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背光而生
- 孫睿
- 5532字
- 2020-07-30 17:37:07
米老師從大衣柜里取出一件白襯衫,穿在身上,站到鏡子前照了照,沒發(fā)現(xiàn)什么問題。一轉身,看見一直在旁邊看他的米樂。米樂知道今天似乎是個特殊的日子,爸爸似乎要去做一件特殊的事情,為了這件事情,爸爸和媽媽已經(jīng)爭吵了很久。米樂不愿意看見他倆爭吵,也不想問這件特殊的事情是什么。
每天都是米老師送米樂上下學,他任教的中學和米樂所在的小學順路,但是今天米老師告訴米樂,中午放學不去接他了,讓他和家近的同學結伴回家,學校離家并不遠。
米老師還指著桌上蓋著網(wǎng)罩的飯菜說,如果他沒回來,米樂就自己先吃,菜已經(jīng)炒好,六月中旬了,不用熱也能吃,主食是方便面,暖壺里有開水,一泡就行,倒的時候小心點兒。米樂愛吃方便面,平時父母都不讓吃,這次主動給他吃,更說明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米樂已經(jīng)會感受大人的心理。
米老師檢查了米樂脖子上的鑰匙繩,確認了家里的鑰匙在上面拴著。最后叮囑米樂,吃完飯鎖好門,電視上有一塊錢,拿著買零食,去找隔壁的同學,一起去學校。
米樂媽媽今天出門比以往都早,在米樂印象里,父母好像有幾天沒說過話了。對于媽媽的早早出門,米樂并不意外。
米樂斜坐在自行車的大梁上,拐過門前那條都是露天面攤兒的小路,就到了所謂的大街上,沿著大街一直往前走,是市法院。經(jīng)過門口,米樂問爸爸,你今天是要來這兒嗎?米老師有些意外,問米樂為什么這么說,米樂說你們聊天總說法院法院的,這不就是法院嗎?米老師以為自己和老婆那些避著米樂說的話影響不到他,結果米樂還是聽到了,而且走心了。米老師只能告訴米樂這是大人的事兒,小孩只要好好上學好好吃飯就行了。
后來米樂回憶起來,大約也是在這之后,家里的氣氛變了,像一座冰窖,回到家就感覺冷,想趕緊出去曬曬太陽。爸媽也不怎么說話,米樂倒希望他們吵場架,通過謾罵的言語,也能知道兩人的關系到什么程度了,現(xiàn)在相安無事但誰也不理誰的生活,突然讓米樂喜歡去上學了,不愿意待在家里,不愿意過禮拜日。作業(yè)需要家長簽字的時候,米樂也很為難,不知道該找誰。爸爸是家長,媽媽也是家長,找爸爸不找媽媽,會不會讓媽媽傷心?反過來,爸爸會不會傷心?米樂覺得自己長大了,能替大人著想了。
當然米樂更要為自己著想,必須有個家長的名字出現(xiàn)在紙上,他只能花錢找一個擅長模仿家長簽名的高中生寫上父母其中一方的名字,遠近有需求的中小學生都會找這個高中生,代價是一袋干脆面。
媽媽和爸爸還頗有幾分默契,兩人盡量不同時出現(xiàn)在家里,不是他昨天加班,就是她今天加班。趕上周日,不是他這周帶米樂出去玩,就是她下周帶米樂。至于為什么不能三口一起出行,米樂在父母嘴里得到的說法都是對方工作太忙。然而無論多忙,無論兩人的時間多不湊巧,神奇的是,竟然沒有耽誤過米樂一頓飯。
這種日子持續(xù)了幾年,直到有一天,媽媽突然不在家住了。米樂不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問爸爸,媽媽為什么不回來住了,爸爸的回答很簡單:工作需要。
取而代之的是老何開始頻繁出現(xiàn)在米樂家。媽媽的消失、老何的出現(xiàn)和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的子彈殼,讓米樂覺得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
終于在五年級期末考試結束后,米樂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這次他考了三百——語文、數(shù)學、自然三門都是一百分——受到老師表揚。放學回家的路上,一個沒考好的男生對米樂說:
“你有什么可得意的,你爸你媽都離婚了!”
米樂已經(jīng)快十二歲,加上父母長久以來的表現(xiàn),他大概知道離婚是什么意思了。米樂反問那個男生:“你怎么能保證你媽你爸沒離婚?”
