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國真相:民眾、政府和市場勢力的失衡與再平衡
- (美)約瑟夫·斯蒂格利茨
- 4251字
- 2020-08-13 11:20:57
第1章 概述
美國及眾多發達國家的現狀并不樂觀——這種說法顯然有所保留。人們的不滿情緒正在這片土地之上匯聚。
根據過去25年以來美國經濟和政治學的主導思想,情況本不應該演變至此。一個全球共榮的新時代似乎近在眼前,它正以前所未有的增長速度發展壯大,而美國理應在這個時代處于領導地位。[1]
2018年,這種高高在上的念頭似乎終于不堪現實的摧折。2008年的金融危機表明,資本主義并不像人們曾經想象的那樣——它看起來既不高效,也缺乏穩定性。緊接著,一連串統計數據顯示,那些位居最上層社會的精英階級才是過去25年以來世界經濟增長的最大受益者。最終,英國脫歐和美國特朗普的總統選舉,這兩項具有反建制主義色彩的投票結果,使民主體制下選民的智慧受到了質疑。
專家對此提出了一個簡單的解釋,目前看來確有道理。自由化的進程忽視了太多美國公民所面臨的困境,他們承諾所有人都將從這些“改革”中受益,當然也包括金融市場。然而對大多數人而言,這些承諾從未被兌現。全球化加速了去工業化(deindustrialization)的進程,這使得大多數人,特別是受教育程度較低的群體(尤其是男性)被時代的車輪所拋下。金融市場自由化(financial market liberalization)引發了2008年的金融危機,這也是自1929年的大蕭條以來最嚴重的經濟衰退。然而,盡管全球有數千萬人失業,數百萬美國人流離失所,但那些高級財務主管竟沒有一個被追究責任或在監獄中服刑,取而代之的是巨額的利益回報,而這些人正是將全球經濟推向毀滅邊緣的罪魁禍首。銀行家獲救了,那些遭受掠奪的人們卻身處水深火熱之中。因此,即使經濟政策成功地避免了另一次大蕭條的發生,這種不公平的救助帶來了相應的政治后果也不足為奇。[2]
希拉里·克林頓將那些處于美國去工業化地區,以及支持她的競爭對手的選民稱為“可悲的人”,這或許是一個致命的政治錯誤(這種言論本身就是“可悲的”)。對這些人來說,希拉里的言論正反映了精英階層傲慢的姿態。J.D.萬斯的《鄉下人的悲歌》[3](Hillbilly Elegy:A Memoir of a Family and Culture in Crisis)和阿莉·霍克希爾德的《本土的陌生人:美國右翼的憤怒與哀傷》[4](Strangers in Their Own Land:Anger and Mourning on the American Right)等一系列著作,記錄了那些經歷了去工業化的人們內心的苦痛,傳達了他們不滿的情緒,展現了他們與國家精英階層之間的距離有多么遙遠。[5]
比爾·克林頓1992年的競選口號之一是“笨蛋,問題在經濟”,他將這個問題過于簡單化了。我們的研究結論揭示了問題所在:人們想要獲得尊重,希望能被他人傾聽。[6]事實上,共和黨在過去30多年里所進行的演說,表明了政府并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人們也不再對此抱有幻想。但與之相反,人們也發自內心地期望著,他們的政府能為他們“站出來”——無論以什么方式。然而當政府確實為他們所發聲的時候,人們卻又不希望政府將自己視作“被落在后面的人”,因為這是對他們的一種貶低。人們已經在一個不公平的世界做出了艱難的選擇,他們希望這些不公平的待遇能得到切實有效的解決。然而,在由精英階層推動的金融市場自由化政策所引發的2008年金融危機中,政府似乎只站在了精英階層的那一邊。這種說法不僅變得越來越可信,而且正如我接下來要闡明的那樣,其中蘊含的道理也十分深刻。[7]
雖然克林頓的競選口號可能過于簡化了,他暗示經濟即是一切,但其實這種說法也并沒有太過夸張。美國的經濟在大部分地區運作不良,而這種情況對那些處于社會頂層的人來說,反而能帶來巨大的收益。事實上,這種橫亙在上層和下層階級之間日益加深的鴻溝才是美國和其他發達國家當前困境的根源所在。
當然,失敗的不僅僅是經濟,還有政治。經濟上的分歧導致了政治上的分歧,政治分歧又反過來加劇了經濟分歧。精英人士為了進一步增強自己的優勢,利用他們在政治上的權力來制定經濟和政治的游戲規則。
美國的精英階層規模很小,但卻控制著越來越多的經濟份額,而位于社會底層的人數眾多,且規模日益增加,卻幾乎享受不到任何資源[8]——40%的美國人無法負擔400美元的意外開銷,無論是他們的子女罹患疾病還是汽車遭遇拋錨。[9]杰夫·貝佐斯(亞馬遜集團董事會主席兼CEO)、比爾·蓋茨(美國微軟企業聯合創始人)和沃倫·巴菲特(伯克希爾·哈撒韋企業的CEO),這三位最富有的美國人所擁有的財富甚至多于整個美國下層階級財產的總和,這也證實了美國頂層與底層人民之間存在巨大的貧富差距。[10]
