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背光而生
- 孫睿
- 10847字
- 2020-07-30 17:37:07
亞運會開幕在即,舉國歡慶,老何也跟著高興,本來給自己計劃的是亞運之行,沒想到變成挨揍之旅。特意攢了四天假,打算參觀完亞運村和比賽場館,再去故宮、慕田峪長城看看,最后飽食北京小吃后返程。結(jié)果門牙沒了,小吃的計劃難以開展,導(dǎo)致北京之行無法完美收尾。尾收不成,老何覺得頭兒也沒必要開了。下了火車,出了北京站,直接買了當天夜里的票,返程了。
再下車已經(jīng)是第二天早上,老何沒回家,去售票處講述了昨天的經(jīng)過:他買了張去北京的票,上了火車,因為啤酒喝多了,想上廁所不能上,和老乘警爭論的時候,被小乘警打了。老何張開嘴,讓售票員看他的門牙。售票員盯著使勁看了看,說沒看見門牙呀。老何說因為被打掉了,說著從兜里掏東西,遞到售票窗口,攤開手心,露出兩顆白色硬物說,在這兒呢!老何問售票員,他想找車站評評理,售票員說我只負責買票和退票,沒碰到過這種事兒。老何問他們這兒的領(lǐng)導(dǎo)呢,售票員猶豫著不知該不該說,后面排隊買票的乘客有經(jīng)驗,告訴老何不用在這兒耽誤時間,直接去站長辦公室。
老何帶著自己的牙和票根,在站長辦公室門口等了一上午,不見人來,門一直鎖著。找穿鐵路制服的人打聽,原來站長去省城開會了,沒說什么時候回來。老何講明情況,人家說這事兒只能等站長回來解決。
老何不能直接回家。他有一個女兒,開學(xué)上初三,這次去北京沒帶女兒,是因為她想利用暑假好好補補課,準備來年的中考。老何覺得自己這樣回去,會嚇到女兒和她奶奶。多年前喪偶后,老何一直帶著女兒和母親過。
老何去了市醫(yī)院,掛了口腔科,現(xiàn)在酒勁兒過了,嘴里疼得火燒火燎。他想先裝兩顆假牙遮掩一下,至少保證回到家不給親人帶去恐慌,出現(xiàn)在單位也不至于被同事們東問西問。
大夫看完老何的情況,說現(xiàn)在裝不了假牙,牙床上有洞,要等創(chuàng)口愈合和牙槽骨吸收后才能裝,至少一個月。而且牙齦都腫了,當務(wù)之急是消炎止痛。老何聽從了大夫的建議。治療操作時,大夫聽說老何是被人打的,說打成這樣,可以追究打人者的責任,問是什么人打的。老何沒說是乘警,只說是朋友喝多了鬧著玩,鬧急了。大夫不信,說朋友喝多了都是一起打別人,也不再問,讓老何留好病歷,如果將來打官司,用得著。
老何叼著紗布,一嘴藥水味兒,離開醫(yī)院,在火車站旁邊找了旅館住下。他這次去北京,請了假,現(xiàn)在可以利用這幾天假,等站長回來處理這件事情。從昨天和老乘警發(fā)生爭執(zhí),到牙齒被打掉,再到現(xiàn)在,老何經(jīng)歷了幾個過程。
最開始,老何因為啤酒喝多了,膀胱要爆炸,只想上個廁所。之后的半分鐘里,沖上來一個人,把他牙打掉了,老何蒙了,尿也沒了,不知所措。緩過神,覺得即便自己在上廁所一事上胡攪蠻纏了些,也不至于挨頓打,得讓打人者道歉,把醫(yī)藥費和裝假牙的錢出了,如果有可能,再追討些誤工費和精神損失費,給自己找回面子。發(fā)現(xiàn)打人者是個警察后,老何覺得這個道歉未必那么好要,畢竟自己喝了酒,搗亂在前,對方的行為可以理解為執(zhí)行公務(wù),只能這么算了。后來在火車上包廂里,老乘警拿出碘酒紗布,要給老何處理傷口,老何沒讓處理,是想早點結(jié)束和這件事情的牽扯,這時候火車也進站了,便轉(zhuǎn)身離開。北京雖然到了,玩的心情隨著門牙一起沒了,加上人生地不熟,無心逗留,便當晚返程。回來后,老何想到接下來的生活,尤其是幾天后就要上班了,不知道該如何解釋自己形象的驟變。他在市百貨大樓一層的糕點柜臺做售貨員,微笑服務(wù)是工作宗旨,可是現(xiàn)在的笑容,無法給顧客帶去溫馨,只能送出滑稽,影響百貨大樓的形象。所以,最終老何的想法是,找站長開一份證明牙掉了的主要原因不在自己的書面報告,對單位有個交代,也消除家人的擔憂。
接下來的幾天,老何光往火車站跑了。候車大廳的墻上刷著一行紅色大字——高高興興出門去,平平安安回家來。看到它老何就覺得心里堵得慌,索性躲著走。終于,在第三天,見到了開會歸來的站長。
