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當然,目前的法國文化尚未落魄至無人理睬的程度。上述任何缺陷狀況均不能映現(xiàn)變化中的現(xiàn)實生活各種不平衡狀況;此外,其他方面和各種社會勢力也需要顧及。況且,所有這些跨越不同時期之比較研究都要受到選擇性案例及各種曲解的影響。就法國而言,戴高樂將軍狂妄自大的執(zhí)政的影響是揮之不去的,較之其他方面,這一點無疑更加突出。然而,當前的不安寧局面并非荒誕不經(jīng),且需要加以詮釋。法國社會在制度、思想觀念、組織形態(tài)以及評判標準等方面有明顯下滑,其背后之因究竟是什么呢?首先,顯而易見的前提原因就是其往昔的“法國特例”——亦即法國社會及其文化擺脫大西洋區(qū)域那些一成不變之例行公事的種種方式——已被兩股無法抗拒的力量逐步擠出了這個國家:其一是新自由主義在全球的推進,其二是英語作為通用語言的崛起。毫無疑問,這兩種力量均重擊了法國傳統(tǒng)觀念之根基。歷史上,不管是左翼還是右翼,也無論他們在其他方面是如何激烈地產(chǎn)生分歧,他們也從來都不相信市場能夠作為組織原則來維持社會秩序:“自由放任”對法國社會而言,歷來都是一種陌生的表述。即使現(xiàn)在,對自由放任的懷疑依然如此之深,以至于當代術語“新自由主義”因其所具備的所有的負面含義在法國并不被廣為認可,好像就是一種累贅:從依然相當寬泛的理解來看,光是“自由”本身足以引人厭惡。這種現(xiàn)象可謂獨一無二。始于撒切爾和里根時代的所謂西方經(jīng)濟之“一體化”舉措,必將對實施經(jīng)濟干預和社會保護的國家形成痛苦的壓力。這種干預和保護在第四共和國及第五共和國同樣普遍。
與缺乏管制的金融市場所帶來的經(jīng)濟壓力同時發(fā)生且又時常僅僅被視為文化層面內(nèi)容的是英語在世界范圍內(nèi)的成功。作為勢不可擋的全球媒介,英語廣泛運用于文化、科學和知識的交流。對于那些歐洲北部地區(qū)的較小的國家——包括比荷盧經(jīng)濟聯(lián)盟[62]和斯堪的納維亞地區(qū)——而言,上述狀況只是證明了那種使用雙語交流的普遍性的事實。德意志聯(lián)邦共和國的政治和知識精英們始終唯美國馬首是瞻,將其視為救贖者,以挽回自己因可恥的歷史而喪失的顏面,乃至導致戰(zhàn)后德國人毫無抱負。意大利人始終認為自己的語言對于他們自己之外的其他人無足輕重。法國則完全相反:法語曾是啟蒙運動時期的通用語,整個歐洲大陸上層社會普遍使用法語,有時候人們甚至傾向使用法語勝過他們自己的語言,如在普魯士和俄國。法語在19世紀仍是國際社會外交的標準用語,直至20世紀90年代,它依然是共同體的歐洲行政系統(tǒng)的首要媒介。長久以來,對法蘭西文明——可以說不僅是法國文化——的認同源自法語的廣泛適用。
上述觀念可以用“黃金三十年”[63]的思想的禮花加以印證:這些思想焰火直沖云霄,它們越過法國邊界后絢麗迸發(fā)。然而,當年造就這些知識禮花的條件是對使用單一語言的精英們精神上——而且時常也是在實踐方面——極為自信的訓練。這種在巴黎重點公立中學和師范學校進行的訓練,在一種緊張的暖房世界里培養(yǎng)了一代又一代的人才。法國國家行政學院1945年才建校,后來成為政商界諸多前途無量者的搖籃,它的崛起表明把特權教育轉(zhuǎn)向技術專家治國的方向;蓬皮杜[64]是最后一位執(zhí)掌國家的“師范生”。接著在1968年之后,其他的地方大學和中小學改革遵循同樣的模式:在沒有任何資源維持更狹隘標準的體制的情況下,增加人們受教育的機會。
廉價的民主化不可避免地逐漸損害了曾令第三共和國引以為傲的國家制度的精神和凝聚力。小學教員威信直線下降;課程表不停地更改且越改越差,現(xiàn)在的普通公立中學學生對于法語經(jīng)典著作可謂一知半解;私立學校得以普及,且著手應對公立學校的松懈狀況。這方面已是人所共知,事實上每個西方國家皆有此經(jīng)歷。在法國,其他外來因素是英語通過商業(yè)、娛樂和新聞等途徑的入侵,此對法國文化自尊可謂致命一擊。在過去20年中,每年上映的法國影片的比例從1/2下降到了1/3:而今60%是美國片。目前《世界報》配銷《紐約時報》——可謂識時務地——選在周末時段進行。國家認同的最重要的精神支柱之一正在經(jīng)受重壓。在這些環(huán)境條件之下,知識舞臺的某種程度的瓦解可謂在預料之中。
