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個人吃不了苦,他自會選甜來吃。
承受不了太大壓力,老天就不會給他重任。
所以失敗容易,成功很難,是天命,更是自己的選擇。
姬無咎從來沒有選擇過,老天就給了他這樣的命運。
做滅門仇人的徒弟,使命是殺了自己的師父。
那時姬無咎五歲,和父母住在睢陽,那里是曾經的宋國的故都。
宋國早已被楚、魏所滅。在那之后,這里就歸了楚國,他們也是在那之后遷了過來,或說是遷了回來。
姬無咎的父親叫姬華廷,名字很氣派,卻并不擁有一座帶華麗庭院的宅子。母親顏姬,是個很美麗的女子。按這樣的叫法,他們祖上應該是周王分封時某本家姬姓國貴族后裔。[1]
他們的言談舉止接人待物也是如此,氣韻華美,如沐春風。
所以他的父親有許多朋友,許多是官場上的、許多是江湖中的。
宇墨寒就是他的朋友,很好的朋友,他是個有名的人。他官場上很有名,是睢陽邑宰,他江湖上更有名,是墨家三派之一楚墨的巨子,一門之主。
實際上姬華廷沒什么官職,沒有封邑,也沒有錢,似乎也沒什么特別正經的事做。那時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好像剛剛長大到能記得父母的樣貌,會因為失去他們而傷心,他們就死了。
一個月籠云罩的夜晚,姬無咎跟燮月坐在天門山的山門口,山風清冷,點點流螢,他們俯瞰山下,白日里層層疊疊的青翠在夜色中變成一圈又一圈暈不開的重墨,涂染得沒有一絲留白。
天和山遠遠相接,像愛與恨,情和仇,看似邊界明卻對立而生,卻又完全挨不到邊。
今夜無星,那夜,也無星。
“無咎!無咎!”
那是母親喚他的名字。
她倒在血泊里,留戀地望著他,好像有很多話要和他說。
姬無咎撲到她身上,那是第一次被血的溫熱燙到的感覺,他不知所措,看向父親和宇墨寒,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只聽父親鄭重地,讓他拜宇墨寒為師,那個拿著正在滴血的劍的男人。
“父親!是他殺了母親?”
父親不答,他將一個暗紅紋匣子交給宇墨寒,繼續(xù)交代他。
“你要好好和宇巨子學武功,當你有能力殺了他,你就可以看這個盒子了?!?
“殺他?我現(xiàn)在就要殺了他!”姬無咎小小年紀,卻反應極快。他說著就沖向宇墨寒。
宇墨寒面無表情,一只手輕松將他甩開,那劍便抵到了父親身前。
“你,還有什么要交代的么?!庇钅f。
“你為什么要殺我母親,還要殺父親?不要!”姬無咎被摔得很遠很疼,但他迅速站起跑回來沖上去。
宇墨寒一腳將他踹開。
“那便麻煩你了。”父親贊許地看一眼宇墨寒,仿佛他在懲戒一個冒犯自己的仇人,而不是要救自己的親人。他的兒子姬無咎被打被踹,他不僅沒有阻攔反而支持。
“父親?”姬無咎不敢置信,平日里,父親都是慈愛的模樣,偶有嚴厲,也是因他犯錯屢教不改,從未無端懲戒過他,如此對待過他。
“無咎,怪只怪,父親對你寄予厚望,怪只怪,你無從選擇的命運安排?!备赣H語露不舍,但態(tài)度決絕。
那是生離死別的無可挽回。
“為什么?是因為那個盒子嗎?父親,我不要看了,再也不要看了!”姬無咎知道錯了,他不會再屢說不聽屢教不改,他懂得遵命了,他痛哭失聲,可是他的父親再也聽不到了。
宇墨寒將劍拔出收起,帶著盒子,帶著姬無咎,來到了天門山。
那時的月夜,和今天一模一樣,十年來,有多少月夜是一模一樣的,在那些一模一樣之中,有多少悲歡離合、鏡花水月。有多少生命永遠消逝,又有多少人注定奔向死亡。
“無咎,不要自責,那不是你的錯,死本就是件無從選擇又難于接受的事?!臂圃抡f,“這么多年過去,我知道你一定非常痛苦,我想你開心些?!?
