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代神：提坦時代的降臨

天空之神烏拉諾斯環抱著母親蓋亞的每一寸土地。這里所說的“抱”有兩層含義：既是天空擁抱大地，與我們今天所看到的景象別無二致，也代表兩者的結合。所以，這時，一件了不起的事情發生了——時間開始運轉。

另外，還有一樣東西應運而生，該叫它什么呢？人格，劇情，還是個體？總之，個性出現了，它們不盡完美，充滿瑕疵，各行其道，各有所好，做著各種計劃，追逐著夢想。可以說，意義產生了。蓋亞的受孕讓一切有了意義：思想開始萌芽、成形，天空的精液極具開拓性地令符號具有了語義。無論如何，那是一個偉大的時刻。蓋亞創造了烏拉諾斯，又與之結合，曾經的兒子如今成了丈夫。蓋亞解開綢帶，生命從此奔流不息，創造出人類的歷史，創造出我們自身，也就是我和你。

從一開始，烏拉諾斯和蓋亞的結合就獲得了可喜的豐收。十二個健壯的孩子首先降世：六個男孩分別是俄刻阿諾斯（Oceanus）、科俄斯（Coeus）、克里俄斯（Crius）、許珀里翁（Hyperion）、伊阿珀托斯（Iapetus）和克洛諾斯（Kronos），六個女孩分別是忒伊亞（Theia）、忒彌斯（Themis）、謨涅摩緒涅（Mnemosyne）、福柏（Phoebe）、忒堤斯（Tethys）和瑞亞（Rhea）。這十二個孩子注定要成為第二代神明，在世間譜寫傳奇。

隨著“時間”這一概念逐漸成形，時鐘也在某處開始轉動起來，這座記有宇宙歷史的時鐘至今依然嘀嗒作響。這件事也許是這批新生兒中的某一個所為，具體的咱們之后再細聊。

生完十二個強壯又漂亮的孩子，烏拉諾斯和蓋亞并不滿足，繼續為世界增添成員。于是，兩對三胞胎呱呱墜地，他們的特別之處在于生得十分丑陋。首先出生的是三個塞克洛普斯（Cyclopes），即獨眼巨人，他們賦予了父親天空之神一系列全新的表達情緒的方式，豐富了他自身。最年長的獨眼巨人叫布隆特斯（Brontes），代表雷鳴；次子叫史特羅佩斯（Steropes），代表閃電；老幺叫阿爾格斯（Arges），代表閃光。從此，烏拉諾斯讓天庭充斥著道道閃電和陣陣雷鳴，巨大的聲響和壯觀的場面令他備感自豪。可是，蓋亞生出的第二對三胞胎卻令他渾身戰栗，可以說見者無不膽寒。

這對三胞胎的樣貌可謂空前絕后，完美地詮釋了基因突變——這么說已經算是相當客氣了。因為這三個新生兒，也就是百臂巨人赫卡同克瑞斯（Hecatonchires），每一個都有五十個腦袋和一百只手，并且比世上現存的任何造物都更加丑惡、恐怖、狂暴和強大。他們的名字分別是狂怒者科托斯（Cottus）、長臂者古革斯（Gyges）和海山羊埃該翁（Aegaeon），埃該翁有時也被稱作大力士布里阿瑞俄斯（Briareos）。蓋亞愛他們，烏拉諾斯卻非常厭惡他們。也許是想到居然要給這樣古怪且丑陋的東西當父親，身為天空之神的他當然會大驚失色，但我認為，他的厭惡和大部分憎恨同樣也源于恐懼。

烏拉諾斯嫌惡地詛咒他們：“因為冒犯了我的眼睛，所以你們將永遠不得見光！”他一邊憤怒地狂吼著，一邊將獨眼巨人和百臂巨人一起塞回了蓋亞的子宮。

蓋亞的復仇

“烏拉諾斯把他們塞回蓋亞的子宮”，這句話的確切含義的確值得推敲。有人認為這表示他把百臂巨人和獨眼巨人埋進了大地。神祇的身份在這個原始階段尚且不清不明，很難說究竟有幾分像人，具有多少個性。而且，他們還沒有頭銜。比如說，大地之母蓋亞，就叫蓋亞，意為大地；天空之父烏拉諾斯，就叫烏拉諾斯，代表天空。

不過，有一件事可以肯定，烏拉諾斯對百臂巨人和獨眼巨人，也就是自己的親兒子下這種毒手，令妻子備受折磨，他犯下了開天辟地以來的第一樁罪行，而且罪孽深重，難逃責罰。

蓋亞痛苦難耐，幾個巨人在她體內扭轉翻騰，數百只手在抓撓，數百個腦袋在亂撞。于是，一股恨意，一股強烈至極、難以平息的恨意涌現出來，而這針對的正是和她共同孕育出下一代的丈夫烏拉諾斯以及他們的孩子。復仇大計像藤蔓纏繞在樹上一般爬上了蓋亞的心頭。

百臂巨人和獨眼巨人帶來的痛苦始終啃噬著蓋亞，她來到俄特律斯山（Othrys）。這座巍峨的大山如今俯瞰著位于希臘中部的弗西奧蒂斯州（Phthiotis），從山頂望去，馬格尼西亞平原（Magnesia）向南延伸到愛琴海的西面，蔚藍的海水繞過馬利亞海灣（Malian），環抱著星羅棋布的斯波拉澤斯群島（Sporades）。這是世上最美的風景之一，然而被痛苦和憤怒吞噬的蓋亞根本無福消受。在俄特律斯山山頂，蓋亞開始用山石制作一個不尋常的可怕物件。她埋頭干了九天九夜，終于大功告成，并把那件東西藏在石縫里。

接下來，蓋亞動身去拜訪她那十二個漂亮而又強壯的孩子。

“你們愿意殺掉父親烏拉諾斯，和我一起統治全宇宙嗎？”蓋亞挨個這么問，“你將繼承他的天空，我們將主宰世間萬物。”

也許在人們的想象中，大地之母蓋亞應該是和藹溫暖、慷慨大方、心地善良的。的確，她有時候是這樣的。但請記住，那是因為她壓著火呢，她生起氣來比最狂暴的大海都更加殘忍、嚴厲和恐怖。

說到海洋，蓋亞試圖拉攏的第一對子女就是俄刻阿諾斯和他的妹妹忒堤斯，可他倆正忙著和原始女海神塔拉薩協商分管海洋的事。這個時期，年輕一代都在摩拳擦掌。他們在各自的領域一展所長，試圖占據主動權，天天掐架拌嘴，試探對方的斤兩，想看誰能稱王稱霸，活像一窩小狗。