然而,當來自英語世界的經(jīng)濟和文化壓力對法蘭西傳統(tǒng)和體制施以日益增強且范圍廣大的限制之時,法國社會的政治變遷必然將法國帶入目前的低潮期。在此,一個明顯的巧合頗為吸引眼球。戴高樂執(zhí)政于戰(zhàn)后法國復蘇達到頂峰之時。在1968年五六月間的學生與工人運動爆發(fā)后,他的統(tǒng)治宣告終結。一年后他宣布下野。至此,在那場危機中釋放出的社會能量,幾乎立刻瀕臨動亂邊緣,但最終還是煙消云散。而類似的激情不復再現(xiàn)。自那之后,從這一角度來看,法國就一直沉淪于流產(chǎn)的革命——如同1848年一樣,本應成為法國現(xiàn)代史轉(zhuǎn)折點的事件——帶來的長期產(chǎn)后抑郁癥之中,而無法再現(xiàn)往日輝煌。
這樣的假設似乎頗具誘惑力,然而事件的實際后果卻要復雜得多。盡管1968年的革命運動旋興旋滅,但其身后的能量卻并未在一夜之間消散。從政治上來說,一段時間以來,絕大部分能量流入左翼的更加符合法蘭西傳統(tǒng)觀念的體系之內(nèi)。70年代早期階段見證了共產(chǎn)黨成員的快速增加、社會主義政黨的重新統(tǒng)一及1972年兩黨對共同項目所達成的一致,這似乎掩蓋了冷戰(zhàn)的各種分歧。盡管吉斯卡爾在1974年以微弱優(yōu)勢贏得總統(tǒng)選舉,但民意調(diào)查表明,在預定1978年秋舉行的立法選舉中,左翼無疑將會取勝并產(chǎn)生戰(zhàn)后首個“社會主義—共產(chǎn)主義”政黨的政府,從而形成一個基于拒絕資本主義、需要徹底清理銀行和工業(yè)國家化的信念的平臺。
正是這一前景引發(fā)了右翼的恐慌,從而加快了戰(zhàn)后法國思想史與政治史的真正斷裂。一場阻止馬克思主義的幽靈進入馬蒂尼翁宮[65]的大動員進行得快速、徹底和全面。在這場由媒體在1975年至1977年間發(fā)起的“新哲學家”(Nouveaux Philosophes)運動中最為嘈雜猛烈的槍聲來自前左傾知識分子,其目的是警告人們提防蘇聯(lián)集權主義及其理論體系。若將從恩格斯到葉若夫[66]歸屬為同類人的話,法國人是否足以瘋狂到將喬治·馬歇[67]和弗朗索瓦·密特朗歸屬為他們自己國家里面的同類人呢?將索爾仁尼琴[68]1974年的《古拉格群島》標題譯為《廚師和食人者:人類面紗下的野蠻行徑》可謂聳人聽聞,這一由愛麗舍宮包裝并支持的意圖得以強化。由于缺乏對蘇聯(lián)進行研究的學術傳統(tǒng),因而在關于斯大林政權具體內(nèi)容的研究的公眾意識方面,法國一直落后于美國、英國以及德國:冷戰(zhàn)期間那些在其他國家早已是常識的內(nèi)容,在局勢緩和的背景之下會成為“全體巴黎人”(le tout paris)的意外發(fā)現(xiàn)。
因此,在較短時間之內(nèi),索爾仁尼琴可謂發(fā)揮了當?shù)爻绨菡咚缘姆戏▏骷?sup>[4]心目中的傳統(tǒng)意義上的“道德行政長官”之作用,當然,這種作用在他的淡漠的西式觀點以及其他各種麻煩事件曝光后隨即失去了效果。不過當它持續(xù)發(fā)生影響之時,其作用相當可觀:幫助把貝爾納-亨利·列維及其同類思想家納入引人矚目的軌道。在對洶涌澎湃的共產(chǎn)主義運動感到恐慌之時,法共(PCF)自己卻幫了對手的忙,由于擔心成為次要的伙伴,所以它突然放棄與社會黨(PS)結盟,結果徹底喪失了左翼贏得國民議會多數(shù)席位的任何機會。到1981年,當密特朗最終贏得總統(tǒng)選舉時,“共同綱領”[69]已成為明日黃花,社會黨亦成為強弩之末。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交鋒中失利后,左翼最終贏得執(zhí)政地位。