站長說這個證明開不了,事實是否如老何所說暫且不論,關(guān)鍵是當事人的人事關(guān)系不在本火車站。站長幫老何梳理:這趟開往北京的火車是屬本市鐵路局,但車上乘警不屬于鐵路局的,是公安局派駐的,如果是實習(xí)乘警,則也不屬于公安局,檔案在警校,歸警校管。所以結(jié)論是,這份證明只能警校開。
老何覺得是這個理兒,問清地址,連夜趕往警校所在的另一座城市,還好尚有一天假。第二天一早,老何走進警校的大門。
校長聽完情況,說警校是講法的地方,我們會調(diào)查此事,您回去等消息吧。老何說最好今天就拿一份學(xué)校開的證明回去,對單位有個交代。校長說此事非同小可,如果您說的屬實,我們要處分當事人,但調(diào)查需要時間。老何問需要幾天,校長說盡快。老何也沒有更好的選擇,只能回家,準備明天上班報到。
孩子和她奶奶看到老何這副模樣回來,問他怎么弄的。老何說爬長城的人太多,他沒站穩(wěn),被拱下山坡,磕的。第二天到了單位,老何也這樣說,還補充說亞運會要開幕了,北京人山人海,還凈是丟孩子的呢。有人信了,但看領(lǐng)導(dǎo)的反應(yīng),似乎沒信。領(lǐng)導(dǎo)皺著眉,說老何這樣會影響糕點的銷量。老何愛喝酒,在單位盡人皆知,鬧出過笑話,領(lǐng)導(dǎo)早就想把他調(diào)離售貨崗位,現(xiàn)在老何再次嗅出領(lǐng)導(dǎo)要給他調(diào)換工作的味道。他不愿離開這個崗位,以前新到了軟和的糕點,他能先給自己老媽買點兒,現(xiàn)在自己也需要吃軟和的東西了,更有必要留在這個崗位。老何向領(lǐng)導(dǎo)保證,他會更加努力完成銷售任務(wù),并且超額完成,如果完不成,不要獎金,同時保證盡快裝上假牙,恢復(fù)溫馨笑容。畢竟是老員工了,領(lǐng)導(dǎo)給了老何面子。
老何一方面履行著自己對百貨大樓的承諾,勤奮工作,另一方面著急拿到警校的證明。有了證明,領(lǐng)導(dǎo)就不好意思再把他調(diào)到別的崗位了。
老何每天給警校打一次電話,問處理結(jié)果。對方說沒那么快,讓老何留下電話,有結(jié)果了給打過來。雖然長途電話費很貴,老何還是堅持自己打過去。終于有一天,電話里說有結(jié)果了,那位實習(xí)乘警給校方的說法是沒發(fā)生過老何所說的事情。老何說這怎么可能,那么多人看著呢!校方說如果您說他動手了,能拿出證據(jù),或有在場人員作證,證據(jù)確鑿,我們不但會給您開證明,還會追究他的責任。
老何不便再請假,等到周日,買了站票,登上那趟去北京的火車。米樂小舅早已做好老何會來找他的準備,還是那個包廂,兩人面對面坐下。老何問米樂小舅,敢打人為什么不敢承認呢?米樂小舅說,承認什么?沒發(fā)生過的事情讓我承認?老何說你也是成年人了,不能睜著眼睛說瞎話。又張開嘴說,我的牙怎么沒的,你最清楚。
打完老何的這幾天,米樂小舅也很忐忑。他上過《刑法》課,知道自己這個身份打人是什么后果。他渴望留在火車上,渴望這身警服,所以咬死不承認。老何現(xiàn)在知道這個小年輕還在實習(xí)期,也不打算難為他,說我找你不為別的,醫(yī)藥費都不管你要,只是希望有個證明,讓我別丟了工作。米樂小舅說,別的都好說,就是這個證明,成全不了你。他深知如果承認了這事兒,對自己意味著什么。
老何說那你說怎么辦呢,我跟他們說是我在北京自己摔的,沒人信。米樂小舅了解了老何的工作后,說要不這樣,現(xiàn)在牙窩也愈合得差不多了,我給你找最好的醫(yī)院,配最好材料的假牙,先讓你在儀表上不被單位挑出毛病。老何說假牙我自己也能裝,我需要的是單位對我有個好印象。米樂小舅承諾明天回程后,連續(xù)三個月去老何柜臺買糕點,每月的實習(xí)工資都花在這上,幫老何提高銷售額,銷售額上去了,單位自然對他刮目相看,糕點還留給老何吃,配合他吃不了硬的的現(xiàn)狀。說著還拿出昨天剛發(fā)的工資條。老何見米樂小舅也挺實在,說算了,都不容易,就先這樣吧。
這時候車上廣播說火車要開了,送親友的旅客請下車。老何站起身,米樂小舅也跟著站起,向老何伸出手。老何遞上手,兩人握了握。米樂小舅說,這事兒是不是就算過去了?老何抿著嘴,舔了舔牙床,張開嘴說,但愿吧!