俄刻阿諾斯想出了一個很好的點子，那就是創造出潮汐和洋流，于是海水得以繞著世界流動。而且，忒堤斯懷了俄刻阿諾斯的寶寶。當然，這在那個年頭并不是什么罪過，如果不允許近親結婚，那繁衍生息根本無從談起。忒堤斯當時懷的是尼羅斯（Nilus），即尼羅河，將來她還會陸續生下其他“河流”。她還孕育了三千名俄刻阿尼得斯（Oceanids），即海仙女，這些尤物在陸地上也能像在海里一般行動自如。俄刻阿諾斯和忒堤斯還有兩個已經成年的女兒：克呂墨涅（Clymene），她是伊阿珀托斯的愛人；聰慧的墨提斯（Metis），她在之后的故事中將會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這對小夫妻非常幸福，他們向往著浪濤間的美好生活，實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要去幫蓋亞殺父親烏拉諾斯。

因此，蓋亞接下來去拜訪謨涅摩緒涅。這孩子幾乎不怎么說話，她看似很膚淺、蠢笨、愚昧，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但這只是假象。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謨涅摩緒涅會變得越來越聰明，越來越學識淵博，也越來越能干。她的名字意為“記憶”，“記憶法”（mnemonic）這個詞就是從這兒來的。母親來找她的時候，世界和宇宙才剛剛形成，所以謨涅摩緒涅還沒有機會用知識和經驗來充實自己。不過，她有著深不可測的記憶力，可以不斷積累知識和感知體驗。假以時日，謨涅摩緒涅將會比誰都聰慧。有朝一日，她會生下九個女兒，也就是繆斯女神（Muses），我們稍后會講到。

“你想讓我幫你殺掉烏拉諾斯？可天空之父是永生的呀。”

“那就廢黜他，或者把他弄殘，反正他罪有應得。”

“我不能幫你。”

“為什么？”

“不知道，不過確實有一個原因，等哪天我知道是什么了，一定記下來告訴你。”

蓋亞非常惱火，于是又去找忒伊亞。這里又是一對兄妹聯姻，忒伊亞嫁給了哥哥許珀里翁。她很快就要生下太陽赫里阿斯（Helios）、月亮塞勒涅（Selene）和黎明厄俄斯（Eos）。有這么一大堆孩子要管教呢，所以他們也沒興趣參與蓋亞廢黜烏拉諾斯的計劃。

接連遭到拒絕的蓋亞對這幫子女如此了無生氣又缺乏冒險精神感到絕望，更是被他們耽于兒女情長、滿足于家庭生活的模樣氣得半死。下一步，蓋亞打算試探一下福柏。也許福柏才是這十二個孩子中最聰明、最具洞察力的，她在很小的時候就展現出了預言的天賦。

“不行啊，母親，”聽蓋亞談完自己的計劃，福柏說，“我不能參與這種事，干這事兒沒有任何好處。再說，我懷孕了……”

“該死！”蓋亞破口大罵，“跟誰？我看是科俄斯吧。”

蓋亞猜對了，福柏的丈夫確實是哥哥科俄斯。她氣沖沖地離開，心頭如火上澆油。但她還沒放棄，接著拜訪剩下的幾個子女，心想總該有一個有興趣反抗烏拉諾斯吧？

蓋亞去找忒彌斯，也就是未來將被世人尊為正義象征的那位，忒彌斯常常幫人指點迷津，這次也指點了自己的母親，讓她別老想著把父親烏拉諾斯轟下臺，因為那是不義的。蓋亞認真聆聽了忒彌斯的忠告，然后很快將之拋在腦后。看來不管是神明還是凡人，大家對忠告的態度都一樣。

蓋亞又跑去找兒子克里俄斯，想試試他的膽量。克里俄斯的妻子是歐律比亞（Eurybia），她是蓋亞和蓬托斯所生的女兒。

“殺死父親？”克里俄斯難以置信地瞪著母親，“不——不過要怎么殺呀……我的意思是……為什么呢？我是說……唉……”

“我們能得到什么好處，母親？”以鐵石心腸著稱的歐律比亞問道。

“哦，就是能擁有全世界唄。”蓋亞說。

“和你共享嗎？”

“是的，和我共享。”

“不要！”克里俄斯大喊，“你走吧，母親。”

“你可以考慮一下。”歐律比亞說。

“太危險了，”克里俄斯說，“我不要。”

蓋亞怒罵著走出門，又去找兒子伊阿珀托斯。

“伊阿珀托斯，母親的乖兒子，去毀掉烏拉諾斯那頭怪物，然后和我一起統治世界吧！”

海仙女克呂墨涅站了出來，她已經給伊阿珀托斯生了兩個兒子，現在正懷著第三個。“什么樣的母親會提出這種要求？弒父是最可怕的罪過，整個世界都將為之哭泣。”

“我也這么想，母親。”伊阿珀托斯說。

“我詛咒你，詛咒你的孩子！”蓋亞罵道。

母親的詛咒是很可怕的，之后我們會看到伊阿珀托斯和克呂墨涅的孩子阿特拉斯（Atlas）、厄庇墨透斯（Epimetheus）和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分別落得怎樣的下場。

瑞亞是倒數第二個被蓋亞找上門的孩子。雖然她也不想參與這項計劃，但她先舉起雙手，讓母親不要發飆，因為她認為弟弟克洛諾斯，也就是這幫強壯又漂亮的孩子中最年幼的那位，沒準兒會很愿意廢黜父親。瑞亞曾經數次聽到克洛諾斯詛咒烏拉諾斯和其擁有的勢力。

“真的嗎？”蓋亞喊道，“你這么認為？那好，他在哪兒？”

“可能在塔耳塔洛斯的黑暗深淵附近溜達吧。他和塔耳塔洛斯處得很好，他們都很陰暗、多愁善感、刻薄、強壯、殘忍。”

“天哪，你不會愛上克洛諾斯了吧？”

“在他面前幫我說幾句好話吧，求你了，母親！他真的很迷人。那雙閃亮的黑眼睛，那對濃眉，還有他的沉默寡言都迷住了我。”

蓋亞一向認為小兒子沉默寡言只是因為腦子不太靈光，不過她很識趣，忍住沒把這話說出口。蓋亞向瑞亞保證一定會幫她在克洛諾斯面前美言幾句，接著便加速向下走去，前往塔耳塔洛斯的深淵尋找克洛諾斯。

如果把一個銅砧子從天上丟下來，九天以后它才會落到地上；同樣，如果把這塊銅砧子從地上繼續往下丟，九天之后它才會掉到塔耳塔洛斯所在的地獄。換句話說，大地位于天空和地獄中間，也可以說地獄到大地的距離等于大地到天空的距離。所以，塔耳塔洛斯所在的地獄是一個無底深淵，但它又不僅僅是一處深淵。要記住的是，塔耳塔洛斯也是一位原始神，他和蓋亞同時由卡俄斯誕下，所以他倆見面時打招呼的方式就像自家親戚拉家常一樣。

“蓋亞，你又胖了。”

“你怎么越長越丑了，塔耳塔洛斯？”

“你上這兒干嗎來了？”

“只要你閉上嘴我就告訴你……”

從他們的對話看，他倆的脾氣都很暴躁，不過他倆以后還是會交媾，并生出世上最可怕、最致命的怪物提豐（Typhon）。當然，眼下的蓋亞既沒心情談情說愛，也沒興趣斗嘴。

“聽我說，我兒子克洛諾斯在這兒嗎？”

