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燮月照例針灸完出來，草藥五天一換方，正巧這日清閑手中無物，不知從哪來的一時興起，她只覺神清氣爽，腳步輕快地走到山腳下面去看花。

時日已近冬天，萬物現(xiàn)出凋零之態(tài)。面前卻開出一簇一簇威靈仙。那花開有玫紅、紫色、白色，花團錦簇好不艷麗。她本喜紅色，衣裙也多為紅色，便采了許多玫紅花蕊捧在胸前，遙想起師門絕命谷中不受外界影響，四季如春，永遠山花爛漫，思緒便又飄回許久之前，還是在跟著師父練武的時候。

眼眸閃動處，只覺不遠窗邊坐著一人，正看向自己。

這一半月來燮月除了每日在醫(yī)館診治，很少出來走動。倒不是她害怕楚墨人煙稀少又全是男子，實在是身上慵懶只想睡覺，連飯食都是童子拎了食盒送來，她除了連恚，沒見過幾個門人，

就算遠遠有個把楚墨門人注目過她，她也全沒在意過。

可今日之眼神卻讓她不能忽視，心神不寧之下，燮月遠遠向那窗邊回望過去。

果然，那眼神不是來自別人，正是姬無咎。

燮月又驚又喜，不顧其實與他并不相識，趕忙跑過去，熟絡(luò)而喜悅道：“你醒了！好些了么？”她的歡喜真摯直白，溢于言表，有著融化初冬寒冷的氣息。

姬無咎飄逸碎發(fā)，星輝沉眸，淡淡應(yīng)了一聲。

燮月才覺自己太過冒失，竟被他的醒來弄得如此失態(tài)，太也尷尬可笑，趕緊窘迫地低頭掩飾，一眼看見手中之花，支掩著遞過去：“這花很美，送你。”。

姬無咎沒有接，只是問：“是你幫我換的血。”

燮月笑著點頭。

借機將送花的手收回來，放在面前假裝聞著，不敢看他逼視自己的眼睛。

“多謝你。”姬無咎道。這一聲謝，說得燮月心里暖意融融。

“是不是，還有別的什么事。”姬無咎接著問。

燮月不知該說什么，見姬無咎認真地看著她，眼神里隱埋著些許感激和莫名疑慮，似乎鼓勵著她可以說點什么。

“別的事……”燮月喃喃，沒反應(yīng)過來他指的是什么。

不就是幫你換血了嗎，燮月眼波閃爍。

“對，我們，是不是曾經(jīng)……”姬無咎努力回想，卻只剩皺眉痛苦，他只剩記憶的空殼，曾在那里的已全部清空，卻留下一地空白撐開場面，他只得嘆氣，“我是不是忘了很重要的事情，記不起來了一些，和你有關(guān)的事？”

此時，燮月終于明白姬無咎在說什么。

她想起連恚的話，姬無咎會忘記很重要的事情，最重要的人。果然，他把羽麗給忘了。

可是他竟然記得忘記了羽麗這件事？

他正努力地想要找回記憶，所以他把自己當(dāng)成羽麗了？

一個假設(shè)忽然飄進燮月的頭腦中。

如果那些真的是她和姬無咎的過去。那該多好。

燮月忽然有點傷心，她問：“你還記得什么。”

姬無咎有一刻晃神。以他的性格，他不會說出來給她聽的。

可是姬無咎緩緩開口。

“我記得這里有一個人。”姬無咎指指心的位置，很認真地：“她藏得很深，藏得，我看不到她的樣貌，聽不到她的名字。”姬無咎抬眼看天，看云，“但是，她非常重要。”

夑月被他的話一字一句擊中，覺得有些心塞。

而他低頭看向她。

“所以，是你么。”

姬無咎眼里是小心翼翼的試探。

這一切令燮月淚盈眼睫。

她才剛剛認識他，和他說第一句話。可是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認識他很久了。

他是個殺伐果決的冷血殺手，背著血海深仇自種毒蠱。而此時此地，面前的姬無咎沒有那些冷冰冰的外殼，只是個無辜又脆弱的少年。

一定是對他來說極為重要的事情，極為重要的人才能讓他暫且放下那些，專心致志地，做一個看起來不像他自己的人。

或者做回一個他本來應(yīng)該成為的樣子。

一個人如果會在你面前做回他真實的自己，那這個人對你也一定不陌生。

不知道那淚是在心疼他還是心疼自己，夑月的眼淚落了下來。

姬無咎只等著燮月的回復(fù)，或者說是一個確認。按他的推斷，誰會不顧自身安危為他換血。

他看見了，下意識里伸出手，用食指輕輕地，拭去了她的淚痕。

這個動作像是觸動了閥門開關(guān)，那些燮月拼命壓制，藏在心里的心酸委屈一股腦地涌了出來，有個聲音在是用它強大的生命力要沖破束縛浮出水面。

是的，她希望自己是她。哪怕只有這短短一刻，燮月也希望她自己就是羽麗。

她羨慕羽麗那么天真無知，卻有這樣的人憐惜疼愛。自己為什么千回百轉(zhuǎn)，卻尋不來這樣的一份真心以待。

她若是羽麗該多好，假如她是羽麗，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和他在一起。

大概終其一生，她最想要的，也就是這樣一個人。

哪怕?lián)碛形涔^世，傾國傾城，富可敵國，也抵不過一個篤定一生的癡心人。

燮月哭得更傷心，淚水像斷線的珠子，撲撲簌簌地滾落下來，滾落在姬無咎的指尖，掌心。

像是被淚水的溫度燙到一般，在洶涌的淚水面前，姬無咎下意識收回了手，眼里竟是無措的茫然。

燮月一陣心悸，她的哭嚇到了姬無咎？讓他討厭了？還是她的哭像不似他的意中人？

燮月患得患失，透過婆娑淚眼偷看姬無咎的一舉一動。

他茫然、遲疑，也許馬上就會變成釋然。

他還在等待，說不定下一秒就會離她而去。

機會總是稍縱即逝的，燮月不能讓他溜走。

她相信自己絕對比羽麗更懂他，以后也絕對會比羽麗更適合他。

更珍惜他。

所以，

燮月做了一個決定。

她決定在這一時半刻，充當(dāng)一下填補他內(nèi)心空白的解藥。

她只是為了他好，要用自己溫暖的手，捂熱他握劍的手，用她真誠的心，融化他痛苦的根源。

她身體里流淌著他的血，他身體里也有她的。他們已然血脈相通。

燮月伸出手，緊緊握住姬無咎的手。她用眼神告訴姬無咎，他猜得不錯。

“是你。”姬無咎說。

她沒有否認，她只是什么都沒否認。

“別哭，告訴我，我忘了的事。”姬無咎安慰她。

這時，天上飄起雪花。

極美的細碎雪花。

在細雪落在臉上消融那一刻，燮月感覺自己慢慢脫胎換骨，成了另一個人。

微冷的空氣穿腔入腹，她的身體也輕飄起來。

那感覺好極了。

她已認定，自己做了個正確的決定。

這個決定不管結(jié)局如何，她都不會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