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戰國史料編年輯證(全二冊)
- 楊寬
- 4155字
- 2020-07-15 14:11:33
前言
戰國時代是中國歷史上一個重大的變革和創新的時期,從此變革了古代貴族統治的禮制,開創了秦、漢以后統一的局面。王夫之稱之為“古今一大變革之會”(《讀通鑒論》卷末《敘論》四),是不錯的。這時無論經濟、政治和文化學術等方面,都有重大的新發展,對于此后兩千多年的文化歷史有著極其深遠的影響。秦、漢以后,不但以小農經濟作為立國的基礎,是沿襲戰國的成就;而且所有經濟和政治上的重要制度,都是沿襲戰國而有所發展的。戰國時代文化學術上的光輝成就,對于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尤其巨大,其中九流十家的學說與理論,可以說一直影響到了今天。
為此,我們對戰國史很有深入研究的必要。然而要作深入研究困難很大。因為現存的戰國史料,殘缺分散,問題很多,年代紊亂,真偽混雜,既不像春秋時代的歷史有一部完整的編年體的《左傳》可以憑信,更不像秦、漢以后每個朝代有完整的歷史記載。戰國史料所以會如此殘缺散亂,有個特殊原因,就是秦始皇的“焚書”所造成的。秦始皇焚燒“《詩》、《書》、百家語”與《秦記》以外的東方諸侯史記,因為“《詩》、《書》、百家語”,民間多有收藏,秦始皇不能盡燒,后來能夠重新發現,而東方六國史官的記載只藏在官府,一經焚毀也就完了。當司馬遷著作《太史公書》(即《史記》)的時候,號稱“天下遺文古事靡不畢集于太史公”,可是戰國史料只有《秦記》和縱橫家書。由于秦國原來文化比較落后,秦國史官所記的《秦記》,比較簡略,“不載日月,其文略不具”。正因為如此,《史記》中戰國部分記載有不少錯亂,特別是所記東方六國的史事,不但很多缺略,而且年代有很多紊亂。
司馬遷所作《史記》,所憑的戰國史料,除《秦記》以外,主要是戰國縱橫家書。司馬遷說“戰國之權變亦有頗可采者”,即指縱橫家書而言。秦、漢之際和漢代初年,縱橫家游說和獻策之風,相沿未替,所謂“縱橫長短之術”正遞相傳授,因而縱橫家書的各種選本仍多流傳,不為“秦火”所燒盡,漢初皇家書庫和民間都有收藏,后來劉向曾把皇家書庫所有多種選本匯編成為《戰國策》一書。但是,縱橫家書并非歷史記載,而是縱橫家用以學習和揣摩的資料,因而這些資料都不記年月,只說明其游說或獻策的前因后果。正因為這是縱橫家用作學習和揣摩的資料,其中就有不少夸大虛構和模擬偽托的作品。蘇秦和張儀一縱一橫,是戰國晚期和秦、漢之際縱橫家所推崇的代表人物,他們的游說辭和獻策書,正是縱橫家學習和揣摩的榜樣,因而其中就有許多模擬偽托的作品,所說史事前后年代錯亂,矛盾百出。司馬遷早已看到這點,因而說:“然世言蘇秦多異,異時事有類之者皆附之蘇秦。”因此《戰國策》所載蘇秦、張儀的資料是真偽混雜,而且是“偽”多于“真”。可惜司馬遷不能明辨,認“偽”作“真”,因而《史記·蘇秦列傳》所載蘇秦游說辭全是偽作,反而把真的蘇秦作品改為蘇代或蘇厲所作。