70年代末的各種不確定性因素激發(fā)并最終造就了未來20年主宰“反集權主義”知識生活的前沿陣地。[5]俄羅斯的“圣賢們”[70]和“新哲學家”只不過是那些歲月里積聚的更強、更持久的勢力的馬前卒而已。1977 年,雷蒙·阿隆[71]加入《快報》(L'Express),以便更加積極地干預政治,他正在準備一種新刊——《評論》(Commentaire),以捍衛(wèi)法蘭西第五共和國,為的是避免招致一種看似來自“社會主義—共產(chǎn)主義”政黨體制的致命威脅,該體制將基于近乎革命性的綱領。他的第一批期刊在1978年3月的選舉前夕出版,此時卻出現(xiàn)了法共與社會黨破裂的“天賜一般的意外狂喜”。然而,正如他在一篇令人敬畏的文章開頭所言的那樣,“充滿不確定性的法蘭西”繼續(xù)憂慮和警惕是完全有理由的。所有導致19世紀法國如此不穩(wěn)定、易于發(fā)生暴力動亂的因素——諸如缺乏任何普遍接受的合法性的準則、農(nóng)民認可1789年大革命后在這片原封不動的土地上的任何政權、巴黎充當著暴亂的火藥桶角色等——在蓬皮杜和德斯坦統(tǒng)治時期的繁榮、工業(yè)化民主進程中早已不復存在。然而自70年代初,當世界經(jīng)濟衰退之勢已定但經(jīng)濟危機可預見的廣度和深度卻被法國低估之時,甚至僥幸與左派分離的法國社會主義仍未擺脫所有那些最高綱領主義的誘惑。如果社會黨依然尋求法共選民的支持并且將共產(chǎn)黨人拉入政府,那么,“法國將度過多年的要么革命要么專制的動蕩期”。[6]
《評論》繼續(xù)成為倡導自由主義的右翼之主要期刊,其與眾不同之處不僅在于思想深度,而且也在于其國際性視野,此方面作用的發(fā)揮有賴于與內(nèi)閣總理雷蒙·巴爾[72]領導下的雜志與國家機關工作人員、政治家和商人以及學術界的密切聯(lián)系。兩年后,有了一個合作伙伴亦即持有自由主義立場的中間派,并很快超過《評論》,該伙伴名曰《爭鳴》,[73]在伽利瑪出版社[74]贊助下,它由皮埃爾·諾拉[75]發(fā)起,以更時尚的版式推出;同時它有更為雄心勃勃的計劃。諾拉在其首卷寫下了文化改革的綱領。昔時,法國文化沉浸于人文主義傳統(tǒng),它受制于理想主義的華麗文辭,從而使得民眾從尊敬教師職業(yè)轉(zhuǎn)向崇拜知名作家;與此同時它還允許各種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浮夸和放縱之風氣。然而在當今,有合法性的知識是由那些具有競爭力的經(jīng)過認證的機構——從本質(zhì)上講就是大學——所傳授的有益的知識。這一變化不能擺脫知識生活所固有的論爭性的緊張關系,但它卻使得知識分子面臨全新的使命:不僅要總體上提升社會民主,而且要在有著“文壇”之稱的思想領域本身踐行民主。因此,這份新期刊的目標是組織在法國依然非常稀缺的真正的辯論。通過消除自18世紀沿用至今的理解歷史的三種主要體系,辯論的障礙得以清除。“復辟”、“進步”及“大革命”時期[76]的各種思想意識如今俱已不復再現(xiàn),它們最終讓位于現(xiàn)代社會科學思想。《爭鳴》將代表“信息、 質(zhì)量、 多元化、 開放和真理”,并抵制任何形式的規(guī)避責任和極端主義。[7]
這篇宣言在言及法國老生常談之議題“知識分子能做什么?”之時,除了指出“完全的民主”是在美國而非在法國建立之外,并沒有直接觸及政治。當密特朗成為總統(tǒng)一年后,諾拉曾謹慎地評論并強調(diào)其勝利源自密特朗的個人特質(zhì)。雖然這位共產(chǎn)黨前盟友未有任何集權主義傾向之嫌疑,然而他將會造就“在過去四年中那種顛覆蘇維埃政權形象的心態(tài)巨變”之必然影響同時將會采取必要的外交政策以應對其主要政敵嗎?[8]這些也是《精神》(Esprit)所關注的內(nèi)容,它曾經(jīng)代表反殖民主義和天主教左翼中立主義者的立場,不過在其戰(zhàn)后主編讓-馬里·多梅納克[77]1976年退休后,它就已經(jīng)把自己定位為反集權主義的前線斗士。諾拉后來注意到,這些年來《評論》《爭鳴》和《精神》形成了一個在別處會被視為冷戰(zhàn)自由主義的共同軸心,盡管它們各自皆有自身的發(fā)展演變及擁躉者。
上述三者中的核心當屬《爭鳴》,此不單單是因為它是擁有對手無可匹敵的資源的伽利瑪出版社旗下之期刊,而且還因為它代表了法國知識分子生活模式及主題的真正的現(xiàn)代化。最終諾拉把期刊的日常運營移交給馬塞爾·戈謝,[78]他是一名極左的“野蠻社會主義”黨派的變節(jié)者。該期刊編輯得是如此之好,致力于總體上適度地探索歷史、政治和社會這三大領域里的議題,而伴隨著頻繁的特刊,其又涉及當代其他領域里的廣泛主題:生物科學、視覺藝術、社會保障、遺產(chǎn)制度、后現(xiàn)代主義等。雖然該期刊并未像最初設定的那樣擁有國際性視野,但它的思想?yún)s也并非狹隘的。當然,它絕不會像其內(nèi)容簡介所提出的那樣是那種進行客觀辯論的公正論壇,不過如果真是那樣的話,它將會更加乏味。而正相反,它是一架儒雅的“論戰(zhàn)機器”。
