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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內政治與國際政治經濟學

國際政治經濟學從一開始起就模糊了比較政治學和國際政治學之間的界線。即使是將國家作為行為主體的研究人員,也不是依據現象學的理論設計自己的研究對象,而是從研究的便利角度考慮問題的。這一點很明顯,因為這樣做可以使他們提出邏輯嚴謹的理論。實際上,現實主義和自由主義作為一般性理論,分別具有各自的國內政治和國際體系層次的具體研究綱領:現實主義的研究綱領是國家主義,自由主義的研究綱領是多元主義和各種關于利益融合的理論。在國內和國際兩個層次上,現實主義各派設定不同的行為主體,自由主義各派也設定不同的行為主體,但是,現實主義框架內所有理論內含的因果機制在兩個層次上卻是相同的,自由主義框架中的理論也是如此。對于現實主義來說,因果機制是權力和強權政治;對于自由主義來說,因果機制是自愿交換。馬克思主義使用階級分析的方法,提出了國際和國內政治經濟的統一理論。持馬克思主義觀點的國際政治經濟研究人員同樣強調不同的國內政治因素如何影響對外政策,他們也分析國際體系是怎樣影響國內政治結構和利益的。我們首先討論馬克思主義理論,然后探討國家主義和多種國內結構理論。

馬克思主義

馬克思主義認為,資本主義組織決定了國內和國際兩個層次的政治經濟結果。馬克思主義提出的理論是結構理論或制度理論,不是以行為體為核心的理論。馬克思主義理論是關于國內政治和國際政治的統一理論。

工具性馬克思主義認為,國家只不過是大資本家的奴仆。這是一個清楚的因果命題,但在經驗研究中被證明是有問題的。20世紀美國政府制定的許多主要公共政策,比如社會安全福利和對工會的承認等,都是大資本家所反對的政策。精致馬克思主義意識到這一問題,提出了結構馬克思主義。結構馬克思主義說服力較強,也與馬克思自己的理論比較一致。結構馬克思主義認為,資本主義國家的行為動機是保護整個資產階級。對于國家所處的經濟和社會來說,國家是相對獨立的。但是,以經驗驗證的方式確定這樣一種理論卻是十分困難的。如果國家是相對獨立的,國家到底獨立到什么程度?什么政策與這樣的理論不相吻合?這類問題很難得到明確的回答,因為,無論政策是否反映了資產階級的利益,結構馬克思主義都可以做出解釋。

受到馬克思主義影響的學者還強調社會力量和生產關系,羅伯特·考克斯(Robert Cox)的著作就反映了這一點。62有一項研究綱領是根據一般性馬克思主義理論設計的,具有很大的影響力。這就是依附理論(dependency theory)。20世紀40年代后期,在聯合國拉美經濟委員會工作的阿根廷經濟學家拉烏爾·普雷斯比(Raoul Prebisch)提出了一種觀點。他認為,世界經濟使貧窮的原料出口國家陷入了不平等交換關系的泥潭。發展中國家的社會科學家,尤其是來自拉美的學者,還有來自北美和歐洲的研究人員,將普雷斯比的這一觀點,連同此前一些關于帝國主義的論述,整合為一項研究綱領,試圖將南方國家在世界經濟中的地位作為這些國家貧困現象的原因。63伊曼紐爾·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及其同事提出的世界體系研究綱領對更長的歷史時期進行了類似的分析。641978年,《國際組織》出版特刊,詹姆斯·卡波拉索(James Caporaso)在其論文中強調了依賴(dependence)和依附(dependency)的不同之處。依附理論與傳統馬克思主義的國際主義色彩完全不同,它提出了一種含蓄的民族主義理論,其中國家的作用大大加強,對于弱小國家來說尤其如此。南方國家不僅虛弱而且具有依賴性,它們還陷入一種依附關系之中,這種依附關系削弱了它們的獨立性,也剝奪了它們的財富。這類剝削機制既包括具體的經濟安排,也包括組織嚴密的強大北方資本主義國家對發展中國家的全方位滲透。65

發展中國家越來越呈現不同的發展經驗,有些發展中地區和國家比其他地區和國家發展得更好一些。據此,依附理論學者指出,可能存在一種依附發展模式。發展中國家的有些集團,比如大資本家和軍人,會與諸如多國公司和軍隊這樣強大的北方行為體結為聯盟。南方國家可能會繁榮起來,但是由于它們被嵌入國際資本主義體系,所以自主選擇的權利被大大削弱。66

