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太陽照常升起
- (美)歐內斯特·海明威
- 5244字
- 2020-07-15 18:00:19
那是一個溫暖的春日夜晚,羅伯特走后,我坐在那不勒斯咖啡館露臺上的一張桌子旁,眼看天色漸暗,電子牌匾開始閃爍,紅綠的交通燈往復,人來人往,馬車從堅固的出租車旁嘚嘚駛過。妓女們出來尋覓晚餐,單人獨往或成雙結對。我注視著一個好看的女孩經過餐桌,走上街,直到看不見了,再去看另一個,發現第一個又走了回來。她再次經過時,我跟她四目相對,她走過來,在桌邊坐下。侍者走上前來。
“嗨,你想喝什么?”我問道。
“佩諾茴香酒。”
“小姑娘喝不得這種酒。”
“你才是小姑娘。服務員,來一杯佩諾。”
“我也來杯佩諾茴香酒。”
“怎么啦?”她問道,“要樂和一下?”
“沒錯。你不想嗎?”
“我說不好。在這個城市你永遠說不好。”
“你不喜歡巴黎嗎?”
“不喜歡。”
“你怎么不去別的地方?”
“沒別的地方可去。”
“你不是很開心嘛。”
“開心,見鬼!”
佩諾茴香酒是綠色的人造苦艾酒。加入水后,變為乳狀,嘗起來像甘草糖,具有很好的提神作用,不過它同樣可以把人撂倒。我們坐下來喝佩諾,女孩看上去郁郁寡歡。
“唉,”我說,“你要請我吃晚餐嗎?”
她咧嘴而笑,我才明白為什么她老沉著臉不笑。她的嘴巴閉上時,是個非常漂亮的女孩。我付了酒錢,我們走到街上去。我招呼一輛馬車,車夫把車停在馬路牙子上。我們在緩慢、平穩行駛的小型出租馬車后面坐好,沿著歌劇院大街向前行駛,經過一家家已經關門的商店,商店的窗戶還亮著,大街寬闊而閃亮,幾乎不見人影。馬車經過紐約先驅報分社,櫥窗里擺滿了時鐘。
“這些鐘是干什么用的?”她問。
“它們顯示了美國各地的時間。”
“別哄騙我。”
我們沿著歌劇院大街拐入金字塔路,穿過里沃利街的車輛,又穿過一扇黑色的大門,進入杜伊勒里花園。她偎依著我,我用胳膊摟住她。她抬起頭,等我親她。她用一只手觸摸我,我把她的手拿開。
“別介意。”
“怎么回事?你病了?”
“是的。”
“人人都有病,我也病了。”
我們從杜伊勒里花園出來駛到明亮的大街上,穿過塞納河,來到圣佩雷斯街。
“如果你病了,你就不應該喝佩諾茴香酒。”
“你也不應該喝。”
“我喝不喝無所謂。對于一個女人來說無所謂。”
“你叫什么?”
“喬吉特。你叫什么?”
“雅各布。”
“這是個佛拉芒人[4]的名字。”
“美國人也有叫這個名字的。”
“你不是佛拉芒人?”
“不,我是美國人。”
“真好,我討厭佛拉芒人。”
這時我們到飯店了。我讓車夫停了下來。我們下了馬車,喬吉特不喜歡這個地方的外表。“這家飯店不怎么樣。”
“沒錯,”我說,“也許你更想去福伊約。你怎么不坐在馬車上繼續往前走呢?”
我帶上她,是出于一種模糊的感傷的想法,認為有個人一起吃飯感覺會好一些。我很久沒跟妓女一起用餐了,忘記了這會多么無聊。我們走進餐廳,經過賬桌邊的拉維妮夫人,進入一個小房間。吃了點東西后,喬吉特的情緒好了些。
“這地方不壞,”她說,“它不時髦,不過飯菜不錯。”
“比你在列日省吃到的更好。”
“你指的是布魯塞爾吧。”
我們又喝了一瓶酒,喬吉特開了個玩笑。她笑著露出她所有的壞牙,我們碰了杯。“你這人不壞,”她說,“真可惜你病了。我們很說得來。你到底怎么了?”
