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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講

(1958年10月27日)

肖澗 譯

首先,請允許我向Herman Pritchett致謝,他是我的同事,更是我的摯友。在他說過這番話后,我感到格外欣慰,因為覺得自己不再是孤單一人。否則的話,我必須為我所做的一系列公開講座負完全責任,現在我很高興有人愿意和我共同承擔這一責任。我也很高興他把我介紹為“真正的”政治科學家,因為有人或許認為,從政治科學角度來看,我這一系列講座的不少篇幅都非常邊緣,這一點我不能茍同。

政治科學使我們明白,這一研究政治事物的學問并不屈從于任何權威,它也不只是政治活動的一部分,或只是政治活動的附庸。政治科學最初等同于政治哲學。政治科學與政治哲學的劃分是科學與哲學劃分的結果,這一劃分晚近才出現。政治哲學或政治科學最初是對最好政體或最好社會的探求,或對關于最好政體或最好社會的學說的探求。這一探求包括對所有政體的研究。

政治哲人最初指并不參加政治活動,但試圖描述最好政體的人。因此,如果我們要追溯政治科學的起源,我們只需確認第一個試圖描述最好政體、又不參加政治活動的人。正是亞里士多德本人告訴我們這個人。他的名字是米利都的希波丹姆斯(Hippodamus from Miletus)。希波丹姆斯的最好政體有三個主要特征。他的民人主體由三部分組成:藝術家、農民和武士;屬于城邦的土地由三部分組成:神圣的、普通的和屬于每個人的;法律也由三部分組成:關于暴行的法律、關于損害的法律、關于殺人的法律。這個方案以表面上的簡單清晰見長。但是,就像亞里士多德觀察到的那樣,如果仔細考慮這個方案,就會發現它有很多含混不清之處。這些含混是由設計最清晰、最簡單方案的欲望引起的。希波丹姆斯諸多含混的具體建議中最為明顯的一條是:因創造發明造福城邦的人,應從城邦中獲得榮譽。亞里士多德在審視這項建議時認為,希波丹姆斯沒有考慮到政治穩定與技術革新之間的緊張關系。在一些觀察的基礎之上,我們懷疑希波丹姆斯對清晰簡單的極度關注與他對技術進步的極度關注之間是否存在聯系。他的建議總的來看不僅導致含混不清,而且是永遠的含混不清或永遠的變化。這個不同尋常的奇思異想促使亞里士多德在描述構想它的人時,不同尋常地不惜筆墨。我引用如下:

他還創立了對城市的規劃:把城市劃分為設計好的各個部分,對雅典的港口也如法炮制。受遠大抱負的驅使,他在其他活動中依然顯得離經叛道,因此有人認為他的生活方式過于偏激。他靠過多的頭發和昂貴的頭飾吸引眾人的目光,此外還有他那廉價但保暖的衣服,這些衣服他不僅在寒冬臘月穿,在炎炎夏日也穿。在把自然作為一個整體而描述的方面,他希望自己能夠成為公認的博學之士。

似乎是一個特殊的把自然作為整體的描述,一個把數字“3”視作對所有事物關鍵的描述,促使或迫使希波丹姆斯把這一描述作為他最好城邦“三合一”方案的基礎。希波丹姆斯似乎把數理科學中精心設計的公式應用到政治事物中,以期獲得最大程度的簡單清晰。然而他實際上獲得的卻是含混不清,因為他沒有注意到政治事物的特殊性,他沒有發現政治事物是自成一家的。我們對政治科學的探求導致令人不快和失望的結果。希波丹姆斯或許是第一位政治科學家,但他的思想絕不是政治科學或政治哲學的起源。我們不禁會懷疑這一結果是否是我們咎由自取?因為我們提出政治科學起源的問題,卻沒有提出它之前的問題——為何探詢我們科學的起源是恰當和必要的?

