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近代史學的歷程
- 陳其泰
- 12759字
- 2020-08-21 10:20:26
近代史家對通史體例的探求
歷史編撰不是單純的技術問題,不是史學發展中毋須重視的枝節問題。任何史學著述都不能離開一定的體裁形式,它是史家所欲表述的觀點和內容之所依托,借助它來表現自己多年以至終生的研究成果,借助它達到讀者當中而發揮史學的社會作用。體裁形式運用得恰當與否,直接影響到史書內容的深度和廣度,直接影響到讀者對它理解和歡迎的程度,影響到史書的社會效果和流傳價值。歷代有識史家無不在重視觀點、內容的同時,重視體裁的運用和創新。因此,同一時期有多樣的體裁,而且隨著史學發展而創造出新的編撰形式,就成為史學史上一種帶規律性的現象。中國史學發展到近代,在歷史編撰上引人注目地出現了極有價值的探索趨勢,這就是近代著名史家章炳麟、梁啟超為編撰《中國通史》設想了新的體裁。值得注意的是,這種設想并非在本世紀初突然地提了出來,而是經過了頗長時間的孕育醞釀,其本源可以追溯到17世紀的馬骕和18世紀的章學誠。從學術繼承關系考察,先有清初馬骕撰《繹史》,創造了熔合眾體的綜合體制,至乾嘉時期,著名的史學評論家章學誠深入地“辨析體例”,提出了“仍紀傳之體而參本末之法”的主張,并在修撰方志上作出嘗試,章炳麟、梁啟超才進而提出“新綜合體”的設想。馬、章、章、梁都是清初以后的史學名家,他們的具體做法雖有不同,但并不是互相孤立的存在,而是具有內在的有機聯系,朝著同一的方向努力。他們努力的總方向是:突破原有體裁的限制,創造出一種更能顯示出歷史演進大勢、更能廣泛反映社會史豐富內容的新綜合體。他們不斷探索的趨勢從一個側面反映出近世學術界對通史新體例的探求,因此對這一問題的研究還應從馬骕和章學誠說起。
一、馬骕、章學誠的嘗試和主張
清初的馬骕是近三百年探索新綜合體的第一人。他的史學成就在當時就受到重視,時人號曰“馬三代”,顧炎武對他尤為推服。[1]他在青年時期酷愛《左傳》,又認為編年體裁不便于讀者對史事的來龍去脈“一覽即解”,遂易編年為敘事,將《左傳》改編為紀事本末體,成《左傳事緯》一書。這說明他早年就重視體裁的運用。以前南宋章沖撰有《春秋左傳事類始末》,首創用紀事本末體改編《左傳》,但存在分篇立目過于細碎的缺點。《左傳事緯》比章書有很大改進,它能抓住春秋時期的主要事件按事立篇,敘事完整聯貫,所以至今仍為研究《左傳》的學者所重視。此書除正文外,還有附錄八卷,內容有“圖表”“閱左隨筆”“名氏譜”等,以此補充正文敘事的不足。這種做法,包含著吸取其他史書體裁的優點以補充單一體裁所不足的意圖,在編撰思想和方法上為《繹史》作了準備。
《繹史》一書創造了新的綜合體制。此書是馬骕一生精力所萃,共計一百六十卷,分為五部:一為“太古”部,記遠古傳說時代。二為“三代”部,記夏、商、周史事。三為“春秋”部,記春秋時期史事。四為“戰國”部,記三家分晉至秦亡史事。以上一百五十卷,均按事件始末或人物活動分篇記載,是全書的主體部分。最后為“外錄”,十卷,有天官書、地理志、食貨志、考工記、名物訓詁、古今人表等,補充前面四部記載的不足。冠于全書之首還有世系圖和年表,也是與正文互相配合。馬骕自述其著作主旨說:“紀事則詳其顛末,紀人則備其始終。……君臣之跡,理亂之由,名、法、儒、墨之殊途,縱橫分合之異勢,了然具焉。”[2]他為自己確定的要求,是既重記事(治亂興衰、縱橫分合的事件)又重記人(人物活動和諸子學說)。顯然,倘若只是簡單地采用傳統史學三種主要體裁中的哪一種,是無法容納這樣廣泛的內容的,于是出現了體裁上的突破。清初著名文人李清[3]為《繹史》作序,盛贊它具有“體制之別創”“譜牒之咸具”等特點,又說“自讀《繹史》,然后知天地之大,識宇宙之全”。這段話說得有些過頭,但他特別推崇《繹史》體制別創和內容豐富兩項,則是很有見地的。