哥哥塔耳塔洛斯長嘆一聲，說：“必須在這兒啊！你能不能叫他別來煩我，整天什么事也不干，就知道在我這兒瞎溜達，張著個大嘴，耷拉著眼睛，一個勁兒地盯著我，搞得我覺得他好像對我有意思一樣。他還模仿我的發型，成天有氣無力地靠著樹或者石頭，擺出一副可憐相，好像很憂郁、很委屈似的。他是在等著誰給他畫像還是怎么的？如果不看我，他就去看那邊的火山口。瞧瞧，他現在已經在那兒了，你和他講講道理行不行？”

蓋亞走到了兒子身邊。

克洛諾斯與鐮刀

聽完瑞亞和塔耳塔洛斯的描述，我們可能會把克洛諾斯想象成一個悲傷而脆弱的文藝青年，但其實根本不是這么回事。克洛諾斯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強大種族中最強壯的一員。當然，他長得黝黑而俊美，并且確實多愁善感。若是打個比方，可以把克洛諾斯比作最自省的哈姆雷特，或者是《皆大歡喜》（As you like it）中放蕩不羈的杰奎斯。克洛諾斯像契訶夫的戲劇《海鷗》（The Seagull）中的康斯坦丁，有一點麥克白的特質，還非常像連環殺人犯漢尼拔。讀到后面，你就會明白我為什么這么說了。

沉默寡言往往代表著聰慧、強大、權威，克洛諾斯是第一個揭示這個秘密的人。作為十二個孩子中的老幺，他一直憎惡著自己的父親。嫉妒和憎恨化為毒液深深浸透了克洛諾斯的靈魂，逐漸釋放出他內心的瘋狂。不過，他把這憎恨掩飾得很好，只有在親愛的姐姐瑞亞面前才會露出本性，她是唯一讓克洛諾斯覺得自在的家人。

克洛諾斯和母親從深淵往上走，蓋亞一路不停地往兒子的耳朵里灌著“毒藥”。

“烏拉諾斯太殘忍了，他就是個瘋子。我替自己感到害怕，也替我親愛的孩子們擔心。和我一起做點什么吧，兒子，來吧。”

蓋亞帶著克洛諾斯來到了俄特律斯山。還記得之前說過的嗎？在挨個拜訪孩子們之前，蓋亞做了一個奇特的可怕物件，并將其藏在了石縫里。現在，蓋亞正把克洛諾斯領到此處，給他看自己的成果。

“把它拿起來吧，來呀。”

克洛諾斯一看到這件東西便理解了母親的用意，他的黑眼睛興奮得閃閃發光。

那是一把鐮刀，一把巨大的長柄彎刃鐮刀，由堅不可摧的金剛石鍛造而成。這個龐然大物集合灰色燧石、花崗巖、鉆石和蛇綠巖而成，半月形的刀刃被磨得鋒利無比，可以斬斷任何東西。

克洛諾斯把鐮刀從藏匿之處拔了出來，就像我們撿起一支鉛筆那么輕松。他拿在手里感受了一下鐮刀的質感和重量，然后揮舞了一兩下。刀刃從空中劃過，發出有力的嗖嗖聲。見此，蓋亞笑了。

“克洛諾斯，我的兒子，”蓋亞說，“讓我們屏息以待，等到赫墨拉和埃忒耳沉入西面的大海，厄瑞玻斯和倪克斯為大地覆上黑暗——”

“就是得等到晚上唄。”克洛諾斯的性子挺急，缺少一點細膩的詩意。

“沒錯，等到黃昏時分。到時你父親會來找我，和往常一樣。他喜歡——”

克洛諾斯趕緊點頭打斷了母親的話，他可不想知道父母云雨時的細節。

蓋亞接著說：“躲在那兒吧，就躲在藏鐮刀的地方。當你聽到他抱住我，聽到他熱情的呼號和越來越大聲的低吼時，你就動手。”

黑夜與白晝，光明與黑暗

正如蓋亞所料，玩了十二個小時之后，赫墨拉和埃忒耳累了，白晝和光明緩緩西沉入海。與此同時，深色的面紗從倪克斯臉上滑落，它和厄瑞玻斯將其拋出，如同用一匹閃著微光的黑布蓋住了整個世界。

克洛諾斯手握鐮刀在石縫間等待，世間萬物隨之屏住了呼吸。我之所以說“世間萬物”，是因為并不只有烏拉諾斯、蓋亞和他們的子女孕育了后代，其他造物也在繁衍生息。厄瑞玻斯和倪克斯是眼下最多產的一對伴侶。它們子嗣眾多，有糟糕的，有出色的，也有可愛的。赫墨拉和埃忒耳誕生的場景我們早已見識過了，然而在那之后，倪克斯又獨自生出了摩羅斯（Moros），也就是死亡，所有造物最畏懼的就是他。無論是肉體凡胎還是神靈，都難逃死亡，并且誰也不知道他會在何時降臨。摩羅斯全知全能，掌控著宇宙，即使是不朽的神靈也要敬他三分。

摩羅斯之后出現了一股嬰兒潮，孩子們一個接一個地出生，簡直像聲勢浩大的空降部隊。首先來到世上的是欺騙女神阿帕忒（Apate），羅馬人叫她弗勞斯（Fraus）。從這個名字衍生出的詞匯有fraud（欺騙）、fraudulent（欺詐）和fraudster（騙子）。阿帕忒隱匿在克里特島靜候時機。隨后，年齡之神革剌斯（Geras）誕生了，他不見得有我們今天認為的那么可怕。雖然革剌斯會讓身體不再柔軟敏捷并且失去活力，但在希臘人看來，這點損失根本算不上什么，因為他也能帶來尊貴、智慧和權威。塞涅克圖斯（Senectus）是他的羅馬名，與senior（年長者）、senate（參議院）和senile（高齡的）擁有同樣的詞根。

接下來出生的是一對相當恐怖的雙胞胎：悲傷、抑郁和焦慮之神俄匊斯（Oizys，拉丁語寫作Miseria）；他無情的哥哥摩墨斯（Momos），即嘲弄、蔑視和責備的惡毒化身。

不過，倪克斯和厄瑞玻斯這才剛剛進入狀態呢。他們的下一個孩子是爭端之神厄里斯（Eris），羅馬名是狄斯科耳狄亞（Discordia）。所有的不和、離異、拌嘴、吵架、斗毆、沖突和戰爭背后都有她。那枚傳說中的金蘋果就是她送出的充滿惡意的結婚禮物，結果引發了特洛伊戰爭。當然，這場史詩級大戰要等到很久很久以后才會發生。爭端之神的妹妹是報復之神涅墨西斯（Nemesis），她代表宇宙間鐵面無私的公義，專門處置無法無天的僭越野心，即被希臘人稱為狂妄的罪行。涅墨西斯和東方所認為的因果報應有相似之處，今天我們專門用這個詞來形容所謂的反派克星，他們注定要與狂妄自大的壞蛋相遇并將其打敗。比如說，福爾摩斯就是莫里亞蒂的涅墨西斯，邦德是布羅菲爾德的涅墨西斯，杰瑞是湯姆的涅墨西斯。

