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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古史探微
  • 楊寬
  • 12401字
  • 2020-07-15 14:17:31

云夢秦簡所反映的土地制度和農業政策

1975年湖北省云夢睡虎地秦墓竹簡的出土,是新中國考古工作中豐碩成果之一。由于墓主生前擔任縣一級的司法職務,墓中葬入了大量抄錄法律條文的竹簡,為我們提供了研究戰國時代秦國和秦代社會經濟、政治、軍事、文化等各方面的重要史料,引起了國內外考古學界和歷史學界的重視。不但國內已出版有專門研究這批秦簡的專著和論文集,日本也已發表有這方面的專門論著。但是,其中有些重要問題還沒有根本解決,有待于我們進一步作深入細致的探討。本文只就秦律中反映的土地制度和農業政策,提出一些粗淺看法,希望有助于這個問題的深入討論。

秦律所反映的按戶授田制度

秦律中有《田律》,講到了授田制度:

入頃芻稿,以其受田之數,無豤(墾)不豤(墾),頃入芻三石,稿二石。芻自黃(穌)及束以上皆受之。入芻稿,相輸度,可殹(也)。

從這條法律,可知秦的受田者按照“受田之數”不論是否已經墾種,每一百畝田,都必須繳納飼料三石,禾稈二石。當然,還該繳納收獲的一定數量糧食,應該有另外條文規定,只是沒有抄錄保存下來。《倉律》有條文說:“入禾稼、芻、稿,輒為籍,上內史。”規定各地征收所得糧食、飼料、禾稈進入倉庫,就要記入倉庫的簿籍,上報到內史。這個內史就是后來漢代初年的治粟內史,上報到他那里的,就是各地征收到的作為地稅的實物。

不但秦的《田律》講到授田制度,《魏戶律》(《為吏之道》附錄)也有同樣的記載:

廿五年閏再十二月丙午朔辛亥,□(王)告相邦:民或棄邑居壄(野),入人孤寡,徼人婦女,非邦之故也。自今以來,假(賈)門逆呂(旅),贅婿后父,勿令為戶,勿鼠(予)田宇。三枼(世)之后,欲士(仕),士(仕)之,乃(仍)署其籍曰:故某慮(閭)贅婿某叟之乃(曾)孫。

“廿五年”是魏安釐王二十五年(前252年)。這是把魏安釐王給相邦的命令,用作《魏戶律》的條文。從這道命令,可知戰國晚期由于農業生產的發展,田野的開發,原來住在都邑的庶民,有“棄邑居野”,進入孤寡之家,做人家的贅婿的。魏國為了維護“邦之故”制,規定從今以后,做買賣的“賈門”,經營“逆旅”的店主,招贅于人家的“贅婿”,招贅給有兒子的寡婦的“后父”,都作為身份低下的人,不準獨立為戶,不授予田地、房宅基。按此規定,不屬于這類身份低下的人,便可以立戶,得到受田的權利。可知當時的授田制度,是根據戶籍上所立的戶,按戶授給田地和宅基的。根據這條命令,這類身份低下的人,要三代以后才能改變身份。而且三代以后,改變了身份,要做官的,還得在官籍上寫明是:“故某閭贅婿某叟之曾孫。”

同時,魏安釐王還有一道給將軍的命令,載在《魏奔命律》(《為吏之道》附錄)內,談到了派遣這類身份低下的人從軍的規定:

廿五年閏再十二月丙午朔辛亥,□(王)告將軍:假(賈)門逆(旅),贅婿后父,或(率)民不作,不治室屋,寡人弗欲,且殺之,不忍其宗族昆弟。今遣從軍,將軍勿恤視,享(烹)牛食士,賜之參飯而勿鼠(予)肴。攻城用其不足,將軍以堙豪(壕)。

這道命令指出,所有這些身份低下的人以及“率民不作、不治室屋”的人,原來都是要殺的,因為不忍連累他們的同族兄弟沒有殺,現在派遣他們從軍,將軍不必憐惜。在烹牛賞給士兵吃的時候,只賞給他們吃三分之一斗的飯,不要給肉吃。在攻城的時候,哪里需要就派用他們到哪里,將軍可以使用他們平填溝壕。說明這類身份低下的人從軍,如同罪犯一樣屬于懲罰性質,在軍隊中待遇要比一般士兵低一等,在戰斗中要擔任攻城等艱巨的任務,在行軍或防守中要擔任平填溝壕等較苦的勞役。魏王這道給將軍的命令和前一道給相邦的命令,是同時發出的,都是為了維護“邦之故”制,把這類人作為身份低下的人,作出了剝奪原有政治上和經濟上的權利,并進一步加以懲罰的規定,包括不準在戶籍上獨立為戶,不授予田宅在內。