“我在戰爭中受了傷。”我說。
“哦,骯臟的戰爭。”
我們本來可以繼續說下去,討論戰爭,達成一致說這實際上是場文明的災難,也許最好能避免戰爭。我已經受夠了。就在那時另一個房間有人叫道:“巴恩斯!我說,巴恩斯!雅各布·巴恩斯!”
“是一個朋友在叫我。”我解釋道,走了出去。
原來是布拉多克跟一群人圍在一個大桌子旁,有科恩,弗朗西絲·克萊因,布拉多克太太,還有幾個我不認識的人。
“你要來參加舞會,對吧?”布拉多克問道。
“什么舞會?”
“嗨,就是跳舞啊。你不知道我們恢復了舞會?”布拉多克太太插話道。
“你一定要來,杰克。我們都去。”弗朗西絲從桌子那一頭說道。她個子高挑,臉上掛著笑。
“當然,他會去,”布拉多克說,“來跟我們一起喝咖啡吧,巴恩斯。”
“好的。”
“帶上你的朋友。”布拉多克太太笑著說。她是加拿大人,有著加拿大人從容優雅的社交風度。
“謝謝,我們會去的。”我說著,回到了小房間。
“你的朋友們是些什么人?”喬吉特問道。
“作家、藝術家。”
“塞納河這邊有很多這種人。”
“太多了。”
“我也這么認為。不過,他們中有些人很能掙錢。”
“哦,是的。”
我們吃過飯,喝完酒,“來吧,”我說,“我們去跟他們喝咖啡。”
喬吉特打開她的包,對著小鏡子往臉上撲了點粉,用口紅重新修飾了她的唇,正了正帽子。
“好了。”她說。
我們走進那間坐滿了人的房間,布拉多克和圍著桌子的另外幾個人站了起來。
“我想介紹我的未婚妻,喬吉特·勒布朗小姐。”我說。喬吉特顯出完美的笑容,我們四處握手。
“你是那位歌手喬吉特·勒布朗的親戚嗎?”布拉多克夫人問道。
“沒聽說過。”喬吉特回答道。
“可你們同名同姓。”布拉多克夫人十分堅持。
“哪里,”喬吉特說,“根本不是。我姓霍賓。”
“可是巴恩斯先生介紹你是喬吉特·勒布朗小姐,他就是這么說的。”布拉多克夫人不依不饒,她說起法語來很興奮,很可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他是個傻子。”喬吉特說。
“哦,這么說他在開玩笑。”布拉多克夫人說。
“是的,”喬吉特說,“為了取樂。”
“你聽到了嗎,亨利?”布拉多克夫人朝桌子那頭的布拉多克喊道,“巴恩斯先生介紹他的未婚妻是勒布朗小姐,而她實際上姓霍賓。”
“當然,親愛的。霍賓小姐,我認識她很久了。”
“哦,霍賓小姐,”弗朗西絲·克萊因叫道,說著非常快的法語,并不像布拉多克夫人那樣,講法語時顯得那么驕傲和驚奇,“你在巴黎待了很久嗎?你喜歡這里嗎?你愛巴黎,不是嗎?”
“她是誰?”喬吉特轉向我,“我得跟她說話嗎?”
她轉向弗朗西絲,弗朗西絲滿面笑容地坐在那里,她的雙手交疊,頭懸在她的長脖子上,嘴巴噘起,準備再次開口。
“不,我不喜歡巴黎。這里又貴又臟。”
“真的嗎?我覺得這里干凈極了,全歐洲最干凈的城市之一。”
“我覺得它很臟。”
“真奇怪!不過也許你在巴黎待的時間還不長。”
“我在巴黎待得夠久了。”
“不過這里有些人很好。這一點必須承認。”
喬吉特轉向我,“你的朋友們不錯。”
弗朗西絲有點醉了,本來想繼續說下去,不過咖啡來了,拉維妮送上了利口酒,之后,我們一起走出飯店,前往布拉多克的舞蹈俱樂部。
這家舞蹈俱樂部設在蒙塔涅圣吉納維芙山路上的一個奏樂舞廳。一個星期有五個晚上,先賢祠區的勞動人民來這里跳舞。一個星期的一個晚上歸舞蹈俱樂部。星期一晚上不開放。我們到達時,里面空蕩蕩的,只有一個警察坐在門邊,老板娘和老板都在鍍鋅的吧臺后面。我們走進去時,老板的女兒下樓來。屋里從這一頭到那一頭擺著幾條長椅和幾張桌子,房間的那一邊是舞池。
“希望大家能早點來。”布拉多克說。老板的女兒走上前來,問我們要喝什么。老板爬上舞池旁的一個高凳,彈起手風琴。他的一個腳踝邊系著一串鈴鐺,彈奏時用他的腳打拍子。大家跳起舞來。屋子里很熱,我們走出舞池時汗水淋漓。
“我的天,”喬吉特說,“簡直是個蒸籠!”
