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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永別了,武器(10)

路上很擁擠,兩邊都有玉米稈和草席搭成的屏障,頭頂也蓋有席子,看起來像馬戲團或土著村落的入口。我們的車在這草席覆蓋的通道里慢慢行駛,出了通道,便來到一塊清理過的空地,這兒原是火車站。這兒的路比河岸還要低,沿這條下沉的路的一邊,河岸上挖了好些洞穴,步兵們就藏在里頭。太陽在下落,車子在前進,我抬頭朝河岸上觀望,看見奧軍的偵察氣球飄浮在對面的小山上,在夕陽輝映下,一個個黑乎乎的。我們把車子停在磚廠那邊。過去的磚窯和一些深洞已被改造成包扎所。我認得那里的三名醫生。我和少校聊了聊,聽說進攻一開始,我們的救護車一裝好傷員,就將沿著那條用草席遮掩的路往回送,一直開上沿著山脊而上的大路,那兒有一個救護站,另有車輛把傷員送走。他希望這條路可別阻塞不通,因為這是唯一的通道。這條路被遮掩起來,因為正好處于河對岸奧軍的視野范圍內。在磚廠這兒,我們有河岸掩護,步槍和機槍打不到我們。河上有一座橋被炸毀了。轟炸一開始,意軍準備再搭一座橋,有的部隊打算從上游河彎處的淺灘渡河。少校是個小個子,留著向上翹的小胡子。他在利比亞[44]打過仗,身上掛著兩條證明他受過傷的條章。他說如果戰事順利的話,他會保證我立功受獎。我說我希望戰事順利,還說他待我太好了。我問他有沒有大的掩蔽壕,可以讓司機們待在里面,他便派一名士兵領我去。我跟著士兵找到了掩蔽壕,那地方倒蠻不錯。司機們很滿意,我就把他們安頓在那兒。少校讓我跟他和另外兩名軍官喝一杯。我們喝的是朗姆酒,彼此非常融洽。外面,天漸漸黑下來了。我問什么時候發起進攻,他們說天一黑就開始。我回到司機們那兒。他們坐在掩蔽壕里聊天,我一進來,他們就默不作聲了。我給每人發了包香煙——馬其頓香煙,煙卷裝得松,煙草都露出來了,抽之前需要將兩頭擰緊點。馬內拉打著了打火機,挨個兒遞給大家。打火機的形狀像是菲亞特汽車的引擎冷卻器。我把聽到的消息告訴了他們。

“我們剛才下來時怎么沒見那救護站?”帕西尼問。

“救護站就在我們拐彎的地方過去一點。”

“那條路會弄得一團糟。”馬內拉說。

“他們要把我們轟得××××。”

“可能吧。”

“什么時候吃飯,中尉?一打起來,我們就沒工夫吃飯了。”

“我去看看。”我說。

“你看我們是待在這兒,還是四處轉轉?”

“還是待在這兒吧。”

我回到少校的掩蔽壕里,少校說馬上就會有戰地廚房,司機們到時可以來領飯了。如果沒有飯盒,可以從他這兒借。我說他們想必是有飯盒的。我回去跟司機們說,吃的一到,我就拿來。馬內拉說希望在轟炸開始前吃上飯。我出去后,他們才開始說話。他們都是機械師,憎惡戰爭。

我出去看了看救護車,摸了摸情況,然后回到掩蔽壕,跟四名司機坐在一起。我們背靠著墻,坐在地上抽煙。外邊天快黑了。掩蔽壕的土又暖又干,我雙肩向后靠著墻,腰背貼地坐著,放松休息。

“派誰去進攻?”加沃齊問。

“意大利狙擊兵。”

“都是狙擊兵?”

“我想是的。”

“這兒的兵力不足,難以發動一次真正的進攻。”

“也許只是虛張聲勢,替真正的進攻打掩護。”

“士兵們知道派誰去進攻嗎?”

