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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富論

如果想了解一個國家如何實現繁榮富強,不妨以亞當·斯密1776年的著作《國富論》(The Wealth of Nations)作為入門讀物。這本書通常被認為是現代經濟學的開端。斯密恰當地批判了重商主義(mercantilism),這個經濟流派曾經統治了文藝復興和早期工業時期的歐洲。重商主義者鼓吹出口商品以獲得黃金,認為這將使他們的經濟更加繁榮,從而在國際政治上獲得話語權。如今,我們可能會對這些愚蠢的主張嗤之以鼻,因為只是在金庫里堆滿黃金顯然并不能提高全民的生活水平。然而,類似的謬論在當下這個時代卻也普遍存在,特別是在那些認為出口必須超過進口,并對旨在實現這一目標的誤導性政策深信不疑的人群之中。

一個國家真正的財富取決于這個國家以可持續的方式為所有人民提供高品質生活的能力,這反過來又與生產力的持續增長有關。這種增長部分基于對工廠和設備的投資,但最重要的是對知識的投資以及在充分就業的情況下開展的經濟活動,確保資源不會被浪費和閑置。這種能力與金融財富或黃金的積累毫無關聯。事實上,對金融財富的關注反而會適得其反,因為它的增長是以犧牲國家的實際財富作為代價的,這也有助于解釋在目前金融化的時代經濟增速反而減緩的原因。

斯密的《國富論》寫作在“工業革命”之初,他不可能完全理解現今國家真正財富的由來。在當時及之后的一個世紀,大不列顛的絕大多數財富都來自對殖民地的剝削。然而,斯密既不關注出口,也不關注大不列顛對殖民地的掠奪,而是專注于研究工業和商業在經濟中的作用。他談到了更廣闊的市場對專業化帶來的好處。[1]在當時來說,這是有道理的。然而斯密并沒有提及現代經濟中國家財富積累的基礎,并未談到研發投入的作用,甚至沒有提到由經驗積累所帶來的知識進步——經濟學家稱之為“干中學”[2](learning by doing)。原因很簡單:技術與學習帶來的進步在18世紀的經濟中并沒有發揮什么作用。

在斯密寫作之前的幾個世紀,人民生活水平一直停滯不前。[3]在斯密之后不久,經濟學家托馬斯·羅伯特·馬爾薩斯描述了人口增長將如何使工資維持在最低生活水平。如果工資高于最低生活水平,人口就會膨脹,使工資再次回落到最低水平,這意味著人民的生活品質根本不可能提高。時間證明,馬爾薩斯可謂是大錯特錯了。

啟蒙運動及其后果

斯密本人是18世紀晚期被稱為啟蒙運動的偉大知識分子運動的一員。啟蒙運動常常與科技革命聯系在一起,它以宗教改革作為開端,建立在前幾個世紀的發展基礎之上。在16世紀由馬丁·路德·金領導的宗教改革之前,真理是由權威來定義的。宗教改革運動對教會的權威發出了質疑,在從1618年開始的長達30年的戰爭中,歐洲人為宗教范式的轉型展開了激烈的斗爭。

這種對權威的質疑迫使整個社會開始思考:我們要如何得知真相?我們要如何才能了解周圍的世界?我們應該如何組織我們的社會?

科學,一種在后來支配著除了精神世界以外的人類生活方方面面的認識論適時地出現了??茖W是一個信賴于檢驗和實踐的認知系統,其每一次的進步都基于此前的研究與先行者的進步。[4]多年以來,大學和其他研究機構的興起幫助人們判斷是非,發現世界的本質。我們今天司空見慣的很多事物,從電到晶體管和計算機,再到智能手機、激光和現代醫學,都是科學發現的結果,而科學發現建立在基礎研究之上。不僅僅是這些高科技產業的進步,甚至道路和建筑等基礎設施也都仰賴于科學技術的發展。如果沒有科技進步,摩天大樓和高速公路都將不復存在,更不會產生現代化都市。