馬骕在《繹史》中融合了包括編年體和學案體幾種體裁的特點,而從主要方面來說,是吸取了紀事本末體和紀傳體二者的優點。前四部大多是記事的篇目,如“夏禹受禪”“商湯滅夏”“武王克殷”“宣王中興”“齊桓公霸業”“晉文公霸業”等等,記述各個主要歷史事件的始末。這說明《繹史》確實具有濃厚的紀事本末體的特色。由于此,《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把它歸于“紀事本末類”,并認為馬骕此書與袁樞《通鑒紀事本末》都是這一體裁的代表作,說:“史例六家,古無此式,與袁樞所撰均可謂卓然特創,自為一家之體者矣。”這段話,說明了《繹史》在發揮按事立篇、顯示歷史事件的完整過程方面獲得了成功。但《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作者沒有認識到《繹史》所具有的綜合眾體的特點。
《繹史》吸取紀傳體的優點明顯地表現在兩個方面。第一,書中設有相當數量的記人篇目,如“老子道教”“孔子類記”“孔門諸子言行”“子思墨子言行”“列莊之學”“扁鵲文摯醫術”“荀子著書”“韓非刑名之學”等,都是用以記載人物活動和諸子學說。還有的篇目記事又兼記人,如“齊桓公霸業”一篇中,重點記桓公得國、桓公會盟征伐等事件,又記述了管仲事功、管仲著書等以作補充。因為齊桓公的霸業有賴于管仲,兼顧記人與記事二者,正有助于窺見這一段歷史的全貌。這是糅合了紀傳體以人物為中心的優點。第二,更為重要的是,《繹史》在全書布局上采用了紀傳體幾種體裁互相配合、容量廣闊的特點,創造了記事、記人、圖、表、書志集于一書的新的綜合體裁。正文一百五十卷主要是記事和記人的篇目,也有記載制度的,如“周官之制”“周禮之制”諸篇。正文之前是世系圖三十二幅和大型年表,作者也下了很大功夫。世系圖中有關春秋戰國各國者,既列出各國諸侯的世系,又列出各國公族的世系,并有簡要文字作考訂說明。年表中,把自共和元年至秦亡為止六百三十五年間的大事逐年列出。“外錄”部分的“天官書”“地理志”“食貨志”,都是仿照紀傳體史書中的書志而設,且又擴大到“考工記”“名物訓詁”等,內容更加廣泛。
《繹史》還吸收了編年體年經事緯的優點,表現在所有事件和人物都按年代先后安排;吸收了學案體的特點,匯集了先秦諸子活動和學說的材料。《繹史》的缺陷是資料匯編的成分太濃和有的材料抉擇不精。但由于它具有獨創的體裁,網羅了豐富的內容,所以今天的歷史學家仍給以相當高的評價,白壽彝教授主編的《中國通史綱要》說:“這書在先秦史方面是一部重要的名著。”
馬骕作出的嘗試促使后人在理論上進行探討。在他之后約一個世紀,章學誠著《文史通義》,深入地辨析史書體裁的得失,提出了改革史書編撰的方向。據章學誠自述,他為“辨析體例”下了一生的功夫。十五六歲時,他曾想將《左傳》加以刪節,經他父親指點后,改為按紀表志傳的體裁將《左傳》《國語》的材料編成《東周書》,幾及百卷。少年兒戲之事,導致了一生治學的路數,“吾于是力究紀傳之史而辨析體例,遂若天授神詣,竟成絕業”[4]。他重視體裁的運用是與重視著述的義旨相貫通的,要根據著述的義旨靈活運用。因此他強調別識心裁,反對墨守成法,這是他辨析體例的重要特點。他說:“吾于史學,貴其著述成家,不取方圓求備,有同類解。”[5]又說:“知來欲其抉擇去取,故例不拘常,而其德為圓。”[6]畢生探索加上具有卓識,使他能夠精到地總結中國傳統史學主要體裁的演變和得失,對于歷史編纂學的理論作出重要的貢獻。
章學誠以縱貫的眼光分析了紀傳體一千多年的演變和特點。他認為,紀傳體本是三代以后之良法,司馬遷發凡起例,具有卓見絕識,紀表書傳互相配合,足以“范圍千古,牢籠百家”,具有很大的包容量。加上司馬遷對體例的運用能夠靈活變通,“體圓用神”,不愧是撰述的典范。加上《漢書》《三國志》,都是“各有心裁家學”的上乘之作。降而《晉書》《隋書》《新唐書》等,“雖不出于一手,人并效其所長”。所以能修成有價值的史書。后來的修史者墨守成規,不知根據需要變通,結果史才、史識、史學都反過來成為史例的奴隸,“斤斤如守科舉之程式,不敢稍變;如治胥吏之簿書,繁不可刪”。“紀傳之最敝者,如宋元之史,人雜體猥,不可究詰,或一事而數見,或一人而兩傳,人至千名,卷盈數目”,簡直如洪水泛濫的河、淮、洪澤,禍患無窮。因此他大聲疾呼非加以改造不可!這些論述紀傳體演變和得失的看法集中見于《文史通義》外篇一《史學別錄例議》和外篇三《與邵二云論修宋史書》二文中。這些話,相當中肯地總結了中國一千多年歷史編纂學的一些主要經驗教訓,貫串著一種歷史的分析的眼光,不作絕對的肯定或絕對的否定,強調史學的才識,強調靈活運用。這種識見是當時眾多的考據家們所不可企及的。