厄瑞玻斯和倪克斯還生出了卡戎（Charon），卡戎因擔任亡靈擺渡者而很快就變得臭名昭著。睡神許普諾斯（Hypnos）也是他們所生。他們還是夢神俄涅洛伊（Oneroi）的祖先。夢神數以千計，都具備將夢帶進睡眠并造夢的能力。夢神中較為人所熟知的有噩夢之神佛貝托爾（Phobetor）和方塔索斯（Phantasos），后者司掌的妙術令夢中萬物變化多端。所有夢神都在許普諾斯的兒子摩耳甫斯（Morpheus）的監督下工作，摩耳甫斯這個名字本身就代表著夢境的變幻莫測。“嗎啡”“夢幻”“催眠解夢”等許多與希臘語中睡眠相關的詞都沿用至今。與睡神的兄弟塔那托斯（Thanatos），即死神本尊相關的詞語則是“安樂死”和“善終”。羅馬人稱他為墨爾斯（Mors），從而衍生出mortal（凡人）、mortuary（太平間）與mortification（屈辱）。

這群新造物可怕、可憎到了極點。他們雖然破壞了這個世界，卻又不可或缺，因為世事從來都是福禍相依的。

不過還是有三個例外，那就是美麗的三姐妹赫斯珀里得斯（Hesperides）。她們是看守極西方赫拉金蘋果圣園的寧芙，是夜晚的女兒，每天用黃昏那柔美的金色而不是夜晚那可怕的黑色通報父母的到來。如今，電影導演往往把這一時刻稱為“魔幻時刻”，因為這時的光線最美麗動人。

這些就是倪克斯和厄瑞玻斯的后代，他們至今仍用夜的陰影籠罩著大地。而那時，蓋亞正等待著丈夫，盼著那天是他的末日；克洛諾斯也正藏匿在俄特律斯山的石縫之中，手里緊握著那把巨大的鐮刀。

烏拉諾斯遭閹割

終于，蓋亞和克洛諾斯聽見從西邊傳來巨大的腳步聲，震得地動山搖，樹上的葉片也為之顫抖。克洛諾斯躲在藏身之處一言不發，紋絲不動，這表明他已準備就緒。

“蓋亞！”烏拉諾斯咆哮著走了過來，“準備一下，咱們今晚要生點兒比長著一百只手的變種和只有一只眼睛的怪胎更好的東西……”

“快過來，我了不起的兒子，我神圣的丈夫！”蓋亞喊著，表現得非常熱切。不過在克洛諾斯看來，這演得太假了。

兩位神祇開始意亂情迷，克洛諾斯聽到了各種聲音，這說明父親大人正在進行某種前戲。

在石縫間，克洛諾斯做了五次深呼吸。對于將行之事，他從未有過道德方面的猶疑，滿腦子考慮的都是該采用什么策略，還有如何把握時機。他深吸一口氣，舉起巨大的鐮刀，側身走出石縫。

這時的烏拉諾斯剛打算趴到蓋亞身上，看到克洛諾斯后，他匆匆站起，又驚又怒。克洛諾斯冷靜地走近他，把鐮刀往后一甩，再往前一揮，刀刃在空中劃出長長的弧線，將烏拉諾斯的生殖器切了個干干凈凈。

整個世界都能聽到烏拉諾斯瘋狂的慘叫聲。他痛徹心扉，怒不可遏。在那短暫的歷史之中，還不曾有哪個聲音如此巨大、如此可怖，世間萬物都聞之膽寒。

克洛諾斯往前一躍，發出一聲駭人的長嘯以昭示自己的勝利，滴血的戰利品還未落地就被他牢牢攥在了手里。

烏拉諾斯雖然貴為神祇，卻依然倒在地上痛苦地扭成一團，只聽他號叫道：“克洛諾斯，你是我的子女乃至所有造物中最卑劣的那個。你太混蛋了，你比丑陋的獨眼巨人和惡心的百臂巨人更邪惡，我要詛咒你。愿你的孩子將你毀滅，一如你毀滅了我。”

克洛諾斯俯視著烏拉諾斯，他漆黑的眼睛里什么也看不出來，可嘴角上揚著，露出一抹不懷好意的微笑。

“你無權詛咒我，父親。你的權力現在已經在我手里了。”

克洛諾斯在父親眼前玩弄著可怖的戰利品，那東西在他手上甩來甩去。只聽得一聲大笑，克洛諾斯掄圓了手臂，將戰利品遠遠地扔了出去。它飛過希臘平原，越過廣闊無邊的海洋。他們三個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烏拉諾斯用來傳宗接代的器官消失在視野中，掉落在海的另一邊。

克洛諾斯回過頭望向母親，驚訝地發現她竟然捂著嘴，一副驚恐的表情，淚水從她的眼中滑落。

克洛諾斯聳了聳肩，心想：真是的，裝得好像她很在乎一樣。

烏拉諾斯血的造物與提坦的誕生

在這個時期，世界上只有這些原始神，他們的全部精力和目的似乎都在于繁殖，因此地球也被賦予了驚人的繁殖力。土壤是如此豐沃、多產，即使種下一支鉛筆，可能也能開出花兒來。無論神明之血落到何處，地上都不禁會冒出生命。

無論烏拉諾斯多么嗜血、殘暴、貪婪和極具破壞性，他都曾是世界的主宰。因此，兒子這樣傷害他，不僅令他雄風大減，也有違宇宙倫常，是最惡劣的罪行。

或許，之后發生的事情也沒什么好奇怪的。

烏拉諾斯被閹割之處血流成湖。從這血湖，即烏拉諾斯受傷的下體所流出的血液中，一些活物悄然浮現。

首先從這里爬出來的是厄里倪厄斯（Erinyes），即復仇女神，包括無情者阿萊克托（Alecto）、嫉妒者墨蓋拉（Megaera）與復仇者提西福涅（Tisiphone）。也許是烏拉諾斯的潛意識本能地召喚出了這些專門尋仇的造物。自她們神秘地出生，或者說自她們冒出地面的那一刻開始，其永恒的職責就是懲戒最糟糕、最殘暴的罪行。她們將不斷追擊作惡者，直到對方徹底付出慘痛的代價才肯罷休。手持殘酷的金屬鞭繩，復仇女神將作惡者的血肉一寸寸地從骨頭上剝去。熱愛反諷的希臘人給這幾位女性復仇者取了一個諢名，叫作歐墨尼得斯（Eumenides），即“仁慈者”。

然后從土里冒出來的是癸干忒斯（Gigantes），giant（巨人）、giga（十億）和gigantic（龐大）等詞均衍生自它。癸干忒斯當然也是個個力大無窮，但其聲望比不上他們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

