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事件路徑”的歷史何以可為
在引入社會科學的理論和方法,將研究旨趣從事件轉向結構之后,為什么還必須對事件予以關注呢?根本原因在于,社會結構自身不會說話,只是靜靜地躺在已經逝去的時間之流中,各種各樣的事件則是促使結構顯露自身的重要契機。任何事件都受到各種制度、關系和結構因素的或明或暗的制約,絕不是憑空發(fā)生和任意發(fā)展的,即便是極具偶然性的事件,偶然性本身也只能促發(fā)事件,而不能決定事件發(fā)生的方式、發(fā)展的走向和最終的結局,這些仍要受制于制度和結構因素。在事件發(fā)生、發(fā)展的過程中,各種力量、各種因素紛紛登臺亮相展示自己,從而為歷史研究者提供了關于社會結構的動態(tài)圖景(柯文對“作為神話的義和團”的研究還表明,事件不僅是事件發(fā)生之時社會結構的表演舞臺,甚至可以為事件結束多年以后的社會結構提供展示自己的空間)。所謂“事件路徑”,其意義首先就體現于此。
其次,事件本身就是社會結構的構成要素。人們常將社會結構比作一座建筑,但這種建筑必須在人們持續(xù)不斷的社會行動中才得以存在,正是一個個事件(最通常意義上的事件,而不是傳統(tǒng)事件史以歷史意義作為識別標志的“歷史事件”)的動態(tài)過程相互作用,共同構成了相對穩(wěn)定和靜止的社會結構。事件既促使深層的歷史事實浮出水面,其本身又參與歷史事實的建構。例如1905年廢科舉這一事件,就在這雙重意義上成為極好的研究視角:一方面使傳統(tǒng)社會結構得以顯現(傳統(tǒng)社會結構中不同階層之間的制度化流動、知識者與國家之間的制度化關聯,恰恰是在科舉制廢除之后才被人們充分認識到的);另一方面又促成了這一結構的瓦解和向新結構的轉型。“事件路徑”的歷史,就是要把歷史事實視為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透過對事件的深入考察揭示歷史事實的深層真相,即歷史河流中的社會結構及其變遷。
程歗在論文中指出:“我們過去的研究已經相當深入地考察了以特定區(qū)域為依托的各種民間組織,是怎樣從歷史的深處‘走’出來的;現在,我們則可以進一步討論這些組織是怎樣在變化了的區(qū)域格局中‘動’起來的。換言之,需要在‘區(qū)域’和‘組織’之間尋找新的可以涵蓋和溝通兩者的研究角度,更具體地說,是要找出一股對特定區(qū)域的多層組織及其所屬民眾進行社會動員的力量。”這就清楚地體現出將歷史事實、社會結構視為一個動態(tài)過程加以探討的理論自覺。民間組織和蘊藏在它背后的民間文化(與義和團運動這一突發(fā)的、短時段的事件相比,它們正是穩(wěn)定的、長時段的結構性因素)都不是靜止不動的,通過“社區(qū)精英群的聯合和行動”這樣的動態(tài)過程,它們一方面向史學研究者們顯露出自己的真實面貌,另一方面引領著自己的發(fā)展變化,導向了似乎是突如其來的義和團運動。
美國學者孔飛力(Philip A.Kuhn)的《叫魂》一書(12),堪稱這種“事件路徑”的歷史研究的典范之作。作為敘述主線的叫魂事件,最終證明不過是一連串子虛烏有的妖術指控,是“一出追求幻覺的歷史鬧劇”(13),然而在作者筆下,它卻成了帝制中國官僚君主制中兩種權力角逐的舞臺,來自皇帝的專制權力與來自官僚的常規(guī)權力既密切關聯又彼此沖突,它們在對叫魂事件的處理過程中纖毫畢現地展示出各自的利益、能量和特征,從而使官僚君主制中最深刻的內涵大白于天下。從動態(tài)而不是靜態(tài)的角度來看待社會制度和社會結構,通過事件過程來透視社會制度和社會結構的實際運作,“事件路徑”的歷史的這一本質特征在孔飛力的著作中體現得淋漓盡致。
實際上,在歷史學借鑒社會科學概念、理論、方法的同時,社會科學也正努力引入歷時性的研究視角。在社會學、政治學等關注制度和結構甚于事件過程的學科領域,事件既作為動態(tài)的社會事實又作為透視社會結構的切入點,正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社會學家孫立平在考察國家與農民關系時提出的“過程—事件分析”策略,就是一個成功的范例。他注意到在當前農村中存在著兩種相互矛盾的事實,一方面是國家權力在農村的弱化和撤退,農村基層組織陷于渙散與癱瘓;但另一方面,國家的意志在農村仍能得到貫徹執(zhí)行,主要體現在征收定購糧、落實計劃生育等棘手的行政任務仍能較好地完成。這種矛盾反映出靜態(tài)的結構研究存在的局限,孫立平敏銳地稱之為“結構上的不可見性”,即在靜態(tài)的結構中,事物本身的一些重要特征,事物內部不同因素之間的復雜關系,以及事物在遭遇不同情境時可能發(fā)生的種種變化,都并不是潛在地存在于既有的結構之中。相反,只有在一種動態(tài)的過程中,這些東西才可能逐步展示出來。所以他嘗試從動態(tài)的、流動的而不是靜態(tài)的角度來看待社會事實,將所要研究的對象“由靜態(tài)的結構轉向由若干事件所構成的動態(tài)過程,并將過程看作是一種獨立的解釋變項或解釋源泉”,把國家與農民的關系視為一種動態(tài)的實踐過程而不是一種靜態(tài)的結構,從而對他觀察到的矛盾現象作出了成功的解釋。(14)之所以不避繁復地詳細介紹一位社會學家的論述,是因為這段話完全可以用來說明通過“事件路徑”進行歷史研究的必要性,區(qū)別僅在于研究者所關注的是現在的還是過去的社會結構。
又如,中國農村的村民自治問題近來成為政治學領域的研究熱點,這在很大程度上也正是因為村民自治這種新制度(具體到每一個村莊則以村委會選舉這一事件的面目出現)為研究者提供了深入觀察農村政治結構的機會。在村莊這樣的熟人社會或半熟人社會中,政治結構、政治關系往往為農民的日常生活、日常社會關系所掩蓋,而以村委會選舉為核心環(huán)節(jié)的村民自治,則使村民或主動或被動地直接卷入國家政治生活,從而使隱蔽的鄉(xiāng)村政治結構、政治關系在研究者面前顯現出來。從當前村民自治研究的大量實例來看,這正是一種“事件路徑”的研究,村委會選舉這樣的事件成了農村基層政治研究行之有效的視角和路徑。
美國詩人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寫道:“這村莊不愿顯露自己/但肯定有自己的意思……”(15)社會結構潛藏在歷史深處,沉默而隱秘,歷史事件是它們偶爾發(fā)出的呢喃低語,雖然含混模糊,卻是我們借以抓住它們意思的重要契機。正因為如此,“事件史”似乎陷入了困境,“事件路徑”卻對史學研究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