自20世紀80年代后期以來,依附理論受到嚴厲的批評,也遇到了許多與之不符的實際現象。人們批評這一理論,說它無法清楚地確定可以被經驗證實或是證偽的因果關系假設。67進而,依附理論很難解釋所謂的第三世界中出現的不平衡發展現象,尤其無法解釋一些亞洲國家和地區驚人的經濟增長速度。不同國家在融資、制度和政策方面的差異似乎更好地解釋了這些地區的發展。于是,關于發展中國家的政治經濟研究越來越依賴經濟學和比較政治學的綜合使用,而不是依賴依附理論。68曾經是依附發展論主要學者之一的費爾南多·恩里克·卡多索(Fernando Henrique Cardoso),后來竟以自由主義改革派的身份當選巴西總統。

蘇聯的瓦解,更為重要的是隨著瓦解顯現出來的嚴重腐敗現象,對于以馬克思主義作為理論基礎的研究綱領來說,不啻為一記沉重的打擊。但是,馬克思主義作為一般性理論并沒有消逝。馬克思主義學者思考的一些問題也是自由主義學者思考的問題。新葛蘭西派馬克思主義理論發展了馬克思主義的一種分析傳統,強調產生合法性的觀念和意識形態的重要意義及其根源。69這類論述與建構主義研究(本文第四部分將討論建構主義)比較一致,因為建構主義也是強調觀念和文化的重要性,而不是像有的馬克思主義派別那樣強調物質的重要意義。

如果僅僅根據具體的研究綱領來評價馬克思主義的洞察力,那就完全錯了。馬克思主義理論對權力和財富的關系提出了深刻的問題。它向人們提供了一個理論框架,可以用來研究國際和國內的發展,也可以用來研究兩者之間的聯系。馬克思主義考慮的是涉及平等和正義的永恒的道德問題。源于馬克思主義一般性理論的具體研究綱領,可以像具體的自由主義和現實主義研究綱領一樣,由于在確定變量和經驗性驗證方面出現的問題而受到質疑。但這決不意味著作為一般性理論的馬克思主義必然會被拋棄。恰恰相反,正因為一般性理論所包含的豐富啟迪意義,它才可以被重新闡釋并用來解釋變化了的經驗事實和政治環境。一般性理論的命運不會取決于由它派生而來的任何一個具體研究綱領,無論這個研究綱領成功與否,都是如此。

國家主義:反自由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的理論

國家主義是一般性理論,據此產生了一些具體研究綱領,所有這類研究綱領都確認國家組織的獨立性。因此國家主義完全不同于以社會為中心的國內政治理論。20世紀70年代,以自由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為基礎的研究綱領主要采用的是國內政治理論。國家主義對國家這種組織形式予以極大的重視,尤其是那些負責維護整個政治實體穩定和繁榮的國家組織。國家可以被視為一個獨立的行為體,它不僅僅是不同利益集團為得到對自己有利的政策而相互競爭的場所。國家可強可弱,強與弱是相對它所在的社會而言的。70

國家主義理論在關于國家組織機構之間的關系方面沒有特別成熟的論述。國家在一些問題領域里是強大的,在另外一些領域里則是很軟弱的。國家主義理論很難對不同問題領域之間的協調平衡做出具體的說明,也很難討論國家和社會之間的具體關系。這一理論不僅將國家與利益集團剝離開來,也將國家與其所處的政治實體剝離開來了。71

這些經驗研究方面的困難并沒有使作為一種一般性理論的國家主義銷聲匿跡,而是使人們重新組織研究綱領。人們之所以集中考慮國家,是對完全的社會理論做出的反應。重新組織研究綱領使得另外一些研究人員開始分析政治實體各個組成部分的關系。1988年,約翰·伊肯伯里(John Ikenberry)、戴維·萊克(David Lake)、邁克爾·馬斯坦多諾(Michael Mastanduno)主編了一期《國際組織》特刊,所載論文討論了不同利益分配格局對美國對外經濟政策的影響、國家領導人動員社會支持的能力、觀念的作用、行政當局可以自由支配的權力等問題。72最近,關于國家與社會關系的研究使用理性選擇理論對政府組織進行了分析,尤其討論了承諾的重要意義。這些研究表明,被視為國家主義理論缺點的因素實際上恰恰是這一理論的長處。與集權國家相比,民主國家往往能夠從自己的社會中得到更大的支持,原因恰恰是市民社會的成員信任政府,被人們視為弱勢的政府往往會恪守承諾。這種以柔克剛的分析說明,那種認為國家只有獨立于它所在的社會才是強大國家的觀點完全是謬誤的。國家只有受到自己社會的制約才可以從這個社會中獲得自己的力量源泉。73調整后的國家主義研究綱領重點討論國家對國民經濟的指導作用、政黨和政府機構之間的聯系、國家組織與社會運動之間的相互關系以及法律的作用等。雖然國家主義派生的一些研究綱領遭遇了實證方面的經驗反例,但是作為一般性研究綱領,國家主義并沒有被拋棄,而是得到了調整和充實。