王權及教權在社會結構配置中的缺席意味著社會本身已然解決了這個問題。人類不應依賴權威來確保萬物以其應有的秩序運行——無論行在地上抑或是在天上。首先需要創立一個治理系統,而創建能夠確保全社會福祉的社會系統遠比探索自然規律更為復雜和困難。一般來說,(這種創造過程)無法進行對照實驗。然而,深入研究過往的經驗可為我們帶來啟示與信息。通過推論和交流,我們認識到沒有任何單獨的個體能夠支配我們對社會體系的理解。從這一推論中,我們認識到了法律法規、正當程序和制衡制度的重要性,這些都得到了“自由與公正”等基本價值觀的支持。[5]

我們的政府體系承諾要公平公正地對待所有人,因此它們需要察知真相。[6]隨著良好治理體系的確立,一國才更有可能做出公平合理的決斷。這些機制也許并不完美,但當其缺陷顯露時,人們可以對它們進行糾正。

隨著時間的推移,一系列敢于“講真話”、善于發現真相和核查真相的機構逐漸形成,而一國在經濟和民主上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它們的存在,[7]這其中最為重要的就是活躍的媒體。與其他機構相同,媒體也容易犯錯;但媒體為國家公共利益做出了重要貢獻,其核驗也是社會全面制衡體系的一部分。

隨著科學與技術進步,[8]以及與啟蒙運動有關的社會、政治和經濟組織的演化發展,產出的增長超過了人口的增長,人均收入開始增加。社會也學會了如何控制人口增長。在發達國家,越來越多的人決定限制家庭規模,尤其是當居民生活水平的提高的時候。馬爾薩斯的人口詛咒已經被解除了。隨著經濟大幅增長,人民歷史生活水平在過去的250年里獲得了巨大的提升(見圖1-1)。在幾個世紀之后,原本停滯不前的居民生活水平迅速上升,起初是在歐洲,到了18世紀末和19世紀初,特別是“二戰”以后,[9]其他地區的居民生活水平也迅速攀升,人均壽命也隨之增加。[10]這是人類命運的巨大轉折點。在過去,人們奮力工作只為維持生計,現在這些都可以通過每周僅幾個小時的工作來賺得。[11]

圖1-1 人民歷史生活水平

資料來源:INET。

然而到了19世紀,技術進步所帶來利益的分配卻非常不均。[12]對許多人來說,他們的生活似乎變得更糟了。正如托馬斯·霍布斯在一個多世紀前所說的那樣,[13]“生活是骯臟的、野蠻的、短暫的?!薄肮I革命”的到來反而使人們的生活品質下降了。查爾斯·狄更斯的小說生動地描述了英國人民在19世紀中期所遭受的苦難。

而在美國,這種不平等的現象在19世紀末達到了新的高峰——這段時期后來被稱作鍍金時代和咆哮的20年代。幸運的是,當時的政府對這些嚴重失衡現象做出了回應:進步時代(progressive era)的立法和羅斯福新政(new deal)限制了市場的作用,并試圖解決已經暴露出來的市場失靈問題,包括其所導致的令人難以接受的不公平感與不安全感。[14]在富蘭克林·羅斯福的領導下,美國通過了社會養老保險計劃(Old Age,Survivors,and Disability Insurance,OASDI)。20世紀后期,林登·約翰遜為老人提供了醫療保健項目,并向貧困問題發起挑戰。在英國和歐洲大部分地區,國家承諾所有人都能享有醫療保障,美國成了主要發達國家中唯一不承認醫療保健是一項基本人權的國家。20世紀中葉,發達國家創立了后來被稱作中產階級社會(middle-class society)的社會體系。在這樣的體系里,社會進步的成果相對合理地被大多數人所共享,如果不是受到勞動力市場政策的影響(這個政策帶有種族和性別歧視的色彩),將會有更多人參與進步成果的分配。人民過著健康長壽、衣食無憂的生活。國家為他們的子女分配教育資源,從而使更繁榮的社會生活與更公平的人均發展機會落到實處。與此同時,國家還為人民提供少量的養老和社會保障,以抵御失業和殘疾等意外帶來的風險。

從18世紀開始發展的市場和政治體系的進程也并不總是一帆風順的。經濟危機時有發生,最嚴重的經濟危機是在1929年爆發的大蕭條,美國直到“二戰”才從這場浩劫中完全恢復過來?!岸稹鼻?,政府為那些暫時失業的人提供失業保險?!岸稹焙?,發達國家也擔負起了保持經濟充分就業的義務。