該期刊政治規(guī)劃的幕后是一位發(fā)號施令者。諾拉的姐夫是歷史學家弗朗索瓦·傅勒,[79]其著作《思考法國大革命》發(fā)表于1978年這一政治上的重大轉(zhuǎn)折時刻,該書隨即使他成為該國最具影響力的法國大革命的詮釋者。傅勒出自富裕的銀行業(yè)家庭,始終在冷戰(zhàn)的高峰時期的戰(zhàn)后共產(chǎn)主義組織內(nèi)得以鍛煉,當時共產(chǎn)黨內(nèi)部還有一批未來的歷史學家,其中有埃馬紐埃爾·勒華·拉杜里[80]、莫里斯·阿居隆[81]、雅克·奧祖夫,[82]他們與英國共產(chǎn)黨人競相輝映。正是莫斯科的第二十次黨代表大會和匈牙利起義又使法國這一人才的搖籃最終解體。而在 1958 年以后,傅勒脫離共產(chǎn)黨,他在致力于——自最初就相當傳統(tǒng)式的——歷史研究的同時,也成為《法國觀察家》(France-Observateur)的定期撰稿人,這一獨立的左翼周刊是抵制阿爾及利亞戰(zhàn)爭和戴高樂在第五共和國統(tǒng)治的主要喉舌。1965年他與另一內(nèi)弟合著了為大眾讀者寫的插圖版的法國大革命史,書中斷言,1792年的一系列悲劇事故使得法國大革命“偏離了航線”(失控),從而毀壞了它最初的目標亦即自由主義秩序,而相反卻迎來了雅各賓[83]專政與恐怖。[9]
13年之后,《思考法國大革命》提出更為強有力的主張——它引用索爾仁尼琴的觀點和當前的政治危機事例,對馬克思主義式闡釋大革命之觀點進行了全面抨擊。在此,傅勒轉(zhuǎn)而提供了兩位天主教自由—保守主義思想家的見解:一是19世紀中葉的托克維爾,二是20世紀初期的科尚(Cochin),[84]他們的觀點成為真正理解法國大革命之“核心概念”的關鍵。他們認為,并非社會各階層的相互影響而是政治話語之活力才本質(zhì)上使得抽象性的公眾意愿換取了抽象性的專制權力,并由此產(chǎn)生那段時期革命俱樂部中起作用的新型社交的可怕力量。傅勒論戰(zhàn)的氣魄十足,其論證也完全順理成章地造就了與年鑒學派[85]之間的明顯差異,該學派膚淺的心態(tài)史學觀念“時常僅僅是一種對馬克思主義和精神分析學的法蘭西式的替代物”,他也依然無法克服1789年及隨后的動蕩局勢研究中的這類難題。而迫切需要的卻是“知性論者的歷史,它明晰地自概念上所提出的問題角度進行構建”。[10]
傅勒對上述迫切需要的信條之主要應用出現(xiàn)于1988年,其著述是從杜爾哥[86]到甘必大[87]的宏觀的法國政治史,它通過抨擊舊制度而呈現(xiàn)了百年來兩種力量逐步發(fā)生對抗的準則的既對立又統(tǒng)一的關系。[11]在早期的著作中,他曾堅持認為,“革命終結于”1798年的拿破侖政變;如今他又將革命的終結延后至1879 年,亦即第三共和國誕生后作為一種活躍力量的君主制最終消亡的那個年份。只有到那個時候,共和政體最終為國民所接受,同時最初的各種目標才在穩(wěn)定的議會秩序中得以實現(xiàn)。從起點到終點,通過追溯歷經(jīng)1815年、 1830年、 1848年、 1851年和1871年暴動騷亂的坎坷曲折的革命路徑,傅勒詮釋了法國人在民主創(chuàng)建的首次歷史性的實驗期間所逐步呈現(xiàn)的各種矛盾及沖突。
