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命谷里生機勃勃。
一群人圍著一個三歲的小女孩跑來跑去。
“小離,小心點啊!”花愐愐成了最稱職的超級大保姆,是她認識動物世界的無敵教科書。他們一起捉蟋蟀斗蛐蛐,趕獾追鹿,玩得不亦樂乎,每天一身泥回去,燮月一邊嗔怪地褪下她的衣服,一邊愛憐地給她擦拭。
她慢慢長大,仿佛一天一個樣子,聰明伶俐,能言會道,樣貌越來越有他的影子。
三年了,沒有他的一點消息,她也漸漸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如果就這樣終老下去,像花神劍一樣,不指望什么,或者指望無用,也不是一件多難的事。
燮月險些以為日子就這樣不咸不淡了,人生波瀾已經結束了使命,帶來這個小生命,看她長大為她喜憂,便是她后半生的全部意義所在。然后等待死亡接管余年。
小離最喜歡羽麗,她會說羽麗姐姐最漂亮,羽麗姐姐最厲害,羽麗姐姐不要走。
羽麗這些日子正在收拾行裝準備出谷,五年的時間轉眼過去了,外面發生了許多事,她怕什么時候楚王不小心死了,她就不能親手報仇了。
所以羽麗雖也過了許多年這樣平靜的日子,她卻沒有燮月的心情,而是正躍躍欲試,準備展翅高飛。
本是殊途同歸的一些人,在同行了一段之后,總是要分道揚鑣。就像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人們從四面八方而來,又將奔向四面八方而去。宴席再熱鬧,也終究有杯盤狼藉的收場。
就在這時,傳來了姬無咎的消息。
他在華山之巔挑戰了楚墨巨子宇墨寒。
他殺了他的師父。
他接管了楚墨一派。
“他報仇了!真為他高興。”羽麗說。
惋星、燮月相視一眼,默默吃飯,并沒有說話。
“他說過報完仇會來找我。我也該去報我的仇了,我要先報了仇再去和他會合!”羽麗還在歡快地暢想著。
“去報你的仇吧。”花神劍突然說。
“師父,您終于同意了?”她一直磨來磨去,師父之前都沒答應呢。
花神劍看她一眼,一改平日什么都寫在臉上,深沉地點點頭:“明天就去吧。”
說完像是吃飽了,放下碗筷,走了。
她的背影一時間顯得有些落寞。
第二天羽麗起了個大早,第一縷陽光照在晨露上時,羽麗去和師父告別。
師父只隔著簾子輕輕應了她一聲。
羽麗磕了三個頭:“師父,我報完仇就回來。”
師父沒有說話。
她是個細心的人,這次師父答應得干脆令她心生疑竇,可是她不敢多言,怕師父改變主意。于是再不磨嘰,拜完三拜便起身向外走。
花愐愐拉著她的手依依惜別,也想和她一起出谷。
羽麗答應報完仇就來找他,帶他出谷闖蕩。讓他也趕緊得個出谷令等著她。
在晨曦微露里,羽麗揮別小小的村落,走向斷情崖邊,那里是她入谷的地方,如今五年了,入谷時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呢。她還要從曾經的原路出去。其實她已經練習過無數次了,憑著輕功和內力,她已經可以攀援上崖。
她緊一緊自己的背囊,握好自己的長槍和劍,大步向前。
她會踏著朝陽的清輝,一步步從她落下的地方走回來路。似乎預示著她期待自己羽翼豐滿,終有可以與他并肩作戰,保護他拯救他的那一天。
羽麗已經準備好了。
正在她凝神運氣準備攀援的那一刻,斷情崖絕壁之上似乎一個黑影正急速下降。他由遠及近,身形矯健游走在懸崖峭壁上,毫不費力地逼近谷底。
“誰!”羽麗疾沖向前,抽出了她的寶劍。
他們同時看清了對方,借著剛剛升起的朝霞的微光,看見了對方被霞光染紅的臉龐。
“姬無咎!無咎哥哥。”羽麗驚呼,“是你!”