“很熱。”
“太熱了,我的天!”
“摘掉你的帽子。”
“好主意。”
有人邀請喬吉特跳舞,我來到吧臺邊。真的非常熱,在這個炎熱的晚上,手風琴的音樂十分悅耳。我站在門口喝了杯啤酒,享受著從街邊吹來的涼風。兩輛出租車從陡峭的街上開下來。它們都停在了舞廳門口。一群年輕人從車上下來,有些穿著緊身套衫,有些穿著襯衫。借著門口的光,我能看清楚他們的手和剛洗過的卷發。站在門邊的那個警察看著我笑。他們走了進來。進來后,在燈光的照射下,我看見了他們雪白的手、卷曲的頭發和雪白的臉,他們做鬼臉、打手勢、說著話。布蕾特跟他們在一起。她看上去十分可愛,和他們打成一片。
他們中有個人看見了喬吉特,說道:“我敢說,這里有一個真正的婊子。我要跟她跳舞。你們瞧著。”
那個深色皮膚的高個子,名叫萊特,說:“你別胡來。”
那位一頭金色卷發的回答說:“別擔心,親愛的。”布蕾特就是跟這些人在一起。
我非常生氣。不知怎么的,他們總讓我生氣。我知道他們想要逗樂,應該容忍,但我想把他們揍趴下一個,任何一個都行,來粉碎他們那種高人一等的、故作笑容的姿態。可我沒有,而是沿著街道往下走,在隔壁舞廳的吧臺喝了杯啤酒。啤酒不好,我喝了杯更糟的白蘭地把嘴里的啤酒味給沖掉。我回到這邊的舞廳時,舞池里擠滿了人,喬吉特正跟那個高個金發的年輕人跳舞,他扭著屁股,歪著腦袋,眼睛往上瞟。音樂一停,他們中另一個人請她跳舞。她被他們占了。我知道他們都要跟她跳舞。他們就喜歡這樣。
我在一張桌子旁邊坐下。科恩坐在那里,弗朗西絲在跳舞。布拉多克太太帶來了個人,介紹說他叫羅伯特·普倫蒂斯。他從紐約經由芝加哥來,是一位嶄露頭角的小說家。他有點英國口音。我請他喝一杯。
“非常感謝,”他說,“我剛喝了一杯。”
“再喝一杯。”
“謝謝,我就再來一杯。”
我們把老板的女兒叫過來,每人要了杯摻水的白蘭地。
“我聽說,你來自堪薩斯城。”他說。
“沒錯。”
“你覺得巴黎好玩嗎?”
“是的。”
“真的?”
我有點醉了,并沒有真醉,不過足夠糊涂。
“老天在上,”我說,“當然是真的。你不這么覺得?”
“噢,你生氣的時候真有魅力,”他說,“真希望我有這種能力。”
我站起身,朝舞池走去。布拉多克太太跟在我后面。“別跟羅伯特生氣,”她說,“要知道,他還是個孩子。”
“我沒有生氣,”我說,“我只是怕我要吐。”
“你的未婚妻大出風頭。”布拉多克太太看向舞池,喬吉特在名叫萊特的深色皮膚的高個子男人懷里跳舞。
“真的嗎?”我說。
“當然。”布拉多克太太說。
科恩走上前來。“來吧,杰克,”他說,“一起喝一杯。”我們走向吧臺,“你怎么了?你似乎在為什么事情激動?”
“沒什么。這整套把戲讓我想吐。”
布蕾特來到吧臺。
“你好,伙計們。”
“你好,布蕾特,”我說,“你怎么一點沒醉?”
