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然而無論如何,投票在這種意識形態領域的輪回變化中劇烈動蕩,只得到不及1/7選民信任的希拉克從無效和腐敗的標志性人物瞬間就變為國家權力和責任之象征,此可以視為這個國家政治文化的基本模式之征兆。在第五共和國,法國人日漸抵制群體性組織。現如今,只有遠低于2%的選民隸屬于各類政黨,此為迄今為止歐盟各國的最低數字。而更令人吃驚的是工會會員異常之低的比例:只有大約8%的勞工是工會成員,此遠低于美國,其相應數據(仍在下降)為11%;更不用說丹麥或者瑞典,其工會會員仍然占據2/3到3/4的就業人口。極小規模的產業和政治組織無疑顯示了法國文化和社會中根深蒂固的個人主義特征,這些特征曾被國內外人士廣為論及:較之名聲在外的美國人,法國人在諸多方面則更加堅定而不妥協,因為他們更少屈從于從眾行為的壓力。
然而,法國人對公民協會的傳統形態之厭惡并不一定意味著私有化。相反,這種政治文化的悖論是,數量極低的常設組織與他們喜好突然而自發所建立的組織相并存。一而再再而三,令人生畏的群眾動員突然之間不知從何處已經形成。1968年5~6月的大暴動迄今為止仍然是戰后歐洲歷史上最大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集體力量的示威活動。這一具有象征意味的現代例證是以后法國統治者們絕不會遺忘的。
自那以后,民眾一再公然對抗并譴責執政當局。1984年,莫魯瓦[140]下臺了,因為他試圖遏制私立教育從而引發大規模的為捍衛教會學校而舉行的要求自我檢討的大動員——50萬人在凡爾賽宮集會,百萬人涌上巴黎林蔭大道。1986年,成千上萬的來自大學和公立中學的抗議學生與防暴警察搏斗,沖突中一名年輕的示威者死亡,希拉克被迫撤銷高等教育“現代化”方案。他的政府再也沒有恢復元氣。1995年,朱佩削減和重組社會保障的計劃遭遇了席卷所有公共服務行業的持續六周的罷工浪潮,期間全國動蕩,最終運動獲得了完全的勝利。在大約一年多的時間里,他也失去了權力。1998年,輪到卡車司機、退休人員和失業者威脅若斯潘政府。執政當局意識到這樣的社會龍卷風可能會突然向他們晴朗的天空發難,已經學會謹小慎微。
這種二元性特征,即公民的個性化特征與公眾情緒的易燃性共存,其跡象在很多法國思想的深層結構中均得以體現。它們形成了薩特的理論背景之一。他在《辯證理性批判》(Critique de la raison dialectique)中將“群體”離散和“集團”融合之對比以及它們之間的迅速轉換加以理論化。然而,由此衍生的議題最顯著的影響是產生了一批思想家,他們認為,總體上而言,社會紐帶產生于信仰而非理性或意志。這一概念的起源可追溯到盧梭所堅持的主張——其所給我們啟示的是,此與他對普遍意志(general will)的自我的唯意志論式的構建相悖逆——亦即公民宗教本身能夠造就共和國的穩定。雅各賓派被推翻后,對上帝的崇拜一度被嘲弄,但人們并未對這一宗教主題喪失信念,該主題在19世紀經歷了一系列走向保守的蛻變。托克維爾確信,這種教條般的信仰是任何社會秩序的必不可少的基礎,尤其是在像美國這樣的民主國家,宗教比在歐洲更是無處不在。孔德[141]指出,實證主義的使命就是建立一種“人本宗教”,它將彌合工業革命使世界招致撕裂的社會分歧。庫爾諾[142]則強調,主權的理性建構絕無可能,政治體制總是最終有賴于訴諸信仰或者武力。某種程度上而言最為激進的觀點來自涂爾干,[143]他徹底顛覆了綜合論,其名言則是:宗教是一種投射到星球的社會。