米樂小舅當然沒幼稚到以為這事兒就這么過去了,退乘回來的第一件事兒,就是去了米樂家,給米樂帶去了子彈殼。小舅并沒有配槍,子彈殼是他以前收集的,米樂并不管子彈殼的出處,覺得小舅能帶來子彈殼,一定是個厲害的人,迫不及待地拿著子彈殼出去向小朋友們炫耀了。
小舅還給表姐和表姐夫,也就是米樂的媽媽和爸爸,帶來了北京的果脯和六必居醬菜。當著表姐的面,米樂小舅把老何來找他的事兒跟表姐夫說了。表姐聽明白了,讓表弟放心,說咱們畢竟是一家人,胳膊肘不會往外拐。米樂小舅放心地離開后,米樂媽問米樂爸,表弟到底打沒打老何,老何的牙是不是表弟打掉的?米樂爸說你怎么還不明白呢,他要是沒打,能拎著東西來咱家嗎?米樂媽說我看不明白的是你,他是我表弟,拎著東西來看你,還給米樂帶來子彈殼,不就是為了告訴你,他沒打過老何嘛——沒打就是沒打!米樂爸爸說你可真夠護家賊的,米樂媽媽說你用不著借題發(fā)揮對我家的成見,米樂爸爸說我只是希望米樂別受你們家風的影響。
米樂爸對米樂媽家的成見不小。米樂有幾個親姨,和米樂媽一樣,都喜歡女孩,在米樂還很小的時候,給米樂涂脂抹粉,腦門中央還畫了個紅點,帶去照相館照相,照片洗出來,放老大,掛在米樂姥姥家墻上的相框里。客人來了,看見照片,沖姥姥豎大拇指:您這外孫女夠俊的!米樂爸爸聽了特不是滋味。姥姥家都把米樂當女孩養(yǎng),米樂剛會走路的時候摔了跟頭,米樂爸爸說不用管,讓他自己爬起來,姥姥家的人偏要伸手抱,還打地,都怪地不平,摔到寶貝了。為了讓米樂多點男子漢氣概,米樂爸爸給米樂買了足球,讓他再去姥姥家?guī)еC讟泛屠牙鸭业泥従有∨笥岩黄鹛撸谕恋厣纤さ梗疗葡ドw的皮,姥姥家的那些姨就不干了,說會留下疤的,聽說蜈蚣粉能祛疤,藥店的太貴,就去抓蜈蚣。還真抓來了,河邊潮濕的磚頭底下就有,裝進罐頭瓶,悶死蜈蚣,然后曬干了磨成粉,熬制偏方往米樂膝蓋上抹。米樂爸爸看著一瓶瓶不同日期抓來的蜈蚣因窒息彎曲成千奇百怪的形狀,深感不適,說一點擦傷不至于,未必落疤,而且男孩子腿上有疤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米樂的媽和姨們不干了,說米樂是不是你親兒子呀,怎么能說出這么沒感情的話呢!米樂爸爸和她們不在一個頻道,無言以對,只是鄭重地告訴過米樂媽媽,以后少把米樂往姥姥家?guī)АC讟穻寢屨f,可以不帶去,那以后你管孩子。米樂爸爸要忙活學(xué)校的各種事兒,管一個班五十個孩子,留給米樂的時間幾乎為零,看著米樂媽媽和親姨們把她們的好惡投射在米樂身上,卻無能為力。對于米樂的教育,他倆吵過若干次,已經(jīng)習(xí)慣了。
這次由表弟轉(zhuǎn)到米樂,兩人又吵了一架,互不理睬,上了床背對背躺下,各自而眠。
老何裝上了假牙,在家里對著鏡子練習(xí)微笑。越看越覺得自己笑得假。沒法不假,這副假牙本不是什么開心的原因裝在嘴里的。內(nèi)心苦澀,卻更要笑出來,讓別人看出甜。顧客的心情影響著食欲,顧客的食欲關(guān)乎著銷售業(yè)績,銷售業(yè)績是自己工作穩(wěn)定的保障……老何站在糕點柜臺后面,抬起頭,勇敢地笑著。
