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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史家對傳統史學的批判繼承

一、“摒棄”,還是揚棄?

揚棄,即對前人的成果批判地繼承,是學術進步的普遍原則,也是從傳統史學向近代史學演進中由彼達此的橋梁。一個時代的學者,總要對他所承受的文化遺產作一番區別抉擇,舍棄其中陳舊的、與新的時代需要不適應的東西,同時充分吸收其中優良的部分,作為自己創新的基礎和憑借。與這種態度對立的是把前人學說簡單地拋在一邊的虛無主義態度。同是對待黑格爾哲學這一文化遺產,馬克思和費爾巴哈的態度就完全不同。如恩格斯所論述的,費爾巴哈是干脆把它拋在一邊,馬克思則對它實行“揚棄”,“批判地消滅它的形式,但是要救出通過這個形式獲得的新內容”[1]。馬克思是我們學習的典范。我們對待文化遺產,總是力圖自覺地運用揚棄的原則,取其精華棄其糟粕。當然,近代資產階級史學家未能達到自覺地運用這個原則;但是他們實際上卻對傳統史學做了許多批判繼承的工作。如最早主張用資產階級觀點和方法研究中國史的梁啟超,盡管曾以激烈批評舊史而著名,但在其史學實踐中對前人的成果也是多所繼承的。

近代史家對傳統史學加以揚棄,有批判有繼承,這本來是合乎規律的事。然而歷史現象是復雜的,有時容易一種傾向掩蓋另一種傾向。我國近代資產階級史學在20世紀初產生,是同當時一股來勢迅猛的學習西方、批判封建主義的思潮相聯系的。20世紀初,由于民族危機空前嚴重,進步思想界為了尋找救國真理,大量介紹西方社會學說,以此為武器,猛烈批評封建主義。梁啟超用親歷的感受概述當時情況說:“戊戌政變,繼以庚子‘拳禍’,清室衰微益暴露。青年學子,相率求學海外。……壬寅、癸卯間,譯述之業特盛。定期出版之雜志不下數十種,日本每一新書出,譯者動數家。新思想之輸入,如火如荼矣。”[2]這講的是20世紀最早幾年的時代趨向。梁啟超本人所著《中國史敘論》《新史學》即發表于這一時期,他激烈地批評舊史是“二十四姓之家譜”“相斫書”“墓志銘”“蠟人院之偶像”,存在“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家”“知有個人而不知有群體”等六大弊端,提出寫歷史的任務是“敘述人群進化之現象,以求得其公理公例”,主張用新史學取代舊史學。此兩文影響甚大,成為近代資產階級史學產生的標志。以上這些史實集中而突出,給人的印象很強烈。而近代史家吸收前人成果的事實則是分散的,有時很不顯露,更無明確的理論主張。由是之故,長期來不少人似乎存在一種相當固定的看法:近代史學,從理論到方法都是從外國輸入的,它對于傳統史學只有批判而無繼承。這就涉及幾個帶原則性的問題:

第一,由傳統史學向近代史學轉變是我國史學演進的一個重要環節。按照“有批判無繼承”的看法,源遠流長、高度發達的中國傳統史學到近代就中斷了,近代史學的來源卻只有向外國去找。史學工作者總要強調“我們不能割斷歷史”“今天的中國是歷史的中國的一個發展”,難道史學本身的歷史聯系反而可以割斷嗎?若果不能割斷,那么二者又是如何聯系的呢?

第二,近代文化運動的歷史反復證明:吸收外國文化要根據本民族的需要、結合本民族的特點,反對生搬硬套、“全盤西化”;對于我國古代文化要批判繼承,反對民族虛無主義。近代史學作為近代文化運動的一部分,這一總的規律又怎樣體現于其中呢?拿歷史編纂來說,自20世紀初“新史學”家采用章節形式敘述歷史以來,一直流行了多年而至于今,這種體裁能夠對歷史作比較系統和全面的敘述,是史學的一大進步。但不少人認為這種形式簡單地就是從外國學來的,有的同志還說是“摒棄”了傳統的編纂方法才出現的。按這種說法,就很難充分地說明這種體裁為什么能在我們的民族文化中生根。