“恐怕不知道。”

“他們當然不知道,”馬內拉說,“他們要是知道的話,就不會出擊了。”“會的,他們會出擊的,”帕西尼說,“狙擊兵都是些笨蛋。”

“他們勇敢,守紀律。”我說。

“他們一個個胸肌發達,身體健康,但仍然是笨蛋。”

“擲彈兵們個子都很高。”馬內拉說。這是個笑話,大家都笑了。

“有一次,他們不肯出擊,結果落得每十人被槍決一人的下場。當時你在場嗎,中尉?”

“不在。”

“確有其事。后來,人家叫他們排好隊,每十人處決一個,由憲兵執行槍決。”

“憲兵,”帕西尼說,朝地板上唾了一口,“可是那些擲彈兵,個個身高六英尺(約1.83米)以上。他們就是不肯出擊。”

“要是人人不肯出擊,戰爭就結束了。”馬內拉說。

“擲彈兵們可不這樣想,他們是害怕。軍官們家庭出身都很好。”

“有些軍官獨自沖鋒上陣了。”

“一名中士槍斃了兩個不肯上陣的軍官。”

“有些士兵也沖鋒上陣了。”

“那些沖鋒上陣的,倒沒有被人家列隊每十個槍決一個。”

“被憲兵槍決的人中,有一個是我的老鄉,”帕西尼說,“他是擲彈兵,長得又高又大,還很機靈。老是待在羅馬,老是喜歡泡妞,老是跟憲兵在一起。”他笑起來。“如今,他們派了個挎著刺刀的衛兵守在他家門口,不準任何人去見他的父母姊妹。他父親還被剝奪了公民權,甚至不許參加選舉。他們全都不受法律保護,誰都可以拿走他們的財產。”

“假若不是怕株連家人,誰也不會去沖鋒陷陣。”

“會的,阿爾卑斯山部隊就會。還有那些志愿兵、狙擊兵。”

“狙擊兵也有臨陣脫逃的。現在,大家盡量裝作沒有這回事似的。”

“你可別讓我們這樣談下去,中尉。Evviva l'esercito[45].”帕西尼挖苦地說。

“我知道你們是怎么說話的,”我說,“但只要你們肯開車,守規——”

“而且說話別讓別的軍官聽見。”馬內拉幫我把話說完。

“依我看,我們總得打完這場戰爭吧,”我說,“一方停戰是結束不了戰爭的。假如我們停戰了,那只會更糟糕。”

“不會更糟糕的,”帕西尼用恭敬的口氣說,“沒有比戰爭更糟糕的事情了。”

“戰敗會更糟糕。”

“依我看,不見得,”帕西尼還是用恭敬的口氣說,“戰敗算什么?你回家就是了。”

“人家追著你來了,占領你的家,奸污你的姐妹。”

“不見得,”帕西尼說,“他們不可能對人人都這么做。讓人人守住自己的家,把自己的姐妹關在屋里。”

“他們絞死你,逼著你再去當兵,不讓你進汽車救護隊,讓你去當步兵。”

“他們不可能把每個人都絞死呀。”

“外族人不可能逼你去當兵,”馬內拉說,“剛打第一仗,大家都跑光了。”

“就像捷克人那樣。[46]”

“我想你壓根兒沒嘗過被征服的滋味,所以你認為這沒什么殘酷的。”

“中尉,”帕西尼說,“我們曉得你讓我們暢所欲言。聽著,沒有什么事比戰爭更殘酷了。我們汽車救護隊的人根本意識不到戰爭有多殘酷。即使有人意識到,也無力阻止,因為大家都瘋了。有些人永遠意識不到,有些人怕軍官,戰爭就是由軍官造成的。”

“我也知道戰爭殘酷,但總要把它打完的。”

“戰爭是完不了的。戰爭是打不完的。”

“不,打得完。”