最后，這個痛苦的毀滅性時刻也創造出了墨利埃（Meliae）。她們是優雅的寧芙，之后成為梣樹的守護神，甜美且有益健康的嗎哪（manna）就出自梣樹的樹干。

這些不請自來的新造物就這樣活生生地從浸透鮮血的地里冒了出來。克洛諾斯嫌惡地瞪著他們，然后揮動鐮刀將之驅散。接著，他轉向蓋亞。

“我答應過你，大地之母，”克洛諾斯說，“我會將你從被啃噬的痛苦中解救出來，你站著別動。”

隨著鐮刀的再次揮動，克洛諾斯將蓋亞開腸破肚，獨眼巨人和百臂巨人跌了出來。克洛諾斯俯視著自己的父母，他們兩個如今都渾身是血，氣喘吁吁，像憤怒的受傷野獸般蜷成一團。

“你再也不可擁抱蓋亞，”克洛諾斯對父親說，“我要將你驅逐到地下，你要永遠待在比塔耳塔洛斯的地獄更深的地方。帶著你的憤怒、被閹割的軀體和你的無能，到那兒生悶氣去吧。”

“你這是不自量力，”烏拉諾斯氣若游絲地說，“你會遭到報應的。我詛咒你的生命，它將在漫長而無情的永恒中不斷消耗，難以忍受的重擔將永世與你相伴，永無止境。你的親生孩子將毀滅你，正如——”

“正如我毀滅了你。是，我知道，你講過了。咱們走著瞧吧。”

“你，還有你的哥哥姐姐，我要詛咒你們所有人，你那無所不用其極的野心終將毀滅你。”

“無所不用其極者”，即提坦，它是我們尚未揭曉的克洛諾斯的名號。克洛諾斯和他的十一位哥哥、姐姐及其大多數后代都是提坦。烏拉諾斯的本意是用來羞辱他們，可這名字卻變得顯赫，得以傳頌。直到今天也沒人認為被稱為提坦是一種羞辱。

克洛諾斯對這些詛咒嗤之以鼻，他用刀尖驅使著受盡折磨的父親和剛剛獲得自由的變異兄弟，把他們帶往地獄。百臂巨人和獨眼巨人被克洛諾斯關進了洞穴，而父親則被埋到了更深的地方，以盡量牽制烏拉諾斯與生俱來的對天空的控制欲。

被深埋在曾愛過的大地之下，烏拉諾斯醞釀著怒氣，將滿腔憤怒和神力凝聚在一塊石頭中，希望某天有個好挖掘的生物能發現它，試著駕馭其中不朽的神力。當然，這種事絕不會發生，因為太危險了。

美的化身阿佛洛狄忒：生于泡沫

現在回頭聊聊烏拉諾斯被割下的生殖器。它墜落在伊奧尼亞群島中的基西拉島（Cythera）附近，掉入水中后又反彈躍出水面，于波濤間沉浮不定，被扔過來的這一路留下大串的精液，就像風箏的尾巴。精液落海之處激起成堆的泡沫，很快，整片大海都開始沸騰，有什么浮出了水面。既然其源頭是無所不用其極的野心所導致的閹割生父這一恐怖事件，那么所產生的造物一定是丑陋、可怕、狂暴到不可想象的，它必然是可憎的，只會為世間帶來戰爭、鮮血與憤恨，對嗎？

鮮血和精液形成了一個旋渦，水波翻騰，卷起無數泡沫。從海浪和精種的飛沫里，一個佩戴著皇冠的腦袋悄然浮現，接著是眉毛，然后是一張面孔。

這張面孔比過去已有和將來會有的任何面孔都更加美麗，且不能僅形容為“美”，而是美本身完完整整地從泡沫中浮現。在希臘語中，“生于泡沫”可以用阿佛洛狄忒（Aphrodite）這個詞來表達，這正是從泡沫和浪花中冉冉升起的女神的名字。她站在一枚巨大的扇貝里，唇間躍動著一絲溫柔嫻靜的微笑。她輕移蓮步，踏上塞浦路斯的沙灘。她走過的地方，鮮花盛放，成群的蝴蝶飛起。她的頭頂，鳥兒環繞飛翔，迷醉地唱著歡歌。完美的愛與美現已蒞臨，世界從此與之前截然不同。

羅馬人將阿佛洛狄忒稱為維納斯（Venus）。有關她的誕生及站在扇貝中降臨塞浦路斯沙灘的場景，波提切利已用其精湛的繪畫技巧將其描繪得淋漓盡致，令人過目難忘。

且讓阿佛洛狄忒在塞浦路斯安頓下來，我們先回頭聊聊克洛諾斯，他此時正從黑暗的洞穴往回走。

克洛諾斯生吞其子

克洛諾斯回到俄特律斯山時，發現姐姐瑞亞正在等他。看見自己黝黑俊美的弟弟手持滴著血的巨大鐮刀走過來，瑞亞的內心激動得要爆炸了。

克洛諾斯顯然樹立了威信，因為沒有一位提坦兄弟或姐妹敢質疑他。父親已無權無勢，而蓋亞作為始作俑者，卻發現自己無法從廢黜烏拉諾斯的暴行中獲得快樂。她退回自己的領地，消沉下去。雖然沒有失去力量、威信以及大地之母和萬物始祖的至高地位，但她再也不愿貿然出面去交游或結黨。如今，克洛諾斯是主宰。他大擺宴席，席間賓客荒腔走板地大聲唱頌他閹割、廢黜烏拉諾斯的豐功偉績。宴席過后，克洛諾斯來到滿面飛紅、渾身戰栗的瑞亞面前，把她帶到一旁盡享云雨。

瑞亞已如愿以償。在幫助愛慕的弟弟成為萬物主宰一事上，她盡到了自己的責任。如今他們又已結合。不僅如此，隨著時間的流逝，瑞亞感到體內有了生命，她確信是一個女孩。毫無疑問，瑞亞此刻非常幸福。

可是，本就不茍言笑的克洛諾斯因為某件事變得更加陰郁了，父親烏拉諾斯的詛咒開始在他腦中回響：“你的子女將廢黜你，一如你廢黜我。”

在接下來的數周乃至數月中，克洛諾斯懷著不祥的預感，看著瑞亞的肚子逐漸鼓脹，腦中回響著“你的子女……你的子女……”

到了分娩的日子，瑞亞在山中的某個凹室躺下，其實就是當年蓋亞存放鐮刀、克洛諾斯躲藏起來的那個石縫。她在那里生下了一個漂亮的女寶寶，取名赫斯提（Hestia）。

瑞亞還沒來得及把名字說出口，克洛諾斯就走上前，從她懷中抓起嬰兒，囫圇吞下了肚。他吃完便揚長而去，連個飽嗝都沒打，把嚇得臉色煞白的瑞亞撇在身后。

瑞亞：五個孩子被吞吃后的復仇

現在，克洛諾斯是海洋、大地和天空的主宰，鐮刀是他權威的象征，是他的權杖。他從蓋亞手里取得大地的統治權，從烏拉諾斯手里取得天空的統治權，又用暴力威脅的方式從蓬托斯、塔拉薩及其手足俄刻阿諾斯和忒堤斯手里奪得海洋的統治權。他誰也不信任，獨掌著大權。