墓主生前擔任“治獄”之類的縣一級司法官吏,他之所以要把上述兩條魏律附抄在《為吏之道》的文書末尾,該是因為這兩條魏律的內容,基本上和秦法相同。很可能有關這方面的秦法,就是仿效魏法的。盡管抄錄者因為這是魏國法律,有所避忌而去掉“魏王”的“王”字,但是他把魏王同時發布而內容相關的兩道命令,分別從魏的《戶律》、《奔命律》中抄錄到一起,說明他十分重視這兩道命令,必然有它的實用價值和意義。

魏律把這類身份低下的人,分為“賈門逆旅”、“贅婿后父”和“率民不作,不治室屋”三類。其實,經營“逆旅”的店主,就是“賈門”的一種,“后父”也就是“贅婿”的一種。這三類人,在秦國同樣是身份低下而作為貶斥懲罰的對象的。秦國在商鞅變法以后,推行重農抑商政策。商鞅在變法令中規定:“事末利及怠而貧者,舉以為收孥。”(《史記·商君列傳》)所謂“事末利”,就是魏律所說的“賈門”。《商君書·墾令篇》中就有不少限制商賈的規定,也還有“廢逆旅”的主張,認為“廢逆旅,則奸偽、躁心、私交、疑農之民不行,逆旅之民無所于食,則必農”。贅婿和后父,也是秦國懲罰的對象。《秦會稽刻石》上明確指出:“飭省宣義,有子而嫁,倍(背)死不貞。……夫為寄豭,殺之無罪,男秉義程。妻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不但反對有兒子的婦女再嫁,規定改嫁的婦女,兒子不得承認是母親;而且宣布對于寄居在婦女家中的“后父”殺之無罪。所謂“率民不作,不治室屋”者,就是《商君書》中主張極力排斥的不定居、不務農的“游食之民”。秦始皇三十三年“發諸嘗逋亡人、贅婿、賈人略取陸梁地”(《史記·秦始皇本紀》),把“嘗逋亡人、贅婿、賈人”作為謫發從軍的對象,這和《魏奔命律》命令派遣這類身份低下的人從軍是一致的。“贅婿”即是“贅婿后父”,“賈人”即是“賈門逆旅”,“嘗逋亡人”就是“率民不作,不治室屋”者,也就是逃離原有戶籍而出外游食之民,也即所謂“亡命”。漢文帝時,晁錯上書講到秦的謫戍:“先發吏有謫及贅婿、賈人,后以嘗有市籍者,又后以大父母、父母嘗有市籍者,從入閭,取其左。”(《漢書·晁錯傳》)漢代初年實行“七科謫”:“吏有罪一,亡命二,贅婿三,賈人四,故有市籍五,父母有市籍六,大父母有市籍七。”(《漢書·武帝紀》顏注引張晏說)就是沿用秦的謫發制度。為什么謫發“有市籍者”,不但追溯到父母嘗有市籍者,還要追溯到大父母(即祖父母)嘗有市籍者呢?看來秦法又是和魏法相同的,這類身份低下的人,要三世以后才能改變身份,就是《魏奔命律》所說:“三世之后,欲士(仕),士(仕)之。”所有這些身份低下的人,秦既然作為排斥和謫發的對象,當然也會和魏一樣“勿令為戶,勿予田宇”。

秦律和魏律所講到的按戶授田制度,是和文獻記載相合的。《尉繚子·原官篇》說:“均地分,節賦斂,取與之度也。”“均地分”,今本誤作“均井田”,當從山東臨沂銀雀山漢墓出土《尉繚子》竹簡改正。《尉繚子》一書是作者對魏惠王所講的軍事理論和軍事法令,以便采用的。書中第一篇《天官篇》,開頭就是梁惠王和尉繚的問答,從書中述及的軍事制度和鄉里組織等情況來看,都是三晉的制度,和秦制不合。有人以為是秦始皇時的尉繚著作,不確。《尉繚子》所說的“均地分”,當是指魏的按戶授田制度而言。

秦的按戶授田制度,是從商鞅變法以后開始的。杜佑《通典·州郡典·雍州風俗》記載:

按周制,步百為畝,畝百給一夫。商鞅佐秦,以一夫力余,地利不盡,于是改制二百四十步為畝,百畝給一夫矣。

《新唐書·突厥傳》引杜佑的話相同。杜佑這一記載,當有所本。《商君書·徠民篇》提出了“制土分民之律”:

地方百里者,山陵處什一,藪澤處什一,溪谷流水處什一,都邑蹊道處什一,惡田處什二,良田處什四。以此食作夫五萬,其山陵、藪澤、溪谷,可以給其材;都邑、蹊道,足以處其民;先王制土分民之律也。今秦之地,……而谷土不能處[什]二,……此人不稱土也。

