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反諷，戲擬

反諷符碼(le code ironique)大抵為明確引用他人之言，話語本身已將它顯明了。然反諷充作路標之用，我們本擬于所引話語內企望的多元復合性，今以此遭致毀壞。一復合的文可實現基本的雙重性，只要其傾覆真偽對立，不將其發話內容(énoncés)歸到明確的權威性依據那里去(甚至意欲讓發話內容喪失威信)，藐視諸如淵源、出處、所有權之類，消去令文成為(“有機”)整體的聲音，簡質地說，只要其暗地里冷漠地除棄引號即可，而引號約定俗成須老老實實圈住一段引文，將文句之所有權依法歸予各個所有者，猶若細細劃分一塊土地然。因為多元復合性(為反諷所取消)乃是對所有權的一種侵越。必須穿過聲音之墻以到達寫作：后者避開一切所有權的標志，因而決不可能成為反諷的寫作，或者說，其反諷永遠不確定(不確定性是諸多卓絕的文的標志：薩德，傅立葉，福樓拜)^[1]。以主體的名義使用戲擬(parodie)，把自身的想象界(imaginaire)設置在間距區(distance)，這間距區是主體面對他人的群體語言而佯裝呈現的，以此將自身建立成更加穩固的話語主體，如此，戲擬幾乎可以說是正在起著作用的反諷，它永遠是一種古典的言說方式(parole classique)。戲擬若不這般顯示自身，其又何為呢？這是向現代寫作提出的問題：如何突破發話行為之墻、起源之墻、所有權之墻？

譯注

[1]羅蘭·巴特論及可逆性、不確定性和超越反諷之際，時時提及這三位法國作家。薩德(Marquis de Sade， 1740—1814)、傅立葉(Charles Fourier， 1772—1837)在巴特看來均具分類癖。薩德的敘事，多出之以斷想式的結構，將重復而可移動的片斷并置起來，藉此作排列組合游戲，這種“句法”規則上的可逆性，頗與巴特的復數的文的觀念相契；傅立葉的分類法極細，且新異，不呈靜態狀，而是使此類去破壞、傾覆彼類；至于福樓拜(Flaubert)，可參閱本書第五十九、八十七。

敘事文漸進分析

(40)況且這家族的成員對待老頭多少有點神秘的態度，以種種方式避開人們對其生活狀況的探詢，諸類情境奇奇怪怪地湊合起來，毋怪世人作出種種猜度。★闡釋符碼：謎4：提出。圍繞老頭身分問題的“神秘”意味，會在某些本身即是不易索解的舉止中體現出來。

(41)據說，老人在朗蒂府邸住著一套房間。無論何時，他一跨出房間門檻，便一定在家庭內引起一番騷動，可以稱之為重大事件。惟菲利波、馬里亞尼娜、朗蒂夫人及一名老仆，有資格攙扶這老人起坐行走。他們每個人都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象征符碼：女性陣營。★★闡釋符碼：謎4：提出(謎樣的舉止)。

(42)仿佛他是位充滿魔力的人，大家的幸福、生命、財產，統統都系于他一身。★意素：魅惑力。這所指可以導向真相，它具有閹歌手的特質：使人著魔，恰如一靈媒：譬如閹歌手法里內利(Farinelli)以每天給西班牙菲利普五世(Philippe Ⅴ)唱歌，治愈或至少減輕了他那可怕的憂郁癥(年復一年總是唱同樣的歌)。

(43)這是出于愛？抑或是懼？上流社會找不到解開這疑團的線索。★闡釋符碼：謎4：提出及剎住解答。

(44)這位家庭的神靈，在深密的內堂隱藏了好幾個月之后，突然不期而至，現身于大廳中，猶若昔日傳說中的仙子，自飛龍上翩然而下，來擾亂未邀請她們參加的盛典。★意素：魅惑力。★★文化符碼：童話。