新裝的兩顆牙比老何以前的那兩顆牙白,亮白,笑起來有一種燦爛閃光的效果。每個經(jīng)過糕點柜臺的顧客,都會因為這兩顆白牙,而多看一眼柜臺里的糕點——種類繁多,顏色各異,千姿百態(tài),油、潤、面、脆、酥,各種質(zhì)地,軟硬兼施——視覺上受到刺激,勾起食欲,不想買的也買了。
老何的工作保住了。
秋去冬來,元旦一過,春節(jié)就快了。前稅務(wù)局局長的老爺子拄著拐棍來買蛋糕。他兒子退休前,蛋糕年年有人送,兒子再給他端去,后來兒子退了,沒人送蛋糕了,他還饞這一口,就自己來買。
老頭挑了桃酥、虎皮蛋糕和松仁棗糕,各要一斤。稱完,老何用油紙給每種分別包上,系上紙繩,方便日后一塊塊吃,吃完封上紙,蛋糕不會干。包到虎皮蛋糕的時候,老何的假牙突然從嘴里蹦出,翻了個跟頭,正戳在蛋糕上。
這副假牙老何裝得有點兒著急,沒等牙齦穩(wěn)固,就配上了。配的時候大夫提醒過他,現(xiàn)在裝上,過段日子會不合適。老何說不合適就再換,現(xiàn)在急需先將城門缺口堵上。堵是堵上了,但局勢不穩(wěn)定,隨著牙床的遷移,堵在缺口上的兩顆牙變得礙事了,老何嘴里像戴了緊箍,隨時要炸裂。想再配一副,但春節(jié)前買糕點的人多,不好請假,就先湊合著。
不舒服了,下意識會用舌頭去舔那兩顆牙。這次不知道是舔得猛了,還是終于開閘泄洪,兩顆牙像隕石一樣,墜落在虎皮蛋糕上,排列整齊,像準備咬上一口似的。
老頭看清是兩顆牙后,說怎么著伙計,比我還著急吃?老何趕緊拾起假牙,裝進嘴里,還沾著蛋糕的甜味兒。蛋糕上留下兩個齒痕。
老頭不樂意了。老何要給老頭換塊新的,老頭不干,說要換就把老何換了。吵鬧著把百貨大樓的經(jīng)理找了出來。老頭話里話外一通埋怨,經(jīng)理聽明白了,老頭是前稅務(wù)局局長的父親,沒少沾兒子的光,這次自己來買蛋糕,從自己兜里掏錢,有點兒不平衡,又碰上這事兒,借題發(fā)揮,撒撒怨氣。經(jīng)理趕緊派車把老頭和糕點送回家,還額外饒了三斤肉松卷,才算沒把事情鬧大。老頭上了車還不依不饒,說別以為我兒子退休了,稅務(wù)局就沒人了,你們好自為之。哪怕老頭只是隨口一說,經(jīng)理也不能讓老何繼續(xù)站糕點柜臺了,萬一老頭日后再來買蛋糕,看見老何,趕上哪根筋又不對了,指不定會發(fā)生什么。送走老頭,經(jīng)理開誠布公和老何談話,勸他離開銷售崗位,從長計議。
這天也是老何給女兒開家長會的日子,初三第一學(xué)期的最后一個家長會,很重要。經(jīng)理和老何談完,老何來不及為自己辯解,騎上車就去了女兒學(xué)校。
先是坐在自己孩子的座位上聽老師分析今年的中考形勢,嘴里的緊箍讓老何坐立不安,索性摘了假牙,放在女兒的課桌里,繼續(xù)聽老師講。
后來散會了,家長們挨個向老師打聽自己孩子的情況。老何也排隊等著,輪到他的時候,才從兜里摸出假牙,裝上,忍著疼痛和老師交流了幾分鐘。在此之前,門牙的地方一直空著,老何被人認了出來。女兒同學(xué)的家長里,有坐過那趟火車的。
班里的學(xué)生很快就知道何麗云的父親在火車上被警察打掉兩顆牙的事情了,何麗云就是老何的女兒。一個學(xué)習(xí)成績和何麗云同樣名列前茅的男生,跟她關(guān)系要好,認真地問何麗云:
“他們都說你爸爸的牙是被警察打掉的,不是這樣的吧?”