上述所有思想家均否認社會可能永遠是人類個體行為者之所有利益合理匯聚的結果。啟蒙運動的分支造就了英國的功利主義傳統,但在法國大革命后卻成為枯枝。具有可比性的審視政治生活的方式并未形成。貢斯當的設想最接近于此,不過他仍然是一個被人遺忘的半個外國人。在20世紀,部分程度地帶有超現實主義色彩的關于社會的相同的基本預見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重新浮出水面,其中關于神圣的信仰的理論由社會學學院的羅歇-凱盧瓦和喬治·巴塔耶提出。在20世紀后期,這一思想軌跡在兩個最有原創性的左翼思想家的著作中得到進一步的體現,其與周圍所有相關的正統理論相左。在80年代初,雷吉斯·德布雷[144]提出了一種政治理論:由于每一個人類集體無法使其內部獲得連續性及其自身的身份認同,因此它要依賴那種高度的權威——按照定義,從廣義的角度所理解的宗教權威——以作為其內部各個階層全部得以整合的外部條件。
上述政治理論在《政治理性批判》(Critique de la raison politique)1981年的版本中被加以闡述,它力圖闡釋民族主義以其特有的對民族永恒與不朽烈士之崇拜,為何要比德布雷曾經為之在拉丁美洲戰斗過的社會主義顯示出更為強大的基于史實的力量。在2001年出版的《上帝,一段歷程》(Dieu,un itinérair e)中,上述理論已經成為西方一神論在生態學領域、基礎設施和正統觀念等方面發生變遷的一種比較性描述,而這種一神論自公元前4000年至今,始終把宗教視為所有時代的人類學研究的永恒主題:歷史形態無論發生多么大的變化,宗教皆為持久性的社會凝聚力之平臺。這些非但不是導致與現狀達成調和的推測,而是長期以來與被巴黎共識——尤其是關于北約向南斯拉夫開戰的尖刻的評論——視為可恥的政治干預持續共存的見解,在當今的倫敦和巴黎仍然是所謂敏感的“正統思想”的試金石。或許是為了推卸責任,自那時起德布雷自己已經作出讓步,以便為美法操縱海地政變局勢奠定基調。然而,執政當局幾乎不指望他。
類似的例子來自法國極為敏銳的法學家阿蘭·蘇皮歐。[145]通過引用特立獨行的法律哲學家皮埃爾·勒讓德爾[146]的著作,他重申了這一觀點:所有重要的信仰體系需要一種教義基礎,這種令其信徒們忐忑不安的信仰光束聚焦于我們這個時代兩個最珍視的信條——對自由市場的崇尚以及對人權的崇拜。[41]在此,這一在任何情況下都很出色的論證的邏輯性同樣是模棱兩可的:作為普遍原則的最新例證,人類共存這一不合常理的需要既要去除神秘性,然而同時也要使其正常化。法國人習慣性的思維在此發揮了作用。然而,上述主張的來龍去脈是如此具有民族特色的這一事實說明,這些觀點無論如何皆有其道理:任何普遍性真理皆有其地域性源頭。不過上述觀點所體現出的困境乃典型的法國特征。若某個單一個體不會自由地融合起來以塑造或者改變其自身的環境,那么又是何種精神能夠出人意料地在短期內將這些個體轉化為撼動社會根基的集體力量呢?