(45)只有最老到的旁觀者，方體味到主人們的不安，雖則他們能以不凡的本領，將情緒隱匿起來。★闡釋符碼：謎4：提出(謎樣的舉止)。

(46)不過有時在跳四對舞時，一直天真自然的馬里亞尼娜，在人群里暗暗發現了老人，會對他驚恐地瞄一眼。或是菲利波會很快離開人群，走過來，溫柔而殷勤地守在他身旁，仿佛這位怪物(créature bizarre)被碰一下，或微微吹口氣，便會碎散開去。伯爵夫人也必定挨近來，但看來決無同他在一起的打算，稍后，便以奴役和溫柔、恭順與威力相摻雜的表情，對他說幾句話；這老人幾乎總是聽從，于是被她領走，更確切地說，被她架走，隱沒了。★意素：脆弱和孩子氣?！铩镪U釋符碼：謎4：提出(謎樣的舉止)?！铩铩锛热贿@老人是閹歌手，則無性別可言，應屬于中性之類；然而法語不存在中性形態，故話語不欲“說謊”之際，便以含混的詞語來指稱閹歌手：在形態上是陰性，在語義上可延伸而適用于兩性(同時是男性與女性)：于是，就出現了物(créature)這一詞(下面還會有：這種弱不禁風的女性體質) (象征符碼：閹割的中性)。

(47)倘若朗蒂夫人不在場的話，伯爵便千方百計走到他身旁去；看上去要讓他聽話，卻是難，對待他，就像母親為了避免哭吵而退讓于任性的孩子一般。★闡釋符碼：謎4：提出(謎樣的舉止)。★★伯爵被排除出女人陣營：他與她們優雅而成功的舉動適成對照，他是吃力而無效的。朗蒂先生(這家庭的男人)不是拉·贊比內拉的后代。其間，象征的區分再次出現：女人(朗蒂夫人)能有效地施展控制，父親的控制；而正是男人(朗蒂先生)施行了毫無章法且被輕視的權威，母親的權威(象征符碼：閹割的軸線)。

(48)有些冒失鬼輕率地向朗蒂伯爵提出問題來，這冷峻而緘默的人裝作不懂他們的意思。這樣，做過許多次嘗試，都由于整個家庭的小心謹慎，因而一無所獲；秘密保護得太完好了，人們便只得放棄了探測。交際場上的包打聽，閑逛的好事之徒，政客們，都覺得沒戲唱了，遂棄下了這搜集秘密的活兒。★話語表示它提出的謎無法解開：在闡釋符碼中，這是一種剎住(blocage) (此法偵探小說常用) (闡釋符碼：謎4：剎住)。

(49)即便如此，目下，在燦耀的沙龍里，也許仍有一些哲學家，在吃著冰淇淋或果汁冰糕，或將潘趣酒的空杯放回墻邊桌時，正互相交談著：“倘若搞清了這幫人原來是盜賊，我才毫不驚詫呢。那老頭終年隱匿，僅在春分或秋分、夏至或冬至時方露面，真讓我覺得是個殺人犯……”

“或是個詐稱銀行破產者……”

“這幾乎是一回事。吞沒一個人存著的錢財，有時比殺死他更為惡劣。”★文化符碼：民族心理學(巴黎)和格言符碼(“吞沒一個人存著的錢財……”)?！铩镆馑兀瑚然罅?此處以反諷口吻述說老頭在每年有奇異魔力的時分才露面，像巫師一般)。

(50)“先生，我賭了二十路易，應贏回四十的?！?/p>

“可桌上確實只剩三十路易了，先生。”

“唉，那好，你看這人群亂糟糟的，這兒不可能玩了?！?/p>

“倒也是……哦！我們已將近半年沒看到那幽靈了。你說，他真的還是個活人嗎？”

“嘿！最多不過是……”

末尾這幾句話是近旁幾個我不認識的人講的，他們邊說邊走開了。★意素：超自然者(另一世界之物和另一時代之物)?！铩镥X財在賭博中失去，容易得恰若噓吹一口氣似的，象征性地等同于無人知曉地冒出或不欲覓得其來源的財富：來無源，去無的，(巴黎人的)財富是閹割之空無的可擬物。