這篇文章談到長平之戰,又說“秦四世有勝”,當是秦昭王晚年商鞅一派的著作。文章的主旨,認為秦國地廣人稀,“谷土”(種莊稼的土地)不過所有土地的十分之二,主張招徠三晉人民前來開墾荒地。這里提出了“先王制土分民之律”,就是地方百里的土地,除去山澤邑居十分之四,良田和惡田共占十分之六,“以此食作夫五萬”。但是,由于秦國地廣人稀,“人不稱土”,“谷土不能處[什]二”,需要采取優待辦法招徠三晉人民前來開墾。

這里所提出的“先王制土分民之律”,實際上就是要推行的“制土分民之律”。我們可以畝為單位,對這個“制土分民之律”作出分析。地方百里的土地,總面積為九百萬畝。《孟子·滕文公上》說:“方里而井,井九百畝。”以此推算,地方百里總共九百萬畝。《漢書·食貨志》記載:“李悝為魏文侯作盡地力之教,以為地方百里,提封九萬頃,除山澤邑居,參(三)分去一,為田六百萬畝。”“九萬頃”就是九百萬畝,因為李悝對于其中所有山澤邑居占有面積的估計,比《商君書》要低,只占到三分之一,因此耕地面積有六百萬畝,而《商君書》所估計的山澤邑居占有面積略高,占到十分之四,因此實有耕地面積為五百四十萬畝,“以此食作夫五萬”,分授給耕作的農夫五萬戶,每戶可以受田一百零八畝,除去零數,正和杜佑所說商鞅變法以后授田之制“百畝給一夫”相合。可知杜佑所說秦制“百畝給一夫”,確有依據。

《商君書·算地篇》又有類似的記載:

故為國任地者,山林居什一,藪澤居什一,溪谷流水居什一,都邑蹊道居什[一,惡田居什二,良田居什]四(“一惡田居什二良田居什”十字原脫,從俞樾《諸子平議》增補),此先王之正律也。故為國分田,數小,畝五百,足以待一役,此地不任也。方土百里,出戰卒萬人者,數小也。……夫地大而不墾者與無地同,……故為國之數,務在墾草。

這篇《算地》的主旨和《徠民篇》不同,主張開荒要計算土地,不能用太少的人數去開墾太大的土地,必須有合適的“為國分田”計劃。“數小”是說從事耕作和戰斗的人數太少。如果人數太少,地方百里的土地,有耕地五百多萬畝,每個“作夫”授給“畝五百”,只分配給一萬戶,這樣農夫的耕地多了,固然足以每年對付一次戰役,但是由于人力不足,土地不可能得到充分開墾利用(此地不任也)。同時地方百里之內,只能提供戰士一萬人,兵數也太少了。因此作者強調以賞罰為手段,迫使不從耕戰的學士、手工業者、商人都來努力墾荒。

《商君書》一方面在《算地篇》中指出地方百里土地,分授給一萬戶農夫,每戶授給五百畝的辦法不合適,不能使耕地充分開墾;另一方面又在《徠民篇》中主張地方百里土地,分授給五萬戶農夫,每戶授給一百畝,認為這是“制土分民之律”。這就是從理論上來肯定商鞅所制定的“百畝給一夫”制度的。

商鞅在秦國所制定的“百畝給一夫”之制,和過去井田制的性質是不同的,過去貴族所推行的井田制,有所謂“公田”和“私田”,耕作者要在奴隸主貴族及官吏的監督下,在“公田”上從事集體耕作的勞役,即所謂“籍法”。同時耕作者所受的“私田”一百畝,屬于“份地”性質,既有定期受田和歸田的制度,一般是“二十(歲)受田,六十(歲)歸田”(《漢書·食貨志》);又有定期重新平均分配的制度,要“三年一換土易居”(《公羊傳》宣公十五年何休注)。而商鞅變法以后推行的授田制度,雖然同樣是“百畝給一夫”,性質卻不同,受田者既沒有“公田”上“公作”的集體的無償的勞役,又沒有定期歸還和重新平均分配的制度,只須按照“受田之數”,每年繳納定量地稅,包括禾稼、芻、稿。這種授田制度的推行,目的十分明顯,就是利用田地宅基的授與,使受田的庶民成為“強兵辟土”的“農戰之民”,既要“先實公倉”,又要“為上忘生而戰”(《商君書·農戰篇》)。從上引《田律》規定“無墾不墾”,一律必須按照“受田之數”繳納每頃的定量地稅來看,具有強迫受田者開墾荒地繳納地稅的目的。當時執政者是通過戶籍制度,推行授田之制,來迫使受田者繳納定額的地稅和戶賦(即人口稅),并應征兵役和徭役的。受田者的負擔是十分沉重的,既不問是否墾熟一律要繳納定額地稅,又必須按戶口繳納軍賦,更必須按時應征兵役和徭役。如果隱瞞戶口和逃避服役,就要嚴厲處罰,同時戶口又不準隨便遷移,因此這種受田者,表面上好像是自耕農,實質上就是封建國家的依附農民。