對于現狀的維護者而言,這些都是凌晨時分的想法,它們在法國歷史上某個特殊清晨的陽光下很快就消失了。“國家從未像今天這樣,終于在經濟上是如此強大且如此富有”,2000年,讓-馬里·科隆巴尼贊不絕口地說:“這個國家從未像今日這樣如此充滿活力,它成為了歐洲經濟的火車頭。”溢美之辭簡直無以復加:“法國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在21世紀之初過上如此美好的‘幸福生活’了。”[42]這種夸張言辭卻時常蘊含著暗流。他這部通篇皆是夸夸其談的著作多是用以警示像德布雷或布迪厄這樣的評論家對擁有健全的自我見解的法國人的傷害。事實上,這位《世界報》主編本可以更了解其國情:法國自由主義浪潮的消退遺留下各個階層的令人不安的失業人員。
其中與該日報形成鮮明對比且大獲成功的是以日報的名字命名的月刊——《外交世界》(Le Monde diplomauque),其與科隆巴尼的報紙共同之處如此之多,只是方針相反,就像今天的《真理報》(Komsomolskaya Pravda)與原月刊一樣。在伊格納西奧·拉莫內特和貝爾納·卡桑[147]擔任主編期間,正是該刊所持的新自由主義和新帝國理念的信條才對當今世界政治進行了批評性的報道,此與《世界報》自身關注范圍過于狹小的情況形成了鮮明對比。《外交世界》已成為一份擁有大約25萬名法國讀者的國際性刊物,從意大利到拉丁美洲,從阿拉伯世界到韓國,它在海外有20多個使用當地語言印刷的版本,而且在互聯網上擁有俄語、日語和漢語等20種語言的版本:受眾達150萬人。沒有其他的當代法國喉舌媒體具有這種全球影響力。
此外,《外交世界》不僅為當政智囊提供解決良方,而且還充當著組織者的角色。1997年的亞洲金融危機之后,它設立了“課征金融交易稅以協助公民組織”(ATTAC),[148]這是一種“公眾教育協會”,如今其分支機構已遍布歐盟,以鼓勵不受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歐盟委員會歡迎的辯論和建議。對于任何期刊而言,組織職能的發揮需要付出代價——事實上它一般不想惹惱其讀者,而這一點《外交世界》卻未能幸免。然而,它那鼓舞人心的激勵作用始終引人注目。2001年,《外交世界》和“課征金融交易稅以協助公民組織”在阿雷格里港創建“世界社會論壇”,[149]發起了“另類全球化”運動,這一運動將會成為全球反對新自由主義秩序的跨緯度區域的抗議者的主要集結點。在此,在一個陌生的跨國舞臺上,法國恢復了其左翼沖鋒在前的歷史性地位,以發揮其境外激進思想與力量之火的引燃作用。
類似的國家和全球性的連鎖影響在過去十年中出現的左翼流派中亦有跡可循。大胡子的若澤·博韋[150]象征著它的另一面。誰能比這個來自拉爾扎克高原[151]的洛克福羊乳干酪制造商、通用汽車公司和麥當勞的敵人更像典型的法國人呢?然而如果另類全球化運動造就了國際性的英雄的話,那么這個具有超凡魅力的農民必定是那位英雄。他在國內成立了農民聯盟,并幫助創建了整個的農民運動的“農民之路”(Via Campesina),從中央高原[152]到中東地區巴勒斯坦和巴西南里奧格蘭德州[153]皆充滿勃勃生機。顯而易見,法國媒體對他長時間地保持著寬容態度,因為他們可以將其經歷視為一個無傷大雅的民間傳說。而一旦他膽敢批評以色列,那就另當別論了。一夜之間,他成為反面角色,一個在國外敗壞法國名譽的聲名狼藉的煽動家。
