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1991年8月19日夜晚,那是蘇聯強硬派發動反對戈爾巴喬夫政變的那一天,我的電話響了。當時我正在憂慮地看著電視新聞報道,報道說政變似乎要成功了。電話是一位很受歡迎的專欄主持人打來的,他問了我很多尖銳的問題。他問道,一個會把自由市場體制加于蘇聯的明智的獨裁者對陷入泥潭之中的蘇聯經濟來說難道不是唯一的希望嗎?在親市場的皮諾切特統治下的智利,樸正熙和全斗煥領導下的韓國,蔣介石和蔣經國管理下的中國臺灣,李光耀治理下的新加坡,以及鄧小平領導下的中國大陸,這些國家和地區在經濟績效上不是取得了很大的增長嗎?在我1982年的《國家的興衰》一書中,我不是說過民主社會中游說和結盟集團的聚集本質上會削弱這些社會的增長動力嗎?蘇聯的經濟績效——就如蘇聯政變領導人所說的——隨著戈爾巴喬夫引入他的所謂民主改革并使蘇聯的東歐盟國擺脫蘇聯的控制,難道不是急速下滑嗎?
盡管我們的談話直到我妻子已經催了我兩次吃晚餐時才停止,但是我還是沒有能夠提供專欄主持人所希望得到的這些尖銳問題的答案。問題不是問題太多了,以致我很難提供一個充足的對這些復雜而巨大議題的分析,其實,我思考這些問題已經很長時間了。問題是我不知道其答案所在。
這些問題對我來說是逃脫不了的,部分原因是它們與我的日常研究工作有關。就在這位專欄主持人來電話的前幾個月,我開始投入一項研究,以對前共產主義國家和第三世界國家提供經濟政策和制度改革的建議。在馬里蘭大學,我建立了制度改革與非正式部門研究中心(IRIS),它一開始就得到美國國際開發署的獨家資助。該中心在45個前共產主義國家或者第三世界國家擁有辦公室或者研究項目,在許多這類國家,都存在那位專欄主持人提出的同樣的令人頭疼的問題。例如,有些印度人告訴來自中心的人們,他們困惑的是印度的經濟沒有落后中國大陸、新加坡、中國臺灣以及韓國太多是不是因為印度是民主國家呢?一位博學多識的后來任職于俄羅斯政府部門的俄羅斯人在莫斯科告訴我,他擔心俄羅斯的民主革命會走向熱月革命那樣自己吞滅自己的階段。當我天真地指出,拿破侖建立專制統治并侵略整個歐洲,只是在熱月革命后的很短時間里的時候,這位俄羅斯人立刻就像對一個于紛繁復雜的世界懵懂無知的小孩子那樣回答說:“當然!”如果不拿法國大革命來類比的話,也應該拿魏瑪共和國來類比的。他的回答使我后來想到,如果拿破侖或者希特勒控制俄羅斯的核武庫的話,那將會發生什么。
如果這類經驗可以集中起來思考,那么那位專欄主持人提出的問題可能就會得到回答。這很大程度上得感謝來自許多國家的信息以及同事們新穎的研究。最大的問題就是缺少一個合適的知識框架。在研究文獻中還沒有一個可系統理解的或者令人滿意的理論可以涵蓋獨裁與民主問題(而市場問題就更少了)。幸運的是,我們需要的理解力慢慢出現了。
那么,似乎誰也不知道幸運的事情會發生在哪里。作為一名經濟學家,我可以很容易地用標準的經濟理論來構造一個新的框架去提供如何使一個國家達到經濟繁榮的途徑。例如,可以去處理一個社會如何獲得市場經濟以產生更高的并持續增長的收入這樣的問題。即使在比較貧困的第三世界國家,市場也是無處不在的。在離開機場數小時后,一個去第三世界訪問的游客就會遇見無數的小商小販。小集市上充滿著精明的商人,村莊里會有商店、市場,并安排有特定的趕集日。然而,那里的經濟卻是非常糟糕的,人們的生活仍然很貧困。在共產主義崩潰后的俄羅斯,市場幾乎無所不在。在1992年初價格自由化后的莫斯科,人們立刻開始在每個地鐵商店進行交易,馬路邊的各種售貨亭層出不窮。在長時間共產主義的統治下,企業精神也沒有被根除掉,因而無數的市場會自發地出現。然而同時,不僅在俄羅斯,在其他許多前共產主義國家,人們依然很貧困,產量仍然在滑落。
什么東西使一些市場經濟國家變得富裕而其他國家變得貧困呢?一個國家到底需要什么樣的政策和制度,從而可以從一個小販和集市一樣的市場經濟轉到可以產生很多富人的市場經濟上?在發展回答專欄主持人提出的問題的理論中,本書也提供了很多回答像為什么幾乎每個社會都有不計其數的市場而富人卻很少這樣的不同問題的答案。
