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緩緩爬下山坡，天穹之上只余下一絲光輝。漸漸地，最后的那絲余暉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漫漫長夜。

小九躡手躡腳地走出屋子，一路小跑來到東院，見屋子里的燈還亮著，忙上前敲門道：“裘叔，是我。”

“進來吧。”裘文說道，從床上直起身子。小九見了，忙拿了幾個靠枕墊在他的背后。

裘文說道：“最近在那邊過得怎么樣？熱鬧不？”

小九想了想，回道：“嗯，平日里就我一人，不過現在還有阿黃小黑作伴，也就不無聊了。誒，對了，裘叔。”

裘文說道：“怎么了？吞吞吐吐的。”

小九道：“我遇到件新奇的事，你知道宋五少爺嗎？”

裘文點頭，說：“宋五少爺是出了名的文雅，尤其喜好書畫。聽說府中有一進院子是專門用來盛放他收藏的書法畫作。你問這干什么？”

小九道：“我還知道他另外一面。”說著便將自己在門縫里看到宋遠昊如何搖擺，從茄子冬瓜那兒聽到的他愛吃小孩的事一并說了出來。

裘文臉色難看，不敢置信道：“這是真的？你還好嗎？怎么出來了的？”

小九道：“三叔說宋家有個女孩跟我長得很像，所以宋遠昊不敢吃我。裘叔，你有聽說過宋家的事嗎？那女孩叫什么名字啊？”

裘文思索片刻，說道：“我好像知道你三叔說的是誰了。那姑娘好像叫宋無念吧，去世了好幾年。那時候宋老太師還在朝中，就是因為這件事才告老還鄉的。”

“宋無念。懷念的念嗎？”小九問道，見裘文點頭，又說道，“這名字倒是有趣，似乎是知道自己會早逝，所以叫人不要懷念她。”

裘文笑道：“看來你肚子里裝了不少墨水啊，都會拆詞解意了。不過關于宋家人的名字確實有些說法。”

他見小九興致勃勃，便繼續說道：“聽說，他們家的字輩均取自于‘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八個大字，到了宋太師那輩，就是‘人’字。”

小九問道：“他是叫宋人嗎？”

“宋人仁。”裘文解釋道，“仁義的仁。”

小九點頭：“嗯，人仁，聽著倒像個濟世為民的賢人。”

“可不是嗎？”裘文繼續道，“宋老太師不僅博學多才，而且為人賢良，所以先皇才命他教授太子，就是現在的燕帝。”

小九驚嘆：“真是個大官。”

“是呀，就連燕帝也會敬他三分。”裘文道，“宋老太師一生只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兒子起名為無憂，女兒叫無念。”

小九笑說：“怎么起這樣的名字？聽起來，他對于兒女似乎沒有報太大的期望？”

裘文笑道：“哪里是這樣說的，宋老太師家世顯赫，位及權臣，所以只求子女幸福。當然還有另一種說法，燕帝猜忌他，所以他才給孩子這般起名，表示自己無意爭權。”

“好復雜。”小九道，“那后來呢？”

裘文道：“宋無憂是大兒子，打小便是散養，秉性憨厚，成親后被妻子管得嚴嚴實實的。宋無念是小女兒，她出生的時候，老太師已年近半百，因此對她自小便是百般呵護，寵愛有加。聽說這姑娘也是才華橫溢，氣質絕倫，當時跟許太醫家的千金，也就是許詩詩，一并稱為‘絕代雙嬌’。”

小九道：“她們就是北燕雙嬌啊。那宋無念是不是比許詩詩大幾歲？”

裘文點頭道：“那時候，許詩詩十四，宋家姑娘十八。宋姑娘年長四歲。”

小九聽了，心道：“一個許詩詩已經這么可怕，這另一個比許詩詩年紀還大，想出的陰謀詭計肯定也還要多，幸好死了，不然不知得翻出多大的浪。”接著又問道：“后來呢？宋無念是怎么死的？”

裘文道：“你好像對她很感興趣。”

小九道：“不是說她長得跟我像嗎？”

裘文又接著說：“長得像不像我不知道。只聽說，宋家姑娘就是病死的，那一年許太醫也正好被貶。那之后，宋老太師傷心不已，一夜之間白了頭，身子也垮了，這才告老還鄉，叫兒孫們做起生意來，再無心于朝野，做起了富家太翁，準備頤享天年。”

小九道：“人、無、遠、慮，那下一輩就是遠了吧。我只知道宋遠昊，其他幾個叫什么名？”

裘文道：“剛剛我也說了，宋無憂懼內，凡事不敢擅自做主，任由那婦人使喚。他們生第一個孩子的時候，正在北面草原游玩，那婦人見著草色青蔥，就將大少爺命名為宋遠青。”

