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前的景象是一個極佳的起始點,因為它給我們所熟悉的虛假內容帶來耐人尋味的例證。報紙、雜志和書籍充斥著唱衰法國的論爭。在過去幾年,這一論調逐漸擴散,到去年冬天隨著《法蘭西在倒下》(La France qui tombe)一書的出版,“衰退論”全面爆發。這本書由中右翼政黨經濟學家、歷史學家尼古拉·巴維列[6]所著,[1]它嚴厲駁斥了國家不負責任之行——“弗朗索瓦·密特朗主政的14年和雅克·希拉克主政的12年是災難性的延續,兩者集其才智合力贏取選舉并且毀滅法國”。此后,各類反駁、證實、回擊、抉擇取舍等言論激增。乍一看,巴維列就像是法國版的撒切爾夫人支持者、一個多少有些嚴厲的新自由主義游說者,而整個辯論過程就像是當年關于英國衰退的長期辯論的重演。然而,這些表象具有欺騙性。這是因為,真正的狀況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英國在戰后的衰落存在著一個長期的過程,但其起始點相對清晰:1945年二戰勝利造成了一系列假象,該國在一名1914年上臺的領導人治下,幾乎無休止地遭受困境:財政狀況依賴華盛頓,國內人民節衣縮食,帝國也從海外收縮。當10年后消費繁榮來臨之時,英國業已滯后于歐陸經濟體,數年之后,由于抗拒歐洲共同體的構建,它發現自己已被擋在其外。而沒過多久,其福利國家——其初創可謂是里程碑——狀況亦被其他國家超越。沒有對過去的徹底清算,只是在政治完全穩定的大框架內逐步下滑。
海外的去殖民化在穩步進行,宗主國為之付出的代價很小,這主要歸因于運氣。印度太大,戰爭是無以為繼的。與印度支那不同,與馬來西亞的戰爭足以贏得勝利,因為共產主義運動主要依賴少數民族。而與法國的殖民地阿爾及利亞不同的是,羅得西亞[7]則超出了英國的后勤運籌能力。殖民地所付出的代價是另一碼事,它們陷于血腥的分割之中:愛爾蘭、巴勒斯坦、巴基斯坦以及塞浦路斯。然而,英國社會看起來卻安然無恙。不過作為戰后秩序主要成就的福利國家的出現,大英帝國收縮的影響則相對黯然失色,此時北愛爾蘭再次成為英帝國之踵。在這段時期,決定性的態勢發生在別處,英國以某種借口遠征蘇伊士,希望該地區脫離美國并獲得國家自主權,[8]但最終放棄了這一地區。自那以后,英國對美國這一全球霸權的依附,已經內化為兩大黨派政治上的黨務之急,較之保守黨,對工黨而言尤甚,這種依附緩解了大眾想象中英帝國地位喪失之憂,同時也把這種依附展示給全世界。知識生活無甚變化,戰后的活力主要源自外界,亦即來自中歐和東歐的移民,而英國本地精英無甚作為。這方面也在沉淪,但并不令人緊張不安。
當70年代財富分配斗爭猛烈爆發之時,也只有英國的精英們感受到那種嚴重的衰退。其結果是,政治體系中的工作重心發生急轉,撒切爾夫人命令要矯正這個國家的命運。在新工黨的領導下,新自由主義之良方持續作用,它復興了資本的活力,重塑了社會面貌——英國實施了私有化并放松了國際管制,一如當初的福利社會和國有化,此為具有開創性之舉措。溫和的經濟復蘇政策出臺了,盡管其間依然存在著基礎設施日益衰敗和兩極分化逐步擴大之狀況。伴隨著近年來歐洲發展遲緩,民族復興的主張已日益深入人心,雖說這方面并未獲得廣泛的說服力。
在海外,撒切爾夫人最重要的成果就是重獲弱小的南極殖民地——福克蘭群島;[9]布萊爾最顯赫的成功,則是把英國軍隊編入美國入侵伊拉克的隊伍。光榮也好,恥辱也罷,這些冒險嘗試幾乎不會對世界其他地區產生沖擊。在國際上,足球明星已成為這個國家的文化圖標。政治舉措幾無變動;經濟適度增長但生產力低下;大學受到壓縮;鐵路系統崩潰;財政、銀行和倫敦市政仍占據權威部門;外交處于從屬地位。數據記錄難以讓人感到欣慰。英國在世界中逐步落魄這一狀況本身可能就是一種常態。