帕西尼搖搖頭。

“戰爭不是靠打勝仗來取勝的。即使我們拿下了圣加布里埃爾山,那又怎么樣?即使拿下了卡索、蒙法爾科內和的里雅斯特[47],又怎么樣?那時我們在哪兒?你今天看到那些遙遠的群山了嗎?你認為我們應該把它們都拿下來嗎?只有奧軍停戰,才行。總有一方必須停戰,我們為什么不停戰呢?敵軍要是開進意大利,就會感到厭倦,一走了之,他們有自己的國家。但誰也不肯讓步,于是就有了戰爭。”

“你是個演說家呀。”

“我們思考,我們讀書,我們不是農民,我們是機械師。即使是農民,也知道不去相信戰爭。人人都恨這場戰爭。”

“一個國家有個統治階級,這統治階級是愚蠢的,什么都不懂,并且永遠不會懂得。因此就有了這場戰爭。”

“而且他們還借此發財。”

“他們中的大多數人發不了財,”帕西尼說,“他們太愚蠢了。他們毫無目的地打起來,只是出于愚蠢。”

“我們得閉嘴了,”馬內拉說,“即使對中尉來說,我們也說得太多了。”

“他喜歡聽,”帕西尼說,“我們會改變他的。”

“不過,現在可得閉嘴了。”馬內拉說。

“我們可以吃飯了嗎,中尉?”加沃齊問。

“我去看看。”我說。戈爾迪尼站起身,跟我一道走出去。

“我能做點什么,中尉?有什么可以幫忙的嗎?”他是四人中最安靜的一位。“你要來就跟我來吧,”我說,“我們看看去。”

外面天已黑了,探照燈長長的光柱在山間晃動著。這條戰線上,有些軍用卡車上裝了大型探照燈,有時夜間趕路能碰得見,就在挨近前線的后邊,卡車停在路旁,有名軍官在指揮著燈光,他的部下驚慌不已。我們穿過磚廠,在包扎總站前停了下來。入口的上面有綠枝搭成的小屏障,黑暗中,夜風把太陽曬干的樹葉吹得沙沙作響。里邊亮著燈,少校坐在一只箱子上打電話。一名軍醫上尉說,進攻提前了一小時。他遞給我一杯科涅克白蘭地。我望著那些木板桌、燈下閃閃發光的醫療器械、臉盆和蓋好的藥瓶,戈爾迪尼站在我身后。少校打好電話,站起身來。

“現在開始了,”他說,“又推后到原來的時間。”

我望望外面,一片漆黑,奧軍的探照燈在我們身后的山上照來照去。不過,還是安靜了一會兒,接著我們身后的大炮都響了起來,轟炸開始了。

“薩伏伊王室[48]的部隊。”少校說。

“湯呢,少校?”我說。他沒聽見我說的話,我又說了一遍。

“還沒送來。”

一顆大炮彈飛來,在磚廠外頭爆炸。又一聲爆炸,在這大爆炸聲中,還能聽見磚頭和泥土像雨點般落下時發出的細小的聲響。

“有什么可吃的?”

“只有一點干面。”少校說。

“有什么,我就吃什么好了。”

少校對勤務兵吩咐了幾句,勤務兵走到后邊去,回來時端了一鐵盆冷的煮通心粉。我接過來遞給戈爾迪尼。

“有干酪嗎?”

少校很勉強地對勤務兵吩咐了一聲,勤務兵再次鉆到后邊的洞里去,回來時端了四分之一塊白干酪。

“多謝了。”我說。

“你們最好別出去。”

外邊有兩個人在門口旁邊放了一樣什么東西,其中一個還朝里面張望。

“把他抬進來。”少校說,“你們怎么啦?難道要我們到外面去抬他?”