巴菲特,這位傳奇的億萬富翁投資者,有一句話說得十分正確,“一場階級斗爭正在發生。沒錯,我所在的富人階級發動了戰爭,而我們也正要取得勝利。”[11]他說這些并非出于挑釁,這就是他所認為的對美國現狀最為精確的表述。巴菲特明確地表示,他認為這種現象是錯誤的,甚至有悖于美國的初衷。
美國始于代議民主制。開國元勛擔心存在多數人壓迫少數人的可能性,因此在憲法中規定了保障措施,包括限制政府的職權。[12]然而在之后的200多年,情況發生了變化。時至今日,美國仍存在一個政治上的少數派,這些人即使做不到壓迫多數派,至少也會控制他們,去阻止多數派做符合國家整體利益的事。絕大多數選民希望看到更合理的槍支管制、更高的最低工資、更嚴格的金融監管、更完善的醫療保健體制和更多的獲取高等教育的機會,并且不需要背負沉重的債務。大多數美國人選擇投票支持阿爾·戈爾而不是喬治·布什(George W.Bush,簡稱小布什),支持希拉里·克林頓而不是唐納德·特朗普。民主黨在眾議院選舉中不斷獲得大部分美國選民的支持,但在一定程度上,由于選區劃分不公,共和黨往往保持著對眾議院的控制——直到2018年,民主黨才通過一邊倒的選票支持重新獲得了眾議院的主導權。[13]然而,即使絕大多數美國公民投票支持民主黨參議員,但由于懷俄明州這樣的人口稀少的州和人口最多的州(紐約和加利福尼亞)同樣都擁有兩名參議員,因此共和黨人仍然控制著參議院。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參議院在最高法院法官的批準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令人遺憾的是,法院已經不再是公正的裁決者和憲法的解釋者,而退化成了政治活動的另一個角逐場。美國的憲法保障措施并沒有為大多數人效力,這是因為少數派在潛移默化中已經占據了主導地位。
這種畸形的經濟和政體運作所導致的影響已經遠遠超出了經濟范疇:它們不僅影響著人們的政治生活,同時也影響著社會和個體的特質。一個失衡、自私、缺乏長遠考慮的經濟與政治體制將影響每個人,使得人們變得同樣偏頗、自私自利且目光短淺,從而進一步加深經濟和政治體制本身的缺陷。[14]2008年的金融危機及其余波暴露了銀行家丑惡的本質,因為他們不僅失信于人,還妄圖利用弱勢群體。對于一個數十年以來一直癡迷于談論“價值觀”的國家來說,這種落差更加令人震驚。
要想理解如何恢復全民經濟的共同增長,首先需要了解美國抑或是其他任何國家財富的真正來源。財富真正的來源是人民的生產力、創造力及生命力;過去250年以來進步顯著的科學技術;同時期經濟、政治和社會組織的進步,包括法治、有序的競爭性市場環境、具有監督和制衡作用的民主制度及眾多“講真話”的社會機構。也正是這些進步為過去兩個世紀以來人民生活水平的大幅提高奠定了基礎。
然而,本書將會在下一章描述在過去40年中出現的兩個令人不安的變化。我們已經注意到了美國經濟增速的放緩,且大部分居民的收入水平停滯不前甚至下降。一個巨大的鴻溝正橫亙在美國社會的上層階級與其他階級之間。
僅僅表述經濟和社會發展的軌跡是不夠的,我們必須更好地去理解在過去40年里那些使美國偏離正軌的思想和利益的力量:他們為何能一手遮天,為什么他們從根本上是錯誤的。讓企業利益決定一個國家的經濟和政治安排,將導致經濟和政治權力更加集中,并持續集中下去。理解了為何美國的經濟和政治體制會導致現今的失敗,我們才能窺見另一個世界存在的可能性。
有一種改革可以實現更加美好的共同繁榮愿景,這種改革在經濟上很容易達成,但在政治上卻難以落實。正如我們將要看到的那樣,人們可以使現在的經濟體制更貼合我所認為的普遍價值——不是銀行家所展現的貪婪而缺乏道德的觀念,而是政治、經濟和宗教領袖經常宣揚的、更為高尚的價值觀。這樣的經濟體制能夠重新塑造社會價值觀,使人和社會都更加趨近理想中的形態。一個更加人道的、為絕大多數人民提供他們所渴望的中產階級式生活的經濟體制將會誕生,而這種經濟體制已經離美國越來越遠。
[1] 福山1992年著作的完整標題是《歷史之終結與最后一人》。在特朗普當選后,他的觀點改變了:“25年前,我對民主國家會如何倒退并沒有任何概念,而現在我認為它們顯然可以做到。”
[2] Adam Tooze.Crashed:How a Decade of Financial Crises Changed the World[M].New York:Viking,2018.