法國則另當別論。在法國大解放后,失敗和占領已經成為歷史,不過法國的起點要遠遠低于英國。“抵抗運動”挽救了法國的榮譽,《波茨坦公告》則挽回了法國的顏面,但法蘭西只是二戰的幸存者,而非勝利者。經濟上,法國依然是農村社會,人均收入不到英國的1/3。在社會學層面,農民遠超其他群體,是最大階層,占總人口的45%。政治上,第四共和國[10]陷于流沙般的動蕩及殖民地災難之中。在解放后剛剛過去十年,法國軍隊就面臨阿爾及利亞起義,國家瀕于內戰邊緣。法國整個戰后的經歷呈現出頗為驚人的大潰敗。
實際上在某些方面,第四共和國是一段呈現出非凡活力之時期。正是在此時期,法國社會的管理機構得以徹底革新,而主導國家商業和政治的技術官僚精英也得以形成。盡管內閣更迭,但國家公務員們保證了“國家統制經濟”政策的延續,這些政策使得法國以幾乎是高于英國兩倍的經濟增長率實現了現代化。法蘭西的設計師莫內和舒曼打造了歐洲一體化之根基,而且正是法國政治家們促成了《羅馬條約》:恰好在第四共和國結束之前,歐洲共同體應運而生,在此方面法國的功勞大于任何其他國家。在薩特[11]、加繆[12]和波伏娃[13]的時代,法國的文學所擁有的國際性讀者在戰后的世界里無任何國家可與之匹敵,而且大大超越其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的水平和地位。
因此,當戴高樂在阿爾及爾的軍事政變后執政之時,他所繼承的財富和遺產——顯然是殘破陳舊的——事實上卻為全國性復蘇提供了堅實的基礎。當然,他所承諾的還不止于復蘇。他那著名的宣告是:法蘭西若不偉大,則不成其為法蘭西。在戴高樂的字典里,“偉大”之內涵并非英國人那種粗俗之表述。即便對許多落后于時代的戴高樂的同胞而言,這一詞匯也具有更為古老而抽象的理想意義。然而,否認他的這種理想內涵也很困難,而同樣困難的是否定他治下的社會重建。人們習慣性地將其與丘吉爾相提并論,把他視為民族神殿內的一尊雕像。當然,在那些充滿著傳奇色彩的故事之外,他們之間存在著差異。戴高樂的歷史成就要顯赫得多。與戴高樂相比,在20世紀的英國,丘吉爾的角色盡管顯得多彩多姿,但相對有限:在依賴蘇聯軍隊和美國財富而贏下的戰爭中,他是鼓舞人心的領導人,有一年他發揮了關鍵作用;在和平年代草草了卻其平庸的公務生涯。他給后人留下的形象是如此高大,但政績平平。在二戰后的英國,除了殘留的帝國幻象之外,幾乎沒有什么可歸功于他。
流放期間,戴高樂在戰時的領導作用主要是象征性的。后來他適應了和平時期,使用了比丘吉爾更加強硬的手段,但收效甚微。然而他屬于更年輕的一代,總體而言更加善于思考,具有獨創性。當他10年后重返政壇時,他已諳熟政治藝術,事實證明他在現代治國方略上非同尋常。在西方,沒有任何其他戰后領導人能夠與他相提并論。在20世紀最大的殖民地沖突的高峰時,阿爾及利亞的法國軍隊人數達40萬人,而且很可能同樣多的阿爾及利亞人死于非命,這場戰爭致使近200萬人流離失所。它被巧妙地終止,而那些早先把他推上權力寶座的人試圖抵制這一終止方案,但被戴高樂政府所挫敗。新的共和國建立,其所擁有的機構——最重要的是強有力的總統職權——為國家帶來牢固的政治穩定性。現代化的高科技經濟急速前進,重大基礎設施項目加大投入,城鎮生活水平快速上升。大型農場受到共同農業政策這種法國式體制的保護,農村人口開始急劇減少;首都又恢復了其原初的輝煌景象。
當然,最引人注目的還是法國在國際社會地位的轉變。隨著冷戰的持續,戴高樂使法國成了歐洲唯一真正獨立的力量。在不與美國決裂同時也不依靠美國的情況下,他建立了法國的核威懾力量;他撤回在北約麾下的法國軍隊,抵制美國打著聯合國旗號在剛果的軍事行動,儲備黃金以削弱美元,同時譴責美國在越南的戰爭和以色列在中東的傲慢;他還否決了英國進入歐洲共同市場的提議:這一系列行動在當今畏縮的國際社會是無法想象的,因為這些都是做給那一時期的英國當權者而看的。這一時期沒有任何其他國家能夠如此與“衰退”概念無緣:經濟充滿活力,國家非凡強盛,外交政策無畏,法國展示了自“美好年代”[14]之后最為旺盛的活力。