第三,在今天,批判地繼承我們民族豐富的文化遺產,仍然是發展民族新文化提高民族自信心的必要條件。我們要建設具有中國特色的馬克思主義史學,同樣必須從我國史學的優良傳統中吸取營養。近代史學是當代史學的昨天,搞清楚近代史學對傳統史學繼承的一面,對于我們提高認識,自覺地做好這項工作,當是有所幫助的。

因此,弄清楚這個問題,既是科學地說明近代史學的產生所需要,同時具有理論上的意義。從20世紀初“新史學”倡起,到繼起者王國維、顧頡剛、陳寅恪、陳垣等人的史學實踐,證明近代史家在尖銳批評舊史學種種弊病的同時,他們對于優良成果也多方面地繼承發展。以下從史學觀點、治史方法和歷史編纂三個方面來說明。

二、歷史觀點的吸收發揮

20世紀初以后,近代史家在歷史觀上,普遍做到以歷史是進化發展的、因果關系在其中起支配作用的理論,作為觀察和敘述中國歷史的主導思想。這是近代史學較之傳統史學的重大進步。中國過去二千年中,長期流行著歷史循環論的觀點。孟子講“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鄒衍講“五德終始”,董仲舒講“三統”循環,都認為歷史是一遍一遍地往復循環,而看不到歷史運動的進步趨勢。客觀的歷史進程本來是螺旋式的向上的運動,循環論者看不到這種總趨向,只截取其中的一圈,把螺旋誤認為循環。“一治一亂”的循環論影響更大,因為這種說法跟中國歷代王朝的屢次更迭表面上似相符合。到20世紀初,夏曾佑、梁啟超、章太炎等,都在闡述進化史觀、批評循環史觀方面作出了貢獻,尤以夏曾佑《中國古代史》一書的論述最有系統、最有代表性。

夏曾佑把中國歷史劃分為“三大時代”“七小時代”。自遠古至周末,是“上古之世”。可分為兩個時期:由開辟至周初,是傳疑時代;周中葉至戰國,是“化成時代”。由秦至唐,是“中古之世”。可分為三期:由秦至三國,是“極盛時期”;由晉至隋,為“中衰時期”;唐代,為“復盛期”。自宋至20世紀初葉,是“近古之世”,可分為兩期:五代、宋、元、明為“退化期”;清代二百六十多年為“更化期”。稱清代為“更化期”,尤其寄托著著者深沉的愛國救亡思想。他在書中反復指明:道光以后,外國入侵“運會所遭,人事將變,目前所食之果,非一一于古人證其因,即無以知前途之夷險”[3]。“此蓋處秦人成局之已窮,而將轉入他局者。”[4]這是觀察到:自秦以來達二千年、給中國造成種種禍害的“專制政體”,到此20世紀初年,已行將結束,歷史的發展將出現新的重大變化。而他著史的目的,就是要把分析歷史上之“因”跟造成目前所食之“果”聯系起來,以對挽救民族“前途之夷險”有所裨益。

顯然上述時代劃分,是中國史學史上從來沒有提出過的系統的新見解,跟“一治一亂”之類的循環史觀有著質的區別。內容的進步與編纂方法上的創新相一致,使《中國古代史》在當時成為一部名著。夏曾佑之所以能夠達到這一高度,很重要的原因是他接受了近代歐洲思想家進步的社會學說。他于二十八歲中進士(1890),任禮部職,住在北京。此后十幾年,是他學術思想形成的關鍵時期。他先是潛心研究今文經學,并與梁啟超、譚嗣同交往密切,共同熱心于變法維新。后于1896年底到天津,與嚴復等創辦《國聞報》,以宣傳新學,鼓吹維新變法。這段時間,他通過著名的近代啟蒙思想家嚴復,傾心地學習吸收西方的進化論學說,大開眼界,思想深深受到啟發,自稱“學問大進”時期。他在致表兄汪康年信中曾酣暢地表達出他極度欣喜激動的心情。因為,當時他正滿懷改革現實、救亡圖強的強烈感情,接受了進化論,使他找到了觀察歷史和民族問題的新的思想武器。他擬寫闡述進化論的哲學著作的愿望未付實現,卻寫成了這部以進化史觀為主導思想的歷史著作。當時,比嚴復于1898年出版《天演論》還早兩年。可以說,夏曾佑是最早接受嚴復思想影響的人物之一,《中國古代史》是嚴復傳播西方進化論在中國近代史學首先結出的碩果。