多年以來,皮埃爾·布迪厄的作用即屬于上述所論。這個郵遞員的兒子來自在法國邊境與西班牙接壤的貝阿恩[154]地區一個偏遠的小鄉村,他的人生軌跡與雷蒙德·威廉姆斯[155]有著許多相似之處,后者是威爾士游行中一名鐵路員工的兒子,他意識到了他們之間的這種一脈相承的關系。他們都是從如此背景急劇上升到學術機構的精英地位,在象牙塔里身兼數職的強烈的與世隔絕之感及其到達的一定的社會高度致使他們在功成名就之后逐步地變得更加激進。甚至外界對他們所論的典型性的怨言也是相似的,在評論者的眼中,兩人的觀點因政治敵意而變得尖銳、謹慎且加倍地沉重。對兩人而言,影響其一生學術生涯的主要經歷則不盡相同。布迪厄在臨終前寫就的《自我分析》(Esquisse pour une auto-analyse)的最優美篇章就是在波城[156]公立中學求學時傷痕累累的陰郁回憶。[43]
在阿爾及利亞開始步入社會學領域后——令人吃驚的是許多成就卓著的法國知識分子均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打上殖民烙印:布羅代爾、加繆、阿爾都塞、德里達、諾拉——布迪厄循著兩條主線開展其研究工作:教育不平等機制之研究以及文化分層之研究。這些調查研究的成果——《學院人》《區隔》及《藝術的規則》[157]——令其聲名遠揚。然而,因為對新自由主義政府對窮人和弱勢群體的所作所為感到沮喪,他將研究視野轉向法國社會中那些失敗者的命運以及導致他們失敗的政治和意識形態體系。《世界的悲慘際遇》于1995年年底社會動蕩前兩年出版,可以認為它是這一社會動蕩的提前播報。布迪厄帶頭動員知識分子支持罷工,反對政府及其對媒體和學術界的監管。不久他就出現在抗議政府針對非法移民措施的斗爭的最前沿,以維護那些可憐的無證者,以實際行動發出了法國異見者最具有威力的聲音。布迪厄所創立的行動動機出版社[158]如同用于攻擊政府共識的知識界的游擊隊,專門在側翼攻擊作為政府喉舌的新聞和電視:哈利米的《新看家狗》和布迪厄的《論電視》都是其屬下游擊隊員的手榴彈。在他去世時,歐洲社會運動的“三級會議”[159]正處于籌劃之中。他的朋友雅克·布弗萊斯[160]是法國主要的但并非完整意義上的分析哲學家,作為一個引人注目但卓爾不群的思想家,他向布迪厄表達了也許是最高的敬意,不僅著書立說給予他高度評價,而且供稿《蠢貨》(Schmock,2001)——作為對卡爾·克勞斯[161]和現代新聞業的針對性反思——以示他們擁有共同的目標。
布迪厄的不屈不撓的精神體現于社會科學領域。然而,在近年來較好的法國電影中也可見類似情感:勞倫·岡泰[162]的《失序年代》(L'emploi du temps)或者埃里克·宗卡[163]的《兩極天使》(La vie rêvée des anges)顯示了科隆巴尼所謂的“幸福生活”的殘酷性及對這種生活的踐踏。法國也見證了迄今為止或許是描繪20世紀后期資本主義突變的整體面貌最具雄心的嘗試,有一部著作的標題則有意回憶了韋伯關于資本主義起源的經典學說。[164]它就是呂克·博爾坦斯基[165]與夏娃·夏佩羅[166]的巨著《新資本主義精神》,該著以全景掃描方式將工業社會學、政治經濟和哲學等學科結合在一起,從而將資本與勞動力的關系重構,吸收60年代文化革命的實踐,同時吸收韋伯所關注的倫理學研究的所有剩余的成果,進而為有關利潤、剝削和解放等專題研究展現全新的活力。這種批判性的綜述迄今在任何以英語為母語的國家中尚未曾有過。不過,與布迪厄的著作一樣,這也意味著過去幾十年的法國文化中存在著一種奇怪的不對稱現象;盡管其理論研究的對象具有普遍性,但所有相關的實踐數據以及幾乎所有的學術性參考資料卻都來自國內。這類局限于狹小圈子的自我研究并不局限于社會學。自布洛赫和布羅代爾之后退化的年鑒學派傳統提供了另一引人注目之例證。英國史學家在過去三四十年間研究的地理范圍非常廣泛,幾乎涉及所有歐洲國家,以及許多歐洲之外的國家,[44]而相對而言,法國有聲譽的現代史學家則絕大多數只研究他們自己的國家。勒華拉杜里、古貝爾[167]、羅什[168]、傅勒、沙爾捷[169]、阿居隆、阿里耶斯[170]:這一名單可能會無限地延長。阿累維[171]時期的狀況一去不復返。
