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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碧玉簪

文 諼弋

荊落葵從夢里醒過來的時候,外頭還在下雨。

凌晨天光熹微,天色魚尾灰捎帶了點藍,窗外雨聲滴滴答答,像很多人趕路的聲音,隱隱約約的,恍若能連通未來和過去。

她夢見自己回到了八九歲。家里在做祭日,小落葵蹲在地上幫忙疊元寶,一邊疊一邊在心里默念:爺爺奶奶保佑,保佑我這次期末考能考進全班前三。桌上的燭火顫動了幾下,似乎是聽見了她的禱告。下一幕,她看見一個女人穿著淺色的盤扣衣服往前面走,背對著,看不見相貌,落葵想追上去,可是怎么也追不上。她想叫住女人,可是發不出聲音,艱難地,扯著嗓子卻不知道喊什么才好。

睜開眼后夢境潮水般漸漸退去,被折疊的時光里有個微弱的聲音,下一秒就要道出真相。落葵才想起來,那個女人是秀英啊!

算起來,已經有十多年未曾見到秀英了。落葵翻了個身,往被子里縮了縮,思緒一點點清晰,從困頓的夢境里活過來。

南方春至入夏,有兩場雨季,四月淅淅瀝瀝的春雨,以及六月初拖沓冗長的江淮梅雨。

那一段是在梅雨季里發生的,空氣潮濕、黏膩,像是往臉上糊的柳絮,撣不掉卻也捉不著。

彼時還未搬家,落葵所在的江南小村落像魯迅在《社戲》里寫的一般,有年年演戲的傳統。春祭謂“春社”,是祈農之祭,秋祭謂“秋社”,此時農家收獲已畢,立社設祭,是為了酬報土神。村莊的這出戲倒是和農事并無太大關系,多是某位老人過生辰,子女積蓄豐厚的便以村里的名頭從外邊請人來做戲。村子請戲班多數唱越劇,從哪里叫過來的,花多少鈔票請來的,落葵便不得而知了。

八歲的落葵只知道,戲班子來了,沉悶的日子也被打破了。

到了傍晚,雨沒有再下,天涼快了一些,地倒還是濕的。

“你莫去看了,好幾趟奔過了。”媽媽把手放在圍裙上擦了擦,“噢,你去小店打點老酒來,馬上回來曉得嗎?”

落葵從陶瓷罐里摳了幾個一元硬幣,提著空瓶子出門去。村里來做戲是常事,基本上每年都會有,場地就選在村民曬稻谷的空地,順著落葵家門口的巷子走幾步就是。

每年村里做戲文,先被看見的都是空地邊停著的大卡車,安靜又穩重的龐然大物伴隨著初夏的悶熱如約而至。卡車用藍色的遮雨布蓋得嚴嚴實實的,戲臺架子,各色道具,還有戲班子里的演員都能從里面變出來。只需一個下午,那片空地就會搭出簡易的戲臺。

從放學回家發現卡車開始,小落葵就頻繁地去曬谷場瞧,進進出出已經好幾趟了。

夜幕四合,村口路燈亮起,村民們便好似夏夜聚集在河岸邊的螺螄,慢慢朝曬谷場圍攏。

認認真真聽戲的多是老人,中年婦女則是聚頭閑話家常,孩子們拉幫結派玩耍,或是問大人討要幾個硬幣,用來買會發光的熒光燈圈、澆了紅色糖水的碎冰、不甚完美的糖人,等等。戲臺下的玩意兒總是別處買不到的。

舞臺的背后也用雨篷擋了起來,角落里有一架小木梯連通后臺,落葵提著打滿老酒的塑料壺往里面張望。敲板鼓的老人她認識,是村里人,其他樂器伴奏的她就不認識了。再往邊上看,遮雨布搭起的墻上掛著長長的髯口,還有毛線球球和塑料珍珠的頭冠。一個三十歲出頭的女人妝面化了一半,敷著很厚的白粉,穿薄薄的盤扣衫,小落葵偷偷打量著,下一刻被那個女人抓個正著。四目相對,女人朝她笑了笑,她下頜骨有一顆很黑的痣,像黑豆子。小落葵腦袋一縮,抱著酒壺跑回家去了。

天色徹底暗下來,隱約有鑼鼓的聲音,好戲開場。

小落葵放下碗筷,去扯爸爸的袖子,手里酒杯中的酒晃來晃去,就快灑出來。

“別喝了,快點快點,我們去看戲。”

男人手一揮,嘖了嘖嘴:“你自己先去,我等下來找你。”

話音剛落,她便急匆匆地就躥出去了,媽媽的嘮叨丟在身后,越來越遠。

“別和不認識的人說話,聽見沒!”