對于過去的每一次關注(如果不只是出于無所事事的好奇心),根植于對當前時代的不滿。在最好情況下,不滿的原因是:在任何時代,需要都不能完全得到滿足。這是由于某種智慧是極度稀缺的——這種智慧對于任何當前時代的聰明人來說都是必不可少的,因為它支持過去時代聰明人的智慧。但是,對當前時代的不滿除了這個一般原因,可能還有更為具體或更令人苦惱的原因。讓我們掃視一下政治科學的當前狀況,我接下來要說的較少關注大多數政治科學家的實際行為,更多關注流行的或最肆無忌憚的方法論告知他們應該如何行事。大部分經驗主義的政治科學家,至少在芝大的政治科學家,所從事的研究從每個方法論角度來看都意義重大、頗為有用。政治哲學已經被一種非哲學的政治科學,被一種實證的政治科學所取代。這種政治科學“科學”到可以預測的程度,而根據實證主義的觀點,政治哲學不可能預測。然而政治哲學提出的問題仍然具有生命力,因為它保留了與生俱來的依據。我們不妨提醒自己注意這個依據。

所有政治活動都與保存或變化有關。保存意味著阻止變化向更壞的方向發展;變化意味著帶來某些改進。因此,政治活動的指導理念是考慮更好或更壞的情況。但是人們在權衡更好或更壞時,不可能不考慮好或壞的問題,所有政治活動因此受到某種好或壞的觀念的指導。由于這些觀念最初帶有意見的特征,它們總是把自己表現為不容置疑,而仔細考慮就會發現它們其實是有問題的。如上所述,作為意見,它們指出關于好或壞的思想不再有問題。它們指向關于好或壞的知識,或更為準確地說,它們指向關于完美政治的“好”(好的社會的本質特征)的知識。如果所有政治行為都指涉政治哲學的基本問題,而政治哲學的基本問題又因此保留它最初的依據,那么對于思想者來說,政治哲學是一個永恒的誘惑。實證主義的政治科學確信不能理性地回答這個基本問題,對它的回答只能是情緒化的,也就是說根本無法回答。實證主義的政治科學常常受到政治哲學提出的基本問題的威脅,因為這一基本問題既是亟待回答的,又是顯而易見的。政治科學因此時常被迫關注政治哲學,盡管這種關注帶有爭議或批判色彩。這種關注在所有形式中所能采取的最精心形式是:把政治哲學的歷史視作對政治哲學不可能的詳盡證明。[1]這段歷史履行了它的職責:表明政治哲學不可能,或更為準確地說,表明政治哲學已過時。在非哲學的政治科學出現之前,人們曾無可厚非地從事政治哲學研究。在人類心靈達到它目前的成熟狀態之前,政治哲學曾不可避免。那么,政治哲學目前仍然致力于所有的實際目的,這些目的與政治哲學史的形式密不可分。或者換句話說,政治哲學被政治哲學史所取代。政治哲學史自然應該以政治哲學的開端為自己的開端,這就引發一個問題:如何確認第一個政治哲人?如果政治哲學史編撰得較為出色,它將以米利都的希波丹姆斯開場,并且滿足于這個開場。但是,我們不禁會懷疑這樣的政治哲學史是否還有任何價值。如果我們事前知道政治哲學的歷史是一個有著重大錯誤的歷史,我們將會喪失潛心鉆研的必要動力。我們沒有理由在思考過去時還帶著同情、熱望或尊敬,也沒有理由嚴肅認真地對待過去。

尤為重要的是,關于政治哲學之不可能的必要和充分證據并不是由政治哲學史,而是由當前時代的邏輯提供。因此人們開始懷疑政治科學的最新訓練是否還需要對政治哲學史的研究(不管這項研究如何敷衍塞責)。他們的理由如下:政治科學家是在前所未有的條件下,關注當前時代的政治景象。這種前所未有的條件促使我們探索前所未有的解決方法,甚至一種全新的政治(或許是政治與心理分析的合理組合)。只有與這個前所未有的條件同時代的人,才能明智地考慮它。所有過去的思想家都未能明智地說出政治科學家關注的重心,即當前的政治條件。尤其因為所有早期的政治思想基本上都是非科學的;它的地位與民間傳說相差無幾;我們知道得越少越好;所以讓我們來個徹底清洗。我認為,這種說法不可取。毫無疑問,我們目前面臨前所未有的政治條件。我們的政治條件,除了它是政治條件這一點,與任何早期的政治條件并無相同之處。人類依舊被劃分為許多獨立的政治社會,這些社會被確實無誤但不免有時讓人感到恐懼的邊界分割開。不僅社會和政府多種多樣,政府的類型也多種多樣。不同的政治社會具有不同的、并不必然和諧一致的利益。政府類型的差異、由此產生的彌漫在不同社會的精神差異,以及這些社會的未來形象,都使和諧一致變得不可能。從我們對這個世界的觀察來看,我們所能希冀的最好結果不過是穩定的共存,而這種共存也只不過是我們的希冀。在決定性方面,我們對未來完全一無所知。無論我們現在的政治條件是如何的前所未有,在這一點上它與過去所有的政治條件都是相同的。在最為重要的方面,政治行為不知其后果。我們“科學的”政治科學在預測后果的可靠性上,與最原始的神話并無二致。在以往時代,人們認為沖突的后果是無法預期的,因為人們不可能提前知道這位或那位杰出人物還會活多久,或敵方軍隊在戰場上的表現如何。現在,我們已經相信,偶然性是可以被控制的,或者并不會嚴重影響社會的主要問題。然而,據稱可以控制偶然性的科學自身復又成為偶然性的集中地。現在,人類的命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依賴科學技術,因而更加依賴創造發明,更加依賴本質上不可預期的偶發事件。一個簡單的,史無前例的政治條件即為:人們可以百分之百地準確預測其結果和一系列后續事件的重要政治沖突。換句話說,政治科學的成功預測必然要求重要政治沖突的消失,即政治利益條件的消失。