克洛諾斯依舊找瑞亞尋歡，而瑞亞依舊順服，依舊無可救藥地愛著他，并且相信他吃掉他們第一個孩子的恐怖行為只是一次偶然的精神錯亂。

然而并不是。他們的第二個孩子，瑞亞取名為哈迪斯（Hades）的男孩，也以同樣的方式被生吞。然后又是一個女嬰，德墨忒爾（Demeter）。接著輪到第二個男孩波塞冬（Poseidon），最后是第三個女孩，赫拉（Hera）。他們都被克拉諾斯囫圇吞下了肚，就像我們一口吃掉一個生蠔或一勺果凍那么輕松。

等到克洛諾斯吞食了瑞亞的第五個孩子赫拉，瑞亞對克洛諾斯的愛終于變成了恨。當晚，克洛諾斯再次與她云雨。瑞亞暗暗發誓，這回若是懷上了，絕不能讓克洛諾斯把孩子帶走。可怎樣才能阻止他呢？他太強大了。

一天早上，瑞亞起床后感到一陣熟悉的惡心，她懷孕了。神祇的直覺告訴她，這第六個將是個男孩。

瑞亞離開俄特律斯山，動身尋找父親和母親。雖然在父母垮臺一事上自己也參與了，但作為女兒，她依然信賴父母的智慧與善意。她也明白，相比于和克洛諾斯之間的深仇大恨，父母對自己的憤怒根本不值一提。

就這樣，瑞亞對蓋亞和烏拉諾斯的呼喚在山巒及洞穴間回響了三天三夜。

“大地之母，天空之父，聽聽女兒的聲音吧，她需要你們的幫助！那將你們割傷、拋棄的兒子，已成了世上最卑劣、最墮落、最變態的惡鬼。你們的五個孫輩都已被他吞食。我體內還有一個嬰兒，即將呱呱墜地，請教我如何挽救他的生命。指引我吧，懇求你們，我會教這孩子永遠敬重你們。”

只聽地心深處傳來一陣低沉而又可怕的隆隆聲，大地在瑞亞腳下搖撼，她的耳畔響起了烏拉諾斯的咆哮，母親冷靜的聲音夾雜其中。

最終，他們三個共同謀劃了一出絕妙的計策。

為了實施這一妙計，瑞亞前往克里特島與一只名為阿瑪爾忒婭（Amalthea）的母山羊協商。這座島上還住著墨利埃，也就是梣樹寧芙。還記得嗎？她們生于被烏拉諾斯的鮮血浸透的土地，同時出生的還有復仇女神和巨人癸干忒斯。和阿瑪爾忒婭的對話相當鼓舞士氣，之后瑞亞又與溫柔善良的寧芙們商量妥當。現在克里特島已萬事俱備，瑞亞心滿意足地回到俄特律斯山，靜待時機來臨。

克洛諾斯如今已能看出妻子身懷六甲。他也準備就緒，將在大喜之日吞掉自己的第六個孩子。他謹慎行事，因為烏拉諾斯的預言仍在耳畔回響。所有篡位者都會飽受某種偏執迷信的折磨，而作為首個篡位者，克洛諾斯的痛苦更是日益強烈。

蓋亞告訴瑞亞有這樣一塊石頭，那是一塊完美的磁石，大小正巧可以為他們所用，表面光滑，形狀像一粒豆子。她可以在俄特律斯山不遠處的小山上找到這塊石頭。

克洛諾斯喜歡在早晨漫步，從希臘的這一頭逛到另一頭，挨個拜訪他的提坦兄弟姐妹。表面上是和大家聊天，其實是為了確認他們沒有在謀反。當克洛諾斯在海岸邊拜訪俄刻阿諾斯和忒堤斯時，對其行程了然于心的瑞亞立即來到蓋亞所說的地方，找到那塊石頭，然后將其帶回俄特律斯山，再用亞麻布裹成襁褓的模樣。計劃進行得非常順利。

在這之后不久的一天下午，當克洛諾斯還在離瑞亞稍遠的地方時，瑞亞就開始發出生孩子時的尖叫，她知道克洛諾斯能聽見。她那痛苦的哀號越來越響，簡直像要劃破長空。突然，一切又靜了下來，哀號變成了瑞亞盡力模仿的嬰兒的第一聲啼哭。

不出意料，克洛諾斯現身了，他的陰影籠罩著瑞亞。

“把孩子給我。”克洛諾斯說。

“可怕的王，可怕的丈夫啊，”瑞亞向他投去乞求的眼神，“為何不能讓我留下這一個？你看，他是那么天真可愛，他是無害的啊。”

克洛諾斯發出一聲刺耳的大笑后，從瑞亞懷里搶過包得緊緊的“嬰兒”，連著亞麻襁褓一口吞下肚去。和其他孩子一樣，“嬰兒”徑直落肚。克洛諾斯捶著自己的胸脯，一次，兩次，打出一個響亮的飽嗝，并揚長而去，留下痛苦的妻子獨自悲傷地哭泣。

克洛諾斯一走，哭聲馬上變成按捺不住的瘋狂喘息和尖叫，瑞亞笑得簡直喘不上氣。

緩過勁兒后，瑞亞起身下山，以一位孕晚期婦女所能達到的最快速度迅速趕往克里特島。

克里特島之子：宙斯的誕生

瑞亞在克里特島的分娩很輕松。在母山羊和墨利埃的細心協助下，她準備在伊達山（Mount Ida）一處安全舒適的洞穴中分娩。很快，她誕下了一個美得超凡脫俗的男嬰，取名為宙斯（Zeus）。

正如蓋亞召喚幼子克洛諾斯來報復自己的兒子兼丈夫烏拉諾斯，瑞亞同樣發誓要養大這個最小的孩子，讓他摧毀丈夫兼弟弟克洛諾斯。原始世界里每一次分娩的劇痛都烙刻著嗜血、貪婪和殺戮，這可怕的輪回將代代相傳。

瑞亞知道自己必須在克洛諾斯發現之前回到俄特律斯山，以免他起疑心。于是依照之前的安排，母山羊阿瑪爾忒婭將用其豐沛且充滿營養的乳汁哺育嬰兒，寧芙墨利埃則給他吃梣樹滲出的嗎哪樹膠，那是有益健康的甜品。就這樣，小宙斯在克里特島健康成長，生得白白胖胖。瑞亞一有時間就去看他，教他復仇所需的本領。

雖說這段故事廣為人知，但關于宙斯究竟是如何躲過偉大的海陸空之王克洛諾斯耳目的，其實有許多不同的說法。有一種說法是寧芙阿達曼忒亞（Adamanthea）把嬰兒宙斯用繩子綁起來吊在了樹上。由于一直被懸掛在大地、海洋和天空之間，宙斯得以從父親眼中隱去。這完全是一幅有趣的達利式的畫面：將要成為萬物主宰的小寶寶在半空中咿咿呀呀地吐著泡泡，咯咯地笑，他懸在海洋、天空和大地之間，卻注定要統領這一切。