同時,我們還應充分注意到:夏曾佑所闡述的中國歷史發展的階段,是根據歷史演進中政治、民族、中外關系、文化等要素綜合考察得出的,從內容到語言,都是地道“中國式”的。他以西方進化論學說為主導思想,卻沒有生搬硬套。這一點確實值得我們深入研究。我認為,這是由于夏曾佑接受西方進化論學說,確有他深刻研究今文經學的歷史變易觀點為基礎,因而做到融會貫通。這二者怎樣聯系的呢?在清代,今文經學的歷史變易觀點,曾經是龔自珍、魏源到戊戌維新派志士要求改革黑暗現實的理論指導,他們用“公羊三世說”來抨擊封建專制統治,鼓吹變革和維新,前后淵源相承,成為晚清思想界名噪一時的今文經學派。在更新的思想學說傳入以前,他們只能這樣做,這是歷史條件所決定的。今文經學具有專講“微言大義”的傳統,易于附會,可借引申經書抒發己見,來為現實政治服務。《左傳》和《公羊傳》同是解釋《春秋經》的,前者屬古文學派,注重歷史事件、制度、文字訓詁,后者屬今文學派,注重發揮“微言大義”。董仲舒推演《公羊》家說,提出“《春秋》大一統”“天人感應”“通三統”等主張,對西漢時期以至整個封建社會的政治、思想產生了巨大影響。東漢何休總結公羊學的特點,便說“其中多非常異義可怪之論”[5]。東漢末年,古文經學在對今文經學的斗爭中取勝,從此取得儒學的正統地位,今文經學則被視為“異端”,長期遭到排斥,一千多年中消沉無聞。到清代乾嘉時期,學者們鉆研古代典籍,及于各個角落,于是公羊學重新被莊存與、劉逢祿提起。從龔、魏開始,今文經學與抨擊封建專制統治的社會改革思想緊密聯系起來,具有了引人注目的進步意義,從此一發而不可收。至康有為著《新學偽經考》《孔子改制考》,更將兩千年來禁錮人們頭腦的古文經典一概指斥為劉歆偽造,并且附會公羊經說提出整套的變法維新主張,與僵死的正統學說對抗,于是今文經學便成為變法維新運動的指導思想。夏曾佑鉆研今文經學就在這一時期。如梁啟超所述,梁、夏、譚嗣同三人當時是“講學最契之友”,“曾佑方治龔劉今文學,每發一義,輒相視莫逆”。[6]問題的實質是:維新派人物面對著愚昧落后的封建思想的頑固抵抗,為了變革,必須找到像今文經學這樣既對正統學說別樹一幟、又具有儒家經典合法地位的思想武器,加以改造利用。

從龔自珍到夏曾佑都特別重視發揮“公羊三世說”的歷史變易觀點。最早是董仲舒,他根據《公羊傳》有“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哀公十四年)的說法,在《春秋繁露》中提出“三世說”:“《春秋》分十二世以為三等:有見;有聞;有傳聞。有見三世;有聞四世;有傳聞五世。”[7]何休注《公羊傳》,又進一步以衰亂、升平、太平解釋“三世”:“于所傳聞之世,見治起于衰亂之中。……至所聞之世,見治升平。……至所見之世,著治太平。”[8]于是,春秋公羊學就具有了歷史進化論的色彩。龔自珍、康有為等都大力引申公羊三世說,并賦予它以新的時代意義。龔自珍以“治世、衰世、亂世”來論證封建統治已經腐朽;康有為將“三世說”跟大同理想結合起來,用來論證由君主專制——立憲——共和的歷史必然性。在戊戌時期,這一理論為維新派人物所服膺,成為鼓舞他們冒險犯難、與頑固派斗爭的精神力量。正是在這樣的時代氛圍中,夏曾佑充分吸收了春秋公羊學的歷史變易觀點;以此為基礎,他就容易領會西方進化論學者“心通來物”的“孤識宏懷”,并貫通起來,形成獨創性的見解。他在書中申明:“自東漢至清初,皆用古文學,當世幾無知今文為何物者。至嘉慶以后,乃稍稍有人分別今、古文之所以然,而好學深思之士,大都皆信今文學。本編亦尊今文學者,惟其命意與清朝諸經師稍異。凡經義之變遷,皆以歷史因果之理解之,不專在講經也。”[9]這就表明:今文經學的歷史變易觀點,乃是他歷史觀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他跟前人又有不同,他將“經義之變遷”即三世說之類,同西方進化史觀強調因果關系結合起來,去掉其牽強附會的成分。夏曾佑對于中國歷史演進別開生面的系統看法,就是在揚棄今文經學的進化論觀點的基礎上,吸收外來學說,兩者相貫通而形成的。在歷史觀點方面,以及在歷史編纂方面,他確實都做到繼承發揚傳統史學的好的成分,與大力采用外國的新鮮知識結合起來,這才使《中國古代史》成為近代一部有生命力和有代表性的歷史著作。