何麗云面紅耳赤,無言以對,瞬間成績一落千丈。回到家,跟老何的話也少了,甚至躲著老何走。老何未察覺,以為女兒忙于中考。
第一次模擬考試結(jié)束后,又召開家長會。老何已經(jīng)有了一副舒適的假牙,這次讓他坐立不安的,是女兒的排名從班里前三名跌到三十多名。老何很詫異,會后等到所有家長都走了,問老師是怎么回事兒。老師對學(xué)生中間發(fā)生的事情略知一二,說自打上回開完家長會,班里男生就開始拿老何的豁牙取笑何麗云,成績下降,想必與此事有關(guān)。老師已經(jīng)找?guī)ь^男生談過話了,希望老何回去再做做女兒工作。
回到家,老何問女兒學(xué)習(xí)成績下降是不是受了他的影響,女兒沒說話。老何又問女兒,如果我證明了是火車上的警察犯了錯誤,你的成績能上去嗎?女兒反問老何,你真能證明嗎?
老何懂了。
距離中考還有兩個多月,為了能讓女兒考上好學(xué)校,老何帶著女兒去找米樂小舅。
米樂小舅再有兩個月就能拿到警校的畢業(yè)證了,若不出意外,將會留在火車上工作。老何的再次出現(xiàn),讓米樂小舅如臨大敵。
“你怎么又來了?”米樂小舅把老何父女帶到包廂。
老何先說了自己因為工作中假牙掉了,導(dǎo)致不能賣糕點的事兒。米樂小舅問你想讓我怎樣賠償,老何說這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女兒學(xué)校里在傳言自己喝多了撒酒瘋,被警察打掉兩顆牙,影響了女兒的情緒,致使成績下降,再有兩個月就中考了,他希望女兒能考個好學(xué)校。米樂小舅說這還不簡單,轉(zhuǎn)而向老何女兒說你爸爸沒有犯錯誤,我和你爸爸之間發(fā)生了點兒誤會,但他的牙不像你們班上說的那樣,好好學(xué)習(xí)吧!
女兒看著面前的乘警沒說話,往車下拉老何。
老何知道女兒有話不好意思講,下車問女兒想說什么。女兒說我相信你了,但你得讓我們班同學(xué)也相信。
老何讓女兒在車下等著,他又上了車,跟米樂小舅說剛才的話光跟我女兒說還不夠,得讓女兒全班都知道,你去學(xué)校里講一講。米樂小舅說你這樣就太過分了,老何說我女兒沒媽,就我這一個爸,中考對她很重要,我沒理由讓她因為我耽誤前途。米樂小舅說要不這樣,女兒的工作你自己去做,我也讓你打我一頓,給我也打掉倆牙,三顆也行,出出氣。老何不打,說自己不是為了出氣,只想證明自己沒錯兒,米樂小舅說那我真幫不了你了。老何說我就這一個女兒,米樂小舅說我就這一次畢業(yè)分配的機會。老何說那讓事實自己說話吧,牙是你打掉的,我就不信沒人看見。米樂小舅說看見了能怎樣,老何說看見了就能幫我作證,我要是找到了證人怎么辦?米樂小舅說你去找吧,該怎么辦就怎么辦。
老何帶女兒回家了,讓女兒別著急,先安心備戰(zhàn)第二次模擬考試,他會攻破班里流傳的謠言。
老何又去找了那天火車上的老警察,結(jié)果車上換成一位中年警察。老何問老警察去哪兒了,中年警察說無可奉告,不說有不說的難處。老何只好去分局打聽,被告知那位老警察查出肝癌晚期,剛做完手術(shù),已經(jīng)處于半退休狀態(tài)。老何講明找他的緣由,接待老何的人聽完,問老何是不是要報案,他去拿本記下來。老何說千萬別拿本,也不用記,他并不想把事情搞復(fù)雜,只是想問問那位老警察,能不能替自己去學(xué)校作個證,證明自己沒犯錯誤。分局把老警察的家庭住址給了老何,老何摸上門,老警察不在家,出去抓中藥了,老伴在。