秦律所反映的名田制度和農田結構

秦國由于地廣人稀,有大量荒地,國有土地的面積是不小的。國家推行的按戶授田制,就是以大量的國有土地為基礎的。秦國也還使用官奴隸來耕作國有土地。秦律中就有“隸臣田者”。與此同時,秦國更大量存在著私有土地。例如《徭律》中說:

縣葆禁苑、公馬牛苑,興徒以斬(塹)垣離(籬)散及補繕之,輒以效苑吏,苑吏循之。……其近田恐獸及馬牛出食稼者,縣嗇夫材(裁)興有田其旁者,無貴賤,以田少多出人,以垣繕之,不得為繇(徭)。

禁苑是朝廷畜養禽獸的苑囿,公馬牛苑是官家畜養牛馬的苑囿。這條法律規定,縣政府維修禁苑和公馬牛苑,可以征發徒眾為苑囿建造塹壕、墻垣、藩籬并加以修補,修好之后該即上交苑吏,由苑吏巡視驗收。但是,如果苑囿鄰近農田,恐怕有動物和牛馬出來吃去禾稼的,縣嗇夫應該酌量征發“有田其旁者”,不分貴賤,按田地多少出人,為苑囿修筑墻垣,把動物和牛馬圍起來。因為這是維護“有田其旁者”的利益,有田者應該為此提供人力,就不得作為國家征發的徭役,不得算作為國家服徭役。這是一條十分重要的法律條文,從此我們可以看到,即使在朝廷的禁苑和官家的馬牛苑旁邊,也存在“有田者”,不論貴賤,可以占有多少農田。這有力地說明當時土地私有制的廣泛存在。

這樣確認“有田者”,就是秦漢時代的“名田”制度。這在商鞅變法令里,早已明文公布了。

明尊卑爵秩等級,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各以家次。有功者顯榮,無功者雖富無所芬華。(《史記·商君列傳》)

所謂“名田宅”,就是準許私人以個人名義占有田宅。當商鞅變法的時候,“名田”制度實際上早已存在。商鞅之所以要在變法令中作出這樣的規定,一方面是用法令公開承認“名田”的合法性,確認個人名義占有土地的所有權,以此維護地主階級的既得利益;另一方面規定地主占有田宅,必須按照由軍功取得的爵位等級,作為獎勵軍功、謀求兵強的一種手段。《商君書·境內篇》規定:“能得甲首一者,賞爵一級,益田一頃,益宅九畝,除庶子一人。”這樣軍功越大,賞的爵位級別越高,賞的田地的頃數就越多,賞給服役的“庶子”也越多。按規定,每一級爵位可以得到無爵者一人作為“庶子”,平時“庶子”要給主人每月服役六天,主人有特別役事,則按“庶子”服役期限供給食糧。

商鞅這個按照軍功取得爵位等級“名田宅”的法令,是很難長久維持的。特別是政府獎勵多開墾荒地,田地又可以買賣,怎能限制富人多占田宅呢!同時奴隸又可以買賣,富人就可以使用奴隸從事耕作。而且社會上又出現了雇傭勞動者,富人還可以使用雇農從事耕作。《商君書·墾令篇》說:“以商之口數使商,令之廝、輿、徒、重(童)必當名,則農逸而商勞。”這是要商家上報所有各種奴仆的名冊,分配給徭役,以便抑制商家對奴仆的使用。《呂氏春秋·上農篇》說:“農不上聞,不敢私籍于庸。”這是規定農業生產者必須有“上聞”的爵位,才能使用雇農,否則就不準許。看來這些限止富人使用奴隸、雇農的規定作用不大。上引《徭律》規定:“有田其旁者,無貴賤,以田少多出人”,說明當時貴賤等級和占田多少已經很不一致,只能按有田多少出人而不論貴賤了。推行這種“名田”制度,必然使得富貴者占有田地越來越多,弄得農民喪失耕地而無法生活。因此漢武帝時,公卿就建議“賈人有市籍及其家屬皆無得名田,以便農,敢犯令,沒入田僮”(《史記·平準書》索隱:“謂賈人有市籍,不許以名占田也”)。同時董仲舒又進言:“限民名田,以澹不足,塞并兼之路。”(《漢書·食貨志》顏注:“名田,占田也,各自為立限,不使富者過制,則貧弱之家可足也。”)