那個男生說:
“我媽我爸天天一個被窩,他們不可能離婚!”
米樂想到媽媽很久不回家住了,如果一個被窩才代表不會離婚,那么這說明媽媽已經(jīng)和爸爸離婚很久了。想到這兒,悲憤噴涌,撲向那個男生,兩人扭打一團。
這一架打得米樂身心通暢,多日積蓄的苦悶一掃而光。那個懸而未決的疑惑——父母到底怎么了——也有了答案。
米樂挨了幾拳,身上的疼痛感讓這個答案變得對他失去殺傷力。打架的結果是兩敗俱傷,兩個小孩本就沒有多少力氣,打累了,被路過的大人一伸手就拉開了。
米樂鼻青臉腫回到家,爸爸一眼就看出他打架了,問因為什么,米樂當然沒說因為你和我媽離婚了,而是說那孩子欠揍,因為在考試的時候給他搗亂。爸爸說我看欠揍的是你,這事兒你可以告訴老師,但不能動手打人。爸爸讓米樂趴下,用掃炕掃帚打了他屁股三下,幫他長記性。
米樂并不記恨爸爸,也不記恨媽媽,覺得他倆也是受害人,只是對老何耿耿于懷,因為父母離婚和老何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所以當看到這次小學畢業(yè)語文考試的作文題目是“身邊的平凡英雄”時,米樂立即想到了小舅在火車上制服老何的事情,終于借此發(fā)泄了對老何的憤怒。
米樂把他知道的和幻想的都寫了進去,塑造了一個討人厭的老何,而作為平凡英雄的小舅,及時出現(xiàn)將這匹害群之馬繩之以法。
沒想到交完作文,回到家就看見了豁牙老何。豁牙老何知道今天是米樂小學畢業(yè)的日子,每年里,他都會以各種名義,找米樂爸爸喝一頓。老何本來已經(jīng)有了一副合適的假牙,卻故意不戴,就愿意咧嘴一笑后,露出里面的黑洞,他說這是自己的光輝業(yè)績,是自己反抗強權的勛章。
米樂進門后沒有坐下和這兩個大人一起吃喝,他厭惡地看了一眼老何的豁牙,徑直進了自己的小屋。米老師替米樂打圓場,說孩子越大越不懂事兒,也不知道叫人。老何并不挑禮,扯下一個雞腿,又掰了一塊肝,盛在碗里,送到米樂門口,敲門說:
“少爺,飯給你送到門口了。”
米樂在里面沒動靜。
老何又敲著門說:
“勞駕您親自吃一下。”
里面依然沒動靜。米老師知道老何越敲,米樂越不會開。米樂對老何很有意見,雖然爺倆沒交流過,他也看得出來。米老師說算了,小孩不會餓著自己,餓了就出來了。
米樂不是不餓,是不喜歡看見老何,他此刻還沉浸在寫作文的情緒中,看見老何像看見壞人。其實他就躲在門后,關注著門外的動態(tài)。饑餓感和對老何的憤恨,正在身上蔓延,他為那一刻的到來做著準備——沖出去大聲宣布:老何,你不要再來我家了!米樂覺得,老何如果不來了,媽媽就有可能回家。但是現(xiàn)在米樂沒有勇氣破門而出喊出這句話,他需要更憤怒一些、更餓一些,藏在門后積蓄著這種力量。
老何沒敲開門,把碗端回桌上。還算有點自知之明,知道米樂對自己為什么這個態(tài)度,也清楚自己是米樂父母離婚的導火索。他端起酒杯,一手捏著,一手托底,頗有儀式感地說:
“米老師,還是那句話,感謝的話不多說了,都在酒里,我自罰三杯,一杯敬你,一杯對不住你前妻,一杯對不住你前小舅子……”
老何在得知面前這個男人因替自己出庭作證為自己打贏官司找回尊嚴而被丈母娘家人恨不得要千刀萬剮了后,不禁肅然起敬,一口一個米老師,宛如從五行山下蹦出來的孫悟空管唐僧一口一個師父地叫著。
米樂在門縫里觀察著,老何自斟自飲,每杯都倒得挺滿,喝的時候也一絲不茍,瞬間三杯進肚。米樂想,他也真好意思!但是爸爸并沒有攆他走的意思,而且每次都跟他一起喝,雖然不像他喝得那么兇。這是米樂所不能理解的。
三杯過后,老何已經(jīng)不說中國話了。本來摘了假牙就漏風,酒勁兒又讓他舌頭捋不直了,徹底變成大舌頭,說話的欲望卻異常強烈。
米老西(師),我心里難銹(受)呀!老何捶打著自己的胸口說,其實我并不好意西(思)來您這兒,我細(是)你家的墜(罪)人呀,弟妹跟你離婚……
你也不用自責,過不到一塊去終究是過不到一塊去,離開是早晚的事兒。米樂爸爸說。
滲兩年,你和弟妹復婚沒可能的話,我給你介笑(紹)一個。老何發(fā)自肺腑。
先給你自己找一個吧。米樂爸爸說。
我要是宅(再)婚了,你還一個人,我更沒臉進你家門啦。老何喝得紅頭漲臉。
回回跟你說,以后再提這事兒,就走,你是來喝酒的還是來干什么的?