法國的文化生活也熠熠生輝。第五共和國的到來伴隨著知識能量的全盛,這使得法國戰后兩代精英可謂卓爾不群。回溯往昔,當時擁有全球影響力的作品和思想之深度和廣度令人震撼。可以這樣說,此前的百年皆無如此之盛景。傳統而言,文學總是占據著法蘭西文化聲譽之巔。其次是哲學,它為其自身的光環所環繞。從盧梭、伏爾泰時期到普魯斯特[15]、柏格森[16]時期,文學和哲學總是密切相連。在它們之下則是人文科學,其中,歷史最為突出,地理學和人類學次之,經濟學相對較弱。在第五共和國時期,這個由來已久的學科排列次序發生巨變。薩特在1964年拒領諾貝爾文學獎,然而在他之后再無法國作家獲得過類似的公開性的聲威,無論是在法國本土還是海外。“新小說”[17]仍是一個較為受限的現象,它在國內的吸引力有限,而在海外的影響更小。總體上而言,傳統意義上的文學在文化中喪失了統轄性的地位。在文壇上取而代之的是社會思潮和哲學思想的奇異聯姻,而正是這兩者結合的成果才賦予戴高樂治下十年知識生活的獨特光輝和強勁活力。正是在這些年里,列維-斯特勞斯成為世界最知名的人類學家;布羅代爾[18]作為最有影響力的歷史學家而揚名后世;巴特[19]成就其最卓著的文學批評家之名;拉康[20]開始贏得精神分析魔法師的聲譽;福柯[21]創建其知識考古學學科;德里達[22]開始成為那一時代反律法論[23]的哲學家;布迪厄[24]開始建立那些使他日后成為最負盛名的社會學家的概念。思想的集中爆發令人嘆為觀止。僅在1966~1967年這兩年中,《從蜂蜜到煙灰》[25]、《詞與物》[26]、《物質文明和資本主義》[27]、《流行體系》[28]、《拉康選集》、《讀〈資本論〉》[29]、《論文字學》[30]等紛紛問世,更不用說——從另一個緯度來看——《景觀社會》了。[31]無論這些以及其他著作的功能、作用和定位如何不同,隨后一年亦即1968年的革命熱潮緊緊地攫住社會本身,這一點似乎并不令人感到吃驚。
各個國家對法國這種文化繁盛及迸發情況的接受程度不同,但沒有哪個西方主要國家完全免受這種影響,甚至日本也是如此。當然,這方面多少是源于巴黎傳統的威望,此既關涉思想又關涉風尚。然而,這當然也是更多傾向于認為被巴黎風格所同化的奇異之結果。這是因為,若是文學失去在法國文化中最高地位的話,那么上述同化的結果多半是被取而代之而非拋棄。相比較而言,這段時期重要的人文科學和哲學的明顯的狀況是,它們日益為行家訓練所用,這種寫作充分運用了藝術而非學術資源和工具。拉康的《拉康選集》(écrits)在句法上更接近馬拉美[32]的詩歌而非弗洛伊德的作品;德里達的《喪鐘》(Glas)交織著熱內和黑格爾的風格,代表了這種文學風格的極端形式。不過福柯的神諭式手法混雜著阿爾托[33]和鮑修哀[34]的風格、列維-斯特勞斯的瓦格納[35]式的文字風格以及巴特不拘一格的媚態,皆屬這一狀況。
要理解這一演變和發展,人們必須牢記修辭學的形式功能,其作為文學和哲學的連接點,這種功能滲透到法國教育體系的高層領域的文論創作之中,所有這些思想家——實際上只不過是“師范生”——均在此方面得到訓練。即便是布迪厄,其作品引領這種修辭傳統,無法避免這一傳統格調中的他自身的風格。有些思想家如阿爾都塞[36]極少帶有這種格調,布迪厄則斥其含混不清。知識學科的文學化所帶來的潛在的代價是如此顯而易見:論斷與邏輯脫離,觀點與證據脫節。歷史學家是最不易于受到這類文風影響的,然而即使是布羅代爾也避免不了這種過于浮華的修辭風格的些許影響。正是此時期法國文化的這種特征才時常使得國外對它的反應極端化,要么是恭維,要么是懷疑。修辭旨在施展文字魔力,膜拜它是很容易的,它的膜拜者也很多。不過它亦能令人厭惡,從而招致善用巧妙花招和招搖撞騙之痛斥。在對這種風格的膜拜與厭惡之間折中絕非易事。顯而易見的是,充斥于文本寫作中的想象性和發散性的形態的結合連帶其瑕疵,亦與導致這種結合的最原初和最根本的因素不可分離。