不過,讓我們假定,政治科學的實證觀點完全合理。現在我們已經發現,這門科學還在襁褓期時,政治科學家和城邦民眾對政治事物的理解就已經出現分歧。嚴格地說,他們不使用相同的語言。政治科學變得越“科學”,城邦民眾和政治哲人視角的差異就越明顯。因此,就越有必要了解這種視角的差異,同時從最初的視角——普通民眾的視角,并非專斷和隨意,而是有序和負責地轉化為第二位的或派生的視角——政治科學家的視角。出于這一目的,我們必須清楚了解城邦民眾的視角。惟其如此,我們才能從城邦民眾的角度,了解政治科學家視角的本質起源。探求這一起源最安全的經驗基礎是研究政治科學的歷史起源,或研究政治科學的由來。通過這種方法,我們可以親自發現政治科學如何從前科學所理解的政治事物中首次出現(當然以仍然原始的形式)。實證主義的政治科學并不直接從民眾對政治事物的理解中產生,它產生于現代政治哲學的復雜轉型,而現代哲學反之又產生于古典政治哲學的轉型。如果不研究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著作,我們就不可能正確理解實證主義的政治科學(以和僅僅使用這門科學相區別)。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著作是關于政治科學從前科學對政治事務的理解中出現的最為重要的文獻。他們的著作對于理解政治科學的起源至關重要。

實證主義的政治科學最引人注目的特征是區分事實與價值。這種區分意味著科學或人類理性只能解決關于事實的問題,不能解決關于價值的問題。在理性的法庭上,人們追逐的任何目的與其他目的一樣好。或者,在人類理性的法庭上,所有目的都是等價的。理性只在為預設目的選擇方法時發揮作用。最重要的問題——關于目的的問題,根本不在理性的考慮范圍之內。一個沒有親友子嗣的鰥夫,一輩子都在盡可能地積聚最大數額的金錢(假定他通過最有效的方式實現自己的追求),那他的生活方式與他國家中最偉大慈善家或人類最偉大慈善家的生活方式是同樣合理的。否認理性區分合法與非法目的的可能性,必然導致否認“共同的善”(a common good)的可能性。其后果是,不可能把社會構想為一個能夠行動的真正整體。社會被理解為一個容器或水池,個體和群體在其中行動,或社會成為個體和群體行動的結果。換句話說,政治社會作為行動的社會,即通過政府或作為政府行動的社會,似乎是社會的派生物。因此政治科學成為社會學的附庸。由于對目的的選擇不是或不可能是理性的,從嚴格意義上講,所有的行動都是非理性的。政治科學,與其他科學一樣,是研究非理性行為的科學。但同時又與其他科學相同,政治科學是對非理性的理性研究。