落葵才看不懂戲文,越劇咿咿呀呀,一句話要拖著音唱許久,聽得人心里也堵得慌,等他唱完一句才能舒口氣。

年紀大的老人認真看戲,都坐在最前面。小落葵往前面湊了湊,臺上不知道在演哪出,一個姑娘鬢邊的發飾流蘇一直晃啊晃,戲服袖子很長,像電視劇里的古裝仙女,還有個男裝扮相的,長得方正頗有英氣,一看就是女人扮的。

她湊上去也就看看,人太多擠得慌,看幾眼就退下來了。

曬谷場后面是各種運動器材,平時沒有什么人,一到唱戲時候反倒成了兵家必爭之地,孩子們一個個都像小猴子似的爬在器械上。

在單杠、雙杠的地方,落葵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玩伴,比她小一級的陳星星同學。兩個人就在單杠處聊天,邊上兩個秋千被高年級的男孩子占了,她們很默契地在旁邊伺機而動,以便能第一時間占領最搶手的地方。

“你知道日本藝伎嗎?”陳星星問。

落葵看著她:“不知道啊。”

“日本藝伎也和這些人一樣,涂很厚很厚的粉,據說她們都是因為長得很丑,要把臉上的疤遮住。”陳星星神神秘秘地湊近落葵小聲說。

“她們和魔鬼有個交易,用自己的臉換好聽的聲音。”

落葵的心“撲通、撲通”地跳,她想起以前在露天電影場看的《畫皮》,這些唱戲的大姐姐會不會也和狐妖一樣,就是貼了一張好看的人皮?她突然想到不久前和自己對視的那個女人,忽覺毛骨悚然。

“那她們是不是會騙小孩,然后吃掉?”落葵咽了咽口水,戰戰兢兢地問。

陳星星晃了晃腦袋,故作深沉地回答道:“很有可能。”

落葵一個寒戰,望向戲臺,她不確定那個正在拖著長音唱“窗前靈鵲報喜訊”的女人是不是早些時候朝她笑的那個,隔得太遠了,看不清那顆痣。她可能被盯上了,落葵突然覺得汗毛倒豎。

爸爸來找小落葵回家的時候,她和陳星星還沒有等到那兩個男生從秋千架下來,她們約了明天晚上再聚。落葵需要早點到去搶秋千的位子。

一晚上小落葵腦中都是畫皮、狐妖、藝伎,還有那個女人的笑,翻來覆去在恐懼中睡著了。

第二天雨更大了,梅雨本就是東一場西一場的。雨水順著屋檐落下來,像魚躍進水里,成了一條條線。因為是周末的關系,落葵不用去上學,媽媽去外婆家了,爸爸去值班,家里只有她一個。

待到下午實在太過無聊,落葵撐著傘打算去橋頭小賣部買點零食。她路過老年活動室的時候看見幾個做戲的女人在用煤爐炒菜,大概是在燒午飯,辣椒翻炒的香氣從門口飄出來。本地人不怎么吃辣,這幫人肯定是從外地來的,小落葵下了結論。

每次請人做戲,村里都會把這幫人安置在老年活動室,簡單搭一下軍用床,她們自己帶了蚊帳、炒鍋一類的。

一會兒又有個掛著金鏈子的男人走出來,光著的膀子上有大塊兒文身,身材魁梧,正和那幾個燒菜的女人說說笑笑。

落葵想起昨晚陳星星和自己說的,這些女人不是和魔鬼做了交換么,長得也沒有那么丑,都很普通,皮膚還很黃。她心里嘀嘀咕咕,突然發現邊上一個女人在看她。那女人的五官都很大,也不精致,鵝蛋臉型,拼在一起算不上好看,但要說丑也沾不上。最引人注意的應該是下頜骨位置的那顆痣。落葵一個哆嗦,打了個嗝兒。

原來她卸妝是這個樣子的。

那個女人顯然認出她了,“小姑娘,要不要一起吃?”她說普通話,帶著很明顯的口音,自然不是本地口音。

“哎喲,秀英你認識這個丫頭片子啊?”旁邊另外一個女人笑嘻嘻地開口。

“就看這個小孩子蠻可愛的。”

她又蹲下來,“姐姐這兒有好吃的。”

叫秀英的女人聲音真的很好聽,她在水泥路的對面朝小落葵招手,“小姑娘,小姑娘”地叫著,仿佛海妖在蠱惑人心。

其他唱戲的女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團:“還姐姐呢,可真不要臉。”

