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皇帝遠
20 世紀40 年代,上海與英國并不直接通船,翔千需要轉道香港,然后坐船越過印度洋、大西洋,抵達英倫三 島。
到了香港之后,翔千住進了北角電器道一家小酒店。在香港,北角素有“小上海”之稱,那里上海人特別多,到處可以聽到上海話,好多餐館都把“上海菜”作為招徠生意的“噱頭”,春卷、油條這些上海人喜歡吃的點心,更是隨處可見。正因此,盡管翔千第一次來到香港,卻沒有太多的陌生 感。
由于那時開往英國的輪船并非每天都有,閑著無事時,翔千便四處走走看看。他從天星碼頭乘上小輪船,站在棕櫚葉做成的船篷下,但見湛藍色的海面漪瀾輕揚,海灘旁泊滿了帆船和舢板,一些船上人家正在炭爐上燒菜做飯,頭頂晾曬著衣褲,像萬國旗一樣飄來飄去;他在尖沙咀溜達漫步,在九龍城兜兜轉轉,這里小店鋪一家連著一家,食肆、酒吧、裁縫店應有盡有,影院門口貼著粵語片《金粉霓裳》的海報,人力車扎堆停在路邊,車夫們頭上戴著草帽,衣衫上打著補丁,黝黑的脖頸上掛著抹汗的毛巾;他在銅鑼灣怡和街跳上有軌電車,“叮叮當當”坐到上環文華里,一路上看到了修筑在斜坡上的破舊寮屋,也看到了人聲鼎沸的街市排檔,還看到了騎樓下成群結隊的露宿者,這些人躺在又破又臟的草席上,旁邊擺放著竹筐、掃帚、鍋 碗……
香港給翔千的第一印象,可以用一個字來概括:窮。這里根本不能與上海比,沒有上海那么多高樓,也沒有上海那么繁華,甚至比自己老家無錫還要差一個檔次。但香港也有它的特色:“天高皇帝遠”——當時的國民政府管不到這兒,英國女皇似乎也沒有把這塊殖民地放在心上。她派來的港督,雖說是她的全權代表,但總放不下貴族的架子去民間看看,一天到晚呆在半山花園洋房里。這一邊緣化的社會現實,使得香港百姓很少有被人管束的壓抑感,政府的管治并未如影隨形纏得你難受。此外,移民文化或者說難民文化,也拉開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一百多年來,操著各地口音的中國人,遇到戰亂就像潮水一樣涌進香港,等到戰亂平定天下太平,又打起背包回老家去了。港島和九龍,對他們而言,只是臨時避難所。還有一些人,在這兒停留一段時間后,咬咬牙齒繼續往南走,漂洋過海跑到菲律賓、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正因為各路人馬都有一種“過客心理”,只是把香港當作經過路過的地方,對它既沒有多少指望,也沒有多少指責,反倒使這里的文化少了一份壓抑、沉重,多了一些隨意、輕 松。
也許是因為在銀行做過事情的緣故,翔千也總忘不了去匯豐、渣打這些銀行,看看與上海的銀行有些什么差異。令他十分驚訝的是,香港銀行里盡管人頭濟濟,卻是如此安靜、有序,而不像上海那樣你爭我搶擠成一團,客人整整齊齊排成一條線,彼此隔開一定的距離,隊伍太長的時候,這根線會像回形針一樣繞來繞去。無論隊伍多么長,無論等候時間多么久,所有人都安安靜靜的,沒有人抱怨,沒有人喧嘩。偶爾不小心彼此碰撞了一下,也沒有人會彈出眼睛大聲呵斥,而是堆下笑臉連連道歉:“對不起,對不起。”翔千很喜歡這種“紳士文化”,既溫文爾雅、彬彬有禮,又講究處事規則,一是一、二是 二。
在香港住了六七天之后,開往英國的輪船就起錨 了。
作為香港的匆匆過客,當翔千提著行李走上甲板時,他絕對沒有想到,在三五年后會再次來到這兒,更沒想到唐氏家族會扎根在這片土地,繁衍后代,頑強生長,成為枝繁葉茂的名門望族,在香港的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 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