讓我們審視政治科學研究的合理性。關于政治事物的科學知識被(不嚴格地稱之為)關于政治事物的常識性知識所取代。實證政治科學懷疑,關于政治事物的常識性知識是先于檢驗的事物,即轉型為科學知識之前的事物,其地位與民間傳說相同。這導致的結果是,大量的精力和金錢必須花費在建構(每個心智健全的成年人都完全熟悉的)事實上。但這一點既非全部,也非最為重要的觀點。根據最為極端(但也絕不是最無特色)的觀點,任何形式的科學發現都不是決定性的。我引用如下:“經驗的命題全為假說;沒有最終命題。”根據常識,“希特勒政權于1945年滅亡”是一個最終命題,它絕不需要進一步修正,也絕不是一個假說。如果這種類型和性質的命題都必須被理解為需要一再驗證的假說,政治科學將被迫變得越來越空洞,越來越遠離城邦民眾認為的諸多重要問題。但是科學不能因滿足于建構它所觀察到的事實而止步不前;科學的存在基于歸納的推理,與預測或發現原因有關。至于因果關系,當今的實證主義宣揚:歸納推理的正當性應由它在實踐中的勝利證明。換句話說,因果法則充其量不過是概率法則。概率陳述來源于觀察到的事件發生的頻率,并包含這樣的假設:同樣的頻率將在未來近似地出現。但是這個假設沒有合理的基礎。它并不是建立在任何必要的依據之上;它僅僅是一個假設。如果假設:宇宙將在任何時刻消失,不僅消失為稀薄的空氣,而且消失為絕對的虛空。這一事件不僅指消失為虛無,而且指通過虛無成為虛無。對這個假設我們找不出合理的反對意見。關于這個世界可能結局的真相必須適用于它的開端。由于因果關系的原則沒有依據,所以沒有任何事務能夠阻止我們假定:這個世界從虛空中生成,并通過虛空生成。不僅政治科學的研究習慣導致合理性的消失,政治科學的合理性本身就是非常成問題的。所有的連貫性都被消解。人們可以認為,合理性的幸存是由于矛盾原則作為必要和普遍有效性的原則被保留。但是這一原則的身份變得全然模糊,因為它既不是經驗的,又不依靠任何協約、慣例或邏輯的建構。因此,我們有權利說,普通的實證科學和具體的實證政治科學都具有拋棄理性或逃避理性的特征。逃避科學理性(在某些地方是略帶悔意的逃避),是對科學從理性處逃逸的絕好理性回應。無論如何,到目前為止,我們討論的對理性的拋棄,只是對一個更加寬廣和深入進程虛弱、迂闊、更不用說是蒼白無力的反思,然而這一反思又并非毫無吸引力和無關緊要,我們必須設法指出這個進程的基本特征。

當前的實證主義是邏輯實證主義。邏輯實證主義把其起源追溯到休謨,這有一定道理。但是它在兩個決定性方面偏離了休謨。第一個方面:它偏離了休謨的學說。邏輯實證主義是一種邏輯學說,也就是說它不是心理學學說。在邏輯實證主義中,對理性的批判被符號邏輯(symbolic logic)和概率理論代替。在休謨學說中,代替物是信仰和自然本能。邏輯實證主義唯一關注的是對科學的邏輯分析。它師法康德——休謨最大的批評者,認為科學的有效性問題與科學心理起源的問題根本不同。然而,康德卻無法超越心理學,因為他認識到自己稱之為先驗(a priori)的東西,通過純粹理性起作用。因此,科學對他來講即為人類天生潛力的實現。邏輯實證主義拒斥先驗,從而不可避免地陷入心理學,因為它無法回避這一問題:為何需要科學?根據實證前提的基礎,科學必須被理解為某種有機體的活動——一種實現這種有機體生命重要功能的活動。簡而言之,人是一種有機體,如果無法預測未來,人就不能生活或很好地生活,而預測未來最有效的形式就是科學。這種解釋科學的方式變得極為可疑。在熱核武器的時代,科學與人類生存的實證關系已經喪失曾經可能擁有的明顯依據。此外,科學的高度發展促使工業社會的產生;工業社會的霸主地位使不發達社會或前工業社會的生存處境更為艱難。誰還敢說這些社會的發展,這些社會的轉型,這些社會傳統生活方式的瓦解,是處身其中的人們生活或生活得更好的前提?這些人不需要任何科學仍然生存,有時還幸福地生活。因此,盡管把科學溯源到某種有機體的需要是必要的,卻又是不可能的。因為就科學所能表現出的對人類生命發揮的必要作用而言,我們實際上已對科學采取了理性的價值判斷,而這種價值判斷又被同一思想學派斥之為不可能。