戴高樂治下法國文化的活力當然不僅僅限于這些顯赫的成就。它的另一個標志是擁有當時世界上最好的報紙《世界報》。[37]在于貝爾·伯夫-梅里[38]的作風嚴謹的體制之下,這份巴黎日報的全球新聞報道、政治上的獨立性和思想水準均在當時的西方媒體中獨樹一幟。而相比之下,《紐約時報》、《時代周刊》或《法蘭克福匯報》[39]則顯得狹隘且粗俗。在學術界,也正是在此時期,《年鑒》——相對而言在第四共和國時期它仍然只是微不足道的期刊——成為法國歷史編纂學的主導性力量,它贏得曾一度享有但早已失去的在國內大眾文化中核心的角色以及巨大的海外影響力。在布羅代爾的統領之下,第六市政區高等研究學校因他而使社會科學得以振興繁榮,從而為日后自主的“科學聯合會”這一堡壘奠定了基礎,在此方面布羅代爾完全配得上統帥身份,通過此種方式法國各個學科和各類人才得以重組。最后但同樣重要的是電影行業。在這里,正如其他許多方面一樣,創造力的大爆發源自第四共和國的亞文化之中,這種創造力的特色和優勢貫穿于60年代并長盛不衰,各類思想性的期刊數量眾多,它們在知識生活中所起的作用比在西方其他任何地方都更加重要。薩特的《現代時報》、巴塔耶[40]的《批判》和穆尼埃[41]的《精神》雜志都是其中頗具知名度的。正是在這種環境下,巴贊[42]的《電影手冊》(Cahiers du Cinéma)確立了其作為“新浪潮”[43]未來的導演之激情與信念所造就的大熔爐地位。
諸多佳作的首演之日適逢戴高樂掌權之時。1959年《四百擊》(Les quatre cents coups)和《表兄弟》(Les cousins)登上熒屏,1960 年《筋疲力盡》(à bout de souffle)上映 。眾所周知,戰后的巴黎已不再是現代繪畫之都——它曾占據這一位置一個世紀之久。然而,就整個視覺藝術而言,可以說正是電影才使得法國恢復了勃勃生機。或曰,同樣合情合理且具有說服力的是,我們認為電影作為藝術業已取代了小說進而成為時代的主流敘事形式,戈達爾[44]可以被視為與過去那些著名作家相匹敵的當代名家,他創作了一部又一部力作——《輕蔑》(Le mépris)、《圈外人》(Bande à part)、《已婚婦人》(Une femme mariée)、《狂人皮埃羅》(Pierrot le fou)、《我知道的關于她的兩三件事》(Deux ou trios choses)、《中國姑娘》(La Chinoise)、《周末》(Week End)等,它們為這個十年留下濃墨重彩,正如巴爾扎克或普魯斯特作品最新卷曾經做到的那樣。沒有其他國家在這些年里能與令人眩目的法國電影業的輝煌成就相媲美,就連意大利也不能。
如今,上述一切已成過眼云煙。人們普遍的感覺是,第五共和國所走過的近半個世紀呈現出一片衰敗圖景。經濟在90年代以每年增長1.3%的速度緩慢爬行之后,如今進入另一低谷期,與之相伴的是赤字加大、國債增加和失業率居高不下。超過9%的勞動力失業,只是極高的早退休率降低了這一數字。1/4的年輕人待業;2/5的移民家庭失業。曾是歐洲最好的中學教育持續劣化;大量中學生幾乎不具備讀寫能力。盡管法國在公立學校(除了在高等教育領域,公立學校首次被私立學校超過)的中小學生身上投入的資金仍然要高于大學學生,但是在經合組織國家里法國屬于閱讀率偏低的。無論是政府撥款還是創新發現,其科研水準驟然下滑:法國人移居國外之事在過去幾乎聞所未聞,如今卻讓法國各個實驗室的人才逐步耗盡了。