正因為秦有“名田”制度,秦律中就有保護土地所有權和處罰侵犯者的規定。《法律答問》說:

盜徙封,贖耐。可(何)如為封?封,即田千(阡)佰(陌)、頃半(畔)封殹(也)。且非是而盜徙之,贖耐可(何)重也?是不重。

秦律把私自移動農田的疆界看作“盜”的行為,要判處耐刑(剃去鬢發),但允許出錢贖刑,戰國、秦、漢之際,法律條文所說的“盜”和“賊”,含義和后世不同。“盜”是指侵犯財產所有權而言,“賊”是指傷害別人的人身而言。《荀子·修身篇》說:“害良曰賊,竊貨曰盜。”秦律把移動農田疆界,稱為“盜徙封”,就是看作侵犯土地所有權的行為。《法律答問》把“封”解釋為“田阡陌”和“頃畔封”,“田阡陌”是指百畝田中間和周圍的道路,“頃畔封”是指百畝田周圍修筑的高起的封疆。秦律所說的“徙封”的“封”,只是指百畝田周圍的田界和封疆,因此問者就進一步問:這樣判處“贖耐”的刑罰何其重呢?而答復:“是不重”。秦律防止侵犯土地所有權,這樣從百畝田的周圍開始,說明秦的統治者十分重視保護小塊的土地所有權。

建筑“田阡陌”是為了耕作需要,建筑“頃畔封”是作為所有權的標志,都是商鞅變法以后開始的,商鞅在秦孝公十二年(前350年)進行第二次變法,“為田開阡陌”(《史記·秦本紀》和《史記·六國年表》),或者說“為田開阡陌封疆而賦稅平”(《史記·商君列傳》)。“阡陌”即是秦律所說“田阡陌”,“封疆”即是秦律所說“頃畔封”。阡陌是指每一頃田的田間之道,“封疆”是指每一頃田的疆界。《漢書·地理志》說:“秦孝公用商君,制轅田,開仟伯,東雄諸侯。”《漢書·食貨志》說:“及秦孝公用商君,壞井田,開仟伯。”又引董仲舒說:“至秦則不然,用商鞅之法,改帝王之制,除井田,民得賣買,富者田連仟伯,貧者亡立錐之地。”從這些記載,可知“開阡陌”,具有“壞井田”和“制轅田”的作用,“開”具有開拓的意思,就是把百步一畝開拓為二百四十步一畝,既要破壞舊的井田的阡陌,又要立置新的轅田的阡陌。《戰國策·秦策三》記載蔡澤說:商君“決裂阡陌,教民耕戰,是以兵動而地廣”。《漢書·王莽傳》記載區博說:“秦知順民之心,可以獲大利也,故滅廬井而置阡陌,遂王諸夏。”杜佑《通典·食貨典序》也說:商鞅“隳經界,立阡陌”。所謂“轅田”,就是“名田”制度。《漢書·地理志》顏注引張晏說,解釋“轅田”是取消村社耕地“三年一易”的制度,是“割列(裂)田地,開立阡陌,令民有常制”;又引孟康說,認為是取消耕地輪流休耕制度,“爰自在其田”。他們解釋為取消“三年一易”和輪流休耕制度,并不正確;他們解釋為“令民有常制”和“爰自在其田”,近于事實,就是確認私人占有田地的權利。

1979年四川青川戰國墓出土木牘,有秦武王命令更修田律的記載:

二年十一月己酉朔朔日,王命丞相戊(茂)、內史匽:□□更修為田律:田廣一步,袤八則為畛,畝二畛,一百(陌)道。百畝為頃,一千(阡)道,道廣三步。封高四尺,大稱其高。捋(埒)高尺,下厚二尺。

“二年”是秦武王二年(前309年)。據汪曰楨《歷代長術輯要》,“二年十一月己酉朔”,正當秦武王二年。丞相戊即是丞相甘茂。李昭和《青川出土木牘文字簡考》(《文物》1982年第1期)的推定,是正確的。內史即后來漢代初年的治粟內史,掌管田租(即地稅)的征收、積儲和使用。有關農田的制度和法令,也該由內史掌管,因此秦武王更修田律,要命令丞相和內史執行。

商鞅變法改井田制的“百步為畝”為“二百四十步為畝”。當時的“畝”是狹長方形的。這里所說的“畛”是指一畝田兩端所開溝的小道。這里所說“田廣一步,袤八則為畛”,“則”是“卅步”。1977年安徽阜陽雙古堆西漢墓中出土竹簡有“卅步為則”的記載,所說“田廣一步,袤八則”,“八則”是二百四十步,這樣寬一步、長二百四十步,正合二百四十步為畝的制度。