傅勒的史學研究的原動力本質(zhì)上源自觀念史。然而他并非如波科克或斯金納[88]所定義的那種專屬于知識分子一類的歷史學家。雖說他對感興趣的學者具有敏銳的洞察力,不過在其著述中幾乎沒有任何詳細的個體文本研究,而且亦未遵循劍橋?qū)W派的傳統(tǒng)而對行文的用語多加留意。觀念往往被他視為傳統(tǒng)的程式化的力量,每一種觀念均體現(xiàn)在特定的個體里,它們出現(xiàn)于傅勒所敘述的政治事務發(fā)生高度沖突和矛盾的網(wǎng)絡之中。同時,他也癡迷于觀念的普遍的象征性儀式,其《法國大革命,1770~1880年》(La France révolutionnaire 1770~1880)有著對這些儀式的固定套路般的描寫,包括從拿破侖的加冕典禮到梯也爾[89]的葬禮的一系列儀式。傅勒想象力的另一截然相反的方面是其個性化描述能力,在此方面他具有諷刺刻畫的杰出天賦。在觀念、儀式、人這三個維度的描述中,傅勒編織了近現(xiàn)代法國的極為典雅且精致的故事,這在很大程度上排除了社會或經(jīng)濟的維度,也完全排除了來自帝國海外殖民地記錄的影響,由此徹底聚焦現(xiàn)當代政治事務。他絕不是具備如同布洛赫[90]或布羅代爾那樣水準的偉大史學家,然而他在描繪法國公共生活時展示出一種特殊的力量,而他們則沒有。
之所以造成上述結果,那是因為史學寫作只不過是他更為宏大的計劃的一部分。沒有哪位現(xiàn)代史學家像他那樣始終存有如此濃厚的政治興趣。他的史學研究工作與其對當今現(xiàn)實生活的關注實質(zhì)上是一種完美的對接,而在此方面,他可謂有關政治體制與意識形態(tài)研究的獨一無二的組織者。他將這種角色歸功于其自身活力張揚與矜持內(nèi)斂結合的特質(zhì)。正如有一次他的外國同事觀察到的那樣,他也有讓·迦本[91]不茍言笑的魅力。早在 1964 年,他就策劃把《快報》的更右翼陣營的記者們整合到日益衰落的《法國觀察家》報社,并且挑選了合適的編輯以確保融合后的期刊會有正確的政治導向。仍在執(zhí)掌《新觀察家》——該報40年來始終持有中左翼之不偏不倚的立場——的讓·達尼埃爾[92]在25年后回憶道:“我不會忘記我們的協(xié)議;我選擇支持他預先給我的有關法國大革命及馬克思主義頗具爭議的論文;我忘不了當發(fā)現(xiàn)我是如此堅定地站在他的立場上時他臉上所呈現(xiàn)的驚喜表情。我要記錄下他對我的幫助和恩惠,還有他的思想體系,因為它們給予我真正的知識保障。”[12]這一消除敵意的陳述來自達尼埃爾這位在這片土地上最有權勢的記者之一,他甚至以一副天真的樣子補充道:“總有一天,我們皆發(fā)現(xiàn)我們自己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追隨著奧古斯丁·科尚,這是因為傅勒一直在后面推動著我們”——在隨后多年,這種追捧本應該受到巴黎當政部門的諸多顯赫人物的附和回應。因此,傅勒所編織的這一網(wǎng)絡最終在新聞界被簡單地稱為“群英薈萃”。
若言《新觀察家》給傅勒提供了在媒體中的主要根基的話,那么,他對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的掌控則使之統(tǒng)轄了學術界最具戰(zhàn)略性眼光的機構。在他的幫助下,該研究院創(chuàng)立于早年布羅代爾所在的巴黎第六區(qū),他在1977年成為院長。研究院的創(chuàng)立使他把拉斯佩爾林蔭大道上洛克菲勒基金大樓中的多學科的研究精英們匯聚一堂,從而擺脫了法國大學的教學負擔和行政事務——“如同看電影不買票”,他愉快地說道。他自一開始就積極提議創(chuàng)辦《評論》和《爭鳴》,它們的創(chuàng)立為他在期刊界提供了側(cè)翼的支持。接著在密特朗上臺掌權后,他于1982年幫助創(chuàng)立了圣西門基金會[93]——一個抵制新體制下任何社會主義誘惑的圈內(nèi)的知識分子和實業(yè)家的聯(lián)盟——并引導基金會對市場和國家進行更為與時俱進的理解。圣戈班集團的老板和傅勒一樣都是策劃人,傅勒在他屬下的一個公司里獲得了一個董事席位,通過大企業(yè)提供的資金,基金會成為了政治智囊團,整合學者、官員、政客之間的關系,組織研討會,發(fā)布政策文件,但最后同樣重要的是,每個月為施密特、巴爾、吉斯卡爾、希拉克、羅卡爾[94]、法比尤斯[95]和其他志同道合的政治家舉辦費用適中的晚宴,以對共同觀念加以反復研討、磋商。