抬擔架的兩人抱住傷員的腋下和腿,把他抬了進來。

“撕開他的外衣。”少校說。

他拿著個鑷子,鑷子底下夾著塊紗布。兩個上尉脫下外衣。“出去。”少校對抬擔架的兩人說。

“走吧。”我對戈爾迪尼說。

“你們還是等轟炸過了再走。”少校扭過頭說。

“他們想吃東西。”我說。

“那就隨你便。”

出來后,我們沖過磚廠。一顆炮彈落在河岸附近,突然爆炸了。接著又是一顆,不過我們沒有聽見,直至猛然有一股氣浪沖來。我們兩人連忙撲倒在地,先是爆炸的閃光和撞擊聲,然后是火藥的氣味,我們聽見一陣彈片的呼嘯聲和磚石的墜落聲。戈爾迪尼跳起身朝掩蔽壕跑去。我跟在他后邊,手里拿著干酪,干酪光滑的表面已蒙上了磚灰。掩蔽壕里,三位司機正靠墻坐著,抽著煙。

“給你們,愛國者。”我說。

“車子怎么樣?”馬內拉問。

“挺好。”

“你受驚了吧,中尉?”

“你他媽的說對了。”我說。

我拿出小刀,打開,揩揩刀口,刮去干酪表皮的灰塵。加沃齊把那盆通心粉遞給我。

“來吃吧,中尉。”

“不了,”我說,“放地上吧。我們一塊吃。”

“沒有叉子。”

“管它呢。”我用英語說。

我把干酪切成片,放在通心粉上。

“坐下來吃吧。”我說。他們坐下等著。我伸出五指去抓面,把面提起來。一團面松開了。

“提高點,中尉。”

我提起那團面,把手臂伸直,面條總算離開了盆子。然后,我再放下來往嘴里送,吸到頭就咬斷,然后咀嚼,接著咬一口干酪,咀嚼一下,喝一口酒。那酒的味道就像生銹的金屬。我把飯盒還給帕西尼。

“差勁透了,”他說,“放的時間太長了。我一直擱在車子里。”

大家都吃起來,下巴緊貼著面盆,頭往后仰,把面條全部吸進嘴里。我又吃了一口面,嘗一點干酪,用酒沖一沖。外面有什么東西落下,大地震動了一下。

“不是四二零大炮,就是迫擊炮彈。”加沃齊說。

“山里頭根本沒有四二零。”我說。

“他們有斯柯達大炮[49]。我見過這種炮彈炸出的大坑。”

“那是三零五。”

我們接著吃。有人咳嗽了一聲,好像火車頭在開動的聲音,接著又是一聲震天動地的爆炸。

“這掩蔽壕挖得還不夠深。”帕西尼說。

“那是一門大迫擊炮。”

“是的,長官。”

我吃完我那份干酪,喝下一口酒。在別的聲響中,我聽見一聲咳嗽,接著是“嚓——嚓——嚓”的聲音,再然后是一道閃光,仿佛熔爐門被突然打開。緊接著是轟隆一聲,先是白色,后是紅色,跟著一股疾風撲來,持續不停。我使勁呼吸,可又無法呼吸,只覺得靈魂沖出了軀殼,往外沖,往外沖,我的軀殼始終在風中往外沖。迅即間,我的靈魂出了竅,我知道我已經死了,如果以為是剛剛死去,那是大錯特錯。隨后我就飄浮起來,不是往前飄,而是退回來。我吸口氣,回到原地。地面已被炸裂,在我腦袋前面,就有一根破裂的木梁。我的腦袋在搖晃,聽見有人在哭。我想是有人在尖叫。我想動,但是動不了。我聽見河對岸和沿河上下的機槍聲和步槍聲。隨著一陣響亮的濺水聲,我看見照明彈在往上升,接著炸裂了,一片白光在天上飄浮著,隨即火箭也沖上天,還聽見炸彈聲。這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隨后我聽見附近有人在嚷:“我的媽呀!噢,我的媽呀!”我又是拔,又是扭,終于抽出了雙腿,便轉過身去摸摸他。原來是帕西尼,我一碰他,他就尖叫。他的雙腿朝著我,我在明暗交錯中看到,他的雙腿膝蓋以上全都炸爛了。一條腿不見了,另一條腿僅由肌腱和褲腿的一部分勉強連著,殘余的一截在抽搐,在痙攣,好像脫了節似的。他咬咬胳臂,哼叫道:“噢,我的媽,我的媽呀!”接著又說:“Dio te salve[50],馬利亞。Dio te salve,馬利亞。噢,耶穌,打死我吧打死我吧我的媽我的媽噢最純潔可愛的馬利亞打死我吧。結束這痛苦吧。結束這痛苦吧。結束這痛苦吧。噢耶穌可愛的馬利亞結束這痛苦吧。噢噢噢噢。”接著,是一陣哽噎聲:“媽呀,我的媽呀。”然后,他安靜下來,咬著胳臂,腿的殘肢在抽搐著。