章學誠還中肯地指出紀傳體本身在反映史實上的缺陷。他并不停留在重復劉知幾所說一事數載、前后屢出那些話上,而能夠提出新問題。他強調史書的任務是記事。這話似最平常不過,但因為后來的修史者恰恰忘記了這條最簡單而最重要的道理,章學誠重申這一點就是有的放矢。他認為評論體裁得失的重要標準就是看它能否恰當地記述史事,以此來衡量,紀傳體的重要缺陷是難以反映史事演進的大勢。“史以紀事者也,紀傳紀年,區分類別,皆期于事有當而已矣。……蓋史至紀傳而義例愈精,文章愈富,而于事之宗要愈難追求,觀者久已患之。”又說:“紀傳之書,類例易求而大勢難貫。”[7]明確指出紀傳體這一缺點,也是章學誠“辨析體例”的重要創見。歸納起來,章學誠認為,紀傳體的長處是容量廣闊和便于分類歸納,短處是難以反映史事演進的大勢。從編撰思想講,應該效法司馬遷的別識心裁、靈活運用,堅決摒棄后人修史墨守成法、不知變通的弊病。
紀傳體不利于反映史事大勢這一缺陷,章學誠認為正好從紀事本末體得到彌補。他對紀事本末體的特點有精到的分析,說:“按本末之為體也,因事命篇,不為常格,非深知古今大體,天下經傳,不能網羅隱括,無遺無濫。文省于紀傳,事豁于編年,決斷去取,體圓用神,斯真《尚書》之遺也。”“夫史為記事之書,事萬變而不齊,史文屈曲而適如其事,則必因事命篇,不為常例所拘,而后能起訖自如,無一言之或遺而或溢也。”[8]這里強調歷史事實本身千變萬化,歷史著述要與之適應,就必須采用紀事本末體的辦法,“按事立篇”,“不拘常格”,“起訖自如”。以前楊萬里為《通鑒紀事本末》作序,敏銳地看出這種體裁有利于講清史事的前因后果、來龍去脈,“搴事之成,以后于其萌;提事之微,以先于其明”。章學誠進一步從記述復雜多變的史實的需要來分析這種體裁的長處,所見比前人更為深刻。
章學誠還認為,袁樞著書時只是為了閱讀《通鑒》的方便,并未有很深的用意,應該對他的方法加以發揮提高。他還把紀事本末體的來源追溯到《尚書》,且指出所謂《尚書》只是“記言之史”的說法并不正確,這些也甚有見地。《尚書》中《金縢》《顧命》兩篇,記事相當完整,已經具有紀事本末的創意。但是章學誠又走得太遠,把《尚書》抬到至高無上的地步,說“其于史也,可謂天之至矣”,則又犯了封建時代許多學者總把儒家經典理想化的通病。
基于上述對紀傳體、紀事本末體利弊的分析,章學誠明確提出了“仍紀傳之體而參本末之法”,作為改革史書編撰的方向。他說:
神奇可化臭腐,臭腐亦復化為神奇。《紀事本末》本無深意,而因事命題,不為成法,則引而伸之,擴而充之,遂覺體圓用神,《尚書》神圣制作,數千年來可仰望而不可接者,至此可以仰追。豈非窮變通久自有其會,紀傳流弊至于極盡,而天誘仆衷,為從此百千年后史學開蠶叢乎!今仍紀傳之體而參本末之法,增圖譜之例而刪書志之名,發凡起例……[9]
章學誠上述主張的實際內容,就是吸取紀傳體和紀事本末體二者之所長,形成一種新的綜合體。他自認這是為史書的編撰解決了大難題,開辟了新途徑。他講自己于史學“創例發凡,多為后世開山”,主要也是指總結了“仍紀傳之體而參本末之法”這條原則。當年他已經五十五歲,這一認識是他經過數十年探求才獲得的,有如歷盡艱辛攀上峰頂忽覺豁然開朗一樣,欣喜激動之情溢于言表。
如何實現“仍紀傳之體而參本末之法”,章學誠曾有過兩種設想。一種辦法是采用“紀”“傳”“圖”“表”四體配合。即保留紀傳體原有的“紀”和“表”,去掉“書志”名稱,設立包含多種類型內容的“傳”并增加“圖”。他說:
以《尚書》之義為《春秋》之傳,則《左氏》不致以文徇例,而浮文之刊落者多矣。以《尚書》之義為遷《史》之傳,則八書、三十世家不必分類,皆可仿《左氏》而統名曰傳。或考典章制作,或敘人事終始,或究一人之行,或合同類之事,或錄一時之言,或著一代之文,因事命篇,以緯本紀。則較之《左氏》翼經,可無局于年月后先之累;較之遷《史》之分列,可無歧出互見之煩。文省而事益加明,例簡而義益加精,豈非文質之適宜,古今之中道歟!至于人名事類,合于本末之中,難于稽檢,則別編為表,以經緯之;天象、地形、輿服、儀器,非可本末該之,且亦難以文字著者,別繪為圖以表明之。[10]
