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界政治理論的探索與爭鳴
- (美)彼得·卡贊斯坦 羅伯特·基歐漢 斯蒂芬·克拉斯納
- 5402字
- 2020-07-15 15:58:01
第一部分 美國和歐洲的視角
《國際組織》雜志與世界政治研究(1)
彼得·卡贊斯坦 羅伯特·基歐漢 斯蒂芬·克拉斯納
我們在這篇論文中將回顧一個學科分支的創建與發展。這個分支就是國際政治經濟學,通常被稱為IPE。近三十年來,國際政治經濟學與《國際組織》雜志是密切聯系在一起的。最初,國際政治經濟學是根據它所討論的問題所定義的,比如貿易、金融、原料政治、多國公司等。在這一學科分支領域里從事研究的學者借鑒了經濟學和其他多種已有的理論:在體系層次上主要借鑒了現實主義、自由主義和馬克思主義;在國內層次上則主要借鑒了馬克思主義、國家主義和多元主義。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所定義的這一學科分支內部不再根據討論的具體問題分類劃線,而是越來越多地依照理論取向確定流派。雖然有的研究綱領仍然在很大程度上依賴經濟學,但另外一些研究綱領卻開始疏遠經濟學所研究的具體問題及其所倚重的理性主義。我們這篇論文的目的是表述《國際組織》雜志在其發展歷程中所代表的世界政治理論化過程,所以,我們的討論重點是國際政治經濟學,不是《國際組織》雜志創刊初期所討論的國際政治經濟領域的具體問題。我們使用“國際政治經濟”這一術語時,指的是政治和經濟之間的實際關系;我們使用“國際政治經濟學”時,則是指1971年來以《國際組織》為中心發展起來的學科分支,亦即從研究國際政治經濟的具體問題起始的、逐步成為分析世界政治諸多方面的這一學科分支。
如所有文章一樣,我們的論文反映的僅僅是作者的觀點。由于親身參與了這一學科分支的發展,我們的文章也難免表現出我們的經歷和偏見。正如我們在本特刊的序中所說的那樣,我們的論文僅僅表述了一種視角,不是對重大問題的權威評判。進而,我們也不想妄稱發展中的國際政治經濟學這一學科分支就包含了過去三十年里國際政治研究的所有重要成果。其他重大研究項目也在發展,僅舉幾例,如對戰爭的根源、“民主和平”、結盟政治等問題的研究。有些理論對于安全研究至關重要,特別是組織理論和認知心理學,但是對于國際政治經濟學來說則不甚重要。使用大樣本統計方法產生的研究成果,比如使用戰爭相關數據(Correlates of War Project)所做的研究,也不是《國際組織》雜志的重點內容。我們這篇論文是為紀念《國際組織》雜志50周年特刊而寫,所以最好依照使這一雜志為世人所知的那些研究成果為主線展開討論。
對于世界政治領域的理論,有著不同的理解方式。在本文中,我們重點討論理論的兩種含義:一般性理論(general theoretical orientations)和具體研究綱領(specific research programs)。一般性理論啟迪心智,表明相關的變量和可能的因果關系,指導人們確定具體研究綱領。政治學是借鑒性很強的學科,從其他學科那里借鑒了許多富有意義的思想。不少與國際政治經濟學相關的一般性理論就是從其他學科那里借鑒的,尤其是經濟學和社會學。譬如,理性主義理論來自經濟學,它的啟示是:如果你面對一個難題,那就將它視為一個需要理性行為體解決的問題,理性行為體具有毋庸置疑的明確利益,在資源稀缺的環境里競爭。建構主義則不同。建構主義理論借鑒人文研究和社會學,探討“事實”(包括作為構成行為體身份的一部分的利益)是怎樣在社會環境中建構起來的。我們在本論文的第四部分指出,理性主義(包括以經濟學為依據、強調行為體之間自愿協議的自由主義理論和強調權力與強制的現實主義理論)和建構主義之間的論戰已成為當今國際關系學界爭論的焦點。
具體研究綱領將原因性變量與一組結果聯系在一起,亦即將自變量與因變量聯系在一起。權力分配或是民主體制對國家的戰爭傾向有什么影響?國際制度在什么條件下能夠促進合作?國家-社會關系中哪些體制因素能夠解釋對外經濟政策效力的變化?當使用證據驗證這些理論的時候,人們就會得到答案。但是,這樣的答案總會引發爭論,因為在理論的具體使用、驗證、控制下的統計分析等皆非易事。非試驗性科學均面臨這一難題,而我們這類學科尤其如此。