“Porta feriti[51]!”我將兩手合攏成杯形,放在嘴邊,大聲喊道。“Porta feriti!”我想接近帕西尼西給他腿上綁根止血帶,但我根本動不了。我又試了一次,我的腿稍微挪動了一點。我可以用雙臂和雙肘撐著往后爬。帕西尼現在安靜了。我坐在他旁邊,解開我的外衣,想撕下我的襯衣后擺。襯衫撕不動,我就用牙齒咬住布的邊沿來撕。這時,我才想起他的布綁腿。我穿著羊毛襪,而帕西尼卻裹著布綁腿。司機們都裹著布綁腿,但帕西尼只有一條腿。我解開布綁腿,可我這么做的時候,就發覺沒有必要再綁止血帶了,因為他已經死了。我確認了一下,他是死了。還得找一找另外三個人。我坐直了身子,這才發覺我腦袋里有什么東西在動,就像洋娃娃的眼睛上壓著鐵塊,我眼球后面被什么東西擊中了。我的雙腿又暖又濕,鞋子里面又濕又暖。我知道我中彈了,就俯下身子去摸摸膝蓋。我的膝蓋不見了。我把手伸進去,才發現我的膝蓋原來在小腿上。我在襯衫上擦擦手,又有一道照明彈的光慢慢地落下來,我看著我的腿,心里非常害怕。噢,上帝,我說,讓我離開這里吧。然而,我知道,還有另外三個人。本來有四個司機,帕西尼死了,還有三個。有人抱住我的腋下,另有一人抬起了我的雙腿。

“還有三個人,”我說,“有一個死了。”

“我是馬內拉。我們去找擔架,可是找不著。你好嗎,中尉?”

“戈爾迪尼和加沃齊在哪兒?”

“戈爾迪尼在急救站接受包扎。加沃齊,抬著他的雙腿。摟住我的脖子,中尉。你傷得很厲害嗎?”

“傷在腿上。戈爾迪尼怎么樣啦?”

“他沒事。是顆大迫擊炮彈。”

“帕西尼死了。”

“是的。他死了。”

一顆炮彈在附近落下,他們倆都撲倒在地,把我也摔在地上。“對不起,中尉,”馬內拉說,“摟著我的脖子。”

“讓你再摔倒我呀。”

“剛才因為我們受驚了。”

“你們倆沒受傷吧?”

“都只受了一點傷。”

“戈爾迪尼還能開車嗎?”

“恐怕不行了。”

到達救護站之前,他們又摔了我一次。

“狗娘養的。”我說。

“對不起,中尉,”馬內拉說,“不會再摔著你了。”

在救護站外面,有很多像我們這樣的人躺在黑暗中的地上。他們把傷員抬進來又抬出去。在軍醫們把包扎所的門簾打開,把傷員抬進抬出時,我看得見里邊的燈光。死了的就擱在一邊。軍醫們把袖子卷到了肩部,一個個渾身是血,跟屠夫一般。擔架不夠用。有些傷員吵得厲害,大多數人都很安靜。包扎所門上用來遮蔭的樹葉給風刮得沙沙作響,夜越來越冷了。時不時有擔架兵走進來,放下擔架,卸下傷員,隨即又走出去。我一到包扎所,馬內拉就找來一名中士軍醫,給我兩條腿都扎上繃帶。他說傷口里的灰塵太多,所以沒流多少血,他們會盡快給我治療。他回到里邊去了。馬內拉說,戈爾迪尼不能開車了,他的肩膀骨折了,頭部也受了傷。他沒覺得怎么疼,但現在肩膀不聽使喚了。他坐在一垛磚墻邊。馬內拉和加沃齊各自送走了一批傷員,他們還能開車。英軍派來三輛救護車,每輛車上配備兩個人。其中有一名司機由戈爾迪尼領著,向我走過來。戈爾迪尼看上去面色煞白,一副病容。英國人彎下腰來。

“你傷得嚴重嗎?”他問。他是個高個子,戴著一副鋼邊眼鏡。

“腿上受了傷。”

“希望不太嚴重。抽支煙吧?”