按這一設想,“紀”仍是全書的綱,“傳”則靈活多樣,既用來記人,又用來記典章和記事,一律稱為“傳”,以此吸取紀事本末體的優點,達到改造紀傳體的目的。
另一種設想是采用“別錄”的辦法,即在全書前面標列出一個時代最主要的事件,在每一事件之下將書中有關的篇名注明,以此起到提綱挈領的作用。他說:“于紀傳之史,必當標舉事目,大書為綱,而于紀表志傳與事連者,各于其類附注篇目于下,定著為別錄一篇,冠于全書之首,俾覽者如振衣之得領,張網之挈綱。”[11]
總結章學誠“辨析體例”的主張,我們可以得出兩點認識:第一,章學誠的具體設想雖有紀、傳、表、圖和“別錄”兩種辦法之不同,而所體現的意圖卻是相同的,這就是保留紀傳體各體配合的特點,而補充紀事本末體更能顯示歷史大勢的長處。他對“仍紀傳之體而參本末之法”的原則確信不疑,而這一原則正與馬骕《繹史》的編撰意圖相符合。從實質上看問題,他們是朝著共同的方向努力的。
第二,兩種設想在《文史通義》書中同時保存,又說明章學誠仍然處在探索問題的過程中,還沒有最終達到自己滿意的結果。他還一再說到他要寫《圓通》之篇,在他心目中這是一篇極緊要的文字,要講“創立新裁,疏別條目,較古今之述作,定一書之規模”[12]。念念不忘而沒有最終寫成。這說明:有了一種總的設想之后,要制定出一套嚴密合理的具體辦法來,中間還有很多困難。他還多年計劃重修宋史,可是也美志未遂。生活的困頓,“遑遑升斗,終歲奔馳”[13],當然不利于著述。但還有別的障礙,他不善于總結出一個時代歷史演進的大勢。這點在《與邵二云論修宋史書》中講得很坦率:“惟是經綸一代,思慮難周,惟于南北三百余年,挈要提綱,足下于所夙究心者,指示一二,略如袁樞《紀事》之有題目,雖不必盡似之,亦貴得其概而有以變通之也。”章學誠的所長在“辨析體例”,而要做到對一代史實“挈要提綱”,他心中無數。必須二者兼備,創修新史才有可能。章學誠欠缺一項,計劃也就不能實現。但是他把明瞭一個時代史事的大勢列為修史的首要問題,這又是他比起一些修史者高明的地方。
章學誠未能實現重修宋史的愿望,但他主張的“仍紀傳之體而參本末之法”的原則,卻在《湖北通志檢存稿》中體現出一些來。他為通志設立六體:紀(皇王紀等);圖(方輿圖等);表(職官表、人物表等);考(府縣考、食貨考等);政略(經濟略、循良略、捍衛略、師儒略);傳(篇目最多,計五十三篇)。[14]六體中,“紀”“圖”“表”三項名實自明。“考”則相當于“書志”,只換個名稱。四篇“政略”是將某一類有政績的官員(知府、知縣等)的事跡集中記載,跟“傳”相區別,是為了避免“官民混同”,反映出一種迂腐的觀點。唯“傳”一項,則實現了他把記人和記事統合起來的主張。其中有記事的傳,如《宋陳規德安御寇傳》《嘉定蘄難傳》。記人的傳又多采用“合傳”,如《李時珍尹商賓傳》《復社名士傳》。[15]六體的設置雖有不盡合理處,但整個來說則體現了章學誠兼采紀傳體和紀事本末體二者優點的指導思想。
二、章太炎和梁啟超修撰《中國通史》的設想
講到章、梁以前,應先簡略說到魏源運用體裁的創造性。魏源向以進步思想家著名,他的史學成就長期被他在思想史上的成就所掩蓋。實則魏源所撰《圣武記》《道光洋艘征撫記》《元史新編》等史書,在史學思想上和編撰上都是有成就的;《海國圖志》雖以介紹外國史地為主,但作為全書總綱的《籌海篇》及時總結了鴉片戰爭的經驗教訓,因而兼有當代史的性質。魏源具有史識,運用體裁能夠根據內容需要靈活變通。《圣武記》是紀事本末體,卻又吸收典志體作為補充,書的末尾附有《武事余記》四卷,以記載兵制,發表議論。《海國圖志》采用圖、志、表、論四體互相配合,是一種獨創的綜合體,而使分散的材料顯出有機的聯系,直接為“御侮”提供鑒戒。《元史新編》在體裁上也有別開生面之處,它吸取了紀事本末體的優點,按各個時期將有關的人物合起來記載,如“平西域功臣”“平宋功臣”“開國宰相”“中葉宰相”“末葉宰相”等等。采取這種合傳的形式,有利于顯示出一個時期主要事件的輪廓。對此,梁啟超曾評論說:“其體裁,實不失為革命的。”“如果真要改造(二十四史),據我看來最好用合傳的體裁,而且用魏源的《元史新編》那體裁。……就可耳目一新,看的時候,清楚許多,激發許多。”[16]可見梁啟超在體裁上的見解直接受到魏源的影響。魏源的這些做法是近世史家探索新綜合體趨勢中的一種助力。
