去大陸做文化源流的探索,同時也是為自己的身世尋根。
1977年秋天,我第一次踏上中國大陸的土地。那時還得先從美國到中國香港,在羅湖過境進入當時荒涼不毛的深圳,然后北京、上海、大西南走了一遍。那是一次個人的尋根之旅,我見到了骨肉至親,也寫下了情懷感觸。后來與文學界聯系上了,1979年去北京在作家協會做報告,談臺灣與海外文學,同時結識了幾位中青年作家。但我當時最掛心的還是碩果僅存的老作家們。多虧出版界前輩范用先生為我引薦,從那年起,我像跟時間賽跑一樣,趕著求見尚在世間的老作家。那時距離“文革”結束還不久,資深的文學人士幾乎全是浩劫的幸存者,更有文名早已湮沒而自嘲為“出土文物”的。我懷著虔敬又有些許惶恐的心情,訪問了好些位原以為再也見不到的前輩。這是之前幾年我在那間圖書館的小室中,做夢也不敢奢望的機緣。
就這樣,我一位一位地求見,幾乎都沒有遭到拒絕。有的趕上見到他最后的夕照余暉,如茅盾;有的結為朋友,一同度過悲欣交集的80年代、變化巨大的90年代,甚至還有更久的。
大陸的十位:茅盾、丁玲、巴金、沈從文(附帶黃永玉)、艾青、錢鍾書、楊絳、范用、李子云,每位至少有一篇或新舊數篇來記述;此外還有許多文中提及但沒有專文寫出的人物,我也非常珍惜與他們的結識交往,書中選用的照片里他們的影像,是那段遙遠歲月的念想。
當然,臺灣的陳映真和他的那輩《文學季刊》的朋友,都是我少年時代文學的啟蒙者,對他們我始終深深感念。而重訪殷海光溫州街故居,就會想起也曾住溫州街巷子里教授過我的師長學者,那些溫煦的記憶伴隨我從青年歲月至今。
所以,這本書寫的并不止這十二位,其實還有更多。
逐篇寫完題記之后,才悚然發現:每一位書中人,在他們各自生活的海峽的兩邊,都曾遭遇過壓抑,甚至牢獄禁錮。是巧合嗎?還是我不自覺的選擇?是因為他們的年齡,正逢上了那個動蕩的年代、那段酷痛的歷史?顯然,他們是中國歷史的映照,一群知識分子的范本。尤其是,但凡有理想、有才華、有風骨的寫作者,身處那個時代,無論在海峽的哪一邊,都無法逃脫政治的旋渦吧。
為了比對時代背景,我檢視書中人物的生年,茅盾是唯一一位19世紀出生的(1896),更多的出生在20世紀初,而成長于“五四”年代。最“年輕”的是陳映真,生于光復前的臺灣,1937年,正是盧溝橋事變、艱苦的抗日戰爭開始那年。也就是說,他們無論生長在中國的哪一處,從1930年到1970年甚至1980年代,作為一個有理想有良知的知識分子,都難免經歷了那段歷史為他們鋪排的命運。
所以,我所見到、記得、寫下的,不僅只是對我的文學生命有過深遠影響的人物,更是一個文學和文化的歷史見證,一個20世紀民族書寫的側影素描。可是到了21世紀,今天的讀者,有多少還熟悉這些人的文字,甚至名字呢?然而,只要是一個閱讀者,只要還在閱讀,縱使從來不曾直接閱讀他們,我相信,也無可避免地經由他們滋潤和影響過的文字,間接領受了這些文字之中其人和其文的傳承。臨河就水,雖已望不見河源,也該知道源頭來自的方向。
書中的幾十張圖片多半是舊照,我幾乎都能清楚地記得拍攝時的情景與心境。那一刻的時光就停留在快門按下的剎那;也有的在其后三十年間還在延續,陸續有了更新的照片,帶出逐漸變化的容顏,見證了時光的流逝——他們的,當然也有我自己的。我何其有幸得以親眼目睹歷史,當時激動心情之下做出的記錄,容待日后沉淀定格。今日整理成書,倏忽已過半生。人書俱將老去,唯愿文字長存,記憶之河長流。
2013年春,美國加州斯坦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