通過上面的評論,我們觸及到當前實證主義偏離休謨的第二個決定性方面。休謨仍然是政治哲人。他仍然認為,存在普世的、有效的正義規則,而且這些規則可以恰當地稱之為自然法則。這意味著,在他的同時代追隨者看來,他的思想先于對文化多樣性或歷史變化重要性的發現。眾所周知,證明理性或普遍有效的價值判斷不可能的最流行論調來源于這樣的多樣性和變化。所有的當代思想,通過有時被稱之為“歷史發現”的事物,與休謨的思想分庭抗禮。這一決定性變化的通俗表達是一個陳舊的命題:人不在真空中思考。據說所有的思想本質上都依靠自身出現時的具體歷史條件。這不僅適用于思想的內容,也適用于思想的特點。人文科學自身必須被理解為一個歷史現象。它不是所有人不可或缺的事物,而是某一特定歷史類型的人不可或缺的事物。因此,對科學的完整理解不能由對科學的邏輯分析替代,或者由心理學替代。(由對科學的邏輯分析提出的)科學的前提,或科學的本質特征,把它們的依據或意義歸因于歷史,因為可能成為思想對象的每個事物都如此依賴思想的結構或邏輯建構的結構。最基礎的科學將是歷史心理學(historical psychology) 。但是,這一科學不能在歷史之外擁有地盤。它本身就是歷史的。歷史必須被構想為一個過程,這一過程原則上是沒有盡頭的,它的道路也是無法預期的。歷史過程沒有終結,也不是理性的。普通科學和基礎科學(尤其歷史心理學)在這一過程的范圍之內。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清楚普通科學和基礎科學依賴的前提,這些前提只被特殊的人群(特殊歷史類型的人群)通過歷史來接受。

第一個從歷史發現中得出上述結論的人是尼采。因此,他必然面臨下述基本難題:這門基礎科學(歷史心理學)作為科學應該是客觀的,但是由于它帶有明顯的歷史特征,它只能是主觀的。我們很容易知道,尼采從未解決這個問題。最為重要的是,我們應該注意到,他和他同時代人的區別在于:在別人看到惟有自豪之處,他看到的卻是深淵。他以無與倫比的明晰透徹洞見到二十世紀的問題,因為,他比(至少在兩次世界大戰前的)任何人,都更為清楚地診斷了現代性的危機。同時,他意識到克服這一危機或為了人類未來的必要(盡管不是最充分的)理由,是對起源的回歸。尼采把現代性視為朝向一個目標(或目標設計方案)的運動,我們很有可能實現這一目標,然而卻必須付出沉重代價——人最極端的墮落。在扎拉圖斯特拉關于末人的演講中,尼采最為有力地描述了這一目標。末人是已經獲得幸福的人。他的生命中不再有苦難、不幸、不可解之謎、沖突和不平等,因此他遠離所有的重大使命、所有的英雄主義、所有的獻身精神。他的生命最具特色的近似條件是獲得我們有權稱之為心理分析和鎮定劑的東西。尼采確信這樣的生命是無政府主義、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有意或無意的目標,而民主與自由不過是通向共產主義的道路上半途搭建的房屋。他認為,人類可能的“仁慈”與“偉大”,要求沖突或苦難的永恒;因此,我們必須放棄從此世生命的“惡”之中獲得救贖的欲望,遑論從來世的生命中獲得救贖。

現代方案在科學、在認為科學能夠從原則上解決所有謎團和釋放所有禁錮的信念下,沉浮起伏。科學成為最典型的理性活動,現代方案似乎是理性主義的最后形式,是下述信仰的最后形式:理性擁有無限權力,它的本質特征是造福人類。理性主義是樂觀的。樂觀主義最初源自這樣的學說:現實世界是可能存在的最好世界,因為,沒有充足理由說明其存在的事物是不存在的。樂觀主義最后演變為:現實世界能夠而且將要通過人類,轉型為可能想象的最好世界,它是自由的國度,遠離任何壓迫、匱乏、無知和自我主義,是“人間天國”。對這種學說的反動是把自己稱之為悲觀主義,即認為這個世界本質上來講是“惡”,生命的本質是盲目的意志,救贖存在于否定世界或生命。從政治上講,這意味著對左派無神論(共產主義)的回應是一種右派的無神論,是帶有政治意味的非政治無神論,是叔本華(尼采的老師)的悲觀主義。叔本華的悲觀主義沒能讓尼采感到滿足,因為叔本華受制于自己的前提,被迫把對生命或世界的否定,或他稱之為成圣(saintliness)的東西,理解為關于生命和世界的作品或產品。如果世界和生命是成圣和救贖的原因,就不能被合法地否定。叔本華的悲觀主義不能讓尼采滿足的深層原因是:二十世紀正在迫近的危機要求一種反向立場(counter position):這種立場一樣愛訴諸武力,一樣為了光明的未來不惜犧牲一切。叔本華消極的悲觀主義應該讓位于尼采積極的悲觀主義。這種積極的悲觀主義正是在尼采攻擊理性的思想中(逃避理性在其中只是一種蒼白反映),完成了它極端不妥協的形式。