就這樣，在父親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宙斯在克里特島上吃著山羊奶和嗎哪茁壯成長。他學習走路和說話，慢慢認識身邊的世界。與此同時，克洛諾斯在俄特律斯山上召集所有提坦兄弟姐妹，要他們重新宣誓效忠自己。

“現在是我們的天下了，”克洛諾斯對他們說，“命運決定了我沒有子嗣才能更好地統治世界，但你們必須承擔這項義務。生育吧！讓提坦子孫遍布天下，讓他們無條件地臣服于我，我將賜給你們專屬的領地。現在，向我稱臣吧。”

提坦們紛紛低下頭，克洛諾斯滿意地哼了一聲，這已經是他最開心的表現了。他避開了父親復仇的預言，永恒的提坦時代即將開啟。

克洛諾斯只是滿意地哼了哼，但命運及末日的化身摩羅斯卻露出了微笑。權勢者信心百倍之際，便是摩羅斯欣喜之時。摩羅斯發笑是因為他看到克里特島上的宙斯長勢可喜。宙斯正成長為世間最強壯、最出類拔萃的雄性，周身被圣光環繞，幾乎讓人無法直視。羊奶的精華和嗎哪的營養讓宙斯擁有強健的骨骼、清透的皮膚、閃亮的眼眸和潤澤的秀發。用希臘語說，他已走完pais（男孩）到ephebos（少年）再到kouros（青年）的歷程：按今天的話說，他已長成一名標致的男子漢。現在，他的下巴和臉頰已經冒出淡淡的胡茬，將來這把大胡子會成為藝術作品中體現宙斯的傳奇和偉岸的形象特征。他很自信，不怒自威，這些都是領導者的特質。他愛笑，不易怒，可一旦發起脾氣，四面八方的生靈都會膽戰心驚。

宙斯從很小的時候就表現出對生命的熱愛，但他又擁有連母親都敬畏三分的強大意志力，還有人指出阿瑪爾忒婭的乳汁在宙斯的成長過程中賦予了少年時期的他非同尋常的能力。克里特島的導游至今仍用小宙斯的神力傳說來娛樂游客。他們講得頭頭是道，好像這些事就發生在昨天：嬰兒宙斯如何捉弄心愛的山羊保姆，結果由于對自己的力量一無所知，不小心折斷了一只羊角。因為他的非凡神力，這只折斷的羊角里立刻裝滿了美味佳肴，如剛出爐的面包、蔬菜、水果、烤肉和熏魚，并且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這就是聞名遐邇的豐饒之角（Cornucopia）。

只要能躲開克洛諾斯的監視，宙斯那位意志堅定的母親就會來克里特島。

“永遠不要忘記你父親的所作所為。他吃掉了你的兄弟姐妹，還想吃你。他是你的敵人。”

宙斯聽瑞亞向他描述克洛諾斯統治下的世界是如何不幸。

“他靠恐懼來統治，毫無誠信可言。這樣是不行的，我的宙斯。”

“這不是讓他更強大了嗎？”

“不對！他因此而虛弱。他是提坦族，他的兄弟姐妹、侄子侄女都是提坦，但已經有好幾個開始憎恨他這種畸形的暴政了。等時機成熟，你得利用這種仇恨。”

“好的，媽媽。”

“真正的統治者會聯合同盟。真正的領導者是備受尊重和信任的。”

“是的，媽媽。”

“真正的統治者是被愛戴的。”

“是的，媽媽。”

“你在笑話我吧？不過我說的都是真的。”

“是的，媽——”

瑞亞賞了兒子一耳光。

“嚴肅點！你不傻，這我看得出來。阿達曼忒亞告訴我你很聰明，但有些魯莽。還說你不是在獵狼、逗綿羊、爬樹，就是在勾引梣樹寧芙。是時候好好管教管教你了。你已經十六歲了，我們很快就該動手了。”

“好的，媽媽。”

復仇時刻：海仙女和毒藥

瑞亞拜托好朋友墨提斯，即忒堤斯和俄刻阿諾斯那聰慧又美麗的女兒來訓練她的兒子，為即將到來的大戰做準備。

“宙斯很機靈，但是太任性、太沖動。你要讓他學會耐心，教他一些技巧和謀略。”瑞亞對墨提斯說。

宙斯對墨提斯一見鐘情，他從未見過這等尤物。這位提坦女神比大部分族人嬌小，有種與生俱來的優雅氣質，這令她艷光四射。鹿的輕盈，狐的狡黠，雄獅的威嚴，白鴿的柔腸，萬千風情集于一身，把這個男孩迷得神魂顛倒。

“和我一起躺會兒。”

“不行，我們得去散步，我有很多事要對你說。”

“來嘛，就躺在草地上。”

墨提斯微微一笑，拉起宙斯的手說：“我們是有任務的，宙斯。”

“可是我愛你。”

“那就聽我的話。愛一個人，就要讓對方快樂，不是嗎？”

“你不愛我嗎？”

墨提斯哈哈大笑。老實說，這位大膽、英俊的男孩魅力四射，所煥發的光彩也令她驚訝不已。不過，好朋友瑞亞拜托自己教育宙斯，墨提斯從不失信。

墨提斯花了一年的時間教宙斯看穿本質，分辨真意；教他運用想象力，也教他理性地看問題；告訴他如何做到三思而后行，又如何運籌帷幄，隨機應變；教他如何讓頭腦控制情感，又該如何以情動人。

墨提斯拒絕和宙斯發生肉體關系，這讓宙斯對她愛得更深了。雖然從未說出口，但其實墨提斯也回應著這份愛意。結果是只要他們在一起，空氣中愛的火花就開始噼啪作響。

有一天，宙斯看見墨提斯站在一塊巨石旁，用一顆小圓石砸巨石表面。

“你這是在做什么？”

“研磨芥菜籽和鹽晶。”

“果然是只有你會做的事。”

“今天，”墨提斯說，“是你十七歲的生日。你已經做好前往俄特律斯山的準備，即將完成你的使命。瑞亞馬上就到，不過在此之前，我還有一點兒準備工作得完成。”

“這罐子里裝著什么？”

“罌粟花汁和硫酸銅的混合液，還有點嗎哪糖漿增加些甜味，這是我們的好朋友墨利埃給的。我要把這些原料混合起來，然后搖勻。就像這樣。”

“我不明白。”

“看，你母親來了。她會解釋的。”