落葵愣在那里,想起了媽媽和她千萬告誡的,猶猶豫豫想要往回走。

戴金鏈子的男人大概是看落葵有趣,突然瞪起眼睛,兇神惡煞地威脅她:“小丫頭你敢過來,我就把你打暈賣掉,賣到山里去,現在小姑娘能賣好多錢。”

小落葵哪里見過這樣的陣勢,一屁股坐在地上嚇得大哭。一群女人就在對面哈哈大笑,直不起腰來。

“你們這幫人,不要欺負小姑娘行不行。”

她感覺到有個人抱起自己,拍著她的背,小落葵抽抽搭搭完,在一旁賭氣不愿意說話。

“那個叔叔和你鬧著玩呢,你別怕。”秀英溫柔地幫落葵擦眼淚。

她剛剛一屁股坐在地上,褲子都濕了,晚上回家肯定要被媽媽罵的。落葵在心里思忖這些。

兩人坐在一戶人家的上街沿,雨勢絲毫沒有變小的意思,抬頭看屋檐如注雨線會有錯覺,好像自己也跟著墜落了。

秀英從口袋里翻出一顆阿咪奶糖遞給落葵,“我女兒也和你差不多大,看你覺得特別可愛。”

落葵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來了。

“那你女兒現在在哪里?”

“在老家讀書呀。”

“那你老家在哪里?”吃了糖,小落葵也漸漸放下了戒心,開始慢慢地接話。

“在安徽。”

啊,在安徽。

“安徽是不是很遠?坐飛機嗎?”落葵去過最遠的地方是市中心,每年過年前她都會和媽媽去市中心買衣服。

秀英輕輕拍了拍小落葵的頭,“不用坐飛機,我們是坐卡車來的,一般坐火車比較多。”

“那火車要坐多久,火車上可以睡覺嗎?”

“你為什么不和你女兒在一起,她不會想你嗎?”

落葵有一肚子的問題,坐火車的體驗、學戲的歷程、戲劇團的工資、家鄉的風俗……這些從來沒有人和她說過,小落葵太好奇了。

秀英倒是沒有嫌這個十萬個為什么小姑娘煩,耐心回答她的問題。

安徽小鄉村出身,為了賺錢進了戲班,拿手唱段是《碧玉簪》里的李秀英,在戲班里便被叫秀英。秀英一年到頭都在外跑場子,一輪戲的時間認識了個男人,有了孩子。男人拋妻棄子,著實如戲中所唱負情負義負心漢,她只好把孩子托付給家鄉的老母親。不幸女人的故事總有相似之處,而八歲的落葵還未曾理解世間苦難,只道聽了個故事。連著問了好些個“后來呢,后來呢”。

南方六月梅雨時節的某個午后,是落葵和秀英一起度過的。

八歲的落葵和三十歲的秀英建立了友誼。至少對落葵而言是這樣的。

村里做戲文的時間并不確鑿,大概在一周左右。落葵晚飯后便時時往戲臺跑。她第二次去后臺的時候,又看見了那個戴金鏈子的男人,這次,男人沒有嚇唬落葵,笑呵呵地想摸她的頭發。在手伸過來的瞬間,落葵“嗖”地躲在了秀英身后。

“作業做完沒?”秀英的妝都扮上了,落葵第一眼都沒有認出來。

她吐了吐舌頭:“早就做完了。今天只有語文抄寫,數學練習本做一頁,我在學校就寫完了。”

談話間,那個敲板鼓的老人看了她一眼,用家鄉話問她:“儂是荊德剛的囡嗎?”

落葵眨了眨眼,沒說話。緊接著就聽見媽媽在外頭叫她,她只得一邊應著一邊跑了出去。

“你到后臺干嗎去?我尋你半天,應都不應。”媽媽看起來有些生氣,可明明是她和熟人聊天聊得太過起勁,小落葵才去找秀英玩的。

“我跟你講,唱戲的都是外面不知道什么地方來的,你哪里知道人家是好是壞的啦,人這么多都在前面看戲,把你偷偷賣掉都不知道的。”女人說著朝后臺瞪了一眼。

落葵忙回頭看,秀英現在上了臺,所幸聽不到。

“沒有,他們人挺好的。”落葵說話細若蚊聲,也沒讓媽媽聽到。

戲班收臺的時候,落葵背著小書包剛剛放學回來。她沒來得及回家就拐到老年活動室去找秀英。

“欸,丫頭片子放學了?秀英跟著團長去村委會結賬去了。”其中一個年紀輕的姐姐和她搭話。

分別就在眼前。落葵覺得鼻頭一酸:“你們什么時候走?”