有了這些答案,我們就可以很快理解為什么在法西斯主義和蘇聯共產主義崩潰后會出現那么巨大的收入差別。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許多觀察家期望聯邦德國、日本和意大利會仍然保持長時間的貧困。美國考慮的是,要使這些國家的人活下去的話,可能還需要為他們提供多年的食品供應。實際上,三個失敗的軸心國隨著戰爭限制和占領的結束,很快就擁有快速的經濟增長。這三個增長的例子是許多流行的經濟理論所無法解釋的,因而被人們稱為“經濟奇跡”。相反,當蘇聯共產主義崩潰后,那些曾經經歷過蘇聯式經濟體制困擾的人們和許多西方觀察家一樣在期待著經濟績效會得到極大的改觀。實際上,在許多前共產主義國家,經濟績效甚至比共產主義統治時期還要糟糕。每一個前共產主義國家都遭受著產量的滑落——如果還不是崩潰的話,很多國家還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夠恢復。雖然我相信前共產主義國家的官方統計數據夸大了收入的下降程度,我個人對它們的經濟未來也是樂觀的,但是毫無疑問的是,經濟績效確實低于人們的預期。
戰敗的軸心國與崩潰的蘇聯共產主義國家之間經濟績效存在的如此巨大的難以想象的差異,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戰勝國看來的確是非常顯著。二戰后的一段時間,戰勝國擔心德國和日本會再次成為一個侵略性的獨裁國家,所以它們并不希望后者發展強有力的工業經濟或者甚至成為一個統一國家。相反,后來冷戰勝利一方的國家卻想幫助曾經是共產主義的國家發展為成功的西方意義上的民主國家。因此,本書要問的一個問題是:與人們的預期相比,為什么法西斯主義失敗后的國家的經濟績效要比蘇聯共產主義崩潰后國家的經濟績效要好得多?
鐵幕的落下揭示了西方發達國家——不管它們是二戰中的勝利者還是失敗者——不想看到的一個事實:大量存在的官員腐敗和黑手黨式的犯罪現象。例如在俄羅斯,一些民意調查表明,犯罪和腐敗是最嚴重的社會問題。當然,盡管在許多西方國家也有腐敗的官員和黑手黨組織(在美國的一些大城市,街頭犯罪也許比前共產主義國家更厲害),但是前共產主義國家的官員腐敗和有組織犯罪(特別是在前蘇聯)與西方國家的經歷是不一樣的。因此,本書要問的另外一個問題是,為什么前共產主義國家會遭受如此嚴重的官員腐敗與有組織犯罪的困擾?
由于我們已經創立了可以回答那位專欄主持人問題的知識框架,并且這個知識框架結合了標準的經濟學理論,其結果就是這樣的知識結構可以自發地包括市場和政府。社會的富裕或者貧困,顯然既有經濟也有政治的原因。因此,排除掉政府的市場理論,或者純粹地把經濟作為外生力量的政治概念,本質上是有限的和不平衡的。它們不能告訴我們更多的關于政府形式與經濟財富之間的關系,或者不能充分解釋為什么有些社會更加富裕而有些社會更加貧困的緣由。
雖然幾個世紀前的亞當·斯密(Adam Smith)、約翰·穆勒(John Mill)以及其他一些偉大的經濟學家將政府和政治以及公司和市場都納入他們的經濟分析中,但是20世紀的經濟學家卻不這么做了,直到最近,這種現象才有所扭轉。熊彼特是20世紀第一位這么做的經濟學家,他的工作體現在他杰出的《資本主義、社會主義與民主》一書中。為了紀念他的杰出貢獻,我早期把本書書名定為《資本主義、社會主義與獨裁》。然而,選擇現在的書名,則是為了能夠更清晰地突出要探討的問題。羅伯特·克里特加德(Robert Klitgaard)給我取了本書書名的副標題,即“成長過度的共產主義與資本主義專制”(Outgrowing Communist and Capitalist Dictatorships)。為此我極為感謝,不僅因為這個副標題中的“outgrow”有雙關的意義,還因為它使我們想到即使最穩定和最發達的民主國家,在調整了其更高的經濟起點和更少的追趕潛能后,也將比世界上的獨裁政權取得更驚人的經濟增長。如果本書的論證是正確的,那么它對歐洲、北美和日本這些發達民主國家,以及那些曾經是或者還是獨裁統治的國家,都有非常重要的經濟政策意義。
我在前言中已經做了很有力的闡述了。這不是為我,而是為了向那些評論者、讀者以及關于這個主題的后續研究者們證明我的看法是否是對的。如果我的看法是不對的,那我理應受到嚴厲的批評。盡管我的研究工作是建立在其他人工作的基礎上,并從我的同行特別是我們中心和馬里蘭大學經濟系的專家們那里得到了大量的極有價值的信息、幫助和學術批評,但是,我個人應承擔本書所有的缺陷以及許多缺乏推敲的看法的責任。如果讀者研究本書后面每頁的內容——當然還會對它們做出嚴格的批評,那么我將感到非常高興。
曼瑟·奧爾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