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政治的歷史向度
- 李里峰
- 2457字
- 2020-07-29 11:00:37
一、自西徂東:概念史之譯介
概念史家大多認為,“概念史”這一表述最早出現于黑格爾的《歷史哲學講座》,用來指稱一種史學類型,即考察藝術、法學和宗教的歷史,可以納入哲學史的范疇。20世紀后半期,概念史在德國發生了實質性的突破,其標志是1955年《概念史叢刊》的創辦,以及三部概念史巨著的出版:十三卷本《哲學歷史辭典》(1971—2001)、八卷本《歷史的基本概念:德國政治—社會語言辭典》(1972—1997)、十五卷本《法國的政治—社會基本概念手冊》(1985—2000)。(3)
作為概念史研究的扛鼎之作,《歷史的基本概念》歷時四分之一世紀,以八大卷的篇幅,系統考察了德語世界115個(組)政治和社會基本概念的形成和演變過程。概念史大家科塞雷克(Reinhart Koselleck)為此項研究提供了基本的理論資源。他強調概念對于“現代世界的語言構造”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正是通過概念,不同的社會階層及各種政治派別才得以表達他們的經驗、預期和行動。他把啟蒙運動之后從1750年到1850年的一個世紀稱為“鞍形期”(Sattelzeit),在經歷了漫長的兩個山峰之間的低落、過渡時期后,歐洲實現了向現代知識的轉換。這一“現代性”轉型是以影響社會及其自我意識的四個過程為特征的,即“時間化”(概念隨著時間而變化)、“民主化”(概念的社會邊界日益擴大)、“意識形態化”(概念日益成為社會性概念體系的一部分)和“政治化”(概念的政治意涵日益增長)。(4)在研究方法上,概念史研究以“歷史語義學”相標榜,關注概念的延續、變化和革新之間的關系,同時也強調概念史與社會史的結合,著重考察詞語、概念、文本與社會政治情景之間的關系。(5)
中國的概念史研究,正是從譯介西方尤其是德國的概念史開始起步的。在此方面,方維規、李宏圖、孫江等教授做出了積極貢獻。方維規在德國學習、工作多年,深諳德國概念史研究之神髓,其譯介較之通過二手文獻輾轉相傳者無疑要高明許多。在《歷史語義學與概念史》一文中,他細致解析了被視為概念史之同義詞的“歷史語義學”(Historische Semantik),指出歷史語義學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學科,而是一種與闡釋學、話語分析相類似的研究方法。歷史語義學既是語言的,又是歷史的,只有用歷史的眼光(歷史的橫向比較和縱向追蹤)才能把握哲學、社會、政治等人文社會學科的關鍵概念和主要用語。(6)《概念史研究方法要旨》一文簡要比較了西方史學界探究概念的三種路徑:德國史學界以“概念史”亦即“歷史語義學”模式著稱;英美史學界尤其是劍橋學派倡導“觀念史”模式,注重探討原本意義上的文本的語境;法國史學界以“話語分析”或“概念社會史”見長,將話語背后的語言形態或社會背景納入研究范圍。作者強調,“歷史沉淀于概念”,“概念是思想的出口”,通過對歷史中那些政治和社會的“主導概念”或“基本概念”的形成、演變、運用及社會文化影響的分析,去揭示歷史變遷的特征,乃是概念史研究方法的基本出發點和主要特色。(7)
李宏圖將西方的概念史研究區分為英美和德國兩大流派:以斯金納為代表的劍橋學派主要從概念與修辭之間的關系入手來研究概念史,不僅考察概念的歷史演變過程,而且關注概念所包含的意義維度與語言使用方式之間的關系,以及導致概念獲得或失去合法性的原因;以科塞雷克為代表的德國概念史家深受社會史學術傳統的影響,著重考察社會轉型與概念變遷之間的關系,在社會變遷的長時段中把握概念的命運。(8)他還專文考察斯金納的思想史研究方法,指出“語境”、“概念”和“修辭”是其思想史研究的三個關鍵詞,其中“概念”既是思想觀念的核心和內涵,也是研究思想觀念的重要載體和基本“單位”。與“觀念的單元”的普遍性和反歷史性相比,“概念史”更為突出思想演進中的斷裂性和歷史性。(9)
近年來,李宏圖先后主編《劍橋學派思想史譯叢》(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和《劍橋學派概念史譯叢》(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對斯金納、波考克等劍橋學派學者的思想史和概念史研究作了成規模的譯介。(10)收入“劍橋學派概念史譯叢”的《政治和社會概念史研究》和《比較視野中的概念史》二書,其實是對西方概念史研究的反思性述評。前者旨在為英語世界介紹概念史的發展概況,著重評介了《歷史的基本概念》和《法國的政治—社會基本概念手冊》的理論方法和研究特色,闡述了概念史與思想史、觀念史、社會史之間的區別和聯系,并對德國概念史方法在英語世界和其他歐洲國家的適用性作了樂觀的預期。(11)后者主要從比較視野出發勾勒了概念史在不同國家的實踐情況,其中第一部分“理論和比較的框架”從理論上闡述概念史與社會史、語言學、話語分析之關聯,第二部分“主題與變奏”提供了對“國家理性”、“世界主義”、“民族”等重要概念的研究范例,第三部分“概念和圖像”則以具體案例論述了圖像語言是如何呈現概念變遷的。(12)
孫江針對國內學者在相關名目使用上的混亂,撰文介紹了概念史與詞語史、觀念史、社會史之異同。第一,概念與詞語。概念是通過詞語表現出來的,但比詞語擁有更為廣泛的意義。一定的社會、政治經驗和意義積淀在特定的詞語里并被表象出來后,該詞語就成為概念。概念史研究方法旨在打破從詞語到事物和從事物到詞語的循環運動,在概念和現實之間引發了某種緊張關系。第二,概念史與觀念史。在觀念史研究中,即使個別的觀念能反映歷史事象,但觀念自身基本上是不變化的常數。概念史則注意到詞語與社會、政治因素之間的動態關系,概念本身就是“變數”。第三,概念史與社會史。社會史將文本作為分析手段,用以考察其背后的情境。概念史則緣于哲學用語史、歷史語言學和語義學等領域,更加注重對文本中的語言和構成進行解釋。(13)
關于西方概念史研究的其他介紹文字也偶然可見。例如,孫云龍主要依據前述里克特《政治和社會概念史研究》一書的中譯本,對德國的概念史研究作了簡要評介。(14)曹意強基于藝術史視角,梳理了從黑格爾、狄爾泰直到洛夫喬伊的觀念史研究脈絡,其中提到洛夫喬伊的“哲學語義學”如何成為觀念史研究的基本方法,又如何經施皮策爾轉化為“歷史語義學”,進而由觀念史向概念史轉化。(15)但是總體看來,在幾部概念史巨著的中譯本面世之前,中國學界對概念史的譯介難免停留在淺嘗輒止的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