“謝謝。”

“他們告訴我說,你損失了兩名司機。”

“是的。一個死了,還有就是領你來的這位。”

“真不幸。你愿意讓我們來開車嗎?”

“我正想請你們來開呢。”

“我們會好好照料車子,用完還到別墅去。你們是206,對吧?”

“是的。”

“那是個迷人的地方。我以前見過你,他們說你是美國人。”

“是的。”

“我是英國人。”

“不會吧!”

“是的,英國人。你以為我是意大利人嗎?我們有支部隊里有些意大利人。”

“你們肯替我們開車,那太好了。”我說。

“我們會十分當心的,”他挺直了身子,“你們的這個伙計急巴巴地就想讓我來見你。”他說著,拍了拍戈爾迪尼的肩膀。戈爾迪尼身子一縮,笑了笑。英國人突然操起流利純正的意大利語來。“現在一切安排好了。我見過了你們的中尉,我們來接管這兩部車子,你們現在不用操心了,”他頓了頓又說,“我得設法把你送出去。我去找醫務人員,把你一道送回去。”

他朝包扎所走去,小心翼翼地移動著腳步,唯恐踩著地上的傷員。我看見毛毯簾子被掀開,里面的燈光透出來,他走了進去。

“他會關照你的,中尉。”戈爾迪尼說。

“你怎么樣,弗蘭哥?”

“我沒事。”他在我身邊坐下。不一會兒,包扎所門上的毛簾子掀開了,走出兩個擔架員,后面跟著那位高個子英國人。他把他們領到我跟前。

“這位就是美國中尉。”他用意大利語說。

“我還是等等吧,”我說,“還有比我傷得更重的人。我沒事兒。”

“得了,得了,”他說,“別充該死的英雄啦。”然后他又用意大利語說:“抬他的時候,要當心他的雙腿。他的腿痛得厲害。他是威爾遜總統的嫡親公子。”他們把我抬起,送進包扎室。里面所有的桌上都有人在動手術。小個子少校悻悻地瞪著我們。他認出了我,揮了揮鑷子。

“Cava bien[52]?”

“Cava[53].”

“是我把他帶來的,”高個子英國人用意大利語說,“他是美國大使的獨生子。就讓他待在這兒吧,等你們一騰出手,就給他醫治。然后,我把他隨第一批傷員運回去。”他朝我彎下腰來。“我去找他們的副官給你辦病歷,這樣事情會快得多。”他彎著身出了門,走了。少校這時取下鑷子,把它們丟進盆子里。我的目光隨著他的手移動,現在他在扎繃帶。隨后,擔架員把人從桌上抬走了。

“我來負責美國中尉吧。”一個上尉軍醫說。他們把我抬上桌子,桌面又硬又滑,有許多刺鼻的氣味,既有化學藥品味,又有甜滋滋的人血味。他們脫下我的褲子,上尉軍醫一邊檢查,一邊對中士副官口述起來:“左右大腿、左右膝蓋和右腳上多處負傷。右膝、右腳傷勢較重。頭皮有裂傷,”他用探針探查了一下,“痛嗎?”“基督啊,痛呀!”“頭蓋可能有骨折,值勤時受的傷。這樣一來,軍事法庭就不會說你是自殘了。”他說,“想喝點白蘭地嗎?你怎么搞成這個樣子的?你打算干什么,自殺嗎?請給他打一針防破傷風疫苗,在他兩條腿上都畫個十字記號,謝謝。我來清理一下,清洗干凈,扎上繃帶。你的凝血功能相當棒。”

寫病歷的副官抬起頭來問:“你是怎么受傷的?”

