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海老味道(第三版)
- 沈嘉祿
- 1421字
- 2020-07-24 15:35:28
馬南一湯
要找到這家小吃店并不難,它在徐家匯路與馬當(dāng)路的交會處,你只要看到人行道上相對集中地停著數(shù)輛自行車,又有三五個大漢捧著粗瓷青花大碗在喝湯,就是了。聽朋友說,這家店即將關(guān)門,得趕緊去喝一碗。于是,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我將自行車??吭谒T口,走上兩級臺階,在售票臺前買了一碗大湯(湯有大碗小碗之分),一兩蝦肉生煎,一只鮮肉糯米燒麥。我問售票的阿姨:“你們要搬了?”她似乎被這樣的問題問得有點煩了:“不知道?!?/p>
這里所說的湯,就是上海人特別有意的油豆腐線粉湯。
舊時上海灘街頭分布著許多油豆腐線粉湯小攤。經(jīng)典的做法是這樣的,從南貨店買來價錢便宜的海蜒頭,用紗布扎緊,扔進鐵鍋吊湯。油豆腐在沸水里焯過,使之發(fā)軟,并去豆腥味,線粉在水里浸泡過盛在木桶里。俟開市后在灶頭上置一口鍋,中間用鋁皮分隔,湯水沸滾著路人的食欲。堂倌一聲叫,師傅即用圓錐形的鐵絲漏勺裝了一把線粉再燙一下,倒入碗中,另加剪開的油豆腐若干只,淋幾滴辣油,撒些蔥花,即可上桌了。而這家小吃店里的油豆腐線粉湯作了改良,增加了豬肉餡的百葉包,用紗線捆扎后扔進湯鍋里吊湯,盛碗前一剪兩段,油豆腐和線粉也如法炮制,另一個不同之處是不放辣油,而是加一勺深褐色的辣醬,再撒一把青蒜葉。紅綠相間,風(fēng)格粗獷,好看。當(dāng)灶的阿姨作風(fēng)豪放,主料輔料一律用手抓,倒也好看。也有顧客自己跑到砧板前狠狠抓一把青蒜葉的,阿姨就會叫起來:“要死啦,叫我們吃西北風(fēng)?。 ?/p>
我端了一大碗油豆腐線粉湯在店堂里轉(zhuǎn)了幾圈,好不容易找到座位。坐下后,四下望,二十多平方米的店堂里擠了四五張小桌子,撐足也只能坐十幾人。有趣的是墻上的景觀,貼著如今公共廁所也不屑使用的方塊白瓷磚,對著店門掛了一個電鐘,過去的老師傅都沒有手表,靠電鐘掌握時間。門口的作臺板上方還張貼著營業(yè)執(zhí)照的復(fù)印件。洗碗處的柜子邊敲一枚釘子,掛了一本看樣子有五六年沒人翻過的顧客意見簿。最醒目的是一條王婆式語錄:馬南一湯,市優(yōu)無雙。

更值得欣賞的是店里四五個阿姨,胳膊粗,腿粗,臉盤大,嗓門大,當(dāng)然也力大無窮。一阿姨用筷子搛了蒸籠里最后一只燒麥送至我面前,不小心滑脫在油滋滋的桌子上,又滾又彈,這情景真像沖到虞偉亮眼前的皮球,懸了。但阿姨從容不迫,照樣給我,我連忙雙手蓋住盛生煎的盆子。她說:放心吃吧,不會生病的。最后在我的強烈要求下,她才換了一兩粢飯給我。
“馬南一湯”不如我想象的那般鮮美,但市面上好像也找不到比它更好吃的油豆腐線粉湯了,這就是它生意好的原因吧。粢飯也不錯,又白又軟,但不是捏成團的,而是挖了一勺裝在盆子里。雖然每只搪瓷盆子的搪瓷都有不同程度的脫落,并不妨礙老顧客每人來上一盆,加一碗湯,所費無多,但肯定飽嗝連連。眼前的一切,包括桌椅、師傅們忙碌的身影及射進店堂的一縷陽光,都讓我恍惚回到上世紀(jì)70年代。
回頭客很多,幾乎每個人都要問阿姨什么時候搬?搬到哪里去?怪不得阿姨要煩,輪到我也要煩的。最后,我聽出來了,月底就要搬了,大約搬到一家菜場附近吧。這里是什么地段?隔一條馬路就是剛開盤的淡水灣,每平方米要兩萬多元。再往北是華府天地,開盤價更高,華府天地東面是新天地。這寸金之地簡直是女王王冠上的寶石,房產(chǎn)商寧可放棄老婆也不肯放棄這塊肥肉。
吃飽后拜拜,隔壁煙紙店的老板娘在給一條狗洗澡,大紅塑料腳盆就擺在“馬南一湯”門口,潑出一地的水。老板娘與小乖乖面對面,掬起幸福的笑容。而在這一排房子后面,整片的石庫門房子已經(jīng)拆剩一副副架子了,風(fēng)一吹就會倒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