墨提斯從旁觀看，瑞亞向宙斯說明了整個計劃。母子倆凝視彼此的眼睛，深吸一口氣，然后兒子對母親起誓，母親也對兒子起誓。他們已準備就緒。

五子重生：成為真正的天神

時值午夜，厄瑞玻斯和倪克斯為大地、海洋和天空蓋上一層厚厚的布，標志著赫墨拉和埃忒耳在世間的白晝巡回已經結束。在俄特律斯山山頂的深谷之中，萬物主宰正獨自徘徊。克洛諾斯捶打著胸膛，焦躁不安，十分痛苦。他已經變成了最暴躁、最不知足的提坦，即便擁有凌駕于萬物之上的權力，他也無法感到滿足。由于瑞亞莫名其妙地拒絕與他同床共枕，睡眠對他來說也形同陌路。沒有睡眠的撫慰，他的心情和胃口雖然在最好的時候也談不上有多舒暢，事實上已變得越來越差。吞下那個“嬰兒”似乎引起了劇烈的反酸，之前五個卻不曾帶來這種反應。現在的他腹痛如絞，大腦又在失眠中感覺昏沉，這對克洛諾斯這個全能之神來說又何談快樂？

然而，當克洛諾斯無意間聽到瑞亞的聲音時，他的心還是變得輕快起來，感到某種幸福。瑞亞正沿著山坡爬向山頂，一路用甜美的聲音低聲吟唱。那是最可愛的姐姐、最可親的妻子！連續被丈夫吃掉六個孩子，瑞亞有點不高興也很正常，不過她一定能理解的，克洛諾斯沒有別的選擇呀。瑞亞是提坦神族，她知道什么是責任和命運。

克洛諾斯沖她喊道：“瑞亞？”

“克洛諾斯！這會兒你怎么醒著？”

“我睡不著的日子多得都數不過來了，許普諾斯和摩耳甫斯與我已形同陌路。我的內心滿是毒蝎，親愛的妻子。”同樣會說出這句臺詞的是另一位被剝奪了睡眠、為黑暗預言所苦的殺人犯麥克白，不過，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別傻了，我的愛人。難道提坦女神的智慧和技巧不比那些傻乎乎的睡魔強嗎？為了安撫你疼痛的身軀，平靜你奔騰的神思，放松你受傷的心靈，凡是許普諾斯和摩耳甫斯能做的，我的甜美和溫暖都能與之匹敵。”

“你那甜美溫暖的雙唇！你那甜美溫暖的大腿！你那甜美溫暖的——”

“耐心些，我的王，那些都會有的！不過，我得先給你一個禮物。這是一個可愛的男孩，他將為你斟酒。”

宙斯從角落走了出來，燦爛的笑容映襯著他英俊的面龐。他深鞠一躬，遞給克洛諾斯一只鑲有寶石的高腳杯，這位提坦神一把奪下。

“漂亮，非常漂亮。等會兒我再‘考驗考驗’他，”克洛諾斯滿意地瞥了宙斯一眼，將高腳杯所盛之物貪婪地一飲而盡，“不過瑞亞，你才是我的真愛。”

由于光線太暗，克洛諾斯并沒看見瑞亞正挑起一邊的眉毛，滿臉的輕蔑和懷疑。

“你愛我？”瑞亞嗤之以鼻，“你？愛？我？那個吃掉我幾乎所有孩子的你嗎？你居然敢對我說愛？”

克洛諾斯不快地打了個嗝，體內從未有過這種奇怪的感覺。他皺起眉頭，試著集中精神。瑞亞剛才說什么了？不可能是說不再愛他了吧。他的腦子變得愈發迷糊不清，胃里更是翻江倒海。他這是怎么了？哦，她剛才還說了一句話，那句話更不可理喻。

“你剛剛說，”克洛諾斯困惑地問道，因不適而產生的惡心感纏著他，“我吃掉了你‘幾乎所有’孩子是什么意思？應該是吃掉了你所有孩子。我記得很清楚。”

一個年輕、有力的聲音穿透夜空，如同一記響鞭。“不是所有的，父親！”

嘔吐感猛地涌上喉頭，克洛諾斯驚恐地轉過身，看見年輕的斟酒者正走出陰影。

“你是誰……是誰……誰啊啊啊啊！！”克洛諾斯的質問突然變成了無法抑制的嘔吐。隨著五臟六腑里一陣劇烈的抽搐，他吐出了一塊大石頭。曾包裹著石頭的亞麻襁褓早已被胃酸腐蝕殆盡。克洛諾斯呆呆地看著，眼神游離，臉色慘白。他還沒看清楚是什么，突然一陣恐懼襲來，這感覺錯不了，還有東西要吐，還有很多東西要吐。

宙斯快步上前，撿起父親吐出的石塊，將其遠遠地扔了出去，就像當年克洛諾斯把烏拉諾斯的生殖器遠遠地扔出去一樣。我們之后再說這石頭落到了哪兒，又引發了什么事。

在克洛諾斯的體內，鹽、芥菜和吐根草的混合物繼續起著催吐的作用，他接二連三地把吞下的五個孩子吐了出來。首先出來的是赫拉，接著是波塞冬、德墨忒爾、哈迪斯，最后是赫斯提。只聽得一陣喘息，飽受折磨的提坦神精疲力竭，頹然倒地。

還記得嗎？墨提斯的毒藥還含有一定劑量的罌粟汁。其中的催眠成分立即開始奏效，克洛諾斯發出最后一聲震耳欲聾的呻吟便翻過身，陷入了極深的睡眠。

宙斯興奮地大喊一聲，俯向鼾睡的父親，想拿起那把巨大的鐮刀施以致命一擊。只需輕輕一劃，他就能割下克洛諾斯的頭顱，高舉它，向全世界宣告勝利。那會是一幅讓人過目難忘的凱旋場面，后世的藝術家也將窮盡筆墨來描繪。但這把由蓋亞為克洛諾斯鍛造的鐮刀卻不能用來傷害他。即使是強大的宙斯，也連撿都撿不起來。他試了又試，可鐮刀就像是焊在了地上。

“蓋亞給了他這把鐮刀，也只有蓋亞能拿走它，”瑞亞說，“算了吧。”

“可我必須殺了他，”宙斯說，“我們必須報仇。”

“克洛諾斯的大地母親保護著他，不要激怒蓋亞，到了一定的時候你也將有求于她。君子報仇終有時。”

聽了這句話，宙斯不再試著拿起鐮刀。可恨的父親就躺在那兒打著豬鼾，雖然無法砍掉他的頭確實很生氣，但母親說得對，自己可以等，有太多事情等著去慶祝呢。

在俄特律斯山的星光之下，宙斯和他那五個重獲自由的兄弟姐妹手舞足蹈、歡呼雀躍。他們的母親也笑了，她開心地拍著手，看著自己光彩熠熠的兒女們平安幸福的模樣，如今他們終于重見天日，即將繼承祖業。五個被拯救的孩子輪流擁抱宙斯。他原本是最年幼的弟弟，如今卻成了最年長的哥哥，也是大家的救星和領袖。他們發誓永遠效忠于他，他們將共同推翻克洛諾斯及其丑陋的種族，建立起全新的秩序……

罔顧其出身，他們不再稱呼自己為“提坦”。他們要成為神，而且不是一般的神，他們要做真正的天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