梁啟超、章太炎在這一時期形成的進化史觀也都包含對古代歷史觀點的揚棄。梁啟超《新史學》,在論述進化史觀時,特意加了一條重要的注解:“《春秋》家言,有三統,有三世。三統者,循環之象也。所謂三王之道若循環,周而復始是也。三世者,進化之象也。所謂據亂、升平、太平,與世漸進是也。三世則歷史之情狀也;三統則非歷史之情狀也。”[10]這里同樣發揮了“公羊三世說”,并與西方進化史觀相結合。章太炎則從先秦思想家歷史觀點中吸收思想養料。他講著史要“以發明社會政治進化衰微之原理為主”,又說“管、莊、韓三子,皆深識進化之理,是乃所謂良史也。因是求之,則達于廓氏、斯氏、葛氏之說,庶幾不遠矣”。[11]信中廓氏三人系指廓模德、斯賓塞、葛通哥斯(今譯作吉丁斯),都是西方社會學家。《韓非子·五蠹》把以往歷史分為“上古之世”“中古之世”“近古之世”,并說:“今有構木鉆燧于夏后氏之世者,必為鯀、禹笑矣;有決瀆于殷、周之世者,必為湯、武笑矣。然則今有美堯、舜、湯、武之道于當今之世者,必為新圣笑矣。是以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這是古代具有進步意義的歷史進化觀,章太炎認為它跟西方進化史觀有相通之處,是有道理的。

進化史觀的形成對近代史學有很大影響。在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傳播以前,進化史觀是資產階級史家比較完整的講社會歷史發展的學說,我們對此應有充分估價。在近代,還有一種觀點產生了頗大影響,這就是“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說”。然則這一理論也是在前人學術基礎上發展起來的,顧頡剛先生曾多次講到他的主張跟鄭樵、姚際恒,特別是崔述的繼承關系。他在《我是怎樣編寫〈古史辨〉的?》一文中說:“我的學術工作,開始就是從鄭樵和姚、崔兩人來的。崔東壁的書啟發我‘傳、記’不可信,姚際恒的書則啟發我不但‘傳、記’不可信,連‘經’也不可盡信。鄭樵的書啟發我做學問要融會貫通,并引起我對《詩經》的懷疑。”[12]又在《崔東壁遺書·序》中說:崔述《考信錄》“把戰國、秦、漢間所說的上古、夏、商、西周以及孔子、孟子的事情全部考證了一下,結果推翻無數偽史,又系統地說明了無數傳說的演變”。“我們今日講疑古辨偽,大部分只是承受和改進他的研究。”[13]這些話確鑿地說明:在近代史學上有很大影響的古史辨派的理論,正是建立在對傳統史學揚棄的基礎之上。