(51)此時，我正梳理著明與暗、生和死的紛亂思緒。我躍躍的想象力，恰如我的目光，往返于舞會與花園之間。舞會正達到輝煌的頂點，花園中則是幽黯的景象。★象征符碼：對照：AB：小結。

(52)我不曉得我冥想人間這硬幣的兩面有多長時間了；★情節符碼：“冥想”：1：處于冥想的過程之中?！铩镉矌攀莾擅嬷豢山涣餍缘南笳鳎航饘僦破藩q若對照的縱聚合關系斜線號，不可被橫截：然而，它將被橫截，對照將被侵越(象征符碼：對照：AB：中間分界性)。

(53)突然，一位少婦隱忍住的笑聲將我驚醒。★情節符碼：“冥想”：2：停止冥想?！铩锴楣澐a：“笑”：1：突然笑起來。

(54)面前呈現的意象，令我震驚極了。★意象：此通稱(從修辭學角度)預告了對照的第三種描述：繼花園和舞會、寒冷與暖熱的對立之后，我們于此有了姑娘和老人對立的預先鋪墊。此與對照之其他形式相類，也是身體的對照：這將是兩個相混融而又相對照的身體意象。此刻，這種肉體的對照，被肉體的動作：笑所揭示、所喚起。笑，為喊的可擬物，幻覺的原動力，它沖破了對照之墻，消除了硬幣正反面的二元性，擦掉了“理性地”區分寒冷與暖熱、生命與死亡、有生氣與無生氣的縱聚合關系的斜線號。此外，就故事本身而言，笑也與閹割聯系在一起：贊比內拉“為了取笑”，參與了由其朋友導演的鬧劇來嘲笑薩拉辛；面對笑，薩拉辛發出了男子氣概的抗議(象征符碼：對照：AB：預告)。

(55)老天爺一時心血來潮，我腦海中翻騰著的那半是悲哀的沉思逸出來了，并在我面前活蹦亂跳著，就好比密涅瓦(Minerve)從朱庇特(Jupiter)頭腦中迸躍出來一樣，高大而強壯，它一百歲，二十二歲；它生氣勃勃，死氣沉沉。★象征符碼：對照：AB：混融(對照之墻被沖破)?！铩镂幕a：神話學。密涅瓦神話中令人驚異者，不是這女神從她父親的頭中迸躍出來，而是她一顯露，即“高大而強壯”，全副武裝，且完全發育了。這(幻覺)意象，拿密涅瓦^[1]做模子，并沒有將它詳細描繪：我們突然在沙龍里遇見了它，已是現實了；當它誕生之際，已經被寫過了：所有者，惟寫作的變換、書寫的轉移而已，無成熟過程，無有機起源?！铩铩镂幕a：年代學。少婦二十二歲，老頭一百歲。二十二歲：這確切之極的數字，產生了真實的效果(effet de réel)；這種確切性從換喻上^[2]致使我們相信那老頭確確實實一百歲了(而不是含混說法的一百歲)。

(56) 小老頭從內室溜出來了，就像瘋人逃離病房一般，他悄然站至一圈人群背后，大家正凝神靜聽馬里亞尼娜歌唱，此時剛要結束《唐克雷迪》(Tancrède)中的詠嘆調。★意素：超自然(瘋狂是超“自然”的)?！铩镆馑兀阂魳匪仞B?！铩铩镂幕a：音樂史(羅西尼)。

(57) 他仿佛受舞臺機關的控制，突然自地底下冒出。★意素：機器，機械性(老頭被比作機器，屬于超離人間者、無生命者)。

(58) 他注視著晚會，呆滯而憂郁地站了一會兒，舞會的喧囂可能傳到了他的耳中。他近乎夢游地出著神，全然貫注于某類事物上了，對周圍的世界，雖是身處其中，卻漠無所視。★意素：超自然，另一世界?！铩锵笳鞣a：對照：A：老頭。