在《悲劇的誕生》一書中,尼采首次提出了自己的思想。這本書基于這樣的前提:古希臘文化是所有文化的最高形式,而古希臘悲劇,尤其埃斯庫羅斯和索福克勒斯的悲劇,是這座高山之巔峰。悲劇的衰落始于歐里庇得斯。此處,我們在對古希臘遺產的傾慕中,面臨一個奇怪的悖論。古希臘傳統把對索福克勒斯的高度推崇,與對蘇格拉底的高度推崇聯系在一起,因為這一傳統信仰真、善、美的和諧。但根據最清楚的證據(德爾斐神喻為其中之一),蘇格拉底并非與索福克勒斯,而是與歐里庇得斯相契。在最高的古典悲劇和蘇格拉底之間,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蘇格拉底并不了解古典悲劇。蘇格拉底通過他對歐里庇得斯和其他人的影響,摧毀了古典悲劇。為了實現這一最高的毀滅行為,蘇格拉底必須擁有一種真正的魔力,他必須成為半神(demi-god)。不是他的知識,而是他的本能促使他把知識(而非本能)視作最高之物,讓他喜愛知識和洞見的清晰、批判的覺醒、辯證法的嚴密,勝過本能、占卜和創造力。作為一位天才,乃至批判思想的化身,蘇格拉底是非神秘(non-mystic)與非藝術( non-artistic)的典型。蘇格拉底對知識的贊揚意味著,整全是可以被理解的,關于整全的知識是治療所有“惡”的藥方,美德即知識,作為知識的美德即幸福。這種樂觀主義導致悲劇的死亡。蘇格拉底是理論者(theoretical man)的原型和始祖。對理論者而言,科學(對真理的追求)不是某種工作或某項職業,它是一種生活方式,能夠讓理論者直面生存與死亡。因此,蘇格拉底不僅是古代最令人不解的現象,也是“人類歷史中的一個轉折點和旋渦”。

尼采用他那尖利、年輕的嗓音,宣告蘇格拉底為理性主義(或信仰理性)的創始人,并且在理性主義中看到人類歷史上最為致命的困境。尼采的說法有點難以自圓其說,如果我們可以做一個假設,我們不見得會被他駁倒。這個假設尼采從未做過,甚至也從未提及,但蘇格拉底做了,他假定整全的可理解性(the intelligibility of the whole)的主題如下:理解某事物意味著根據目的來理解。如果理性主義意味著假定“好”是最初或最終的至高無上,那么,理性主義確實是樂觀主義。如果理性主義要求目的論地理解整全,那么理性主義確實是樂觀主義。有大量證據表明,蘇格拉底開創了哲學目的論。

根據這一傳統,并不是米利都的希波丹姆斯,而是蘇格拉底創立了政治哲學。用西塞羅的話說(他的這段話被常常引用):

由于前蘇格拉底哲學關注數字和運動,探究事物來自何處、去向何方,蘇格拉底是第一個將哲學從天上喚到塵世之人,他甚至把哲學引入尋常人家,迫使哲學追問生命與風俗習慣,追問好與壞。

換句話說,蘇格拉底最早將哲學的中心主題定義為人類活動——有目的的活動,并因此把目的理解為通向整全的關鍵。

我已試圖說明,為何我們研究政治科學的起源是必要的。這意味著(如當前所示),我們研究蘇格拉底問題是必要的。我以幾句簡短的話作結。蘇格拉底問題最終關系到蘇格拉底地位的價值問題。但它首先是一個更為技術化的問題,一個純粹的歷史問題。蘇格拉底不著一字,我們僅從與他差不多同時代的四個人身上了解到他。阿里斯托芬的戲劇《云》、色諾芬的蘇格拉底作品、柏拉圖的對話錄以及一些亞里士多的評論,是最為主要和重要的來源。在這四種來源中,色諾芬的蘇格拉底作品初看最為重要,因為,色諾芬是四人中唯一與蘇格拉底同時生活的人,而且他確實顯示出撰寫歷史的才華和意愿——他寫出了修昔底德的《歷史》的著名續篇。但我的討論并不以對色諾芬的分析開始,而是遵從時間順序。我們所完全掌握的最早關于蘇格拉底的言論是阿里斯托芬的喜劇——《云》。下次講座我將主要討論阿里斯托芬的《云》。


[1]參閱薩拜因,【中譯編者按】此人為政治思想史名家,肖公權的老師,其名作《西方政治學說史》有中譯本,北京商務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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