國內結構及其與國際體系的關系

比較政治學者重點研究的問題是國內結構與國際體系之間的關系,新自由主義和現實主義都沒有考慮這一問題。比如,卡贊斯坦(Katzenstein)使用歷史的分類方法,強調不同政治實體中國家和社會的不同關系。卡贊斯坦借鑒了格申克龍(Gerschenkron)和摩爾(Moore)的論述,認為像英國這樣的早期工業化國家與日本這樣的后工業化國家有著體系上的不同,表現在國內占支配地位的聯盟特征以及國家與社會的集中和分異程度等方面。74國家主義將國家視為單一的行為體單位,國內結構研究人員與此截然相反,他們強調的是國家和社會的關系。不同的社會結盟決定政策的不同內容。國內政策結盟網絡的差異,在諸如貨幣和貿易等領域,都對制定和執行對外經濟政策有著明顯的影響。約翰·齊斯曼(John Zysman)擴展了這一觀點,將其用于工業和金融政治的研究。75

在不同政策領域,無論是對外政策還是國內政策,學者們比較研究了英美式的自由市場資本主義、歐洲大陸式的福利國家資本主義以及日本和東亞國家的發展型國家資本主義。埃倫·科米索(Ellen Comisso)和勞拉·泰森(Laura Tyson)主編了一期《國際組織》特刊,討論的主題是社會主義比較研究。76此后,比較政治經濟研究得以擴展,涵蓋了拉丁美洲研究、蘇聯解體后獨立的國家和東歐國家的社會主義轉型問題,甚至還包括了對中華人民共和國列寧主義模式的資本主義的分析。77這些研究對背景和歷史進行了詳細的分析,對國家、政府、團體行為體為什么選擇某種具體的戰略做出了明確的解釋。

彼得·古諾維奇(Peter Gourevich)強調,國際體系和國際政治經濟對于國內結構和國內團體的政策偏好具有普遍的影響作用。78在古諾維奇的啟發之下,研究人員發現,融入世界經濟體系可以影響到不同的政治實體。影響的方式有兩種:一是融入世界經濟體系可以影響政治實體的基本制度結構,包括其管理規范;二是可以影響到不同利益集團的能力和戰略機會。這一研究綱領包括了國際體系對歐洲福利型小國中民主社團主義的影響,對社會集團和經濟部門的影響,還有對結盟、制度、意識形態和經濟結構的影響。79

羅伯特·帕特曼(Robert Putman)提出了“雙層博弈”(two-level games)的概念,試圖將國內結構、國際結構提供的機遇和制約、對外經濟政策這三個方面的因素系統地整合起來。80國家達成的任何國際協議必須既滿足其他國家也滿足自己國家的民眾。如果一個國家的領導人能夠使其他國家相信,他在國內的支持者只能接受有限的結果,那么,這個國家討價還價的能力就會加強。在最近的研究中,安德魯·莫勞夫奇克(Andrew Moravcsik)提出了一個研究國內-國際聯系的相關理論,主要討論社會利益集團怎樣影響國家政策這一問題。81

這一研究綱領遇到的問題是對國內結構缺乏一個全面的和系統的分類方法。羅納德·羅戈夫斯基(Ronald Rogowski)撰寫了一部大膽而又富有想象力的專著,試圖解決這一分類問題。他使用了施托爾珀-薩繆爾森(Stolper-Samuelson)國際貿易模式的精致推理,說明貿易政策和實踐是怎樣在總體上影響社會利益格局的。一個國家的出口商品會大量使用這個國家的相對富有的生產要素。所以,如果貿易體系比較開放,那些與富有生產要素相關的利益集團就會得到好處。如果貿易體系比較封閉,那些與稀缺生產要素相關的利益集團就會得到好處。總體上說,一個比較開放的國際貿易體系會得到不同國家內與富有生產要素相關的利益集團的支持,并會加強這些利益集團的力量。國際貿易促使這些國內不同集團(比如勞工、土地所有者和資本家)的實力地位發生變化,這些變化又會影響到這個國家的政策。82杰弗里·弗里登(Jeffry Frieden)使用幾乎同樣的推理,強調對生產要素具體化的重要意義。比如勞工這樣的生產要素并不是一個整齊劃一的概念,而是與具體經濟部門聯系在一起的。進而,不僅僅是貿易政策,國家的宏觀經濟政策也會影響這個國家對世界經濟的開放程度,同時也會反過來受到這種開放程度的影響。83