《氾勝之書》的區田法,規定“以畝為率,令一畝之地,長十八丈,廣四丈八尺”(《齊民要術》卷一《種谷第三》引)。秦漢以六尺為步,廣四丈八尺,正合八步,長十八丈正合三十步。說明漢代關中地區農田的畝制,還是沿用秦制。

這里說:“田廣一步,袤八則為畛,畝二畛,一百(陌)道”,“畝二畛”是說“畝”的兩端有小道;所說“一陌道”,是說“畝”與“畝”間有一條陌道間隔著。這條陌道是不寬的,這里沒有規定有多少寬。接著又說:“百畝為頃,一千(阡)道,道廣三步。”這是說一百畝為一頃,“頃”與“頃”之間有一條阡道間隔著,規定寬度是三步。沒有說明長度,因為長度可以推算而得。既然每畝田廣一步,長二百四十步,并列一百畝成為一頃,除去畛和陌道不計,一頃田的面積當為寬一百步,長二百四十步,成為長方形的一塊大田,阡道該長二百四十步。

過去訓詁家都把阡陌解釋為田間之道,是正確的。《漢書·成帝紀》載陽朔四年詔:“其令二千石勉勸農桑,出入阡陌。”顏注:“阡陌,田間道也。南北曰阡,東西曰陌,蓋秦時商鞅所開也。”而《史記·秦本紀》索隱引《風俗通》又說:“南北曰阡,東西曰陌,河東以東西為阡,南北為陌。”(不見今本《風俗通》)程瑤田《溝洫疆理小記》有一篇《阡陌考》,對此作了具體解釋,長期以來為人們所引用。現在看來,這個解釋并不恰當。

程瑤田以《周禮·地官·遂人》所講井田制結構為依據,探討阡陌的意義。他認為“陌”即《遂人》的“徑”,“阡”即《遂人》的“畛”。并不確切。《周禮·地官·遂人》說:

凡治野,夫間有遂,遂上有徑;十夫有溝,溝上有畛;百夫有洫,洫上有涂;千夫有澮,澮上有道;萬夫有川,川上有路,以達于畿。

所謂“夫”是指百畝之田,“十夫”是指千畝之田,百夫”以上可依次類推。“遂”是小溝,“夫間有遂”是說百畝之間掘有小溝,“遂上有徑”是說小溝之上筑有小路。“十夫有溝”是說千畝之間掘有溝,“溝上有畛”是說溝之上筑有道路,其余可依此類推。農田之所以必須這樣掘有縱橫交叉的溝渠和道路,是為了排水的需要。當時農田的排水系統,為了配合河流東向或南向的水流,田畝的行列和排水系統有東向和南向的區別,稱為“東畝”或“南畝”。程瑤田認為《風俗通》所以說有的南北曰阡,東西曰陌,而有的東西曰阡,南北曰陌,是由于“東畝”和“南畝”的不同。

程瑤田還認為:“阡陌之名,從《遂人》百畝、千畝、百夫、千夫生義。”這一見解很有啟發,但并不確當。他以“東畝”為例作了說明:

遂上有徑,當百畝之間,故謂之陌,其徑東西行,故曰東西曰陌也。遂上之徑東西行,則溝上之畛必南北行,畛當千畝之間,故謂之阡,而曰南北曰阡也,然則南北曰阡,東西曰陌,此天下之通義,以其義出于東畝,蓋東畝者天下之大勢也。

我們從青川秦墓出土木牘所載田律來看,程氏所說“百畝之間故謂之陌”,“千畝之間故謂之阡”的解釋,并不符合事實。這篇木牘所載田律上講到田間之道的名稱,和《遂人》不同,《遂人》把千畝之間的道路叫“畛”,而這篇田律把一畝田兩端的小道叫“畛”,可能出于不同地區稱謂習慣的不同。按照這篇田律來看,畝與畝之間的道路叫陌道,百畝與百畝之間的道路叫阡道。由此可見,“陌”是由于在百畝之內,筑在畝與畝之間而得名,就是說,“陌”是指百畝以內用來間隔畝的道路。“阡”是由于在千畝之內,筑在百畝與百畝之間而得名,就是說,“阡”是指千畝以內用來間隔百畝的道路。

木牘所載田律所說“封”和“埒”,就是《法律答問》所說“頃畔封”,也就是《史記·商君列傳》“為田開阡陌封疆”的“封疆”,都是指田的疆界,用作所有權的標志的。律文說“封高四尺,大稱其高”,就是規定作為農田疆界的封土堆,高度和長度、寬度都是四尺;律文說“埒高尺,下厚二尺”,就是規定作為疆界的矮墻高一尺,下部又厚二尺。古時邦國、都邑和農田的疆界,都建筑有封疆。《周禮·地官·封人》說:

封人,掌設王之社,為畿封而樹之。凡封國,設其社稷之,封其四疆。造都邑之封域者亦如之。

這是說,王的社、諸侯的封國以及都邑的疆界,都必須“封而樹之”,封是指封土,樹是指封土之間種的樹木。從西周以來,大塊農田的疆界也是“封而樹之”,這從散氏盤和格伯簋銘文可以得到明證。楊樹達《積微居金文說》卷一《散氏盤跋》已指出這點,自從商鞅變法,確認“名田”制度的合法性,保護以百畝為單位的土地所有權,于是就在百畝田周圍普遍建筑“封”和“埒”(即是封土堆和矮墻),用作所有權的標志,并且在法律上加以保護,把移動這種標志看作“盜”的一種行為了。

秦律所反映的管理農業政策

青川秦墓木牘所載秦的田律,在敘述“封”和“埒”的建筑之后,還述及管理農業的政策:

以秋八月,修封捋(埒),正彊(疆)畔,及癹千(阡)百(陌)之大草。九月,大除道及阪險。十月,為橋,修波(陂)堤,利津(梁),鮮草離。非除道之時,而陷敗不可行,相為之□□。

木牘所記“以秋八月,修封埒,正疆畔”,和《禮記·月令》孟春之月、《呂氏春秋·孟春紀》:“王命布農事,命田(指田官)舍東郊,皆修封疆,審端徑術”的內容,基本相同。只是《月令》在孟春之月,而木牘所記在秋八月,時間不同。《月令》鄭玄注:“術,《周禮》作遂,夫間有遂,遂上有徑,遂,小溝也。步道曰徑。”《月令》下文又講到:“田事既飭,先定準直,農乃不惑。”鄭玄注:“準直謂封疆徑遂也。”定期修理和端正封疆阡陌,目的不外乎兩個,一是明確疆界,防止發生侵犯所有權的事件;二是整修好田間的道路和溝渠,使便于排水和有利農作物的生長成熟。木牘的田律還講到“及癹阡陌之大草”,要割除阡陌上的大草,是為了防止大草成長和擴展,妨礙農作物的生長成熟。

木牘所記“九月大除道及阪險,十月為橋,修波(陂)堤,利津梁”,和《月令》季春之月、《呂氏春秋·季春紀》“修利堤防,道達溝瀆,開通道路,毋有障塞”的內容,基本相同。只是《月令》在季春之月,而木牘所記在九、十月,時間不同。定期修理溝瀆陂池和堤防橋梁,目的又不外乎二個,一是防止發生水災損害莊稼;二是整頓交通,便于耕作者來往從事生產。

云夢秦簡的《田律》中,還有保護林業、漁業、畜牧、狩獵等生產的規定:

春二月,毋敢伐材木山林及雍(壅)堤水,不(?)。夏月,毋敢夜草為灰、取生荔、麛、,毋□□□□□□毒魚鱉,置阱罔(網)。到七月而縱之。唯不幸死而伐綰(棺)、享(槨)者,是不用時。

“夏月”以前的“不”字下,疑有脫字。《睡虎地秦墓竹簡》把“不夏月”連讀,解釋“不”字“在此用法與非同”,翻譯為“不到夏月”,與下文不合。下文說:“到七月而縱之”,到七月就可以解除禁令,說明上文所禁各點,正是六月以前夏季所禁,而且解釋為“不到夏季,不準燒草作為肥料,不準采取剛發芽的植物”等等,那么,就等于夏季就已解禁,下文就不必再說到七月解禁。同時我們以此與《月令》對比,也可以證明作“夏月”為是,所有這些行為,都是必須在夏月禁止的。現在我們把《田律》和《月令》作成對比表如下:

《秦律·田律》 《禮記·月令》(《呂氏春秋·十二紀》同) 春二月,毋敢伐材木山木及雍(壅)堤水,不……。

孟春之月禁止伐木,毋覆巢,毋殺孩蟲胎夭飛鳥,毋麛毋卵。

仲春之月毋竭川澤,毋漉陂池,無焚山林。

季春之月修利堤防,道達溝瀆,開通道路,毋有障塞。 夏月,毋敢夜草為灰、取生荔、麛、,毋□□□□□□毒魚鱉、置阱罔(網)。到七月而縱之。唯不幸死而伐綰(棺)、享(槨)者,是不用時。 孟夏之月驅獸毋害五谷,毋大田獵。

