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閱讀,遺忘
我閱讀文(Ji lis le texte)。這一與法語語言“特征”(主語,動詞謂語,賓語)不悖的表述(énonciation),并非總是確切。文愈多復數性,在我閱讀它之前便愈少被寫定;我沒有對它施以謂語性手術,因文之存在而生的名為閱讀(lecture)的手術,況且我(je)亦并非單純的主語(主體),并非先于此文而存在,并非把文當作待拆之體、待占之位,繼而來處置它。這個探究文的“我”,本身就已經成為其他諸文的復數性(pluralité)[1],成為永不終止的(infinis)符碼的復數性,或更確切些說:成為失落了(失落其起源)的符碼的復數性[2]。毋庸待言,客體性(objectivité)和主體性(subjectivité)是力量,可進據文內,然其力量與文毫無親和之性。主體性是一種完全的想象(image),人們設想我以此來充塞文,然而其虛假的完全性,只不過是全部用來構織我的符碼的痕跡而已,因此,我的主體性說到底是諸類定型(stéréotypes)的籠統表達(généralité)。客體性是一種相同類型的裝填(remplissage):它與其他事物一樣(將閹割姿勢在此愈加殘忍地標示出來這事除外),是一個想象界(imaginaire)[3]系統,一個用來方便地命名我的想象,用來令旁人認識我,令我對自身也認不出的想象。閱讀陷入客體性或主體性(均屬想象界)風險的大小,獨取決于我們能否將文解釋為一個表現力強大的客體(將其指向我們自身的表現力),一個在真理精神里得到升華的客體,此為縱逸的升華,彼為壓抑的升華[4]。然而閱讀不是寄生行為,不是對某種寫作我們認為此類寫作具有創造和先在(antériorité)的一切魅力的反應性補足(complément)。閱讀是一種工作(以此,稱之為閱讀功能學léxéologique行為,乃至閱讀書寫功能學léxéographique行為,會更好些。因為我寫作我的閱讀),且此工作的方式,具拓撲學特性:我不隱于文之內,我僅僅是游移不定地居于其中:我的任務是移動、變換種種體系,體系的觀看點,則既不止于文,亦不終于“我”:從效用來看,我發現的意義,并非由“我”或他物確定,乃由其成系統的標記確定:閱讀的標志(preuve),惟有其體系分類(systématique)的特質與持久性而已;換句話說:惟有其運轉而已。究其實,閱讀是一種語言的勞作。閱讀即發現意義,發現意義即命名意義;然而此已命名之意義綿延至彼命名;諸命名互相呼喚,重新聚合,且其群集要求進一步命名:我命名,我消除命名,我再命名:如此,文便向前伸展:它是一種處于生成過程中的命名,是孜孜不倦的逼近,換喻的勞作[5]。——如此,就復數的文來說,遺忘某種意義,便不可視作過失。遺忘乃就何者而論?何謂文的總數?只有我們決定以單數的(singulier)審視目光投向文,此際,諸意義才確可遺忘。然而閱讀不在于阻斷體系之鏈,不在于確立文的真實性與合法性,因此亦不在于誘發讀者“犯規”[6];閱讀在于鉤連諸體系,此鉤連不是按照體系的有限數量,而是依據其復數性(復數性是一種有生命的東西,不是一本明細賬):我遞送,我穿引,我接合,我起動,我不結賬。遺忘意義,不是可歉疚的事情,不是讓人不舒服的性能缺陷,而是一種積極價值,是維護文毋須承擔責任的方式,展呈體系復數性存在的徑途(倘若我結賬,則定然重構單數的意義、神學的意義):恰是因為我遺忘,故我閱讀[7]。
譯注
[4]所謂壓抑,是將一切“我”的痕跡消除掉,壓制下去,以呈現客體性。反之,則為縱逸,以呈現主體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