章太炎、梁啟超二人時代相同,史學思想同有近代色彩,兩人還曾通信討論修撰《中國通史》的體例,在這個問題上關系更加直接。他們是同時致力于探索綜合體的新體例。
章太炎于1900年寫作《中國通史略例》[17],明確地采用章學誠的主張,吸收了紀事本末體的優點而對紀傳體加以改造。兩年以后,即1902年,他又寫信給梁啟超、吳君遂等,重申他在《中國通史略例》中提出的主張。這說明:《略例》中提出的設想,不是一時興之所至,而是他長期探索之后形成的相當確定的看法。《略例》中所列《中國通史》目錄由五體構成:
表。有帝王表、方輿表、職官表、師相表、文儒表。
典。有種族典、民宅典、浚筑典、工藝典、食貨典等,共十二篇。
記。有周服記、秦帝記、南胄記、唐藩記、黨錮記、革命記、陸交記、海交記、胡寇記、光復記。
考紀。有秦始皇考紀至洪秀全考紀共九篇。
別錄。有管商蕭葛別錄、李斯別錄、會黨別錄,疇人別錄等,最末為敘錄,共二十五篇。
根據這個目錄和章太炎所作的說明,有三點應予特別注意。
第一,他修撰《中國通史》的目的,一是為了“揚榷大端,令知古今進化之軌”,一是為了“振厲士氣,令人觀感”。[18]這種觀點反映出他當時作為資產階級革命家的立場,同時,也反映出他接受了日本、西方資產階級進化論學說的影響,所以比起封建史家來具有明顯的進步性。編撰體例是為表現這種觀點服務的。又應看到,“他所汲引的西方‘進化’學說,只是庸俗的進化論和資產階級社會學說”[19],并不可能對社會歷史作出科學的解釋。
第二,章太炎在《略例》中明白指出,章學誠主張的兼采紀事本末的方法是“大勢所趨”,并且加以發展。上列目錄中的十篇“記”,就是吸取紀事本末體的優點設立的。他說:“諸典所述,多近制度。及夫人事紛紜,非制度所能限。然其系于社會興廢,國力強弱,非眇末也。會稽章氏謂后人作史,當兼采《尚書》體例,《金縢》、《顧命》就一事以詳始卒。機仲之紀事本末,可謂冥合自然,亦大勢所趨,不得不爾也。故復略舉人事,論撰十篇,命之曰《記》。”[20]又說:“猶有歷代社會各項要件,苦難貫串,則取機仲紀事本末為之作‘記’。”[21]他是這樣地重視吸取紀事本末體的優點,認為這樣做為史書編撰解決了難題,這清楚地說明了章太炎的設想與章學誠主張前后繼承的關系,應驗了章學誠“自信發凡起例,多為后世開山”的預言。還應看到,這十篇“記”要敘述有關“社會興廢、國力強弱”的重要事件,諸如秦的統一、唐代藩鎮割據、農民起義、民族斗爭、中外關系等等,這樣來顯示歷史演進的大勢,比起章學誠的辦法大有改進。章太炎在前人成果的基礎上加以發展,推進了問題的解決。
第三,對紀傳體的利用和改造。目錄中的“典”是用以記典章制度,來源于“書志”。“考紀”和“別錄”實則同是記人,差別只在“考紀”專記帝王(洪秀全是太平天國的“天王”)。兩者來源于“本紀”和“列傳”,但舍棄了“本紀”作為全書大綱的作用。“表”是用以列舉次要的人物和紛繁的材料,來源自明。他說:“有典則人文略備,推跡古近,足以臧往矣。若其振厲士氣,令人觀感,不能無待紀傳,今為考紀、別錄數篇。”[22]可見他在總體上了吸取了紀傳體綜合的優點,而形成典、記等五體互相配合的體制。
總的來說,章太炎的設想較章學誠前進了一大步。但僅就體裁本身說,也仍然存在問題。究竟是以“記”還是“典”來概述社會大勢,他自己并不明確,所以若真要實行起來會有許多困難。至于同是記人還要顯示帝王高人一等的做法具有濃厚的封建氣味,就更不待言了。