聽明白老何的來意,給老何作了個揖,說謝謝老何,希望他趕緊離開這兒。老何不明就里,老伴說大夫已經(jīng)給老警察下了最后的期限,也就能活個一年半載了,讓他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干什么干什么,少琢磨那些不開心的事兒,單位也給他放了假,現(xiàn)在讓他摻和這事兒,無異于榨取他碩果僅存的健康細胞。說完老伴拿出手術(shù)單、醫(yī)藥單,給老何看。老何一看,都是真的,想起老警察在火車上要給自己包扎的場景,心里一酸,說自己在百貨大樓上班,如果想吃點心了,可以去后門找他——老何從糕點柜臺被調(diào)換到樓后的車棚看自行車,但是在糕點柜臺還有面兒,新到貨了能刷臉先買。然后就告辭了。
第二天老何到單位打了聲招呼,要請幾天假,不等領(lǐng)導(dǎo)點頭,就坐火車去了異地的那所警校。為了女兒,豁出去了。
校長見到老何,還記得他,說如果實習(xí)乘警真打人了,就不是給你開個被打證明那么簡單的事兒了,而是要追究他的刑事責任。老何說他不想把事情搞大,大家都不容易,但是女兒需要自己的證明。校長說這并不是一件小事,如果真如你所說,性質(zhì)很嚴重,國家剛剛頒布試行了《人體輕傷鑒定標準》,其中就有牙齒脫落這一條,我們可以再調(diào)查一次。老何說這次我住下不走了,每天來一次,直到出結(jié)果。
第二天,老何在招待所接到警校的電話,校長說電話詢問過當事人,他說沒動過手。老何一下子怒了。老何氣沖沖地來到校長室,要把米樂小舅叫來當面對質(zhì):他當我面都承認過了,還讓我把他的牙也打掉兩三個,算扯平了,我要有一句騙人的話,我是這個……老何用手模擬出一個王八的形狀。
校長讓老何冷靜,說私底下的話不能當真,如果當事人不想公開承認,叫來也沒用。老何說那總得有個說理的地方吧!校長說國家保障公民的基本權(quán)利,如果老何真的受到人身傷害,可以去檢察院起訴,檢察院會立案調(diào)查。老何說那不就成打官司了嗎,校長說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對錯只能由法律裁決。老何問只能如此嗎,校長說沒有二法,老何喃喃道,那就打吧!
老何并不愿意惹麻煩,他認為溫良恭儉讓、你好我也好、吃點兒虧喝點小酒就過去了的日子挺好,但想到女兒的未來,又覺得這樣沒出路。自己這樣,是因為人過中年看不到改變的希望了,可以瞎湊合,女兒才十五歲,不能湊合!
老何視女兒為掌上明珠,喪妻后有人給他介紹過對象,兩次女方都提出只要老何把女兒交給他媽媽帶,自己和老何單過,就答應(yīng)跟老何結(jié)婚。老何都沒同意,單身至今。女兒和老何一直很親,現(xiàn)在父親形象在她心里大打折扣。老何證明自己的時候到了,不僅是挽救父女關(guān)系,重塑自己的形象,更是為了給女兒展現(xiàn)一個光明的未來——讓女兒知道,社會是公正的,正義是值得相信的!