一般性理論,比如現實主義、馬克思主義、自由主義、國家主義、多元主義、歷史制度主義、理性選擇理論、建構主義等,在國際關系研究中一直占有特別重要的地位。對于國際政治經濟學來說同樣如此。一般性理論是很難輕易消失的。這些理論一方面提供了相關的變量,指出了變量之間可能存在的關系,另一方面也是與許多具體研究項目和可驗證假設相一致的。我們將這些具體研究項目和假設稱為具體研究綱領,但并非一定將伊姆雷·拉卡托斯(Imre Lakatos)的科學哲學思想用于我們這一學科。1一般性理論與具體研究綱領之間的關系意味著一般性理論的學理地位雖然不完全由經驗證據所決定,但卻受到經驗證據的影響。有些因素,如與經驗證據的吻合程度和世界政治本身的變化,使得有些假設以及包含這些假設的研究綱領比其他一些假設和研究綱領受到更多的支持。如果一般性理論能夠產生有意義的研究綱領,它就會發展繁榮,反之則萎縮消退。能夠揭示世界發展新取向的理論也會贏得更多的支持。人們不滿意已有的一般性理論和研究綱領,加之世界發生了變化,這就為新興理論的形成打開了空間。這一進化過程往往是非直接的和不完善的:在國際關系研究領域,不存在“決定性試驗”,因此也就難以完全否證一個研究綱領,更不可能完全否定一個產生大量研究綱領的一般性理論。
國際政治經濟學從創立以來,就圍繞兩個既相互關聯又各自獨立的領域展開研究:一是國際體系,二是國內政治和國際政治經濟之間的相互作用。第一個領域重點討論國際體系層次的因素。在20世紀70年代,國際政治經濟的體系層次研究借鑒了現實主義的觀點,承認國家間權力分配的重要意義,這也是當時在國際關系領域占據主導地位的一般性理論。國際政治經濟學學者也提出了許多自由主義研究綱領,表現在對歐洲一體化、多國公司日益增強的作用以及國際相互依存的加強等問題的研究上面。在20世紀80年代,新現實主義和新自由主義開始就其各自研究綱領的優劣展開了辯論,現實主義和自由主義之間的分歧因之凸顯出來。
我們對國際政治經濟學在體系層次的研究進行如下的表述:20世紀60年代后期至70年代中期,世界的變化和社會科學的發展為研究人員打開了新的天地,一些研究國際關系的年輕政治學者抓住了這一機會。幾位經濟學家指出了國際相互依存程度在提高,這就使國際政治學學者得以提出跨國關系的理論。這一研究思路提出了與當時占據國際關系研究領域主導地位的、以國家為中心的現實主義截然不同的理論。于是,跨國主義成為與作為獨立學科分支的國際政治經濟學具有明顯關聯的第一個理論??鐕髁x受到了霸權穩定論的挑戰,而霸權穩定論又分為自由主義和現實主義兩派。這些最初的研究綱領之所以得以確立,是因為它們之間相互影響,并且與一些馬克思主義理論流派相互借鑒。霸權穩定理論在邏輯層面和經驗層面都遇到無法解釋的問題,而跨國主義則很難得以操作化。20世紀80年代,新自由制度主義和一種特定的現實主義——新現實主義——成為學理論戰的主要對手。制度主義學者強調國家之間合作的可能性,而現實主義學者強調國家權力的重要性。自80年代后期以來,一輪新的辯論成為學理論戰的焦點。這一論戰是在建構主義和理性主義(包括現實主義和自由主義)之間展開的,建構主義借鑒社會學理論,強調共有規范和價值,強化了在認識論方面對理性主義的挑戰。
國際政治經濟學的第二個研究領域是國內政治與國際政治經濟之間的聯系。這一領域的研究人員所探討的是什么因素決定了國家的對外經濟政策和公司的戰略。這些學者在研究過程中密切關注經驗事實。根據這一研究議程提出的問題集中在社會力量和政治制度產生的相對作用及其獨立性上面。這一領域的研究一般來說屬于注重經驗的實證性研究,而從事體系層面研究的學者則更多地考慮元理論的構建。當然,無論是國內層面的分析還是國際體系層面的研究,一般性理論,如多元主義、國家主義、馬克思主義、理性選擇制度主義以及歷史制度主義等,都用來指導確立具體的研究綱領。在經驗層面上,重點考慮國家-社會關系的研究會首先分析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成員國家和拉丁美洲國家的案例,并從這里開始延伸到對世界其他地區的國家政治經濟狀況的分析,尤其是研究國家主導發展的亞洲諸模式和東歐國家以及原蘇聯加盟共和國走出社會主義的過渡模式。
比較政治研究學者認為,再優秀的體系層次理論也是不完整的。即便是在面對同樣的外部壓力和機遇的條件之下,由于國家內部結構(由社會結構、集團和黨派聯盟而界定)的不同,不同的國家和集團仍然會做出不同的反應。起初,一些與國際政治經濟學有關的國內政治理論借鑒了多元主義,因為當時多元主義是美國政治研究領域的主導理論。隨著時間的推移,許多不同的理論,包括歷史制度主義和更近一些的理性選擇制度主義,也被用來研究世界范圍內日益增長的政治經濟現象。