羅戈夫斯基、弗里登和其他一些受到他們啟發的學者充分意識到,他們的研究方法很難解釋制度安排方面的差異。海倫·米爾納和戴維·萊克等學者正是試圖彌補這一不足。84他們提出了一個簡約的一般性理論,將世界經濟與國內利益集團和政策聯系起來。他們的理論框架不需要具體的背景知識,可以用于任何政治體制。根據這一簡約的理論框架,行為體偏好直接來自物質性結構,因此沒有必要分析政治進程和觀念現象。雖然使用這一理論需要確定哪些生產要素是相對富有的要素,但不需要討論具體政治實體的制度等因素。當然,這樣的一般性結構理論會遇到無數經驗方面的反例,羅戈夫斯基從歷史角度所做的研究已經表明了這一點。

全球化與國內政治

跨國界活動層次的不斷提高以及由此產生的相關影響帶來了人們稱之為全球化的現象,這就促使人們更加重視分析國際政治和國內政治之間的密切關系。高層次跨國活動并非史無前例的現象。勞工移民在19世紀就曾達到過高潮。根據某種衡量標準,19世紀末的國際資本市場比現在的一體化程度要高,因為兩次世界大戰和大蕭條使得金融資金流動大幅度回落。貿易流動的情況也大致如此——19世紀急劇上升,20世紀上半葉開始回落,20世紀最后20年在某些國家,尤其是美國,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技術大大降低了通訊成本。在某些地方,社會運動促使人們重視諸如環境、人權和婦女權利等全球性問題。包括有組織犯罪和毒品貿易等非法活動日趨突出。所有這些現象,匯集在全球化的標簽之下,既影響到國內政治實體,也影響到國際體系。85

全球化使人們注意到跨國活動的政治重要性日益增長。政治實體越來越融入國際政治經濟之中,這使各國的制度和政策、集團和個人變得更加相似,還是繼續保留了它們的大部分差異?全球化只是稍稍改變了“國際”關系的形式,還是將國際關系從根本上轉化為“跨國”關系?強調全球化徹底改變世界政治的人們關注的是國內的政策偏好和政治結盟隨著國際壓力的變化而變化。與之相反,包括杰弗里·加勒特(Geoffrey Garrett)在本期發表的論文在內的有些分析則強調國內活動持續的獨立性,表明國內機構可以阻斷價格信號、凍結現有的政治結盟和政策,影響國家對全球變化的對應之策。86

這兩種研究方法都是將國內機構、公司、利益集團、經濟部門作為分析單位的。還有一種研究方法則不是進行單位層次的分析,而是首先考慮這些單位行為體之間的關系,并認為需要質疑的是這些行為體的性質。家庭、社區、地區、社會運動等等,在全球化環境中進行了重組。這種研究方法討論的是全球化的“過程”,通過全球和當地各種進程的合力,全球化過程改變了行為體的認同、利益和戰略,因之為日益全球化的政治增添了新的政治行為體和政治進程。87

全球化,無論怎樣對其定義,都反映了國際政治經濟學者從這一學科分支開創之時就意識到的一種現象:國際政治和國內政治是不可分割的。新現實主義和新自由主義雖然沒有將國內政治包含在它們的理論框架之中,但卻從來沒有否認國內政治的重要意義。不同的國家會對國際體系產生的機遇與制約做出不同的反應。新現實主義和新自由主義理論在20世紀80年代未曾對“國家的偏好”(state preferences)這一問題加以質疑,而對國內政治的研究加深了我們對這一問題的認識。對國內結構的研究指出,我們可以從兩個互補的角度理解國家偏好問題:或是將國家偏好作為制度化規范的結果,或是將其作為個人、公司和集團偏好的總和。與以歷史-制度方式對國內結構和國際政治經濟之間相互作用的研究同時存在的還有一種完全注重經濟和物質因素的理論,這種理論幾乎不重視觀念、規范和制度的作用。不同理論對全球化進程有著不同的解釋,反映了這些理論之間的不同研究取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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