老何去了檢察院。工作人員做登記,問老何有目擊證人嗎,老何說有。對方說我們需要他的聯(lián)系方式,老何說我現(xiàn)在也沒有,但馬上就會有。
一天,米樂爸爸正在辦公室判作業(yè),同屋的老師走過來,說米老師有人找。米樂爸抬起頭往門口看,那里站著一個人。
米樂爸爸走過去,打量站著的人。
“您還認識我嗎?”站著的人問。
在米樂爸爸辨認的時候,站著的人背過身,摘下假牙,轉(zhuǎn)過頭又讓米樂爸爸看,說:
“這回您認出來了吧。”
米樂爸爸說是你呀,找我嗎?老何裝上假牙說,對,火車上的事情,想麻煩您。說著把來龍去脈一說。米樂爸爸問老何怎么找到這兒的。老何說,打聽。米樂爸爸說一會兒還要給學(xué)生上課,讓老何周日去他家,給了老何地址,又叮囑以后不要來學(xué)校找他。
周日,老何拎著點心匣子如期而至。米樂媽媽已經(jīng)知道老何去學(xué)校找過米樂爸爸的事情,一大早就把米樂爸爸支出去,讓他帶米樂去公園玩,晚上再回來。米樂爸爸說了句“婦人之道”便不情愿地出門了。
是米樂媽媽給老何開的門,說米樂爸爸去同事家?guī)椭蚪M合柜了,不一定幾點回來。老何放下點心說沒關(guān)系,我等。邊等邊講述那天火車上的事情。米樂媽媽給老何倒了一杯水,也不接話,任老何自己在那兒說。老何知道米樂爸爸和那位實習(xí)乘警肯定認識,要不然也不可能坐在乘警室里,就問米樂媽媽,他們關(guān)系到什么程度。米樂媽媽直言不諱,說別問了,你就不應(yīng)該來。米樂媽媽如此態(tài)度,老何已有所準備,說知道這事兒挺麻煩人的,但還是愿意試試,畢竟牙是在米老師眼皮底下被實習(xí)乘警打掉的。米樂媽媽一心幫米樂小舅找老何的把柄,問老何那天是不是喝酒了,老何說喝酒歸喝酒,喝成什么樣警察也不應(yīng)該打我呀,再說我喝的啤酒也是火車上賣的,他們賣酒,就說明允許旅客喝酒。米樂媽媽說咱倆不用爭這個,喝沒喝酒、打沒打你,是你自己的事兒,你自己的事兒能不能自己解決,找我們干什么呢?老何說只要米老師實話實說就行了,米樂媽媽說你讓他說什么,他跟我說他什么也沒看見。
老何一愣,沉默片刻說米老師是故意出門躲我吧,米樂媽媽說你要這么認為也行。
老何站起身,說那我早點回去吧,米老師好早點回家。米樂媽媽說點心拎走,給看到過現(xiàn)場的人吧,一個車廂里那么多人呢。老何說,點心還有,人不好找。說完嘆著氣,走了。
第二天,米樂爸爸下了晚自習(xí),回到家又見到了米樂的小舅,他和米樂媽媽正守著桌上的一張報紙,一籌莫展。米樂媽媽把報紙拿給米樂爸爸看,是本市的日報,刊登了一則尋人啟事,說某年某月某日開往北京的火車上,某節(jié)車廂,穿跨欄背心的實習(xí)乘警打人,致使受傷害人門牙脫落,現(xiàn)尋找目擊證人,希望在場人士能勇敢地站出來,不畏強權(quán),幫受害人討回公道,弘揚社會正氣。米樂小舅看到這份報紙,趕緊來了米樂家,得知老何已經(jīng)來過,便對米樂爸爸說,姐夫,這人也找過我和我們學(xué)校,問題的關(guān)鍵就在有沒有人給他作證;有,我的麻煩就大了,沒有,這事兒就只能這么過去。
米樂爸爸沒說話,拿著報紙反復(fù)看。米樂媽媽寬慰表弟,說既然老何登報了,說明你姐夫這條路他沒走通,這一關(guān),你放心。表弟點點頭,看到窗臺上的空高粱酒瓶,對米樂爸爸說,姐夫,等我轉(zhuǎn)正了,給你弄兩瓶茅臺。
米樂爸爸放下報紙,拿起空瓶,扔進簸箕說,喝完這瓶我就打算戒酒了。米樂小舅瞪著眼睛不知道姐夫什么意思,米樂媽媽替米樂爸爸解釋:你來之前,他就想戒酒了。米樂小舅說,那我給你們弄臺錄像機,以后看電影不用出家門。米樂媽媽說都是一家人,不用客氣。
送走表弟,米樂媽媽從簸箕里撿起酒瓶,戳在桌上,問米樂爸爸:
“什么意思?”
米樂爸爸又把酒瓶扔回簸箕說:
“我說話的自由,就值兩瓶破酒嗎?”
米樂媽沖著簸箕踢了一腳,說你耍給誰看呢,是你自己不買票,非跟他坐一塊。米樂爸說他是你表弟,是他非拉著我上車的,要不是你們家,我能認識他?這時候里屋門開了,米樂睡眼惺忪地從里面走出來,說你們吵什么呢?看見了桌上的子彈殼,來精神了,問,小舅來了?你們怎么不叫醒我?米樂媽把米樂往屋里推,說叫了,你沒醒。米樂信以為真,攥著子彈殼又回屋睡了。米樂媽媽還要再跟米樂爸爸說出個所以然,一轉(zhuǎn)身,米樂爸爸點上根煙,去院里抽了。
一個禮拜后的一天,米樂爸爸推著自行車走出校門,看見了馬路對面的老何。老何走上前說:
“米老師,下班啦!”