上尉軍醫問:“什么擊中了你?”

我閉著眼睛說:“一顆迫擊炮彈。”

上尉做的手術很痛,割裂了肌肉組織,問我:“你肯定嗎?”

我盡量躺著不動,肌肉組織被切割的時候,我感覺胃在顫抖,便說:“我想是的。”

上尉軍醫找到了什么東西,很感興趣地說:“敵軍迫擊炮彈的碎片。你要是同意的話,我可以再查查看,不過沒有必要。我把這些都涂上顏色——這兒痛不痛?好了,這比起以后的疼痛,算不了什么。真正的疼痛還沒開始呢。給他來杯白蘭地,一時的受驚可以減輕點疼痛。倒也沒什么,只要不感染,就用不著擔心,再說現在也很少感染。你的頭怎么樣?”

“仁慈的基督啊!”我說。

“那你還是別喝太多的白蘭地。要是骨折了,還要防止發炎。現在感覺怎么樣?”

我渾身是汗。

“仁慈的基督啊!”我說。

“我想你還是骨折了。我給你包起來,免得你的腦袋東碰西撞。”他給我包扎,動作非常麻利,繃帶扎得又緊又穩。“好了,祝你好運,Vive la France[54].”

“他是美國人。”另一位上尉說。

“我以為你說他是法國人。他講法語,”上尉說,“我早就認識他。我總以為他是法國人。”他喝下大半杯科涅克白蘭地。“把重病號送上來,多拿些防破傷風疫苗來。”上尉沖我揮揮手。他們抬起我,出去的時候,門上的毛毯打在我臉上。到了外頭,中士副官在我躺的地方跪下來。“姓氏?”他輕聲問道,“中間名?教名?軍銜?出生地?級別?軍團?……”問完,他又轉過頭對我說:“我為你頭上的傷感到難過,中尉,希望你感覺好些。我現在用英國救護車送你走。”

“我沒事兒,”我說,“非常感謝。”少校先前所說的疼痛現在開始了,眼前發生的一切都激不起我的興趣,也與我無關。過了一會兒,英國救護車來了,他們把我放在擔架上,再把擔架抬上救護車,推了進去。我旁邊還有一副擔架,上面躺著個男人,他的整個臉都扎了繃帶,只看得見鼻子,像蠟像一般。他的呼吸很沉重。又抬來幾副擔架,掛在上邊的吊索上。高個子英國司機走過來,朝里面望望。“我要穩穩當當地開,”他說,“希望你們感覺舒坦。”我感覺到引擎發動了,他爬上前座,松開剎車,踩下離合器,接著我們就啟程了。我靜靜地躺著,任憑疼痛肆虐。

救護車沿著山路爬行,開得很慢,有時停下,有時倒車拐彎,后來終于跑起來了。我覺得有什么東西在往下滴。起初滴得很慢很有節奏,后來就滴滴答答地流淌起來。我向司機嚷叫起來。他停下車,從車座后的窗洞望進來。

“什么事?”

“我上邊擔架上的那個人在流血。”

“離山頂不遠了,我一個人沒法把擔架弄出來。”他又開車了。血流個不停。黑暗中,我看不清是從他頭頂上方帆布的哪里流下來的。我試圖把身子往旁邊挪挪,免得血流在我身上。有的血流進我襯衫里,又暖又黏。我忽然渾身發冷,腿又一陣劇痛,難受得直想吐。過了一會兒,上邊擔架上血流得少了,又開始一滴一滴地落下來,我感到上面的帆布在動,擔架上的那個人終于安定下來。

“他怎么樣了?”英國人回頭問,“我們快到山頂了。”

“我想他是死了。”我說。

血滴得很慢,就像太陽落山后冰柱上滴下的水珠。我們沿著山路往上爬,沉沉夜色中,車里寒氣襲人。到了山頂救護站,他們把那副擔架抬出去,把另外一副擔架放進來,我們又繼續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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