姬無咎見到她也是一驚。
他沒想到會在崖邊遇見她。
“你怎么來了。”羽麗沒想到她剛剛還在想他,她竟然就出現在面前。
姬無咎沉聲道:“我說過,我會來。”
他們面地面站著,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五年了,她長高了些,長到了他的肩膀。
褪去了娃娃臉,一張絕美的少女臉龐上還有一點點青澀和稚氣,卻和他夢中的她一模一樣。
而他的臉上更加棱角分明,有些胡渣。頭發長了,擋住了那雙深邃的眼睛,他的戾氣少了些,卻又多了點滄桑。
“無咎哥哥,你報仇了,恭喜你!”羽麗撲上去,就要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羽麗發現,自己再見到他,一個健健康康,比以前還要威風凜凜的姬無咎,竟然這么開心。
可是她撲了個空。
一陣叮當作響,一個身影從她身邊掠過,已經與姬無咎纏斗在一起。
她驚呼一聲,定睛一看,那人竟是自己的師父——花神劍。
她許久沒有出手了,許久不再過問世事,為何會突然出現,而且身形如此矯健。
轉眼已拆過百招,他們仍打個平手,這時候谷里的人都跑了過來,燮月、惋星站在后面,花愐愐來到羽麗身邊,正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師父!”羽麗叫著,就要加入戰團去勸架,惋星拉一拉她,搖搖頭。
這里只有羽麗在干著急。
又拆了百招,姬無咎得空虛晃一招向后疾撤,跳出戰團。
他一拱手:“花脈主,承讓。”
他不想再打。
他來這兒不是來打架的。
更何況以他現在的功力,花神劍也未必能打贏他。
花神劍顯然也看出了這一點。這許多年,她確實老了,太多東西消磨了她的斗志,而今,她在這世上又少了一個掛念。
“是你殺了宇墨寒。”花神劍面無表情。
“是。”姬無咎答。
“很好。”花神劍說這話時,卻看不出說好之人,認為好在哪里:“這里不歡迎楚墨,你擅闖絕命谷,便是死罪。”
“我有要事。”
“再重要的事,也不可壞了我的規矩。”
花神劍從來說一不二。
“我用一句話,換一個人。”姬無咎不管她說什么。
“哼,什么話也休想換我的人。”沒人能和她花神劍做這樣的交易。
“聽完再說,你不會拒絕的。”姬無咎說得毋庸置疑。
花神劍更受不得一點威脅,她就要沖上去再打,像保護著小雁的母雁,不允許有任何失控的部分。
突然姬無咎說:“是他臨死前的話,要我轉達你。”
花神劍一愣。
她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誰。
那個臨死之人,還會有誰。
在華山之巔,是那個人的最后時刻。她無法想象,在他臨死之前,竟還向人留了句話給她。
他,還有什么話說。
她,又將以什么身份聽取他那句話。是朋友,還是仇人?
有話要留,會十年都不說么。
他還是這樣自私,自負又自以為是。
花神劍忽然心痛:他已經死了,還要將話留給我聽,我若有話要回他,又要向誰去說?
花神劍不要聽,可她騙不了自己。
“他說他錯了。”
姬無咎不等她回答,說出這平平一句。
只是平平一句他錯了,卻如一支箭擊中花神劍。
她本以為事情早已過去了,就像所有人看見那樣,它一點都不值一提,她從沒在意過這件事,從來沒為任何事困擾煩惱過。可正是這件事讓她變了個樣子,潛移默化的變成了另外一個自己。她塵封得完好,用泥用水用淚用血牢牢封蓋,不要透出一絲一毫,她越塵封得完好,越發現那封蓋下面,已經爛到了骨子里。
“他錯了?他還會認錯。”花神劍輕笑一聲,裝作若無其事。
“是。”姬無咎說。他繼續復述他的話。
“他說他以為自己做了正確的選擇,卻為此悔恨一生。”
姬無咎停頓了一下,似乎也在咀嚼這句話,然后似乎是重復,又像是在為他下著一生唯一的一句判詞:
“他錯了。”
花神劍身子一傾,險些跌在地上。羽麗一把扶住。
“師父。”羽麗關切地看著她。
“是他說的?”花神劍道。
姬無咎面無表情。
花神劍面色凄然。
“他不止欠你名分、情分,如果你愿意,作為補償,我可以讓你成為江湖最尊貴的女人。”
“哼。”花神劍本就是江湖中神話一般的存在,會看得上哪樣尊貴。
“做楚墨宇前巨子夫人,擁有強大的人脈資源,你們的兒子也可以繼承他的封邑。”姬無咎說。
所有人一怔,花愐愐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驚呆,他自然聽出來了,原來他的父親是楚墨巨子宇墨寒。他拉住花神劍的袖子,投去疑問的目光。
花神劍聽進去了,宇前巨子夫人……她從不承認自己心中尚有不甘,而那被她封得完完整整滴水不露的一切還是這樣赤裸裸的散發出了難聞的氣味。
她因未婚生子而放棄了整個江湖,從一個纖塵不染俠義無雙的女神變成為江湖人士不齒縱性不檢的蕩婦,江湖眼光惡語,難道她真的不在乎么?世間只字未露,她也只字不提,就能全當不存在嗎?
她已經不是女神了,只她自己還在女神和蕩婦中間徘徊游移,甚至都不認得自己到底是誰。
只是一個名分,一個名正言順的機會,一個自證清白的理由。她要的是重回尊貴,在所有人心目中明白她還是那個她,從來都沒有變過。
她卻終究看不開。
是她的錯,他的錯,還是這世間的錯?
如果他當時就娶了她,他們會是什么樣子?
花神劍不敢想,想,又有何用。
“這是他許給我的?”花神劍幽幽開口。
未等姬無咎回答,她接著道:
“還是你啊。”
她似乎知道答案,他再知道錯了,也不會在身后,哪怕在身后,打自己的臉。
所以那些,根本就不是他說的。
“我有這個權力。”姬無咎算是默認。
他不做的許諾,他可以。是的,他姬無咎有這個權力。他現在不只是楚墨巨子,還是人脈總統領,號令江湖三山十路八十一關黑白英雄。
他可以修正一切,權力就是要這樣用的,可以生有殺無,可以賦予或者拿走。他會適應手中的權力,直到它帶著他走到他本就該在的那個位置。
那個暗紅紋匣子里提到的事。
花神劍凄然一笑,她終于看開了,不是他許的,哪怕世人對她頂禮膜拜又有何用。她可以騙得了自己么。
那時的他們,只是個誤會。
他走了,也應該將他們的往事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