兩年后,傅勒設立或曰任職于雷蒙·阿隆研究所。此組織是忠實堅定的反集權主義的前哨基地,傅勒擔任所長,最終它將會被整合到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之中。隨后的1985年,他將其影響擴展至大西洋彼岸,從而在芝加哥大學社會思想?yún)f(xié)會里占據(jù)一個周期性的席位,在那里他從奧林基金會[96]獲得資金支持,繼續(xù)進行有關美國和法國革命問題的研究。當1789年的二百周年的日子日益臨近之時,傅勒表達了憂慮之情,擔心它將會成為密特朗政權發(fā)起聯(lián)合行動的契機,組織籌備慶祝激進共和主義以及共和國二百周年的官方盛典,其間共產(chǎn)主義黨派的部長們?nèi)晕沼写髾唷8道张c他的同事莫娜·奧祖夫[97]一道開始行動以確保這一切不會發(fā)生。
在存在著潛在風險的那年前夕,一部1200頁的巨著——《法國大革命批判辭典》(Dictionnaire critique de la Révolution fran?aise)問世,它涵蓋了各種各樣的大事件、人物、機構和思想觀念。辭典的上百個條目由大約20個精心挑選的作者撰寫,展現(xiàn)了對現(xiàn)代民主創(chuàng)立時期左翼傳奇人物以及對傳統(tǒng)的錯誤觀念的全面駁斥。[13]這本設計與完成均值得稱道的溫和的學術匯編所造就的壓倒性影響,消除了1989年新共和主義者縱情歡慶的所有危險。共產(chǎn)主義在東歐的垮臺進一步結論性地證明了革命發(fā)生的初始原因,也駁斥了隨后對共產(chǎn)主義的種種歪曲。當二百周年紀念日即將到來之時,傅勒就是籌措這些慶典的毋庸置疑的學術大師,法國向1789年那些業(yè)已充分闡釋的鼓舞人心的各種原則致敬,并最終對1793~1794年的暴行進行了顛覆性評價。[14]
拋棄昔日的謬誤以及撥亂反正是這個國家本應早已抵達現(xiàn)代民主之安全港灣的重要工作。在通力合作出版前述《批判辭典》的同時,傅勒在同一年還為圣西門基金會與他人一起合作撰寫了《中間派的共和國》(La République du centre),其副標題為“法國不再是另類”。在第一個階段荒謬的國有化進程結束之后,密特朗政權在1983年全盤接受市場及其金融規(guī)律而終結了社會主義,之后又在1984年屈服于支持天主教學校的示威活動而埋葬了反教權主義。如此而為最終使法國走向正常的民主社會清除了各種激進學說以及戲劇性的沖突和分歧。法國如今已從持折中立場的中間派中尋求到平衡點。[15]自由主義的成功如此徹底,以至于1990年在諾拉的期刊十周年的慶典上,諾拉——欣喜地驚呼“法蘭西民族如今已經(jīng)從法蘭西—共產(chǎn)主義這一毫無價值的斗篷中擺脫出來”——能夠帶著黑格爾式的滿意神態(tài)宣布:“《爭鳴》之精神已成為時代精神。”[16]
在英國,90年代早期經(jīng)歷了撒切爾政權的崩潰以及在梅杰的弛緩監(jiān)管下向比較溫和的新自由主義的過渡歷程。在法國,其趨勢正好相反:以市場為導向的共識在政府中占據(jù)支配地位,這在密特朗第二個總統(tǒng)任期的早些年曾達到頂峰。弗朗索瓦·傅勒及其朋友們發(fā)表的前沿思想所獲得的成就人所共知。法國最終經(jīng)受住了集權主義誘惑;大革命的陰影已經(jīng)消散;共和國業(yè)已立足于政黨中間派根基之上。只有一個歷史遺留問題還沒有徹底弄清:這個國家的民族。這個任務落到皮埃爾·諾拉的頭上。在諾拉為1990年紀念《爭鳴》十周年慶典所寫的社論中,他曾經(jīng)贊揚這個國家的“新文化景觀”,在隨后的兩三年里,他本人為此貢獻甚巨。《記憶之場》(Les lieux de mémoire)源自1978~1980年——與《爭鳴》一樣所處的緊要關頭——在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的一次研討會,其首卷在他的指導下于1984年得以問世。當最后一套在1992年出版之時,這部書的內(nèi)容已擴展到7卷和大約5600多頁,而為此曾經(jīng)召集了6倍于《法國大革命批判辭典》的撰稿者,他們來自更廣的學術圈子。諾拉在該項目最初的陳述中指出,《記憶之場》的目的在于羅列所有記憶領域的詳細清單,這些記憶是法蘭西民族身份的象征性結晶。