同樣,人們無法一直確保社會進步的成果能平等地分享給所有人。正如我們在本章前文所說到的那樣,收入分配狀況在19世紀后半葉和20世紀20年代陷入惡化,卻在“二戰”后的幾十年里有了顯著改善。社會總體收入水平處于增長態勢,底層人民的收入增長速度要快于頂層人群。但在20世紀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形勢急轉而下。底層人民的收入水平開始停滯不前,甚至隨著其他階層收入水平的飆升而下降。富人的預期壽命持續增長,而對受教育程度較低的群體來說,預期壽命則開始減少。

[1] 他的經典案例有關別針工廠。可以清晰地看出,他的思考結果與現代的創新經濟已相去甚遠。

[2] Kenneth.J.Arrow.Economic Welfare and the Allocation of Resources to Invention.The Rate and Direction of Inventive Activity:Economic and Social Factors,ed.Universities-National Bureau Committee for Economic Research and the Committee on Economic Growth of the Social Science Research Council.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62:467-92.Kenneth J.Arrow.The Economic Implications of Learning by Doing[J].The Review of Economic,1962,29(3):155-73.Joseph E.Stiglitz,Bruce Greenwald.Creating a Learning Society,A New Approach to Growth,Development and Social Progress[M].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14.

[3] 由于勞動力稀缺,工人工資在黑死病肆虐時期略有上升——這證明了經濟學家關于供需關系的部分觀點,然后又下降了。Stephen Broadberry,Bruce Campbell,Alexander Klein,Mark Overton,Bas van Leeuwen.British Economic Growth,1270-1870[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5.

[4] 科學發展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對結果的反復論證,以求得各種結果的精確度和確定性。因為,科學本身可以被看待為一個巨大的社會企業:因為成千上萬的人共同努力為科學體系提供方法,我們才知道并相信我們所做的一切。

[5] 所有這些概念都是復雜而微妙的,而這些術語也經常被濫用。封建領主可能會支持援引法律,因為他們剝削為他們工作的農奴。對于南方的奴隸主來說,情況也是相同的。他們利用“法律”迫使逃脫的奴隸回歸。(Eric Foner.Gateway to Freedom:The Hidden History of the Underground Railroad[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5.)美國的司法系統在大蕭條中大規模囚禁或使房屋擁有者失去他們的家園,即使他們在自動簽名丑聞中并沒有負債(參見《自由市場的墜落》及《巨大的鴻溝》)——顯然,得到“司法公正”的前提是身為富有的白人。在后面的章節中,我將會繼續以其他方式闡述這些觀點。比如,當一個人的自由意志可能干涉到他人的權益時,他本人的意愿可能會受到限制。

[6] 科學家強調,在合理程度的確定性下,人們可能對某些事情一無所知。就像在某些情況中,人們無法確定什么才是正確的決定——其中可能包含眾多不同的觀點,但人們可以保證做出決策的過程是否公正,以及是否傾聽了大多數人的聲音。任由單獨個體去做出決策是錯誤的,正如莎士比亞所說“人孰無過”。但當人們共同做出判斷時,就可以削減錯誤產生的機會。因此,在美國的刑事司法體系中,在決定一個人是否有罪時,12位陪審員的一致表決并不能確保審判是公正的,即使審判過程以公平的方式進行。但是,這至少可以讓情況看起來公正——或者至少,我們在發現隱含的偏見(如涉及深度歧視)前可以如此以普遍觀點思考。隨著時間推移,組織結構建設方面取得了一定的進步。例如,在尋址選擇項目的決策過程中考慮人為錯誤,合理平衡錯失好項目及接受不良項目的風險。Raaj Sah,Joseph E.Stiglitz.Human Fallibility and Economic Organization[J].American Economic Review,1985,75(2):292-96.Raaj Sah,Joseph E.Stiglitz.The Architecture of Economic Systems:Hierarchies and Polyarchies[J].American Economic Review,1986,76(4):716-27.