一九七三年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帛書《戰國縱橫家書》,第一部分十四章,提供了真實的蘇秦資料,由此可以判明蘇秦發動合縱攻秦的真相及其目的,而且蘇秦為燕間諜的陰謀得到了證實。原來蘇秦是作為燕的間諜被燕昭王派遣入齊的,得到齊湣王的信任和重用,受封而為齊的相國。他發動合縱攻秦,是為了使齊得以乘機攻滅宋國。他促使齊湣王用力大舉攻滅宋國,是要使齊的國力損傷而衰落,從而加深齊與趙、魏等國的矛盾,由此促成五國合縱攻齊,使得燕將樂毅成為合縱五國的統帥而一舉攻破齊國。這已是齊湣王十七年(公元前二八四年)的事。蘇秦是比張儀晚一輩的縱橫家,《蘇秦列傳》把蘇秦說成與張儀同時而一縱一橫,完全出于后世縱橫家的虛構和偽托。由此一例,可知整理戰國縱橫家的史料,鑒別真偽與考訂年代,是非常重要的工作。
特別要注意的,縱橫家多游士出身,常常夸大策士游說與獻策的作用和結果,因而記載失實。例如縱橫家的記載,把“樂毅破齊”歸功于燕昭王初年招聘游士,歸功于樂毅奉命約合楚、魏、趙而合縱攻齊,歸功于樂毅率燕師攻入齊的河北(齊的河北與燕接界),經濟上而長驅攻入臨淄。其實,樂毅并非因燕昭王初年招聘游士而入燕的,他是魏名將樂羊之后,原為趙武靈王的大臣,當齊宣王伐破燕國時,就曾為趙主謀合縱“伐齊而存燕”。他的入燕是在趙沙丘之亂、武靈王被困餓死之后,已在燕昭王十七年以后。當蘇秦為燕間諜而為齊相之時,齊、秦兩強正東西對峙。燕昭王二十四年即秦昭王十九年(公元前二八八年),秦相魏冉約齊并稱為東西帝,齊用蘇秦計策,取消帝號而發動五國合縱攻秦,迫使秦廢除帝號,而歸還了部分趙、魏之地。齊乘此時機經兩年攻滅了宋國,使三晉感到威脅,于是秦主謀合縱三晉與燕伐齊。秦昭王二十二年秦攻取齊河東九城,作為合縱攻齊的先聲,并與趙推定樂毅為趙、燕兩國的“共相”而兼為五國聯軍統帥。樂毅先以趙相國而率五國之師,由趙攻齊,取得靈丘(今山東高唐南)。次年樂毅就統率五國之師大破齊于濟西,繼而樂毅又以燕相國而獨率燕師乘勝長驅追擊,一舉攻破齊都臨淄。由此可見,樂毅《報燕惠王書》稱樂毅為燕約合楚、魏、趙四國,率燕師由河北經濟上而長驅攻至臨淄之說,都出于夸大而偽托,徒以文采華麗,為世傳誦而人多信之。由此又可見,所謂燕昭王收破燕即位,尊郭隗為師,于是樂毅自魏往,鄒衍自齊往,劇辛自趙往,全出虛構。不僅樂毅入燕已在昭王十七年以后,鄒衍與劇辛都是戰國末年燕王喜的大臣,不可能于昭王時已入燕。
更要特別指出的,司馬光《資治通鑒》稱:樂毅于濟西大捷之后欲長驅追擊,劇辛勸阻,以為宜于攻取邊城以自益,樂毅不聽,以為“其民必叛,禍亂內作,則齊可圖也”。其后齊人果然大亂,湣王出走,樂毅因而攻入臨淄。此說不見于《史記》、《戰國策》以及先秦著作,當出于后世策士進一步的夸大和偽托。《資治通鑒》接著又有樂毅具體分兵五路,“六月之間下齊七十余城”的記載,這和《樂毅列傳》所說“留徇五歲下齊七十余城”不同,也該出于后人夸大偽托。后來司馬光又著《稽古錄》,先于周赧王三十一年記“燕獨追齊師遂入臨淄”,再在三十五年記“燕樂毅徇齊地數歲下齊七十余城”,正好首尾五年,當是依據《樂毅列傳》的。看來司馬光已發現《資治通鑒》誤據偽托之說而不及追改了。《資治通鑒》又載有燕昭王斬殺攻擊樂毅的人而要“立樂毅為齊王”的故事,很不合情理。看來《資治通鑒》所載有關“樂毅破齊”的長篇記載,不見于先秦著作和《史記》、《戰國策》的,都采自偽托的作品,不可信據。