米樂爸爸知道這回躲不過去了,沖不遠處一甩頭:
“那邊有個小飯館。”
兩人坐下,要了炸花生米和黃瓜蘸醬。老何開門見山,說我知道,您和那乘警肯定是朋友,要不然也不能坐在他那屋里。米樂爸爸點點頭。老何又說我去您家沒見到您,我大概知道什么意思了。米樂爸爸叫來服務(wù)員,要加個蒜苗炒肉,今天他請客。老何說不用,今天是最后一次來找米樂爸爸,日后不會再來,他請。又讓服務(wù)員上一塑料桶啤酒。這么一說,米樂爸爸心頭一松,之前這事確實成為一道難題,困住了他。
啤酒上來,老何先給米樂爸爸倒了一杯,又給自己的杯里倒上,兩人碰杯。喝了一口,米樂爸爸放下杯,老何還舉著,說了句對不住,米樂爸爸一愣。老何繼續(xù)說:
“今天我已經(jīng)把您家的地址給檢察院了,他們會去找您取證,到時候怎么說,是您的自由,我先干為敬!”
老何一仰頭,喝光了杯里的酒。
剛有些許輕松的米樂爸爸,頓時又沉重起來。
老何又給杯里倒?jié)M酒,說:
“走到這一步也是沒辦法,時間不等人,我必須在女兒中考前給她個說法。”
米樂爸爸看著對面的老何,這個把包袱甩給了自己的中年男人,眼中閃動著光,不知道是希望之光,還是狡黠的光。米樂爸爸有點討厭這光,帶著憤怒說:
“你有什么權(quán)利這樣做!”
老何不緊不慢地說他了解過了,作為公民,他有這個權(quán)利,而且米樂爸爸也有配合出庭的義務(wù)。
米樂爸爸沒說話,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老何又給續(xù)上酒,說我知道您會說不在場、沒看見,您這么說我還真沒有辦法,因為我也沒有其他方式證明您在場,但我還是要拼死一搏。
米樂爸爸更覺得老何胡攪蠻纏,指著老何鼻子說,我真想給你這倆假牙也打掉了——你怎么就斷言我會這么說呢?老何說您愛人都告訴我了,所以我也只能破釜沉舟了。米樂爸爸說你等會兒,我媳婦都跟你說什么了?老何把那天去米樂家的經(jīng)過一說,米樂爸爸問我媳婦真是這么說的,老何說不信你回去問。米樂爸爸說,那我如果就這樣說,你會怎么辦?
老何摘下假牙,嘿嘿一笑,又用漏風的嘴說:“等女兒到了十八歲,我會找到那個實習(xí)乘警,當然那時候他早就轉(zhuǎn)正了,然后揮起拳頭,把他的門牙也打掉兩顆,帶回來給我的女兒看看,讓她知道善惡有報!”
“你這樣會被抓起來的。”
“沒關(guān)系。”老何說,“我現(xiàn)在都這樣了,對這個世界沒什么留戀的,里面外面都一樣,但是要讓我女兒知道這個世道不能胡來。”
“我看你就夠胡來的。”米樂爸爸說。
“我是被逼的,我現(xiàn)在還記得他在火車上,揪著我的腮幫子,問我‘服了嗎’的樣子——我現(xiàn)在可以明確地告訴他,不服!”老何騰地站了起來,肢體配合著語言。
可惜情緒沒完全到位,又說:
“為了能一拳把他的門牙也打下來,我建議,咱倆再來盤醬牛肉吧!”
老何沖服務(wù)員招手。
當晚米樂爸爸一身酒氣回到家。米樂媽媽不知道他是跟老何喝的,只對他這么晚回家還喝了酒很不滿,說你不是戒酒了嗎?米樂爸爸說戒不戒酒是我的事兒,用不著你替我做主。米樂媽媽說誰愿意管你呀,把米樂爸爸晾在一邊,先上床睡了。米樂爸爸自己倒了杯水,說以后我的所有事兒,你都不要管。米樂媽媽一伸手,關(guān)了燈,米樂爸爸說這兒還有人呢,米樂媽媽說你不說不用管你嗎,翻身留下一個背影。米樂爸爸站在月光里,端著水杯,水中浸著月影,突然不舍得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