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海老味道(第三版)
- 沈嘉祿
- 1713字
- 2020-07-24 15:35:30
咸酸飯
上海是一座移民城市,但在飲食這檔事上,受本地土著影響無遠弗屆。所謂土著,一般指川沙、南匯、松江、青浦一帶的原住民,而一水之隔的崇明就略顯疏隔。在城市化的進程中,他們的飲食習慣還頑強地保留著,比如我太太祖籍在川沙,平時炒個青菜吧,也要放點醬油,等我大驚小怪時,她好像又突然明白過來。過去她家里炒青菜就是這樣的,習慣了。再比如百葉包肉,川沙人俗稱“鋪蓋”,城里人是白燒,他們習慣紅燒,還要改刀上桌。真拿她沒有辦法。我跟她說過不止一次,魚肉紅燒無妨,蔬菜若放醬油,何以獲得碧綠生青的色相?
我太太還將菜飯說成“咸酸飯”,還說川沙人一直是這么叫的。
菜飯在江南一帶城鄉,應該是家常的。春雨初晴燕雙飛,菜畦新綠筍出泥。寡淡地等了一個冬季,自然希望親近鄉野的香蔬,于是割來水淋淋的青菜,在河邊洗清,切小塊,旺火快炒一下,再下淘洗過的大米,旺火轉小火,大半個鐘頭就可煮成一鍋菜飯。開蓋一看,白的飯粒,綠的菜葉,黃澄澄的菜籽油滲透進了米粒與菜葉,那股香氣實足而率性,真正的農家風情,若是切些隔年的咸肉丁,味道更好。用藍邊大碗堆得山高,可以連盡三碗。再過幾天,菜莧(滬語音ji)新割,就可用菜莧做菜飯。此菜汁液充盈,幫子少而薄,菜葉就格外軟糯,還有一股俊朗的香味。
再過幾天,蠶豆成熟了。天啊,蠶豆是我的性命,但此時的蠶莢里的小豆豆們還水嫩著,宜旺火急炒,加蔥花,圖的是豆香。等到差不多落市了,豆莢生出點點黑斑,就剝成新豆板,加少許青菜和咸肉丁燒成豆板菜飯,那個滋味等于為溫暖的春天做一次圓滿的小結。
新秋芋艿上市,小顆芋艿子去皮后與青菜一起煸炒,燒成菜飯也有另一種香軟味,窩在飯里的芋艿稍有彈牙,食之有清香。冬天萵筍時鮮,可以摘了萵筍葉,用粗鹽抹一下去青澀味,燒成的菜飯有一絲絲不令人討厭的苦味,其味不俗。
一年四季,菜飯都是受歡迎的。所以在有些飯店里,菜飯長銷不衰,慢慢形成了專賣特色。比如云南南路上曾經有一家,環境簡陋,生意卻一直興旺,一個市頭要燒兩三大鍋,還有排骨、大肉、辣醬、素雞、老鹵雞、素什錦等澆頭。福州路上的美味齋是老字號,以菜飯立身揚名。米粒清晰、菜香濃郁,澆頭品種豐富,紅燒排骨、紅燒豬腳、八寶辣醬最為經典。滿滿一碗菜飯,兩大塊豬腳,兜頭再澆一勺肉鹵,色香味都有了,再配一碗肉骨黃豆湯,吃完摸摸肚皮,相當結實。平民的生活是容易滿足的。
菜飯要燒好其實不容易,大米要選漲性不大的那種,新米更佳,以獲得彈牙的嚼勁。青菜要保持碧綠生青,最好還能有一點點脆性,蔬菜的香氣就能在鼻尖縈繞。咸肉肥瘦兼顧,能帶薄皮當然更考驗火功。有人喜歡加香腸,我也不反對,但廣式香腸有甜味,川式香腸有麻辣味,都會擾亂菜飯清鮮爽口的感覺。還有人放胡蘿卜,也可能沖突本味。過去青菜供應緊張,有些飯店用卷心菜濫竽充數,味道就不對,因為卷心菜有老熟的甜味。
那么菜飯為何叫咸酸飯呢?事實上它并不酸啊。這個問題我太太一直回答不出來。
對了,浦東的老阿奶還會用粗鹽擦過的草頭做一種菜飯,香得有一點點野性。有時還會用腌過的金花菜做。這樣的話,金花菜帶了一點暗黃色,賣相不好味道特別,金花菜帶一點點沉郁的酸味,很開胃。這也許是咸酸飯的由來吧。還有一次我吃到了用馬蘭頭干燒的菜飯,帶了幾塊又脆又香的飯糍,味道絕對鄉土。
還有一點須強調,燒菜飯最好用農村的柴灶,灶膛里塞一塊硬柴,火頭旺,力道大,一會就開鍋了,收火時改用小火燜,讓鍋底結成一大塊薄薄的鑊焦,那么這鍋飯不香也難。現在大家都用上了電飯煲,燒菜飯只能“神與貌,略相似”了。
前不久在浦東一家飯店里,意外吃到了久違的浦東菜飯,米粒清晰,富有彈性,咸肉與菜的香味恰到好處,配一碗熬得濃濃的肚肺湯,頂饑解饞,經濟實惠。據老板介紹,他們燒菜飯自有一套,秘訣在于青菜之外,再加鮮肉與咸肉。鮮肉丁中的肥肉丁先入鍋煸炒使之走油結殼,再加瘦肉丁和青菜,煸透后加事先浸泡兩小時的大米,大米選用江蘇射陽所產,最后加入咸肉丁一起旺火燒,飯燜透后澆一勺香噴噴的豬油拌勻,致米粒溫潤如玉。
一大碗菜飯才賣九元,誠為暖老溫貧的惠民措施。補充一句,菜飯一頓吃不完,隔夜一早加水煮成菜泡飯,也是上海人的至愛。如果帶了一點半透明的飯糍,燒軟后味道更香,大家搶來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