過去,比較政治學者和國際關系學者有著密切的關系,有些學者甚至跨越兩個領域。但是,在20世紀70年代和80年代,國際政治經濟學的國際派和國內派之間出現了明顯的差異。到了90年代,這種差異有所淡化,原因是理性主義(包括現實主義和自由主義)與建構主義形成了新的論爭焦點。這一點我們在下文中還會討論。諸如理性選擇制度主義這類一般性理論派生出來的某些具體研究綱領比較易于應用于不同的分析層次,而像現實主義和多元主義這類體系層次和國內層次理論雖然曾是重要的理論,但是卻難以應用到各種不同的分析層次。
但是,國際層次理論和國內層次理論之間的差異并沒有阻礙在國際政治經濟學的兩個主要領域里經驗性研究這一共同研究活動的開展。學者們確立的具體研究問題在經驗層面上是可驗證的,在學理層面和政治層面也是有意義的。他們將解釋性變量植入因果機制之中,通過這一機制,就可以推出結果。他們在研究中力圖控制其他一些解釋性變量,以便發現選定的自變量是否對特定的結果產生有意義的作用。富有成果的研究綱領在不同程度上包含了演繹和歸納方法。不過,說到底,任何有意義的研究綱領必須有能力使變量和概念變得可操作化,其命題至少在原則上是可以通過經驗事實而證偽的。
新的一般性理論及與之相關的具體研究綱領同以前建立起來的一般性理論及其研究綱領之間往往會處于一種相互質疑的復雜對話狀態。這種對話的結果有三:一是有些一般性理論被改變和被吸收了;二是不同理論仍然分立,但是對于其中一種,相信的人越來越少;三是不同理論繼續共存,并以基本平等的地位相互競爭。對于國際政治經濟學來說,托馬斯·庫恩(Thomas Khun)的理論闡述并不準確,對于一般意義上的國際關系學來說,也是如此。2庫恩認為,科學發展的特點是出現科學革命,然后是某種特定的一般性理論占據主導地位的常規科學階段。國際政治經濟學的發展歷程卻并非如此。不同的一般性理論及其具體研究綱領之間的激烈論戰貫穿國際政治經濟學的整個發展歷程。
《國際組織》最初的思路主要局限在國際政治經濟學以及國際政治經濟學與比較政治學和國際制度研究的交匯點上面。到了20世紀90年代,卻融入了得以重建的世界政治天地。這一天地更為廣闊,內容也更加豐富。原生于國際政治經濟研究的思想延伸到諸如環境和安全等其他問題領域。問題之間的關聯意味著世界政治中的許多重要現象,譬如經濟和安全事務,不能繼續以問題領域劃線界定。國際關系和比較政治之間,或者說國際政治經濟學和國際關系的其他分支之間的傳統分界,越來越變得模糊不清了。面對這些變化,學者們修正了已有的研究綱領,開創了新的研究方向。他們更加明晰地區分了一些研究界線,同時也淡化消除了另外一些研究界線。他們試圖重建綜合性理論,并發現新的學理論爭焦點。
自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來,在建構主義與理性主義(包括現實主義和自由主義)之間展開的新的論爭日趨明顯。隨著冷戰的結束,理性主義制度理論有了新的發展,開放經濟的經濟學和比較政治的研究進一步深化,這就為學者打開了新的學理空間。常規建構主義和批判建構主義受到人文研究新趨勢的影響,從社會學視角提出了新的理論。社會理論強調共有規范和價值的重要意義,但在認識論方面則完全不同于后現代主義。理性主義(現實主義和自由主義派別)和建構主義之間的辯論在國家安全領域比在國際政治經濟學領域展開得更加充分。
我們不想妄加預言世界政治或國際關系的未來。但是,我們堅持兩點。第一,國際政治經濟學這一學科分支的成長過程不是一種一般性理論戰勝另一種一般性理論的全面戰爭,而是充滿了學理論爭的焦點和對理論假設的驗證。第二,如果將目前國際政治經濟學的學理發展與上一輪論戰加以比較的話,則更容易被人們理解。我們說的上一輪論戰是指從20世紀70年代出現的學理和政治空間至80年代末的相對理論整合,這一階段為20世紀90年代前后開始的另一輪論戰做了鋪墊。正因為如此,我們詮釋過去的目的是了解目前的學術發展。
在本文第一部分中,我們簡要地回顧了自20世紀40年代末《國際組織》初創之時到1968年之間國際政治經濟學的幾個發展要點。然后,我們討論自20世紀60年代末開始出現的學理空間。本文的第二部分闡述了過去三十年里現實主義和自由主義共生共存但又充滿競爭的關系。在第三部分,我們追溯了國內政治研究的發展軌跡及其最終分化為歷史制度主義和理性主義兩種研究議程的過程。在第四部分,我們分析了冷戰結束所開創的新的學理空間。我們認為,各種派別試圖理解行為體偏好的努力形成了世界政治研究中的新的論爭焦點,同時也使原有的一些理論界限變得模糊起來。在結語部分,我們指出,目前的學術研究正在將國際政治經濟學更加徹底地融入國際關系學學科之內,也將其匯入自然科學、社會科學、人文研究領域里展開的大辯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