在這一寬泛的標題下,127篇質(zhì)量大多很高的文章調(diào)查了五花八門且令人眼花繚亂的對象,包括一些著名的事物如三色旗、馬賽曲和先賢祠,[98]從森林、一代人及公司到訪談交流、工業(yè)時代和中世紀的血統(tǒng),更有美食、葡萄樹和笛卡爾等內(nèi)容。諾拉解釋說,將所有這些結合起來是他負責此項工程的目的:“與所有史學領域里的研究對象不同的是,記憶領域?qū)嶋H上并沒有關聯(lián)”——它們是“純粹的標志,只是指代自身”。[17]后現(xiàn)代的繁榮不必信以為真。因為這些標志實際上以各種方式所指代的是法蘭西共和國、法蘭西民族或者總體意義上的法國特性。不過既然這些也是象征性的,那么,《記憶之場》里對它們的考察將會是“第二維度”的法國史——它并非關注起因、活動或者事件,而是關注影響和軌跡。
這一工作并非意味著他們不如前輩們那么雄心勃勃。作為對傳統(tǒng)的政治敘事狹隘性的一種回應,《年鑒》努力探究總體史觀。然而,既然符號象征整合了器物與文化,而且政治學的終極真理可能完全存在于其象征意義維度之中,那么,記憶領域的研究就將政治學轉(zhuǎn)化到這種史學記錄之中,因此相反的情況則是,較之年鑒學派之論,這一新興領域的研究更具有整合意義。[18]之所以這種情況成為可能,是因為用對未來的展望解讀歷史的支配性視角被徹底拋棄,從而一致認同現(xiàn)存的體制。當法國人不再愿意為了國家而赴湯蹈火之時,卻“一致地發(fā)現(xiàn)他們對法國是如此關注和熱愛”,這體現(xiàn)于他們所有的多樣性的表達方式方面。這就好似“法國正在終止這樣一種歷史進程,亦即使我們離散后又使我們團結起來,這種文化是我們所共同擁有的一種家庭傳承財富”。[19]隨著法國進入共同記憶的恢復痊愈之境界,擺脫民族主義——如可悲的戴高樂主義和激進共和主義——的傳統(tǒng)形態(tài),不僅遠遠沒有削弱反而是大大增強了法國人的民族歸屬感。[20]
《記憶之場》是一項宏大的工程,它取得了成功且具有轟動性效應,并適時成為不少其他國家加以效仿的一種模式。然而顯而易見的情況則是,它完全稱得上是戰(zhàn)后全球各地歷史編纂學方面最為露骨的意識形態(tài)項目。畢竟,正是勒南[99]曾給民族作了如下著名的定義:它必須忘記的——16世紀屠殺新教徒和13世紀屠殺阿爾比教徒這兩件事是他所舉的例證——與它必須記憶的同樣重要:這可能是一個提醒,一個世紀后更加難以被忽略。不過,諾拉用以下這段文字愉快地介紹了他的這項事業(yè):
即使相當深思熟慮,為了與所需的分類法亦即這些問題所包含的科學知識狀況以及用來處理問題的各種能力保持一致,題材的選擇仍然包含著武斷的成分。對此我們要坦然面對。對于我們數(shù)不勝數(shù)的所愛的人物和事物如此“大獻殷勤”毫無疑問地導致了學術退化的風險以及朝向法國溫和的折中主義的回歸,而幸運的是,這種折中主義是當代史學編纂所要努力超越的。對此,我們要有充分的準備,并做到嚴防死守。然而就目前而言,讓我們忘記它[原文如此]。讓我們祝愿這少量的新穎活潑的文章——大批文章將緊隨其后紛至沓來——最先奉獻給純真的讀者吧。[21]
并非像少數(shù)幾個英語歷史學家所指出的那樣,這些唾手可得的草稿的作用[22],不僅是要壓制社會分歧的記憶,甚至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抵制政治史中所蘊含的不可逃避的象征寓意——各式各樣的紀念碑等遺跡遺址簡直遍及該國的首都——這方面尤其映現(xiàn)于拿破侖及其侄子[100]身上:那些被認為在“反集權的、現(xiàn)代社會的”法國已不再有影響的人物在諾拉獻給“愛好和平的、多元化的”歐洲的贊歌聲中得以安息長眠了。更為普遍的情況則是,該國完整的帝國史,從拿破侖的征服戰(zhàn)爭到七月王朝[101]時期強占阿爾及利亞,再到第二帝國[102]時期攫取印度支那、第三共和國獲取非洲的廣大區(qū)域,這一切在人們在酒吧間所談論的那些平淡乏味的回憶中是如此“無足輕重”。諾拉和傅勒在他們的年輕時代都是阿爾及利亞戰(zhàn)爭的勇敢批判者。[23]然而,30年后當他們再次紀念評論這個國家之時,兩人卻在反思中去除了他們以往追溯內(nèi)容中所包含的所有的關于法國在海外的惡行之記述。從傅勒撰寫的19世紀歷史當中,人們幾乎根本不了解法國曾是一個殖民帝國,更別說理解他所寫的英雄朱爾·費里[103]指的就是第三共和國時期的羅茲(Rhodes)。[104]諾拉的大量著述將上述所有那些決定性的重大事件縮減為在萬塞訥舉辦的熱帶地區(qū)的小物品的展覽。而不談奠邊府[105]的《記憶之場》又是什么呢?