政治體制腐敗盛行,它日益遭到公眾鄙視。大約1/3的選民——比為任何單個候選人投票的數量要大得多——拒絕在2002年的第一輪法國總統選舉中投票,而就在這輪選舉中現任總統得票不足1/5;40%的選民在立法選舉中棄權。“國民議會”是西方世界最弱的議會機構,它與第一帝國的應聲蟲般的議院幾乎完全相同。[45]這個國家現在的統治者完全可能因瀆職而坐上被告席,假如憲法法院沒有急于賦予他免遭起訴的權利的話——實際上這是對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權利的踐踏,即使是處于始終更加乖戾的政治文化環境中的意大利元首亦不可能獲得此種豁免權。外交政策是對戴高樂主義的光怪陸離的模仿:先是口頭反對美國出兵中東的借口,而戰爭一旦發動,它隨即就實質性地提供空軍力量并且急切地希望美國勝利,接下來又急不可耐地彌補先前的不忠而與美國聯合行動,驅逐了加勒比海另一個不令人滿意的統治者,并且支持美國在巴格達的傀儡政權。在國內,一直到90年代仍然是民族自豪感標尺的魯瓦西[46]公共工程,如今卻躺在那死一般的塵土和瓦礫之中。
當然,也許會有人認為,對法國人和一些外國人來說,經濟壓力和政治腐蝕無法撼動法國的基本價值觀,這些依然完好無損。畢竟,從最寬泛的層面來理解,沒有其他國家能夠像法國那樣,其身份特性是如此顯著地以文化為其根基的。然而,無論是在產業界還是政界,其總體狀況同樣地——某種程度上也許甚至更加——令人沮喪:在許多人眼中,局面是名副其實地在惡化。馬爾羅的那些日子早就如過眼云煙。目前情況最好的標志就是馬爾羅的運氣不佳的弟子——法律哲學家、美術展覽會評論作家呂克·費希,[47]也是希拉克的教育部部長——當他試圖到學校巡游、用最新一輪的精簡改革說服大家時,教師們則用他那些最近的文學小品反過來猛烈地抨擊嘲弄之,隨后他由于致使老師們難堪而最終被草草地停職。
令人頗感氣餒且壓抑的氣氛更加普遍,一種廉價化和降低難度的感覺,學術界與金融界名聲受污損及政治腐敗交織在一起,這些現象業已四處彌漫。報紙和電視早已對“營利能力”——在任何其他語言中還有如此表達力強的對等詞匯嗎?——這類投桃報李的不正當之行為順從,它們不僅在思想而且在商業和權力方面早已喪失了原先的約束力。《世界報》的衰落是標志性的。如今它只不過是拙劣地模仿當年于貝爾·伯夫-梅里所創辦的日報:尖酸刻薄,墨守成規,目光褊狹——此與其網站形象日益一致,后者以愚蠢的彈出式窗口和空洞的廣告騷擾觀者之程度不亞于一份美國通俗小報。因為沒有類似報紙可讀而被拴住的該報讀者們備感惡心,這種感受通過以下事件得以展現:針對三名使得該報腐化墮落的經營者——阿蘭·明克[48]、艾德維·普萊內爾[49]和讓-馬里·科隆巴尼[50]程度不等的討伐,卻讓報紙銷售了20萬份;他們令其作者們面臨法律威脅,后來卻為避免自己日后在法庭更多的狼狽表現而又撤回法律申訴。
《世界報的另一面》,一本厚達600多頁的書,包含了遭受嚴重毀壞的檔案,它們充斥著矛盾和毫無關聯的說法,從而呈現了一系列故事:掠奪性的經濟策略,政治諂媚和仇殺,文化娛樂行業方面異乎尋常的投桃報李之穢行,以及——最后也同樣重要的現象——以任何標準看都是如此令人倒胃口的狂熱的自我追求。在退休以后,于貝爾·伯夫-梅里如此評說:“自從《世界報》創立以來,金錢始終唾手可得,人們翹首以待以獲取編輯職位。金錢至上,它總是很耐心地且令人信服地最終擁有決定權。”[2]塞爾日·哈利米[51]和他的伙伴們建立的媒體大企業使人感到金錢業已滲透到各個角落。然而,盡管來自高層的貪婪是強大的驅動力,不過他們所代表的新聞行業之腐敗簡直是無孔不入,因而無法簡單地為這種高層的貪婪所解釋。更深層的聚焦則在塞爾日·哈利米的《新看家狗》(Les nouveaux chiens de garde)一書中可見一斑,[3]其對公共事務評論中所涉及的合謀共犯——牽涉到方方面面——加以曝光。這項對巴黎社會掌握話語權的人士與編輯達人之間相互奉承討好、故作姿態的諷刺性研究所展現的是基于意識形態領域里的交易以及同樣基于物質利益方面的交易的縱容體制。