三、治史方法的繼承發展

近代著名史家還有王國維、陳寅恪、陳垣,他們的貢獻主要是在研究工作上提出新課題開拓新領域。王國維利用新發現的地下材料考證古史,陳寅恪先生致力研究“中古民族文化之史”和詩文證史,陳垣先生撰成很有影響的宗教史和文獻學的著作多種。從治史方法來說,他們都深受乾嘉考證方法的影響,并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加以發展。所謂乾嘉方法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呢?它在史學發展史上有什么意義呢?平心而論,乾嘉學派不僅對近代史家影響很大,還影響到今天,我們應該重視對它的研究。以前較長時間,許多人主要對它持批評態度,即認為:這一時期在整理古籍上做出了成績,但從學術方向來說,乾嘉學者拋棄了清初顧炎武等人經世致用的優良傳統,在清朝文化專制壓力下,閉口不談社會現實問題,走向煩瑣考據的道路,是一種倒退。近年來,有的同志則加以褒揚,認為:乾嘉學派是成功的,特別是在治學方法上,乾嘉學派不是單純為了躲避政治去搞考據的。清代康、雍、乾三世,經濟有很大發展,文化也有很大發展,出了一批學者搞漢學,以后達于經、史、地理、音韻等領域,形成學術的繁榮,其成就對我們很有幫助。后來走向煩瑣,應由后人負責。兩種看法分歧甚大,還須深入展開討論。我的粗淺看法,兩種意見各有其合理成分。同時,對于這個問題還可以從更廣的背景來考察。以嚴密考證為特點的乾嘉學術,是中國文化經歷漫長發展過程之后,在一定條件下的產物。從《詩經》《尚書》算起,中國文化發展長達二千多年,各個時代流傳下來豐富的典籍,成為后人的寶貴財富,然則也因流傳久遠,大量存在著古義、古音難懂,記載抵牾,文字衍奪錯訛,版本歧異,甚至典籍竄亂散佚、真偽混淆等諸多問題,必須有專門學者從事整理考證的工作,然后寶貴的古代典籍才能被讀懂、被利用。早在清代以前的宋代,考證工作已為許多著名學者所重視,就清楚地反映出這一需要。除了司馬光專門寫《資治通鑒考異》詳考各書記載歧異、說明去取理由外,他如王應麟《困學紀聞》、黃震《黃氏日抄》、沈括《夢溪筆談》、洪邁《容齋隨筆》、葉適《習學記言》等書,都涉及考證史事、文字、版本、真偽的內容。經過明代文人空疏不學以至誤國的慘痛教訓,清初顧炎武力倡求實和致用的學風,到康熙后期,清代考據學逐漸興起。造成這一時代風氣,從學術發展的深遠原因說,就是上述整理文化典籍內在的要求,由宋代學者啟于前,顧炎武倡于后,至此擴大發展。所以認真說來,所謂乾嘉學術,不是專言文字訓詁的“漢學”的復興,而是開始注重考證的“宋學”的發展。“漢學”實際是“宋學”。康熙以后的時代,恰恰提供了這種趨勢得以發展的社會條件。應該說,清朝統治者在兩個方面都起了作用。從壞的方面說,是專制淫威逼迫,文字獄迭興,聰明才智之士被堵死了關心現實政治問題的道路,只好轉向學術考證。從好的方面說,康熙之后有較長時間社會穩定、經濟發展,為學術工作提供了物質條件,從而相繼成長出為數甚多的專門學者,競相著述。乾隆時開四庫館,修《一統志》,纂《續三通》《清三通》,修《會典》諸舉,都集合了大批文人參與其事,對整理文獻起到提倡作用。此外,還有一個原因,是明末以后士大夫中重視自然科學知識的影響。自徐光啟譯《幾何原理》、李之藻譯《同文算指》等書以后,士大夫中喜談天文歷算,形成風氣。如:江永著有《慎修數學》八種、《推步法解》,戴震著有《勾股割圓記》、校有《算經十書》,焦循著有《里堂學算記》,錢大昕著有《三統術衍》。這種研習數學、天文的風氣對于整個學術界的影響,是訓練和講求歸納、演繹、推理的邏輯方法。因此,治學方法在前人基礎上趨于嚴密,更具科學因素。乾嘉學術的明顯局限性,是不注重現實問題,不作總體性的規律研究,并趨于煩瑣;它的巨大成就,不但在于對浩繁的古代典籍進行爬梳整理,為后人閱讀研究掃除障礙,而且在于形成帶有近代科學因素的治學方法。就史學而言,如果研究工作可以分為宏觀研究與微觀研究的話,那么或許可以說乾嘉時代正是微觀研究發達的時期,應該承認它在研究方法上是向前推進了。簡單來說,這種方法的特點是:實事求是,無征不信,廣參互證,追根窮源,運用歸納、演繹、推理的邏輯方法。近代學者王國維等人則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發展了這種實事求是的方法,而在歷史考證學和文獻學方面作出重要貢獻。