8年后這一項目完成之時,諾拉注意到了針對此項目的一些批評,并且試圖對這些批評進行回擊。他抱怨道,盡管被視為“反紀念”,他的7卷著作早已整合為一種自我隨性的文化遺產(chǎn)——而對其中的缺陷,他始終心知肚明——但是只要法國還沒有找到傲立于世界的新的立足點,這種遺產(chǎn)文化在該國仍然會無孔不入。[24]他的這一巧妙詭辯無法掩蓋之后的事實,《記憶之場》整部著作可謂一副徹頭徹尾的挽歌,亦即同樣迷戀于象征研究不過更關注相關的批評性理論的羅蘭·巴特在《神話》(Mythologies)中所言的所有一切之比對,從而以那種極具諷刺性的遠離愛國主義的博學方式解構具有“法蘭西特性”——諾拉甚至一度借用這一被剝離了精神的新造詞匯——的象征性事物,這部《神話》伴隨著對文化與傳播事務部的感激之情而出版。[25]令人一目了然的是,這一出版項目的根本目的自始至終就是創(chuàng)建那種“甜蜜之盟”,從而使法國社會的沖突分歧與不和諧之音在那種溫情脈脈的后現(xiàn)代的記憶儀式中得以消除。
事業(yè)的學術價值之局限是一回事,但其政治功效則是另一回事。這些年里諾拉和傅勒所領銜的這項精心策劃的計劃被極為精妙地描述為自由主義的登堂入室,其內(nèi)容全方位地覆蓋了法國公眾生活之模式。在這一設計方案中,他們可以充分利用法國19世紀早期那些著名自由主義思想家的遺產(chǎn):首先是貢斯當[106]、基佐和托克維爾,其作品有待重新發(fā)現(xiàn)和積極的全新的運用。[26]這并非當時反集權主義前線的最不重要的成果,而是為構建一個完全合法的學術譜系而進行的非常不錯的學術工作。不過,在前輩與后輩之間存在著具有諷刺意味的對比。較之同一時期的英國(更不用說美國了),法國在波旁王朝的復辟和七月王朝的背景之下所造就的自由主義政治思想顯然更為豐富。然而,作為一股政治力量,自由主義相對而言卻是極為虛弱的,其不幸的主導思想——高尚的思想與卑鄙的行為之間的反差——是這種差異的癥狀:貢斯當在百日王朝時是叛徒,托克維爾則充當了羅馬共和國的劊子手,兩位自由主義的擁護者在其各自經(jīng)歷的拿破侖暴政中均密謀過陰謀;[107]基佐則因冷酷無情地推行排外與壓制的政策而在一片責難中被驅(qū)逐出國。帶有恥辱印記的生涯是他們死后作品被忽視的一個原因,不過即使在他們自己所處的時代,他們也從未真正吸引同時代人的注意力。法國古典自由主義是長在這種忘恩負義的文化土壤上的脆弱的花蕾。150年后,這種情狀已大為不同。70年代中期以來所呈現(xiàn)的自由主義主旨和意向之全面恢復并未造就能和阿隆相比的政治思想家。然而這種恢復所缺乏的思想的原創(chuàng)性更多地在組織研究方面得到補償。20年后生造出來的短語“單一思想”盡管同其他所有這些術語一樣包含著夸張的成分,但對其主導性地位的評價則是相當準確的。
當然,國際事態(tài)為這一轉(zhuǎn)折形成提供了極為有利的環(huán)境:英美新自由主義的全球性支配地位為法國提供了無比強大的后盾。然而,在其他西方國家沒有目睹到如此決定性的知識方面的勝利。這一成果是全國性的,是傅勒、諾拉及其盟友20年來充滿才智與決心的協(xié)調(diào)一致運作的成果;它將體制滲透與思想建設結合于單獨的規(guī)劃工作之中,以便界定法國的歷史和當今該國可容許的邊界之可接受的含義。沒有別的國家像法國這樣,其民族之歷史與政治以一種融合性的視野相互交錯地投射到廣闊的公共空間。在此方面,英國共產(chǎn)黨歷史學家小組成員盡管在政治上同樣非常活躍,也創(chuàng)造了更多的新成就,但是與同時代的法國同行相比卻如同新手。這里幾乎沒有葛蘭西(Gramsci)所言的“霸權”之生動例子;如果他仍然活在世上,他應當對《記憶之場》的每一細微之處都非常著迷,包括街名或者當?shù)毓C處之類的條目,這是他所最喜歡的主題;他本有可能會佩服清算雅各賓黨人(他心目中的英雄)遺產(chǎn)的能力與想象力——“被動的革命”的壯舉要比19世紀的復辟王朝的最初統(tǒng)治更加有效,他的《獄中札記》(Prison Notebooks)的理論很大部分正是基于此。事實上恰逢此時,隨著20世紀“社會主義插曲”在俄國的終結以及資本主義統(tǒng)治在該國的恢復,傅勒亦用一種共產(chǎn)主義式的訃告結束其職業(yè)生涯。
與傅勒的其余作品相比,《幻想的逝去》(Le passé d'une illusion)可謂粗制濫造之作,書中布爾什維克主義與納粹主義的關聯(lián)性本來是他以前知之甚少的內(nèi)容,他卻輕浮地運用恩斯特·諾爾特[108]的觀點。該書出版于1995年,其所贅述的冷戰(zhàn)以來的話題是如此之多,以至于一些能言善辯者指出,人們閱讀此書似乎必須達到要求俄羅斯所償付的貸款的知識需求量。[27]然而,這絲毫沒有影響它在法國的成功。媒體譽之為杰作,它隨即成為暢銷書,標志著傅勒的知名度之高。這一具有轟動效應的壓頂石一經(jīng)到位,宣示反集權主義勝利的圓形拱門似乎就大功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