“倒也不錯。”小九評論道。

裘文繼續道：“等他們游玩回家，又懷了第二個孩子，生在雁山上，就叫做宋遠山。第三個生在船上，喚作宋遠江。生第四個的時候碰巧路過家學堂，就起名為宋遠書。生第五個的時候，正逢大旱，烈日當空，本想叫宋遠日，但被老太師干預了，故而改為宋遠昊。因為前面五個都是兒子，所以她想再生個女兒，但真的生出來后，發現又是個兒子，一氣之下發誓再也不生，因此這最后的老六就叫做宋遠止。”

“哈哈哈，這名字起得真是好玩！”小九聽了，當即捧腹大笑。

裘文道：“雖然父母都不大讀書，但這六個孩子卻是六藝精通，加上他們待人溫文爾雅，日子久了，便得了個‘宋家六子，才高八斗’的名聲。若不是你今日告訴我這些，我也不會相信，堂堂的宋五少爺竟會這樣！”

“這就是爺爺說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小九說著，倒了兩杯茶，遞給裘文一杯，自己飲下另一杯。

裘文也是口渴，當即一飲而盡，問道：“所以你問這些事情是要做什么？”

小九道：“三叔說，明日要帶我參加宋老太師的壽宴。雖說那宋遠昊是個壞人，但爺爺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只要我準備充分，定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說得慷慨激昂，一臉的豪情壯志，仿佛一名即將征戰沙場的將士。

“好好好。”裘文說道，“幫我把柜子最下面的木盒拿過來。”

小九依言照辦，從衣柜下邊取出一金鑲紋的翡翠扣檀木盒，遞給了裘文，說道：“裘叔，你這盒子看著真漂亮啊，里面是什么寶貝啊？”心說：“寶貝我不要，這盒子能送我就好了。”

裘文樂了，從木盒里取出一只香囊，遞給小九，說道：“這是一道護身符，我娘親去世前留給我的，好久沒拿出來了。”

“你娘真好。”小九羨慕道，忽然覺得自己就是得了那珠光寶氣的盒子，心情也不美了。

裘文笑道：“嗯，她是世上最溫柔、最美麗的人。”說著一臉柔情，陷入了幸福的回憶。

小九原本心里酸酸的，可看著裘文安靜的表情，忽然也感到一絲安慰。

“裘叔現在身子不好，不能時刻陪在你身邊。”裘文回過神來，說道，“只能把這護身符贈與你。娘親若在世，肯定會喜歡你，相信她會在天上保佑你的。”說著將紅繩掛在他脖子上，把香囊塞進了他的懷里。

小九鼻頭一酸，心下一暖，摸著自己的心口，沉默了半晌才道：“裘叔，你把它給了我，那你怎么辦？”

“我？”裘文笑道，“你裘叔已經是進過閻王殿的人了，命硬得很，不打緊。好好收著吧，聽你把宋府描述得那般兇險，希望這護身符能帶給你好運氣。”

“不行。”小九說道，“我也要送你些東西。”他伸手在懷里一抓，掏出一疊厚厚的白紙。

裘文一瞧，大驚道：“你哪兒來這么多銀票？”

“說來話長，裘叔，現在它們都是你的了。”小九說道，雖然他也有些舍不得，但卻覺得，比起金錢，懷中的香囊更為珍重。

“好吧。”裘文接過銀票，“呵，這么多銀子，夠你幾輩子的開銷了。裘叔幫你開個戶頭，重新存進去，平日里帶些碎銀在身上就行了。”說著又從木盒中拿出二十兩碎銀，一串銅錢遞給了小九。

小九接過，道：“你不是說了，這么多錢，我幾輩子也用不完嗎，所以你就隨便用吧，只要別像我三叔那樣大手大腳就行，像他那樣，再多的錢都會給敗光的。”

裘文聽了，笑得直不起身子，說道：“好，好，真是服了你了。天色不早了，你也該早些回去，明兒個還要早起呢。”

小九點頭，依依不舍地拜別了裘文，步履沉穩地朝西院走去。

“回來了。”小九剛走近，便見花三在院子里站著望月，“找裘文去了？”

小九點頭，站在花三身邊，跟著他一起遠眺明月。

“人間花正好，天上月當圓。翹首靜夜思，垂眸淚憐人。”花三念道，“你可知道這詩是何人所作，說的又是什么意思？”

小九蹙著眉頭想了會兒，方說道：“聽著像是睹月思人。三叔，這詩是你作的嗎？你是在想念某個人？”

花三笑道：“對了一半。不過這詩可不是我寫的，是你飄飄姐八年前所作。可惜當時我還不太明白。走，回屋休息去吧。”說著自己進了屋。

“飄飄姐所作？”小九疑惑，“這詩聽著好哀傷，當時她是在思念誰呢？”

他昂頭望著明月，希望它能有所回應，但它卻靜默著，乖巧地停在空中，以一身柔情浸潤著世間萬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