更為普遍的狀況則是,若瀏覽一下法國的社會科學領域如政治思想甚或哲學領域里的某些方面,給人的印象就是:長期以來法國知識界存在著明顯的閉塞情況以及對國外學術發展進展的無知。對法國人而言,那些遲來的且他們并未完全吸收的思想體系大大滯后于其他國家——盎格魯-撒克遜分析哲學[172]或新契約主義[173]、法蘭克福學派或葛蘭西的遺產、德國文體學或美國新批評、英國歷史社會學或意大利政治科學,這類例證可謂不勝枚舉。一個幾乎沒有翻譯過弗里德里克·詹姆遜[174]或彼得·沃倫[175]的作品,甚至也不能為艾瑞克·霍布斯鮑姆[176]的《極端的年代》(Age of Extremes)找到出版商的國家,很可能被稱為國際思想交流的落伍者。
然而如果我們轉向藝術和文學,情況則完全相反。法國文學聲譽本身可能業已下降,但其對世界文學的接納卻顯得鶴立雞群。在此領域,法國文化對外界異常開放,對國外文化接受的興趣是其他都市社會所無可比擬的。隨便一瞥任何較好的巴黎小書店,上述狀況即可見一斑。譯自亞洲、中東、非洲、拉丁美洲和東歐各國的小說或者詩歌比比皆是,而這在紐約、倫敦、羅馬或柏林則是難以想象的。此種差異具有區域性的影響。大西洋核心區域之外的絕大多數業已贏得國際聲譽的作家皆是通過法語而非英語媒介廣為所知:從博爾赫斯[177]、三島[178]、貢布羅維奇[179],到卡彭鐵爾[180]、馬赫福茲[181]、克爾萊扎[182]、科塔薩爾[183]。
造成這種唯我獨尊的巴黎模式之關聯體系正是帕斯卡爾·卡薩諾瓦[184]那開創性的《文學的世界共和國》(La république mondiale des lettres)的研究對象,該著是近年來頗富想象力之綜合研究與強烈批評意圖相結合的另一杰出例證。在此,布迪厄所論的國家邊界被徹底打破,卡薩諾瓦在其研究規劃中運用其象征性資本概念與文化領域里的種種概念去構建全球的各國文學不均衡影響的模式,并闡明在合法化體系外圍的其他語言的作家用以贏得核心影響力的全方位戰略對策。此一全新研究嘗試史無前例。卡薩諾瓦所運用的素材的地理范圍涵蓋了從馬達加斯加到羅馬尼亞、從巴西到瑞士、從克羅地亞到阿爾及利亞的各個區域;她的研究所得出的上述不均衡影響力之關聯圖譜清晰而有力;尤其是在研究弱勢群體方面,她對弱勢群體所表現出來的小小的詭計及其艱難困境所持的寬宏大量態度,使其著作與前述“世界社會論壇”那種法蘭西式熱情和銳氣可謂一脈相通。本書可被視為“文學的阿雷格里港”。這意味著一個開端,后續會有更多激烈論爭和研討。然而,無論這些批評或反對的結果如何,《文學的世界共和國》——正如卡薩諾瓦所言,帝國時期比共和國時期繁榮——其總體上所釋放的影響當與賽義德的《東方主義》[185]一樣巨大,兩者競相輝映。
更為寬泛的難題依然存在:如何解釋法國這種獨特的文學世界主義與學術研究領域里的狹隘性之突兀對立呢?人們可能會易于懷疑這樣一種解釋:法國人在文學及學術領域完全是自信滿滿的——法國歷史和理論方面可持續的本土活力致使他們對國外相關領域的關注極為有限;法國文學威望的下降激發它更多地扮演起世界引路人的角色。此種說法可能有些道理,但它不能說明一切。巴黎作為現代世界文學之都——其象征主義文學成就達到世界之巔峰——影響力要早于法國作家自身聲譽衰降之前,至少可以追溯到斯特林堡[186]和喬伊斯[187]的時代,此正如卡薩諾瓦所指出的那樣。
與此同時,另外一種藝術形式也完全與上述解釋相悖。法國人對地球任何遙遠地區的電影藝術的歡迎程度可謂無與倫比。每天在巴黎上映的外國影片,無論過去還是現在,大概是地球上任何其他城市的5倍。如今的巴黎被視為“世界影院”——來自伊朗的、中國臺灣的、塞內加爾的影片——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法國人的奉獻和資助。假如像基亞羅斯塔米[188]、侯孝賢[189]或塞姆班[190]這些導演依賴于英美世界影壇的接受才得以揚名海外的話,那么除了這些導演所在的國家或地區,其他的外國人則幾乎很少關注這些影片。然而,法國對外國電影的這種開放性胸懷則始終存在。“新浪潮”的生機活力誕生于對好萊塢音樂劇和黑幫片、意大利新現實主義及德國表現主義的熱情,后者賦予其大量的藝術語匯從而重塑了法國電影。來自國內的熱情以及對他國的敏感性自一開始就密不可分。