好吧,那我再記(自)罰山(三)杯。
想酒就喝,別老自罰自罰的,倒上就行啦。米樂爸爸給老何續(xù)上酒。
要吃(知)道那個實習乘警是你小舅子,我就不來麻煩你了——沒敢相信您能大義滅親,您是這個……老何豎起一根大拇指。
畢竟他不對,不應該動手。
也怪我有點兒喝多了。
那也不能打人,出手還那么狠。
我倒覺得有點對不住他,讓人家秋(丟)了工作。
這虧他早晚得吃,要是不改改,將來栽更大的跟頭,不當警察了,他現(xiàn)在也挺好。
電視一直開著,突然冒出一句話:“用事實說話。”
老何扭頭看向電視,正重播著前一天的《焦點訪談》。老何一拍大腿,說這話總結得好,米老師,你是這句話的踐行者,尊重事實,用事實說話,實話實說——簡直就是中央派來的代表,跟中央電視臺一個聲音。
米樂爸爸說你喝多了,今天到此結束吧,說著拿過酒瓶,擰上蓋。老何要酒瓶,說再喝最后一杯,米樂爸爸不給,說你的最后一杯永遠又是半斤,老何說這次真的是最后一杯,這杯一定要喝,瓶子拿你手里,你給我倒。米樂爸爸倒了最后一杯,沒滿。老何說,倒?jié)M。
米樂爸爸又給續(xù)上點兒。
老何端起酒杯,這回是雙手并排握著,像古裝劇里的人物在喝酒,說這杯是替我女兒感謝你的。米樂爸爸說你又來這套,喝就喝,不喝就放下。老何說女兒來信了,提到你,說你給我們一家?guī)硐M匍_學她就大四了,準備考研,法律系。要不是你那時候及時幫我洗白,穩(wěn)定了她的情緒,她都不一定能考上高中,她說以后當上律師,你有什么事兒,盡管說。米樂爸爸說沒必要跟孩子說大人的這些事兒,老何認為很有必要,讓孩子分清善惡,知道社會是有規(guī)矩的,這樣他們才有所為有所不為,如果孩子長歪了,社會就更完蛋了。
說完老何東張西望,開始滿屋子看。米爸爸問他踅摸什么呢,老何說看看哪塊兒適合掛錦旗,說著從包里掏出一個卷好的畫軸,站起來,一抖落,畫軸展開,是一面錦旗,右邊一排寫“毫不利己專門利人”,左邊一排寫“好人難得一生何求”。老何說:
“米老師,你是一位高尚的人,這是女兒建議我送你的,我?guī)п斪恿耍憧磼炷拿鎵线m?”
米樂爸爸讓老何先坐下,老何舉著錦旗,說坐下就拖拉到地了。米樂爸爸說卷好了,拿回去,老何說寶刀配英雄,掛在這兒才物盡其用。米樂爸爸急了,說叫你拿回去,你就拿回去!站起來,奪過錦旗,三卷兩卷,收起來,使勁往桌上一拍:拿走!老何第一次見米樂爸爸這么大反應,悻悻地塞回包里。
米樂爸爸自己倒上一盅酒,情緒有所收斂,緩了緩說,其實自己并不是一個高尚的人。接著說,幫老何出庭作證,是因為日后要站在講臺上教課,腰桿得挺直了,自己還當著班主任,學生犯錯誤了,批評他們的時候需要底氣。老何說,所以你當老師,對得起“為人師表”這幾個字——要不我把錦旗上的字改一下?