“再也不會喝醉了。我說,給我一杯白蘭地加蘇打。”
她拿著酒杯站著,我看見羅伯特·科恩在看她。他那副表情,就像他的同胞看見了應許之地[5]。科恩,當然年輕得多。但是他也表現出那種急切的、理所當然的期待表情。
布蕾特漂亮極了。她穿著件套領衫和一件花呢裙,頭發像男孩那樣梳到后面。這種風尚就是她掀起的。她的身形就像一艘賽艇的外殼一樣,那件羊毛套衫讓她的身體曲線顯露無遺。
“你交往的這幫人真不錯,布蕾特。”我說。
“他們不可愛嗎?你,我親愛的。你又從哪兒弄來的那位呢?”
“在那不勒斯。”
“你們度過了一個美妙的夜晚嗎?”
“哦,極有趣。”我說。
布蕾特笑了。“你這么做可不對,杰克。這是對我們所有人的侮辱。看看那兒的弗朗西絲,還有喬。”
這是說給科恩聽的。
“這是在進行貿易管制。”布蕾特說。她又笑了。
“你很棒,一點兒不醉。”我說。
“是的,不是嗎?跟我交往的那群人在一起時,你也準保不會喝醉。”
音樂開始了,羅伯特·科恩說:“可以跟我跳支舞嗎,布蕾特夫人?”
布蕾特沖他微微一笑。“我答應了這一曲跟雅各布一起跳,”她笑道,“你這個名字還真是《圣經》中的名字,杰克。”
“下一曲呢?”科恩問道。
“我們要走了,”布蕾特說,“我們在蒙馬特還有約。”
跳舞時,我越過布蕾特的肩膀看見科恩,他站在吧臺邊,仍然看著她。
“你又迷倒了一位。”我對她說。
“別說了。可憐的伙計。我直到剛才才知道。”
“哦,好的,”我說,“我猜你是多多益善。”
“別說傻話。”
“你才是。”
“哦,好的。即使這樣又怎樣?”
“不怎樣。”我說,我們跟著手風琴跳,有人在彈班卓琴。很熱,我感覺很開心。我們跳到離喬吉特很近的地方,她跟他們中的另一個在跳舞。
“什么讓你把她帶到這里來的?”
“我不知道,就這么帶她來了。”
“你太浪漫了。”
“不,厭倦了。”
“現在?”
“不,不是現在。”
“讓我們出去吧。有人在好好照顧她。”
“你想出去?”
“如果我不想,我會問你嗎?”
我們離開舞池,我從墻上的衣架拿下我的大衣穿上。布蕾特站在吧臺旁邊。科恩在跟她說話。我在吧臺停了下來,讓他們給我一個信封。老板娘找到了一個。我從口袋里拿出一張五十法郎的鈔票,放進信封,封好,遞給老板娘。
“如果跟我一起來的那位姑娘找我,你能把這個給她嗎?”我說,“如果她跟這些紳士中的一個一起走,你能幫我留著這個嗎?”
“沒問題,先生,”老板娘說,“您現在就走?這么早?”
“是的。”我說。
我們往門外走去。科恩仍在跟布蕾特說話。她道了晚安,挽起我的胳膊。“晚安,科恩。”我說。在外面的街道上,我們尋找一輛出租車。
“你會失去你的五十法郎。”布蕾特說。
“哦,是的。”
“沒有出租車。”
“我們可以走到先賢祠,在那兒叫一輛。”
“來吧,我們去隔壁的酒吧喝一杯,讓他們去找一輛。”
“你連到街對面的這幾步都不想走。”
“能不走我就不走。”
我們走進旁邊的酒吧,我讓一位侍者去叫出租車。
“好了,”我說,“我們擺脫他們了。”
我們站在高高的鍍鋅吧臺旁邊,沒有說話,看著彼此。那位侍者進來,說出租車在外面。布蕾特用力捏我的手。我給了那位侍者一法郎,我們走了出去。“我該讓他去哪里?”我問道。
“哦,讓他四處轉轉。”
我告訴司機去蒙蘇里公園,上車,砰地關上門。布蕾特靠在后面的角落里,她的雙眼閉著。我進去坐在她身邊。出租車猛然一顛就啟動了。
“哦,親愛的,我太可憐了。”布蕾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