[7] 教育機構是重要的公共機構,能夠幫助個體學習如何發現和評估真相。

[8] 麻省理工學院的羅伯特·索羅指出,生活水平的提高源自科學技術的進步,他在1987年獲得了諾貝爾經濟學獎。A Contribution to the Theory of Economic Growth[J].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1956,70(1):65-94;Technical Change and the Aggregate Production Function[J].Review of Economics and Statistics,1957,39(3):312-20.他的探索激發了大量的研究,使人們致力于解析技術進步帶來的影響。另外一個提高生產率的主要因素是對工廠和設備的投資。其他因素則涉及縮短工作時間,以及改善教育和改善資源分配。在更早的時候,約瑟夫·熊彼特在其1943年出版的《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和民主》一書中強調了創新的重要性,特別指出創新比經濟學家通常關注的事情重要得多,但他并沒有試圖以索羅的方式量化創新的作用。(更多關于熊彼特的研究結論及現代發展和創新理論的討論,可見我2010年對其著作的介紹。)

[9] 正如布魯斯·格林沃爾德和我在著作《增長的方法:學習型社會與經濟增長的新引擎》開頭所說:“從羅馬時期開始,人類得出第一個可靠的人均產出數據,到1800年,人類的生活水平在不知不覺中悄然提高了一點。絕大多數的花銷主要用于食物,而食物支出主要用于主食。住房包括谷倉般缺乏隱私條件的生活環境。越有實用性的服裝越受歡迎,人們僅是季節性地增添衣物。醫療保健幾乎不存在。創造力是自發產生且原始的。只有少數的貴族可以享受如今我們認為適宜人類生存的生活條件。從1800年開始,到19世紀后半葉開始加速,這種只屬于少數人的特殊條件才開始在整個歐洲、北美和澳大利亞擴展?!?/p>

[10] 這里的觀點參見《增長的方法:學習型社會與經濟增長的新引擎》。西北大學杰出的經濟史學家喬爾·莫基爾在他的《增長文化:現代經濟的起源》(A Culture of Growth:The Origins of the Modern Economy)中更進一步地對這些觀點進行了論述。在本書后面,我們將會論證租金的增長是經濟發展的阻礙,如與壟斷相關的利潤。這與莫基爾根據歷史得到的結論是一致的。我們、莫基爾和其他人經常關注生活水平增加和提升的標準,特別是所謂的啟蒙運動、教育和研究機構(包括并且最重要的部分是大學機構)及我們之前所提到的政治和經濟體制,如法制。最近,史蒂芬·平克也寫了關于啟蒙對如今生活水平作用的書。Stephen Pinker.Enlightenment Now:The Case for Reason,Science,Humanism and Progress[M].New York:Penguin,2018.當然,經濟力量也扮演著它應有的角色:甚至在“工業革命”之前,英國就已經成了一個高工資、低能耗的經濟體,這有助于利用“工業革命”帶來的創新以節省勞動力和能源。在黑死病爆發之后,英國工人工資也有所提高,但遠不及之后幾個世紀的提升。啟蒙運動為高工資、低能耗的“工業革命”建立了背景。Robert C.Allen.The British Revolution in Global Perspective[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9.這里當然還有一些其他學術和技術取得顯著進步的例子。例如,一些科學家認為第一次“工業革命”發生于12世紀法蘭德斯的水磨坊。18世紀的革命性進步不僅在于市場范圍的擴大,更在于科學發展所帶來的持續增長。

[11] 凱恩斯在他的著名文章《我們后代的經濟前景》中闡述了生產力大幅度提升的意義。Joseph E.Stiglitz.Toward a General Theory of Consumerism:Reflections on Keynes’Economic Possibilities for Our Grandchildren.Revisiting Keynes:Economic Possibilities for Our Grandchildren[M].Lorenzo Pecchi and Gustavo Piga.Cambridge,MA:MIT Press,1987:41-87.

[12] 接下去我們將更詳盡地解釋為什么由于勞動力市場里存在的歧視,特別是對婦女和有色人種的歧視,社會的很大一部分群體并未能分享技術進步的成果。

[13] Thomas Hobbes,Leviathan,1651.

[14] 相較于美國,或早或晚,歐洲也出現過類似的反應(德國于1889年在首相俾斯麥的領導下,成為第一個推出公共退休保險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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