(59) 他隨隨便便地緊擠在一個巴黎最令人心蕩神移的女人身旁，★象征符碼：對照：AB：諸元素的混合。身體的混合(對照的侵越)不是被接近(身旁)所指，而是被突然出現所指。這暗示某人出現在他毫不意料到的空間，純然為他人所占據的空間：少婦及老頭均發現自己占據了同一個區域，只為其中一人而設的區域。

(60) 她是位年輕而優雅的舞星，輕軀翩翩婉婉，面龐清嫩，宛若小童，柔薄，明凈，男人的眼電，可倏然透過，有如陽光穿徹冰層。★象征符碼：對照：B：少婦。★★身體是書的復制品：少婦源自生活之書(“面龐……”：面龐這復數名詞指稱貯存與記下的經驗的總和) (象征符碼：身體之摹寫)?！铩铩飳⑸賸D固著在象征區域，過早了點：她的(意素的)描繪剛剛開始。而且，它將變化：這孩子般的女人，明凈，柔薄，清嫩，在第90中將變成形體豐滿、壯健(猛)的女人，煥發而非接收，一句話，主動的女人(因而如我們所見，她將加入閹割者的行列)；此刻，或許因對照之需，話語只能將孩子般的女人與機器般的老人相對立(象征符碼：孩子般的女人)。

(61) 他們兩個就在我的前面，挨在一起，混成一體，這般近，那闖入者碰著她，拂著她的輕紗，觸及她的花環，柔軟鬈曲的秀發，飄拂的腰帶。★兩個身體的混合，被兩類含指項(connotateurs)^[3]所指：一，簡短句法的斷續的節奏(兩個/挨在一起/混成一體/這般近)，連連聚集，概略地描繪身體間令人透不過氣來的擠壓；再，柔弱質料的意象(輕紗，花環，鬈發，飄拂的腰帶)，呈現為卷繞的樣貌，帶有點兒植物性意味(象征符碼：對照：AB：混合)?！铩镌谙笳魃?，我們于此親眼目睹閹歌手的婚禮：對立者相互摟抱著，閹歌手得到了這個女人，給她強烈的感受(此外，由于過后將提及的沒法明確說清的魅惑力，她也把他盤繞吸引住了)：這是個劇烈的放射性(active)換喻，閹割藉此將污染少婦、敘述者及薩拉辛(象征符碼：閹歌手的婚禮)。

(62) 是我帶這少婦到朗蒂夫人舞會上來的。這是她首次造訪這座宅第，我便原諒了她憋著的笑，但急切地向她示意，我不知自己做了個怎樣的專橫動作，她一見，即刻怔住了，并對身旁的人驚怯起來。★象征符碼：孩子般的女人(這少婦被當作頑皮的小孩來看待)?！铩锴楣澐a：“笑”：止住。

譯注

[1]密涅瓦是羅馬神話中的智慧女神，也就是希臘神話中的雅典娜。她是宙斯(朱庇特)和智慧女神墨提斯所生。宙斯害怕墨提斯生下比他更強有力的兒女，將來會推翻他的統治，就把懷著身孕的墨提斯一口吞了下去。后來宙斯頭痛難忍，就讓他的兒子赫費斯托斯拿斧頭把腦袋劈開，這時從劈縫中大聲吶喊著跳出一個全身披掛的女神，這就是雅典娜。在眾神里，宙斯是最有威力的，墨提斯是最有智慧的，雅典娜則是威力和智慧的化身。

[2]換喻是以部分替代全體，則此處以部分的確切和真實，引發了其全體皆真的效果。

[3]含指項，指第二系統亦即含蓄意指系統(E'RC)的能指(E')，它是由第一系統亦即直接意指系統(ERC)所構成：(E')=(ERC)。或者說，含指項于分析的終極處總是一些斷續而散亂的符號，而運載這些符號的直接意指的語言結構使之自然化了。羅蘭·巴特認為修辭學是含指項的形式，而修辭學本是創造性侵越的領域(物雖胡越，合則肝膽)，創造活動恰發生于兩個系統的交界處、滲入處、侵越處。參見羅蘭·巴特《符號學原理》第四章第二節、第三章第三節第七款及本書“三、含蓄意指：反對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