[3] New York:Harper,2016.
[4] New York:The New Press,2016.
[5] Jennifer Sherman.Those Who Work,Those Who Don’t:Poverty,Morality,and Family in Rural America[M].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09.Joan C.Williams.White Working Class:Overcoming Class Cluelessness in America[M].Boston:Harvard Business Review Press,2007.Katherine J.Cramer.The Politics of Resentment:Rural Consciousness in Wisconsin and the Rise of Scott Walker[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16.Amy Goldstein.Janesville:An American Story[M].New York:Simon and Schuster,2017.Michèle Lamont.The Dignity of Working Men:Morality and the Boundaries of Race,Class,and Immigration[M].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0.我自己在此領域有限的探索與這些更為深入的研究結果一致。
[6] 當我作為首席經濟學家時,世界銀行對此領域進行了研究,并對于在決策中缺少發言權的情況表達了擔憂。Deepa Narayan,Raj Patel,Kai Schafft,Anne Rademacher,Sarah Koch-S chulte.Voices of the Poor:Can Anyone Hear Us?[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0.這是該著作系列的第一卷,其中每卷都有其各自的編者。
[7] 參見我在《自由市場的墜落》和《巨大的鴻溝》這兩本書中對于這些問題的討論。
[8] 我之所以強調1%,是因為舊的階級劃分(少數的上層階級、龐大的中產階級和中等數量的窮人)已經不再適用了。
[9] Bankrate在其2017年的金融安全調查中發現,除非進行借貸,否則61%的美國人無法籌集到1000美元的應急資金。Taylor Tepper.Most Americans Don’t Have Enough Savings to Cover a$1K Emergency[EB/OL].(2018-01-18).https://www.bankrate.com/banking/savings/financial-security-0118/.同樣,聯邦儲備委員會在其2017年美國家庭經濟福利的調查問卷中,根據第五次家庭經濟和決策年度調查發現:“4成的成年人在面臨400美元的臨時開支時,將無法應對支付,或者需要進行轉賣或借款來完成資金的籌集……而在2013年,這個數字將是5成。”它同樣揭示了“每五個成年人中就有一個無法完全償還當月的所有賬單”,以及“由于無力承擔費用,超過四分之一的成年人沒有在2017年得到應有的醫療”。這兩項結果都與另一項調查結果一致,即15%的美國人沒有儲蓄,58%的美國人儲蓄不到1000美元。FRS Report on the Economic Well-Being of U.S.Households in 2017[EB/OL].(2018-05).https://www.federalreserve.gov/publications/files/2017report-economic-well-being-us-households-201805.pdf.CameronHuddleston.More than Half of Americans Have Less than$1,000 in Savings in 2017[EB].(2017-09-12).
[10] Oxfam,Reward work,not Wealth,Oxfam Briefing Paper,Jan.2018.
[11] 沃倫·巴菲特引用本·斯坦的話“在階級斗爭中,猜猜哪個階級會贏”,摘自《紐約時報》,2006年11月26日。
[12] 這被美國繼承自英國的長期法律學說進一步限制了,如公信原則中指出國家(特制主權)依托于被后人繼承的公共資源,所以不能允許其被完全私有化或者受到掠奪。
[13] 《紐約時報》報道,59.2%的選民投票給了民主黨派參議員。U.S.Senate Election Results[EB/OL].(2019-01-28).https://www.nytimes.com/interactive/2018/11/06/us/elections/results-senate-elections.html?action=click&module=Spotlight&pgtype=Homepage.
[14] 人們可能會質疑這種邏輯關系是否在其他方面起作用——無論自私和短視是否是這些經濟個體的特征。但同時,自私和短視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全人類所共有的特質。由此可以說,比起利他主義,同理心及對大眾的關懷,經濟管理規則及其如何發揮作用才真正決定了哪些品質將起到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