約略與章太炎同時,梁啟超于1901—1902年也醞釀寫《中國通史》,見于他所寫《中國史敘論》和《三十自述》兩文。后因卷入政治漩渦而擱置多年,至1918年,他才“屏棄百事,專致力于通史之作”[23]。不久又因患病和歐游停下。現見于《飲冰室合集》中有關《中國通史》的部分作品,都寫成于1920年,計有:《太古及三代載記》,內容僅有《古代傳疑章第一》;《紀夏殷王業》,述大禹功績,按其內容應為《太古及三代載記》的一部分;《春秋載記》,六章,末附《春秋年表》;《戰國載記》,六章,末附《戰國年表》;《志語言文字》[24];《志三代宗教禮學》。以上各篇收入《飲冰室合集》專集之四十三至四十九。另外,《志三代宗教禮學》篇后附有《原擬中國通史目錄》,分為三部,共列有朝代篇、民族篇、地理篇等三十一個篇名。[25]
值得注意的是,將《太古及三代載記》等篇內容與《原擬中國通史目錄》相對比,除了《志語言文字》與目錄中《語言文字篇》相合外,其余各篇都是這份目錄所包括不了的。這說明,這份《原擬中國通史目錄》并不能代表梁啟超在1918—1920年著述時的設想。1918年,他有一封致陳叔通信,概述他訂定的《中國通史》體例,分明是設立“載記”“年表”“志略”“傳志”(又稱“列傳”)四項,這正好與上述三篇“載記”、兩篇“年表”、兩篇“志”相符。信中說:“所著已成十二萬言(前稿須復改者頗多),自珍敝帚,每日不知其手足之舞蹈也。體例實無余暇作詳書告公,弟自信前無古人耳。宰平曾以半日讀四萬言之稿兩遍,謂不忍釋,吾計凡讀者或皆如是也。頃頗思‘先秦’殺青(約端午前可成),即先付印(《傳》《志》別行,此惟有《年表》、《載記》、《志略》三種,《先秦》之部都十一卷,冠以總敘一卷,約二十萬言也)……”又有致梁仲策信也說:“今日《春秋載記》已脫稿,都百有四葉,其得意可想,夕當倍飲以自勞,弟亦宜遙浮大白以慶我也。”[26]他經過慘淡經營之后自認為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激動得手舞足蹈和開懷暢飲,兩封信中表達的心情比章學誠更為真切。
梁啟超的“四體”與章太炎的“五體”有許多相通之處。它們之間的關系可以簡單表示如下:

從總的原則和體制說,兩人的設想相當一致。在吸收紀傳體與紀事本末體二者的優點以創造新綜合體這一點上,兩人各自通過努力達到了共同的結論。
“載記”的作用是敘述一個時期的主要事件和歷史大勢。以《春秋載記》為例,此篇共有六章,先在總敘中說明各章內容安排和撰寫意圖,說:“先分述數大國國勢梗概,次總述霸業消長,與各國交互錯綜之關系,次述文物制度之跡象,各分節目而時綴以論列,借以攬知大勢云爾。其宜專紀者,則歸諸列傳也。”[27]以下各章的寫法是,既敘述史實,又結合評論歷史事件或論述一個階段總的趨勢。在《紀晉楚齊秦國勢章第一》的開頭便說:“晉楚齊秦,分峙朔南東西四徼,實春秋之骨干,而晉楚尤其脊柱也。此四國者,惟齊自始封即為大侯,余皆微弱不足齒數。……而其后乃皆浡焉以興,迭為霸長。雖曰人謀之臧,毋亦以越在邊遠,環其周遭者多未開化之蠻族,非刻意振拔不能自存。及其既已強立,……乘時內向以爭中原,則弱小者固莫與抗矣。”[28]這段話,講了四國勃興和爭霸的總趨勢,讓讀者先了解這個階段歷史的特點,然后再敘述具體的史實。各個時期的“載記”聯接起來,就是從縱的方面敘述歷史演進的主張,與章太炎的十篇“記”相比較,有可能敘述得比較系統。再者,梁啟超設想的體系是明確地以“載記”為主干,其他“年表”“志略”“傳志”都與之相配合。這樣安排也比章太炎前進了一大步。
設立“載記”是對紀事本末體的創造性運用。梁啟超能這樣做,是因為他既能看到紀事本末體的優點,又能看到其不足。他說:“紀事本末體,與吾儕之理想的新史最為相近,抑亦舊史界進化之極軌也。”[29]又說:“記事本末體是歷史的正宗方法。……過去的記事本末體,其共同的毛病,就是范圍太窄。我們所希望的紀事本末體,要從新把每朝種種事實作為集團,搜集資料,研究清楚。”[30]他的“載記”就把范圍擴大,力圖說明事件之間的聯系和歷史大勢。他用了紀事本末的方法而加以發展,不但跟袁樞的書相比大為不同,對照馬骕、章學誠的辦法也有了很大改進。對于紀傳體史書,梁啟超曾經激烈地批評說是“二十四姓之家譜而已”[31],又說“愈晚出之史,卷帙愈增,而蕪累亦愈甚也”[32]。這只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他對紀傳體的長處也有評論:“紀傳體之長處,在內容繁富,社會各部分情狀,皆可以納入。”[33]“紀傳體的體裁,合各部在一起,記載平均,包羅萬象。……伸縮自如,實在可供我們的研究。”[34]他設想的《中國通史》的體制,其核心內容,就是既吸取上述紀事本末體的優點,又發揮紀傳體這種各體配合、包羅豐富、伸縮自如的長處,而形成新的綜合體裁。盡管梁啟超遠未實現自己的設想,但他的做法和認識卻給后人提供了重要的啟示。