仲夏之月令民毋刈藍以染,毋燒灰,毋暴(曝)布。

季夏之月樹木方盛,乃命虞人入山行木,毋有斬伐。 我們把秦的《田律》和《月令》保護山林、漁獵以及防止水災等措施對比來看,基本是相同的。所不同的,只是《田律》把禁止捕殺初生鳥獸等保護漁獵的措施放在夏季,而《月令》放在孟春。毋敢夜草為灰,《睡虎地秦墓竹簡》解釋說:“夜,疑讀為擇,夜草為灰,意為取草燒灰,作為肥料。”這個解釋有問題。《呂氏春秋·仲夏紀》高誘注,解釋“毋燒灰”說:“為草木未成,不欲夭物。”是正確的。《月令》上文“令民毋刈藍以染”,高誘注也說:“為藍青未成也。”

春夏兩季正是草木、鳥獸、魚鱉繁殖生長之時,《月令》有種種保護的規定,是總結長期以來生產經驗的結果,秦的《田律》把許多保護措施訂成法律條文公布,無疑會對生產的發展起促進作用。

秦的《田律》還有各縣定期上報農田受害和受益面積的規定:

雨為湗(當作“澍”),又誘(秀)粟,輒以書言湗(當作“澍”)稼、誘(秀)粟及豤(墾)田毋(無)稼者頃數。稼已生后雨,亦輒言雨少多,所利頃數。早(當作“旱”)及暴風雨、水潦、(螽)、群物傷稼者,亦輒言其頃數。近縣令輕足行其書,遠縣令郵行之,盡八月□□之。

澍,春天的及時雨。這里規定:下了及時雨,禾稼抽穗,應即書面報告受時雨、抽穗的頃數以及已開墾而沒有種禾稼的頃數。禾稼生長以后下了雨,也要報告雨量多少和受益的頃數。旱災、暴風雨、水澇、蝗蟲、其他各種害蟲等傷害禾稼的,也要報告頃數。距離近的縣,文書由輕快的人步行送遞,距離遠的縣,文書由驛站傳送,必須在八月底以前送到。這樣的規定,是為了及時了解全國各縣農業生產受到自然環境的好壞影響,掌握農田受益和受害的面積,為年終征收地稅和“上計”作好準備。

漢代規定每年八月由各縣調查戶口和各戶所有財物,編制成戶籍,稱為“案比”。《續漢書·禮儀志》說:“仲秋之月,縣、道皆案戶比民。”縣、道制定戶籍以后,便制定計簿,“上計”到郡、國;郡、國便于年終遣吏“上計”于中央。《續漢書·百官志》郡國條,劉昭補注引盧植《禮注》曰:“計斷九月,因秦以十月為正也。”漢代這種“案比”和“上計”制度,都是沿襲秦代的。戰國時代秦國早已有這種制度,只是由縣直接“上計”于中央。秦的《田律》規定,各縣必須于八月底以前書面上報農田受害和受益面積,因為這時已經秋收,已可具體了解年成的好壞,各縣正在“案戶比民”,編造戶籍,便于集中資料向上匯報。

秦律中有些關于管理農業的政策,是依據當時農業生產技術的一般水平制定的。秦的《倉律》規定有各種糧食作物下種的數量:

種:稻、麻畝用二斗大半斗,禾、麥一斗,黍荅(小豆)畝大半斗,叔(菽,大豆)畝半斗。利田疇,其有不盡此數者,可殹(也);其有本者,稱議種之。

這里規定了稻、麻、禾、麥、荅、菽等七種糧食作物每畝下種數量,該是依據當時一般的生產經驗所制定的,只適合一般的情況。因此又允許靈活應用,只要有利于種植,可以用不到這樣的數量;若是原有老的習慣可以依據,可以酌情議定而后播種。這樣既提出了每畝下種數量標準,同時又允許靈活掌握,或者依據原有的老經驗,這是符合實際應用的。我們以西漢晚年《氾勝之書》所載各種糧食作物每畝下種數量來作比較,除了豆類相近以外,其他糧食作物都要高出許多。據《氾勝之書》,稻用種每畝只四升,麥只二升,黍只三升,大豆和小豆都是五升。秦律所規定的稻、麥每畝下種量高出《氾勝之書》如此之多,反映了當時一般農業生產技術水平還是不夠高的。

同時,秦律十分重視對官家所養耕牛的飼養、繁殖和保護,定期檢查耕牛的飼養,按成績優劣予以賞罰。秦律也還允許為抵償債務而在官府勞作的人,在播種和管理禾苗時期回家農作二十天,以保證他們在農時的勞力,以免田地荒蕪。

(原載《上海博物館集刊》第2期,1983年出版,今作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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