夑月說得誠懇:“千人千面,其實死亡的意義也是人各不同。換個角度看,說不定死對于一些人,反而是種解脫。就像那月,你眼中的和我眼中的,就不是一個樣子。”
燮月想要安慰他。
她喜歡月亮,月亮有很多種樣子,她看到的月是月明星稀,星月交輝。是皓月千里,風月無邊。師父當時給她以月為名,大概是希望她如月般皎潔光瑩,剔透隨心吧。
而肅殺的夜,總是無月無星。
這幾天他們的身體都恢復得很有進展,半個月后,姬無咎可以走動如常,夑月便常央他帶自己到處轉轉,山前的碧池,山后的花海。石崖上的絕頂臨風,密林中的鳥語獸鳴。好幾次姬無咎似乎隱約想起了什么,會問她,是不是在林中遇蛇,是不是差點被黿吃掉。許多片段支離破碎,她微笑應著。她只在他問起時說上兩句滿足他的好奇,從不主動提及他們過去的事情,她怕他發(fā)現(xiàn),她不是他記憶深處的那個人。
然而為了周全,她還是從惋星的書信中知道了許多他們的往事。自然是讓惋星幫她打探羽麗和姬無咎的過去,說是幫他恢復記憶,她們都被她蒙在鼓里。
原來姬無咎和羽麗有過許多有趣的驚險的奇遇,他只是不記得她是誰了。
但愿他永遠不要想起,這樣她就能理所當然地待在他身邊了。
她愿天涯海角,生死相隨。
然而一個念頭卻總是蹦入腦里。如果是羽麗坐在他身邊,現(xiàn)在會是什么樣子。她會說什么話,做什么事。
她有時候不知道自己是自己還是羽麗,他陪伴的是腦海中的羽麗還是現(xiàn)實中的自己。
燮月想知道姬無咎在遇到她以前的所有事情,所以有了今夜的談話。
此時姬無咎無聲地靠在石壁上,他不知道為什么會說出兒時的痛苦記憶。是終熬不過她的百般央求?還是相似的夜讓他有了傾訴的心情。人說老了才會想要傾訴,他從沒這樣傾訴過自己,沒有人聽,更沒這個必要。
她想知道便讓她知道吧,他從來不會受任何人影響,除了使命和命令,不會滿足任何人的要求。而對她,卻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妥協(xié),從前,現(xiàn)在。
只是在偶爾片段的失神中他能覺察到一絲不妥,從小在野外生活,受到訓練,他的直覺非常敏銳。可那不妥每每到來便稍縱即逝。他能想起救她于密林,救她于墜崖深谷。他記得她的任性耍賴,逗趣狡黠,那是她獨有的沒人可以超越的氣質,還有她出走時脆弱、倔強、自以為是,被逼無奈和全神貫注,拼命活下去的樣子,那又是像極了曾經自己的另一種氣質。
眼前陪著他的她妖嬈嫵媚,體貼溫柔。
這樣很好,怎樣都好。他不貪心,便足夠了。
蠱雖不在了,但他使命還在。
[1]姬,最早是河水的名稱。史籍記載,黃帝因長期居住生活的姬水之濱,故以姬為姓,所以黃帝不姓黃,而是姓姬。黃帝的后人建立了周朝,姬就成為周朝的國姓。
周王室建立后,周天子分封天下,魯國、晉國、鄭國、衛(wèi)國、虞國、虢國、吳國、燕國等國家均是周王室后裔,姬姓;其他許多國家是外姓功臣,如齊國是姜姓,秦國是嬴姓,楚國是羋姓,宋國是子姓,越國是姒姓等。
在我國上古時期,人們便發(fā)現(xiàn)近親不能結婚,那時人口沒有現(xiàn)在多,而且家族支脈相對清晰,所以只規(guī)定貴族同姓不婚。在這種規(guī)定下,貴族女性的姓要比名更為重要。沒有出嫁的女子在家時通常以排行區(qū)分,當然不會用老大、老二、老三這樣的稱呼,而是在姓上冠以孟(伯)、仲、叔、季。比如孟姜,是姜家的大女兒,伯姬,是姬家的大女兒,仲子,是子家的二女兒,叔姬,是姬家的三女兒。出嫁以后就得改名字,有這么幾種改法。如果嫁給了別國的國君,就在姓上冠以配偶受封的國名,如秦姬、芮姜、息媯、江羋;如果嫁給了別國的卿大夫,則在姓上冠以配偶的氏或邑名,如趙姬,趙衰的妻子,孔姬,孔圉的妻子,秦姬,秦遄的妻子,棠姜,棠公妻子,而棠則是邑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