三、回答史學發展提出的問題
上述探索新綜合體的每一進展,都是歷史家付出艱苦的勞動獲得的。馬骕的《繹史》是他一生精力之所萃。章學誠“辨析體例”數十年,才總結出新的編撰原則。近代史家章太炎、梁啟超則是在熟悉中國史學演進并且吸取西方近代學說的基礎上,才提出編撰《中國通史》的設想的。他們治史的共同特點是:善于吸取傳統史學的豐富遺產,而又具有別識心裁,勇于創造。他們探索的收獲,代表了一批有作為的歷史家辛勤勞動的積極成果,包含著很可寶貴的真理的成分。
這一探索趨勢的出現決不是偶然的,它是史學發展到一定階段的必然產物。就歷史編纂學的演進講,這一時期出現了兩大特點:一是在中國歷史上長期被作為史家之“極則”的紀傳體出現了種種流弊,章學誠等的評述,便是歷史家觀察得出的結論,這就促使人們去尋求改革的辦法。二是紀事本末體創立之后,它在敘述史事上具有的優點受到學者們的重視,因而明清兩代作者繼出,以至這一體裁的史書也能貫串古今而自成系統,成為編年、紀傳之外又一種主要史書體裁,從而為史書編撰提供了新鮮經驗。這樣,史學的發展必然要向自己提出這樣的課題:融合多種體裁的優點,創造出新的綜合體裁。這種融合不但必要,而且可能。因為前代史家先后創造的三種主要史書體裁,實際上反映了歷史家主要地從某一角度認識和敘述歷史,編年體以年代先后為主要角度,紀傳體以人物為主要角度,紀事本末體則以事件為主要角度:觀察和反映的角度雖有不同,其對象則同是歷史過程本身。所以,不同的體裁之間并不存在著不可逾越的鴻溝,它們之間互相聯系互相補充。司馬遷創造的紀傳體中包含有編年體,袁樞撰《通鑒紀事本末》所用的就是《通鑒》的原文,便是明證。所以,探索新的綜合體,實際上是表明史學發展到這一階段之后,要求在前人成就的基礎上,創造出一種更能顯示歷史大勢,而又能夠從多方面反映社會史豐富內容的新形式。馬骕等人,就是勇于回答這一課題的有識史家。這一探索趨勢不但有利于改進史書的編撰,且又說明史家對于觀察和反映歷史已經有了新的認識,因而也就具有歷史哲學上的意義。
然而由于時代條件限制等原因,問題并沒有真正得到解決。馬骕的書存在著資料匯編氣味太濃的缺點,章學誠重修宋史并未著手,章太炎提出設想之后只寫了兩篇“別錄”[35],梁啟超修史的實際工作也剛開了頭而未能繼續下去。這說明這項創新工作雖很有意義又極為艱巨,除了個人的探索精神和編撰技術外,還要有一種貫串全書的進步的歷史哲學,需要必要的物質條件。這些史家有一些進步的史學觀點,但未能形成足以構成一部新史的歷史哲學。馬骕和章學誠的思想體系還是封建時代的觀點。章太炎和梁啟超雖有近代傾向,但也遠未建立起一套自成系統的歷史理論,因為軟弱的中國資產階級是拿不出成熟的思想體系來的,更不用說他們這樣的帶有濃厚的封建色彩的人物和過渡時代學者了。我們對于前人不應苛求,但對他們的局限應有正確的說明。此外,創修新史工作復雜艱巨,單靠一人之力不能勝任,梁啟超對此深有感受,說這項工作必須“分途以赴,而合力以成”[36]。
我們今天的史學是以馬克思主義的科學世界觀為指導的,內容與舊史學有根本的不同,遠遠比封建史學、資產階級史學進步得多。但是今天的史學還是要發展的。我們要繼續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探討中國歷史的規律和豐富內容,同時在形式上要形成鮮明的民族風格,具有“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為此,必須遵循毛澤東同志取其精華、棄其糟粕和“古為今用”的指示,從傳統史學的多樣形式中,包括從清代和近代史家探索新綜合體的經驗中得到借鑒。