王國維在乾嘉學者的基礎上,形成了“二重證據法”的治史方法,即將地下出土的甲骨金文資料與文獻資料作綜合印證研究,為古史研究開辟了新途徑。故郭沫若說,王國維“承繼了清代乾嘉學派的遺烈”,“嚴格地遵守著實事求是的態度”,是“新史學的開山”。[14]陳寅恪學識淵博,通曉多種文字,不僅諳熟中國典籍,而且長期在歐美學習和從事研究,采用近代學者所重視的比較研究、民族文化關系、因果關系等觀念和方法,因而治史眼光開闊,善于從別人不注意處發現各種記載間的內在聯系,揭示出一個歷史時期帶規律性的大事,所以為學者所推重。陳寅恪對于清代學術有過批評,認為清代“史學不振”,“遠不逮宋人”。[15]這是批評清代缺乏像《通鑒》一類的巨著。然而在治史上,陳寅恪擅長鉤稽史料、抉幽闡微,則同樣是乾嘉方法的繼承和發展。他在有名著作《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中,廣搜《通鑒》《通典》《隋書》《兩唐書》《南齊書》《陳書》《北史》等書中表面互相孤立的資料,發現它們的內在聯系,論證隋唐制度主要來源于北魏、北齊,前人認為是主要淵源的西魏、北周,影響反而是微小的。他對所引述的史事,如果有多種記載,他都進行參校比勘。這些正是從乾嘉考證方法承受而來的。這是在更高水平上運用鉤稽貫串、追根溯源的考證方法。陳寅恪還有《元白詩箋證稿》一書,則用詩文與歷史記載互證的特點甚為顯明,無須詳述。陳垣曾概述其治史歷程是“錢、顧、全、毛”,由發揚清代史家的優良傳統到最后找到毛澤東思想。他在新中國成立后致友人書中說:“九·一八以前,為同學講嘉定錢氏之學。九·一八以后,世變日亟,乃改顧氏《日知錄》,注意事功,以為經世之學在是矣。北京淪陷后,北方士氣萎靡,乃講全謝山之學以振之。謝山排斥敵人,激發故國思想。所有《輯覆》、《佛考》、《諍記》、《道考》、《表微》等,皆此時作品(按:指《舊五代史輯本發覆》、《明季滇黔佛教考》、《清初僧諍記》、《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通鑒胡注表微》等著作),以為振國之道止此矣。”[16]這是講他解放前著述中對前代史家的繼承和發展。陳垣還熟練地運用了傳統史學講類例的方法,而在文獻學上做了總結性的工作。這種方法,宋代史家鄭樵就很重視使用,并說:“類例既分,學術自明,以其先后本末具在。”[17]陳垣發展了這種方法,他善于將有用的材料按類區分,歸納出若干問題,然后選取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例子,排比說明,并加議論發揮。對類例的成功運用,使他在避諱學、校勘學領域取得了超越前人的成就,使之系統化、條理化。

四、歷史編纂的改造提高

分章節敘述歷史的編纂形式在20世紀初出現和流行,有著極深刻的原因。一方面,是當時的史學家從西方和日本接受了新的歷史理論,著意于說明歷史的進化和因果關系,因而也從外國學習新的歷史編纂方法。另一方面,中國史學的發展也恰好早已提出了改進編纂方法的要求,以利于反映歷史演進的大勢。章學誠在18世紀末提出了“仍紀傳之體而參本末之法”[18],作為改革史書編撰的方向。他認為歷代演用的紀傳體存在難以反映史事大勢的重大缺陷,“類例易求而大勢難貫”[19],主張用紀事本末體的優點加以彌補。他對紀事本末體的特點有中肯分析:“因事命篇,不為常格,非深知古今大體,天下經綸,不能網羅隱括,無遺無濫。文省于紀傳,事豁于編年,決斷去取,體圓用神。”[20]產生于中國封建社會后期的紀事本末體,由于具有這種因事命篇、靈活變化的優點,就成為近代史家學習西方而從事體裁創新的基礎。梁啟超就說,“紀事本末體,于吾儕之理想的新史最為相近,抑亦舊史界進化之極軌也”[21]。紀事本末體會成為參照西方史書體裁創新的基礎,這點并不奇怪。因為從實質說,分章節敘述的形式與以事件為中心,二者之間正有相通之處。郭圣銘先生所著《西方史學史概要》“緒論”中說“試看世界各國史籍的體例,最初都是史詩,接著發展為編年體、傳記體,其后又發展為紀事本末體”[22]。將西方分章節敘述的史書形式也視為紀事本末體。因此可以說:學習西方的歷史觀點和方法是外因,中國史學發展本身提出的要求和業已達到的基礎是內因,二者相結合,才產生了這種新的編纂形式。我們看看夏曾佑所著《中國古代史》便可一目了然。