司馬遷的《史記》和司馬光的《資治通鑒》,都是歷史學家的名著,可是其戰國部分,既有不少錯亂和失誤,又有依據偽托作品的,很有必要加以糾正。《史記》所載東方六國史事,年代有很多錯亂,西晉初年汲縣魏墓出土竹簡中有魏國編年的史書,定名為《竹書紀年》,可以糾正《史記》年代的錯亂。不幸原書在宋代已散失,今本《竹書紀年》乃出于后人重編。清代以來學者曾據宋以前人們所引用的《古本竹書紀年》加以輯錄考訂,尚不免有脫誤。歷來學者曾根據《古本竹書紀年》糾正《史記》所有年代的錯誤,取得了很多成績,但是考訂尚不夠完善,還有待于我們作細密的考訂。《戰國策》是戰國縱橫家書的匯編,其中夾雜有虛構偽托的篇章,又有夸大失實的作品,尚有待于我們做好“去偽存真”的工作。同時所有縱橫家史料的年代,前人雖已有所考訂,也還不夠確實,尚有待于我們作進一步的確定。《史記》和《戰國策》兩書以外的戰國秦、漢著作,包括諸子百家、重要的地理著作以及新出土的簡書、帛書、銅器銘文與石刻,所有其中述及戰國史事,以及引用戰國史事作為歷史經驗和教訓的,都有待于我們廣為搜輯,以補充過去文獻記載的不足。因此,我們有對所有戰國史料加以搜集、考訂而按年匯編的必要。清代學者已開始從事這方面工作,如黃式三的《周季編略》,曾綜合所見戰國史料按年編排,并注明出處,但限于他們的時代和認識,還不夠縝密和完善,不合我們研究的需要。
我編這部書,經歷了半個世紀,是我所有著述中歷時最久的,也是最費功夫的。我開始這一工作,是在抗日戰爭時期。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入侵上海租界,不久我就隱居到我的家鄉青浦縣白鶴鎮,開始作戰國史料的考訂和編年,花了兩年又九個月的時間,編成了一百八十多年的初稿,還有六十年沒有編成。從一九四六到一九四九年間,我依據這個稿本,對一些重要歷史事件和重要歷史人物,作過考證,先后寫成了三十篇考證文章,發表在上海《東南日報》的副刊《文史周刊》(魏建猷主編)上,和上海《益世報》的副刊《史苑周刊》(顧頡剛主編)上。到一九五五年,我就依據這個稿本以及所作考證和研究,寫成了初版《戰國史》,在這年九月出版。隨著新的史料陸續出土,我逐漸補作未完成的部分,并補充新史料。從一九七二年起,我又依據補訂稿,對《戰國史》補充、修訂和改寫,于是在一九八〇年七月出版了《戰國史》第二版,先后曾印行五萬多冊。近年,我又把這部書稿作了系統的修訂補充,完成了全書的定稿工作。除卷首有兩篇引論和附錄訂正的年表以外,全部編年的史料及疏證,分為二十一卷。其中第十七和第十八兩卷,承蒙高智群同志幫助我編著完成,特此志謝。
我在長期從事這部書的編輯考訂工作中,對所有史料真偽的鑒別以及年代的考訂,認識是不斷提高的。例如蘇秦的年世,我在四十年代所作《蘇秦合縱擯秦考》(發表于《益世報》副刊《史苑周刊》)已斷定蘇秦做齊相在五國合縱伐齊的前后,蘇秦發動五國合縱攻秦是在五國合縱伐齊之前,但還未敢斷言蘇秦是為燕的間諜而入齊的,直到帛書《戰國縱橫家書》出土,《孫子兵法》竹簡出土,有戰國時人附加的“燕之興也,蘇秦在齊”的話,得到了證實。我在四十年代所作《樂毅仕進考》和《樂毅破齊考》,作為《樂毅報燕惠王書辨偽》上下兩篇(發表于《東南日報》的副刊《文史周刊》),已斷言“樂毅破齊”的史料中有夸大失實而出于偽托的,包括樂毅《報燕惠王書》在內。但是為鄭重起見,我在《戰國史》中沒有談及,直到如今最后定稿,才加以確定。
這是一部上接《春秋》、《左傳》的編年體的戰國史料匯編和考訂,使原來分散雜亂、年代錯誤、真偽混淆的史料,有條不紊而真偽分明。這是我長達半個世紀從事戰國史研究所取得的一個重要成果。我最近增補修訂定稿的《戰國史》(增訂本),就是依據此稿完成的。我曾在《戰國史》中提到此稿,承蒙國內外學術界朋友們關心,現在發表出來,希望能夠進一步推動戰國史研究工作的開展。
楊寬
一九九七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