[1]王士禎:《池北偶談》卷九《談獻五·馬骕》,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12頁。
[2]馬骕:《繹史·征言》,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1頁。
[3]李清在清初曾被薦纂修《明史》,不就。著有《南北史合注》《南唐書合訂》《諸史異匯》等。
[4]章學誠:《文史通義》外篇三《家書三》,《章學誠遺書》。
[5]章學誠:《文史通義》外篇三《家書三》。
[6]章學誠:《文史通義》內篇一《書教下》。
[7]章學誠:《文史通義》外篇一《史學別錄例議》。
[8]章學誠:《文史通義》內篇一《書教下》。
[9]章學誠:《文史通義》外篇三《與邵二云論修宋史書》。
[10]章學誠:《文史通義》內篇一《書教下》。
[11]章學誠:《文史通義》外篇一《史學別錄例議》。
[12]章學誠:《文史通義》內篇一《書教下》。
[13]章學誠:《文史通義》外篇三《答沈楓墀論學》。
[14]章學誠:《文史通義》外篇三《與邵二云論修宋史書》。
[15]全部通志,又與“湖北掌故”“湖北文征”配合,構成“方志三書”。
[16]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飲冰室合集》專集之九十九,第58—59頁。
[17]《略例》附在《訄書》第五十九《哀清史》之后,見《章太炎全集》(三),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18]章太炎:《訄書·哀清史》附《中國通史略例》,《章太炎全集》(三),第329—330頁。
[19]湯志鈞:《章太炎年譜長編》1902年條,第141—142頁。
[20]章太炎:《中國通史略例》,《章太炎全集》(三),第329頁。
[21]《章太炎來簡》,《新民叢報》第13號,1902年8月4日。
[22]章太炎:《訄書·哀清史》附《中國通史略例》,《章太炎全集》(三),第329—330頁。
[23]丁文江、趙豐田:《梁啟超年譜長編》1918年條,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859頁。
[24]標題下編者注:按此《志語言文字》及《志三代宗教禮學》兩篇為《中國通史》稿之一部分。
[25]還有一份《原擬中國文化史目錄》,所列內容大致相同,包括有朝代篇、種族篇、地理篇等共二十八個篇名。
[26]丁文江、趙豐田:《梁啟超年譜長編》1918年條,第861、864頁。
[27]梁啟超:《春秋載記》,《飲冰室合集》專集之四十五,第3頁。
[28]梁啟超:《春秋載記》,《飲冰室合集》專集之四十五,第3頁。
[29]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飲冰室合集》專集之七十三,第20頁。
[30]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飲冰室合集》專集之九十九,第31頁。
[31]梁啟超:《新史學》,《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九,第3頁。
[32]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飲冰室合集》專集之七十三,第19頁。
[33]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飲冰室合集》專集之七十三,第19頁。
[34]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飲冰室合集》專集之九十九,第157頁。
[35]《訄書》中有“別錄”兩篇。
[36]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飲冰室合集》專集之七十三,第3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