上述對比提醒我們,任何大小不一的社會從來不會沿著一種統一的方向步調一致地前進。總會有相反或特立獨行、異常或者反復的情況發生。在文化領域與政治領域一樣,相互矛盾和毫不相關往往發揮著作用;它們不會使得整體性的判斷顯得完全不可能,不過卻會使其復雜化。討論70年代中期以來法國的衰落并非毫無意義。然而,當今如尼古拉·巴維列和其他人使用并曾催生的“衰退論”這樣的論調是要避免的,因為它只是作為競爭力的一種測試而僅僅限于經濟和社會領域,而戰后歷史已經證明,這些領域里各國興衰的相對地位是可以輕易地發生轉換的。因此,基于上述衰退論的判斷通常是膚淺的。
影響重大的衰落則體現于其他方面。在“黃金三十年”結束約20年后,法國精英們的精神狀態與40年代初期民主精神之狀況完全相似:一種普遍的感覺是,這個國家深受那些需要被清除的顛覆性理論的影響;其民族歷史中更為健康有利的思想需要恢復;總而言之,各種必需的現代化形態在大國中得以產生;而迫在眉睫的是,要么努力地去適應這些形態,要么將其用于國內重建。其中,美國模式要比德國模式更加溫和且更為持久。不過最終,甚至有些沉迷于美國模式者也開始對它產生了懷疑。那么,在現代化之路通往的終點,誰還在那里等待著庸庸碌碌的法國人呢?自90年代中期開始,法國人開始回應了。
局勢進展到何種程度以及結局如何,在目前階段遠不明朗。經濟和社會這一軀體被套上了標準的新自由主義緊身外衣,其前進動力業已不足,但尚未徹底松弛下來——單單是《馬斯特里赫特條約》自身就足以使得這方面獲得保障。無法直接實現的目標可以逐步較為緩慢地達到,其方式是對社會保障措施的腐蝕而非對其直接攻擊——此可謂在任何情況之下更加典型的途徑。緩慢前行成為常態,此為目前拉法蘭所領導的低調政府所追求的執政方式,其所冒風險遠低于追求高速發展之方式,后者是仰慕者們希望從尼古拉·薩科齊這位右翼陣營中的達達尼昂[191]那里得到的——在法國目前的環境條件下,前者可能被證明更加切實有效。過去24年中執政16年的社會黨將不會中斷這一漸進政策。其所留存的文化遺跡、密特朗執政期間那些“標志性浩大工程”的劣質刺眼之物以及雅克·蘭[192]的演藝明星般的粗俗節目,就保守觀點而言理應遭到唾棄,此亦為法國平庸化進程之縮影。
在法國本土之外,兩次世界大戰期間尚司空見慣的那些熱情四溢的親法做派和態度實質上已消失殆盡。如同它的大多數鄰國一樣——或者更甚——法國如今激發起來的是復雜的情感:欽佩和厭煩之感時常同等程度地表現出來。假如法國也成為大西洋發達國家聯盟這一牢籠里的另一循規蹈矩者,那么將會給我們這個世界留下極大的缺憾。法國在文化上和政治上絢麗多彩的差異性的消失將會是難以估量的巨大損失;如此結局是否即將到來,實屬難料。史密斯對辛克萊[193]枯燥無味的反駁時刻提醒著我們:國將不國,大禍將至。國家所潛藏的深層次的和錯綜復雜的問題、消費社會平靜表面下周期性的動蕩不安以及間歇性迸發的沖動——積聚許久或以前未能解決的殘留?——不顧一切地倒向有利于極左翼陣營的方向,而且人們對過去無聊的民主氛圍失去耐心,如此眾多的理由令人們認為:結局依然未定。在指出法國為何不再受到類似于19世紀和20世紀初臨界點時期的革命之影響并最終確立穩定而合法的政治秩序之后,雷蒙·阿隆最后卻用如此警告之語來結束他1978年的著名社論:“這個民族表面上安靜如水,其實卻非常危險。”我們希望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