夏曾佑所撰《中國古代史》是一部較早采用章、節體裁,有頗大影響的中國通史著作(只完成上古至隋統一)。在當時,它從內容到形式都使人感到耳目一新。在編纂方法上,他正是把中國紀事本末體的特點,糅合到從外國學來的分章節敘述的形式中。試以書中第二篇“中古史”第一章“極盛時代(秦漢)”為例。這一章前五十節中,絕大多數是按事件設立節目的。其中有專設一節敘述一事的,如“文帝黃老之治”“景帝名法之治”“武帝儒術之治”“光武中興”“漢第一次通西域”“漢第二次通西域”“漢第三次通西域”;若一節容納不了一個事件,則分上下兩節敘述,如“天下叛秦”“秦亡之后諸侯自相攻伐”“楚漢相爭”“高祖之政”等即是;還有用連續六節敘述一事的,如“漢外戚之禍”(一至六)、“宦官外戚之沖突”(一至六)即是。正由于紀事本末體與西方的章節體裁確有相通之處,夏曾佑才能將二者糅合在一起,而達到創新的目的。這就證明:近代新的歷史編纂既是受到外國影響出現的,又是對本國原有形式加以改造和發展的結果。它跟傳統史學的關系,確是揚棄而不是“摒棄”。

唯其如此,新的編纂形式一產生,當時的學者便競相效法,且能運用自如,至今流行不衰。40年代以后出現的用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的多種通史和斷代史著作,也是采用這種體裁,敘述中國歷史的發展,探索其規律,獲得了很大成績。這個事實再一次有力地證明,學習外國文化必須根據本民族的需要和特點,才能在中國土地上生根,成為我們民族文化有機的組成部分。

對傳統的編纂方法做這種揚棄工作的不止夏曾佑一人,恰在同一時期,章太炎和梁啟超也都嘗試在改造傳統方法的基礎上創新。雖則他們的工作未臻完成,卻同樣提供了有益的經驗。

總起來說,近代史家在歷史觀點、治史方法、歷史編纂幾個方面所取得的成就,固然是由于學習、輸入外國進步文化所取得,同時也是對傳統史學揚棄、發展的結果。近代史學是近代中國新文化運動的一個組成部分,它的成果,后來又成為馬克思主義史學建立和發展的基礎。這些歷史經驗再次告訴我們:一種文化,一個學科,只有吸收古今中外的優秀成果,才能壯大、豐富起來。


[1]恩格斯:《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23頁。

[2]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飲冰室合集》專集之三十四,第71頁。

[3]夏曾佑:《中國古代史·敘》,河北教育出版2000年版,第3頁。

[4]夏曾佑:《中國古代史》第一篇第一章第四節《古今世變之大概》,第12頁。

[5]何休:《春秋公羊經傳解詁·序》,四部備要本。

[6]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飲冰室合集》專集之三十四,第61頁。

[7]董仲舒撰,凌曙注:《春秋繁露·楚莊王第一》,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1頁。

[8]何休:《春秋公羊經傳解詁》隱公元年。

[9]夏曾佑:《中國古代史》第二篇第一章第六十二節《儒家與方士之分離即道教之原始》,第362頁。

[10]梁啟超:《新史學》,《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九,第8頁。

[11]湯志鈞:《章太炎年譜長編》1902年條,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41頁。

[12]顧頡剛:《我是怎樣寫〈古史辨〉的?》,《古史辨》第一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2頁。

[13]顧頡剛:《崔東壁遺書·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59、60頁。

[14]郭沫若:《魯迅與王國維》,《沫若文集》第十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第536、537頁。

[15]陳寅恪:《陳垣元西域人華化考序》,《金明館叢稿二編》,第238—239頁。

[16]轉引自白壽彝主編《史學概論》,寧夏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25頁。

[17]《通志二十略·校讎略》,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1806頁。

[18]章學誠:《與邵二云論修宋史書》,見倉修良編《文史通義新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543頁。

[19]章學誠:《史學別錄例議》,見倉修良編《文史通義新編》,第314頁。

[20]章學誠:《書教下》,見倉修良編《文史通義新編》,第19頁。

[21]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飲冰室合集》專集之七十三,第20頁。

[22]郭圣銘編著:《西方史學史概要》,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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