思想領域里的狀況同樣糟糕。幾乎所有偉大人物都去世了:巴特(1980),拉康(1981),阿隆(1983),福柯(1984),布羅代爾(1985),德波(1994),德勒茲[52](1995),利奧塔[53](1998),布迪厄(2002),德里達(2004)。如今,只有業已百歲的列維-斯特勞斯尚在人世。[54]此后的法國知識界不再享有類似的國際聲譽。當然,有無這種聲譽并非衡量法國影響力的必要的標準。然而,當擁有獨特價值的個人作品繼續問世之時,知識生活的總體狀況由貝爾納-亨利·列維[55]——稱得上法國60歲以下最著名“思想家”——的優異成就表現出來。盡管貝爾納-亨利·列維無數次呈現出他坦率直接表達事實或觀點的無能,法國公眾領域卻給予這個粗俗的傻瓜如此多的注意力,很難想象還有什么民族的鑒賞和智力標準是如此被顛覆倒轉。今天在任何其他歐洲主要文化中,誰還能感受到這種荒誕之狀是如此紛至沓來?
若言此即哲學的情況,那么其文學也不甘落后。當今顯赫的小說家是米歇爾·維勒貝克,[56]在其崇拜者眼中是“超級市場的波德萊爾”,其地位相當于英語文學界的馬丁·艾米斯,[57]讀者尤其喜歡其作品的驚悚場景,盡管他們的作品擁有色情和暴力這些共同之處,但兩人令其讀者震驚的方式卻是迥異的:艾米斯風格華麗,情緒適中,彬彬有禮;維勒貝克觀點挑釁,文筆平庸。出自科幻小說的法國文學創作從學術角度——能使用偶爾令讀者感到不安(若非極為深奧)的格言——而言不太合乎常規,然而它的文學想象力要更貧乏得多,可能與其創作之源有關。大體而言,那些始終在喋喋不休的平庸松散之語句所再現的是其所描繪的道德低下、意志消沉的人世間,而不是再現創作者所發揮的天賦之極限。不過若是對維勒貝克拙劣的打油詩稍加瀏覽,就會立即明白這種天賦限度與其所描繪的內容是再自然不過的了。這種質量的寫作能夠獲得官員稱贊,說明了法國文化長期存在的另一方面的弱點。顯然,對此的批評幾乎毫無地位。《文學半月刊》(La Quinzaine littéraire)、《新觀察家》(Le Nouvel observateur)、《世界報》(Le Monde des livres)、《自由人報》(Libération)等幾乎所有報刊上有關書評的標準理念就如同在其他領域的評價一樣被視為耳旁之風。當然,規則也有例外,不過這些例外卻反而成為另一種習慣性的謾罵。與《泰晤士報文學增刊》(TLS)、《倫敦書評》(LRB)、《指標》(L'Indice)以及《新共和》(The New Republic)的圖書欄目相對應的東西,甚至與像《時代周報》(Die Zeit)那些枯燥沉悶的版面相類似的內容,在法國均不存在:有關小說、思想或歷史的真正有支撐、有識別力之論爭見解已實屬罕見。
情況并非一直如此。第四共和國及第五共和國初期的文化遠比現今牽涉到更多真正的論爭和批評,那時政治分歧更大,期刊內部和期刊之間的沖突爭論更具活力。《電影手冊》即為顯著之例。而如今呢?作為科隆巴尼的馬前卒,它業已成為另一份商業雜志,且可能會在報亭里被誤認為是《她》。[58]若法國電影業自身并未過于衰落,那主要是由于其創作持續出自最初的變革者之手:戈達爾、侯麥[59]和沙布羅爾[60]依然跟開始時一樣充滿活力。至于其當代輸出,近年來成功出口的一部法國影片《天使愛美麗》[61]媚俗低劣之程度足以讓好萊塢頗感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