米樂爸爸說,但這些不是最重要的,我可以不當老師,不必在意學生們的目光,我是怕。
怕?老何問,怕如果不作證,我打擊報復嗎?我可不是那種人。
老何端起酒杯,試圖讓氣氛輕松一下。米樂爸爸沖米樂所在的房間甩了一下頭說,怕米樂以后會看不起我。說完,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繼續(xù)說,我想如果有一天米樂長大了,還記得這件事兒,問起我,我可以如實告訴他,雖然我也說不清為什么要這么做,但能心安理得地說,我尊重了事實,沒有歪曲誰,也沒有袒護誰。說實話你第一次來找我的時候,我也不知道怎么辦好,冥冥中那句話一直在起作用,就是剛才電視里的那句——用事實說話——雖然這句話當時電視上還沒說過。如果因為我沒有說出事實,米樂知道了這個社會有空子可鉆,等有一天他做了錯事,甚至犯了法,他說這是跟我學的,我會后悔一輩子!
說完,米老師一口喝完杯里的酒。老何及時給添上。
隔著門,米樂在爸爸嘴里聽到自己的名字。他已經(jīng)小學畢業(yè)了,能把六年前火車上發(fā)生的事情、爸爸和老何剛才酒桌上說的那些事情,以及父母離婚的事情串起來,其中的因為所以大致清楚了。第一反應就是,自己的那篇作文寫錯了。這么多年,錯怪老何了,作為少先隊員,不應該在作文里玷污老何的名聲。他要去找回那篇作文,銷毀掉。
米樂沖出房間。舉止之突然,嚇了爸爸和老何一跳,都愣愣地看著他。米樂沖到桌前,端起桌上爸爸的白酒杯就喝。
“放下,那是酒!”爸爸說。
老何把之前給米樂盛肉的碗遞到面前說:
“別光喝,吃口東西。”
還替米樂開脫:
“讓他喝吧,小男子漢喝點沒事兒,都要上初中了。”
米樂喝進嘴里的酒,還沒往下咽,就已經(jīng)在口腔里燃燒。他覺得是男子漢的話,就不該怕辣,于是眼一閉,豁出去,咽了下去。瞬間渾身發(fā)熱,胸口像點了一個二踢腳,第一響已經(jīng)炸開,第二下不知道要把他崩到什么地方爆炸。
米樂飛奔出了家門,左拐右拐,跑到學校門口。大鐵門緊鎖,米樂敲門。一扇小門鑲嵌在大鐵門中間,從里面被拉開,露出看門大爺?shù)哪X袋,問米樂怎么了?米樂說自己是六年級的,要找老師,大爺說你們已經(jīng)畢業(yè),老師都走了,學校也放假了,一個人都沒有了。米樂問去哪里能找到老師,他的作文寫錯了。大爺看他這副著急的樣兒,問怎么個錯法,幫他想辦法。米樂把經(jīng)過從頭到尾一說,大爺耐著性子聽完,笑了,說你這個不影響畢業(yè),也不影響你上初中。米樂說怎么可能不影響呢,明明老何不是壞人,我把他寫成壞人了。大爺說作文該怎么寫,我也不會講,但是我知道,無論你的作文寫成什么樣,得了多少分,哪怕不寫,開了學你依然會是初中生,小升初的考試就是走個形式。大爺問了米樂家住哪兒,然后萬分肯定地告訴米樂,你會在二中上初中。米樂知道,二中是重點中學,高考升學率全市第一,可自己作文寫得這么糟糕,怎么可能上二中呢?大爺說上不上二中不是因為考得好與壞,是因為米樂家住在二中的學區(qū),二中的初中部采取就近入學,會不會寫作文都進二中。大爺最后說:
“回去吧孩子,放暑假了,痛痛快快玩一個夏天,以后上了二中,就沒這機會了。”
米樂一聽,哭了,覺得自己作文寫跑題了,不配上二中,有損二中的榮譽。大爺不明白,又補充:
“孩子,如果開學你不是二中,再來找我哭,行嗎?上了二中應該高興!”
米樂哭得更兇了。
米樂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離開小學門口的,他悲戚地往家走,一邊流淚,一邊想:還有一次機會,等開學了,一定要告訴二中的老師這篇作文是怎么回事兒。如果就這么不明不白地上下去,初中這三年就抬不起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