那個姐姐正忙著把一團團衣服往包里塞,“結了錢走唄,你站邊上點,我們收東西呢,乖。”

“我在這里等她一會兒。”她覺得自己要哭出來了。

有好多好多話還沒和秀英說,今天班里發生了一件可有趣的事,她想著第一個和秀英講的。如果早點知道的話,她就早點放學來找秀英了,今天放學做值日,她還和同桌打打鬧鬧玩了大半個小時。

落葵看著老年活動室的水泥地,眼淚馬上要掉下來了。為什么秀英還不回來。

“你怎么在這兒呀,我還想去找你呢。”

熟悉的聲音。落葵低著頭跑過去就抱住了她:“我不要你走。”

塑料袋的聲音簌簌作響,她微微抬起頭。

“我給你買了一袋零食哦,有上好佳薯片、咪咪蝦條、話梅,還有鄉巴佬,你再哭的話我就吃掉了。”

小落葵把眼淚鼻涕都擦在秀英衣服上,探出個頭,小聲地問:“那你能留個電話給我嗎?我給你打電話。”

零食吃完的時候,落葵已經沒有那么難過了。

戲班子的車開走那會兒,落葵家開飯了,她不敢在外面待太久,怕挨媽媽罵,于是揣著秀英的電話號碼就回去了。秀英說她們明年夏天還會回來,她家那邊有一種燒餅可好吃了,來的時候給落葵帶。

落葵記著燒餅的事,不知道什么時候給秀英打電話合適。這段時間她和好朋友吵架了,很想問問秀英有什么辦法,可是捏起電話聽筒又覺得不好意思,就遲遲沒有聯系。

之后一次媽媽收拾房間,翻到了那張紙條,還問落葵是誰的電話,她支支吾吾說不出來,想了半天撒謊說是同學的。媽媽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沒說什么,就把紙條收走了。她的余光一直追隨著媽媽細微的表情,知道自己此刻如果追回來,媽媽一定會發火的。

梅雨季很快就過去了,天氣熱起來,轉眼就放了暑假。落葵忙著上補習班,漸漸也忘了給秀英打電話的事。

第二年戲班子再來,落葵看見卡車就去老年活動室張望了。

唱戲的女人沒有一個是眼熟的,秀英呢,秀英沒有來嗎?一年過去了,落葵都快忘了秀英的長相了。

她猶豫著要不要找人問問,站在門口踟躕許久。

“欸?小丫頭你還記得我不?長高了嘛!”

落葵轉過身,看見一個膀圓腰粗的男人。是秀英戲班子里的那個老板。

還沒等落葵開口問,男人先一步說道:“你在這兒等一下啊,我拿個東西。”

他在一堆行李包里翻了半天,然后找到一個塑料袋遞給落葵。

“秀英托我給你帶的,她家鄉特產。這女人也是,都不在我這兒做了還給我找事情。大老遠帶過來都壓壞了。”

落葵打開袋子,里面還有一層,再打開,還有一層。足足三層袋子。最里面是燒餅,都碎了,完整的沒幾塊兒。

男人疊著手臂靠在門上,“她讓我問你怎么不給她打電話,去年走了之后這女人念叨了很久。”

“那……那秀英呢?”落葵覺得心虛極了,她本來都想好見到她怎么和她解釋的,現在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秀英一定在怪她,怪她沒打電話。

“她不在我這里做了,這兩年行勢不好,我這個班子也快解散了。她估計去別的地方闖了吧。”

那一刻,落葵只是隱隱約約地知曉,自己可能再也無法見到她了。

后來幾年,村里請人做戲沒有那么頻繁,有時兩三年才一次。她還是會第一時間跑去看卡車,可是戲班子換了,她再也沒見過秀英,也沒見過那個戴金項鏈的男人。再后來,落葵搬到了鎮上,住進了小區,連戲臺子都不曾看見了。

許多年里,落葵都會夢見做戲。天上一輪皎皎圓月,夜色里遠處戲臺燈火通明,像是另外一個時空。鑼鼓鏘鏘,臺上一個女子甩著水袖,哀哀戚戚,行腔酣暢拖得很長,唱“更鼓頻催良宵短,不覺得東方發白天已明”。

落葵有時仍會想起她,不知道她還在唱戲沒有,賺夠錢沒有,和自己的女兒生活在一起沒有。

還記得她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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