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一、通過動物行為學閱讀盧梭:作為理論的事實

《論不平等》的部分解讀者認為:自然人要開始直立行走,必須經過一個發展和進化階段,以使他擺脫動物性狀態,變得具有人性。他們中一些人甚至認為《論不平等》是達爾文式進化論的先導——自然人可以作為獸和人之間概念上的“缺失的環節”。受盧梭理論猜想的吸引,其他人試圖在《論不平等》中尋找人類學和生物人類學(bioanthropology)思想的起源;因為根據當代對靈長類動物和人科動物的研究,盧梭的許多猜想都具有不可思議的準確性。例如,Robert Wokler發表了一系列富有影響力的文章,在其中探討盧梭的自然人和現在歸類為猩猩的動物之間驚人的親緣關系。Wokler列舉了自然人的諸多特征:素食、缺乏較長時間的性接觸和類似接觸,以及“本質上孤獨和懶惰”的生活。他認為盧梭的自然人較為準確地再現了猩猩形象,“比在他身后二百年間對猩猩行為的任何描述”都更準確。——“這個事實是值得注意的,因為沒有理由假設他(盧梭)曾經看到過猩猩”。然而,哲學猜想和近期科學觀察之間偶然的相似性在多大程度上經得起分析還是個問題。這不僅由于《論不平等》中沒有一處將自然人等同為猩猩,還由于如Wokler自己所知的那樣,即使盧梭的驚人猜測——“猩猩可能是野蠻人的一種”可以被視為支持了自然人是在猩猩形象上構建出來的猜想,十八世紀“猩猩”一詞并不只限于我們今天所指的那種動物,它泛指所有類人猿。那個時候接近和觀測靈長目動物的機會是很少的(甚至大猩猩在十九世紀晚期以前都不被歸為一個特殊的物種),因此人們不能假定18世紀某個特殊物種的名稱與它們當前名稱的用法之間有任何一致性(不僅猩猩,還有黑猩猩、猴、猿)。[7]就算不考慮歷史上用詞的混亂,把猩猩和自然人聯系起來的做法引出一個疑問:在使自然人“自然”——即成為動物世界一部分的時候,存在什么問題?

猩猩恰好是唯一沒有生活在相對復雜的社會關系中的靈長目動物。由于這個原因,它是盧梭自然人特別成問題的參照物。因為猩猩碰巧與自然人共有的特征也是區分猩猩和其它靈長目動物(包括人類)生活方式的特征。確實,研究過盧梭“自然人狀態”與當代動物行為學和社會生物學關系的學者會發現,無論是支持還是反對《論不平等》中的構想,在使用經驗論據時都會遇到困難。因為,與我們最有親緣關系的動物祖先過的都不是孤單、懶惰的生活。例如,Roger Masters承認“當代自然科學家實際上一致反對盧梭創造的形象——純粹自然狀態下孤單的人”。對古猿和其它人科動物的進一步觀察證明,“人類比盧梭所認識到的要社會化得多。”[8]盡管Masters不得不同意社會性和合作在進化過程中起的作用——我們現在獲得的“最科學數據”證明了這一點(甚至腦的大小和結構“也可能是合作的結果”),他也列舉了其他數據,試圖證實在自然狀態下有可能存在離群索居的生活形式:“比如在旱獺中,美洲旱獺就獨自生活,很像盧梭描述的純粹自然狀態”(頁99) 。

盡管美洲旱獺和猩猩的行為細節值得注意,但是更值得我們深入探討的是——動物生活的經驗知識是如何與像《論不平等》這樣的文本分析聯系起來的?別忘了,《論不平等》之所以引起思想爭議,不僅因為它在討論道德和政治問題時使用社會生物學知識,而且因為其論證的構成要素多為十八世紀的直接成果。Wokler曾提議《論不平等》由于其猜想具有不可思議的準確性,應該在“經驗主義的靈長目動物學(Primatology)歷史上占據顯著地位”。有人對此提出異議,認為“盧梭假想試驗的產物——他稱之為‘猩猩’的動物,恰好與現在動物學上定名為‘猩猩’的動物相同,這純屬偶然”。Wokler很快承認了在十八世紀的科學和哲學話語中,“猩猩”一詞只在一般意義上使用。但是他堅持認為:由于與事實明顯一致,盧梭關于自然人的猜想得到確認;而且鑒于這種真實性,盧梭的猜想是可以產生理論成果的。為了使讀者更好地注意此次爭論的兩個焦點——“事實”和“發現”的思想變化,有必要詳盡引述Wokler的話:

野外生活的猩猩幾乎看不出有任何特征,例如等級森嚴的社會結構,控制領地和攻擊性——這些都是部分行為學家認為所有動物共有的特征,而且人也不可能脫離自己的動物根性……因此盧梭描繪的猩猩——“以果為食,平和安靜,孤獨棲居,自由漂泊”。似乎是自然鏈中缺失的重要環節。 自然鏈對于證明社會的不平等和競爭是不可避免的……當然,盧梭是偶然撞上這個發現的,因為他稱之為猩猩的生物不過是個抽象概念……但是它仍然是最非凡的發現……甚至在今天也同樣如此。今天許多評論家錯誤地把我們身上的動物特性作為下述事實的論據:我們的生命由其本性決定,是齷齪的、獸性的、個體之間永遠是話語尖刻的激烈爭吵,或受制于恐懼。[9]

Wokler提到盧梭反對霍布斯的自然狀態,并因此把《論不平等》恰當地帶回到當時的理論語境。同時,Wokler也指出十八世紀關于人類本性和社會結構的哲學爭論的方式繼續影響到當代的爭論,甚至影響到當代對動物學“數據”的解釋。通過觀察來確定某個物種不食肉可能很容易,但是什么樣的觀察形式才能確定某個物種是“愛好和平”的?

Wokler作為事實列舉的猩猩行為的特征是對1980年代社會生物學正統觀念的挑戰。這種觀念認為,物種具有競爭的天性。 自從有研究顯示合作和利他行為在靈長類動物社群中所起的關鍵作用,這種正統觀念就已經受到了挑戰。具有諷刺意味的是,Wokler所稱贊的無競爭的自主(noncompetitive autonomy)——在盧梭書中和猩猩行為中體現出來,在新的語境下與單子個人主義(atomistic individualism)暗含的思想相一致,而不是對它構成挑戰。單子個人主義掩蓋社會性和相互依靠在靈長類動物研究中扮演的角色(其含義可能是掩蓋它們在人類行為和社會組織中的角色)。Frans de Waal最近研究了許多靈長目物種中存在的利他主義和同情(empathy)傾向,他認為盧梭的自然人看起來更像Wokler的現代霍布斯的思想同盟,而不是其對立物。在de Waal看來,《論不平等》創造的生物形象——他的“獨立性即使在做愛時也不會喪失”,他在“完全缺乏社會聯系”的情況下生機勃勃地成長——仍然具有巨大的影響力。“《論不平等》已經成為經濟學家和權利理論家的信仰之書。前者把社會描述為魯賓遜·克魯索的集合,后者則忽視我們的存在從一開始就表現出來的聯系、需要和相互依靠”。[10] de Waal是動物學家,而不是政治理論家或思想史家——這一身份使他特別敏銳地感受到思想上的先入之見對經驗研究的重大影響。他并沒有把自己對“同情”的論述當作“發現”——即迄今為止我們關于靈長類動物未知的事實,而是把它當作對經常觀察到的行為的重新描述。如果對動物行為的解釋必須歸結為心靈和意圖的狀態(或否定它們),并且沒有一致的說法,認為什么可以被看作動物心靈特殊狀態的證據,那么在描述靈長類動物行為時,并不是經驗觀察在指導“擬人論”(anthropomorphism)的使用。所以,盡管“恐嚇”、“問候”、“求愛”和“統治地位”這類詞已經被廣泛接受,“援助”或“和解”這類詞卻可能遭到反對。而且,盡管在動物行為研究中采用“擬人論”是不可避免的(確實,禁止使用擬人論有導致人類中心主義的危險),過分強調它的使用則是一種預先假設——例如什么應該算作思想和意圖,以及對人類行為本質的信念(例如生來就是自私的和具有競爭性的)。[11]

使用社會生物學的研究成果來闡釋盧梭《論不平等》這樣的文本有可能導致循環論證。因為只根據最近發現的一些靈長目動物的行為特征,就認定盧梭關于物種和平天性的論述“一直是正確的”(套用Wokler的話),或者認為霍布斯是“錯誤的”,實際上是忽視了盧梭和霍布斯著作中各種人性理論沖突的激烈程度(這種理論的沖突也存在于洛克、Mandeville和其他人的作品中)。這些沖突的理論塑造了對動物行為的闡釋,特別是那些與智人(homo sapiens)有著相近進化關系的動物的行為。

主站蜘蛛池模板: 吴江市| 汶上县| 阜新| 锦屏县| 前郭尔| 开鲁县| 会昌县| 张家港市| 无为县| 沂水县| 马鞍山市| 靖江市| 五寨县| 隆化县| 奉贤区| 晋城| 阜新市| 安新县| 南宫市| 古浪县| 荥经县| 荣昌县| 常宁市| 海伦市| 桦南县| 阿拉尔市| 阿拉善左旗| 磐石市| 喜德县| 奈曼旗| 桃源县| 陕西省| 车险| 雷州市| 台江县| 南皮县| 乳山市| 石柱| 深州市| 无为县| 保康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