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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研究當代中

論中國研究的方法[7]

各位晚上好。這個題目是鄧正來先生出的,很大。給我的時間又非常少,一個小時。講“論中國研究的方法”,我只能講講這些年做調查研究的一些體會,供諸位參考。準備講三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以中國為方法;第二個想講中國研究的三個維度;第三,有時間的話,我想講一講社會事實與社會心態。

第一個問題,以中國為方法,或者以中國為中心,以中國為立場。這個提法最初是我在十幾年前讀日本歷史學家溝口雄三的著作時見到的。當時我以為這個提法很新穎,也非常能切合我這些年來做社會調查研究的體會。1988年,華東理工大學成立文化研究所,當時需要對這個所的研究方向、研究方法進行定位,我們提出的口號是“返回國情,返回歷史,返回實證”。之所以這樣提,是因為20世紀80年代初彌漫學界的是中國“應該”如何如何。這種關于應該如何如何的說法聽多了,也就煩了。在我們看來,“中國應該如何”的判斷要以“中國是如何”的判斷為基礎。而要研究中國是什么,就要返回國情、返回歷史、返回實證。

當時我們文化研究所幾個人分成四個小組:第一個小組是研究中國的農村,當時我和張樂天老師[8]就在這個小組;第二個小組是研究中國的小城鎮,1985年前后,費孝通主張“小城鎮,大問題”,成立這個小組是為了應對當時蓬勃興起的鄉鎮企業以及小城鎮如何吸納從土地上轉移出來的人口的問題;第三個小組是研究當時已經啟動的國企改革;第四個小組我們想進行現代化的比較研究。到1992年,我們完成了一個課題——《當代浙北鄉村的社會文化變遷》。然后到1995年,當時我覺得應該把農村研究推到中部去,所以就搞了黃河邊的調查,2000年《黃河邊的中國》出版。在這本書里,我提出了如何來考察中國當代的事物,當時我提出的是“從內向外看,由下往上看”。這個研究方法是有針對性的。“從內向外看”是因為,改革開放以來西學東漸的步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加快了,西方的學說、概念、理論大規模進入中國的學術界,大家借用這些理論、概念和價值來考察中國的事物。對這樣的一個思潮,我當時講了兩句話:第一,大有必要;第二,它內含先天的不足。因此,就有必要輔以從中國的經驗出發來看待中國自身的事物。而“由下往上看”,是針對在官方主導的一系列政策自上而下地貫穿過程中出現的種種問題的,要看農村社會實際變動的情況。

有了上述兩個經驗,十幾年前當看到溝口雄三提出“以中國為中心”或者“以中國為立場”來看待中國自身事物的時候,我就欣然接受了這個口號。當時我以為這個提法還很新,但前不久,我重讀了毛澤東的著作,結果發現這個問題其實在20世紀30年代末、40年代初毛澤東就已經解決了。改革開放以后,對“文革”我們是全盤否定,這也常常影響我們對毛澤東功過的評判。對于一個現代史上的思想巨人,如果僅僅因為他政治上的某些錯誤,就對他的全部思想加以否定,我們是要犯錯誤的。我讀了他1940年到1942年“延安整風”運動前期的著作,結果吃驚地發現他早就提出了“以中國為中心”的口號。在《如何研究中共黨史》一文中他講,我們研究中國就要以中國為中心,要坐在中國身上研究世界的東西,我們有些同志的毛病就是一切以外國為中心,做留聲機,機械地生吞活剝地把外國的東西搬到中國來,不研究中國的特點。不研究中國的特點而搬外國的東西就不能解決中國的問題。所以他當時就提出以中國為中心來研究中國的事物,反對王明的教條主義。因為王明是照搬馬列主義,用馬列主義的本本來套裁中國的經驗,要中國完全按照馬列原來的本本去做。后來毛澤東把這樣的一套做法叫做教條主義,叫做生吞活剝地理解馬克思主義。

當然毛澤東自己也講過“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我們送來了馬克思列寧主義”。如果把這句話加以擴充,中國自近代以來,我們這個民族被迫必須向西方學習,也應該向西方學習。所以在這里我強調,我對這一判斷是加以限定的,希望大家不要以為我在提出以中國為中心來反對向西方學習。我是反對以西方為中心。所謂“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我們送來了馬克思列寧主義”是從寬泛的意義上來講的,我也可以說是中日甲午戰爭的一聲炮響給我們送來了西方的學說。中國全面地向西方學習的過程,是十分必要的,但是也帶來了一個嚴重的弊端:西方的概念、理論,甚至西方的歷史進入中國以后,就要求在中國占據認識論上的制高點,甚至是價值論的制高點,要按照西方的理論、概念來改造中國,把中國的整個歷史和經驗當成一個有待改造的材料,使中國自身的經驗喪失了申訴的權利。所以,我們一方面要向西方學習,另一方面也要考慮如何避免西方概念或者西方的價值觀念對中國經驗采取霸權者的態度。毛澤東提出要把馬列主義和中國革命實踐相結合。如何結合呢?毛澤東講,“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他把調查研究作為研究中國的方法論原則提出來。這里我講的第一個方法就是以中國為中心,它意味著以中國為立場,意味著對于中國自身的歷史經驗,包括近代以來的經驗,尤其是改革開放的經驗,必須要重新加以梳理,不能用西方的理論加以套裁,這是關于以中國為中心的主要含義,它隱含著反對以西方為中心來考察中國自身的事物。

當然,前面講了我并不否認要向西方學習,我們中華民族有這樣的寬容、有這樣的謙虛向西方學習。我們曾經向印度學習佛教,這花了至少三四百年的時間。我們向西方學習,如果從利瑪竇開始,至今也不過四百來年時間,如果從鴉片戰爭開始也不過只有一百多年時間,就是從甲午中日戰爭開始也只有百來年的時間。這個學習運動到現在還沒有完。但我重點想講的是,在這個學習運動中,只能把西方的理論、概念當作考察中國事物的一種參考,而不能看作是一種普遍化的東西。如果把西方的概念看成是一種普遍化的東西并用來套裁中國的經驗,那么我們就要犯錯誤。

這里我舉幾個例子。第一個例子是20世紀20年代末、30年代初關于中國社會性質的討論。中國社會是什么性質,近代以來是什么性質?當時我們非??蓱z,只有幾個西方的概念,第一個概念是中國社會尤其是秦漢以后是“封建社會”或者叫“封建專制社會”。但是秦漢以后尤其宋以后,我們的土地是可以自由買賣的,勞動力的流動也是自由的,封建等級制早就消除。這能叫封建社會嗎?有人也說不像,那么叫什么社會呢?因為宋以后的商品經濟是高度發達的,所以有人講,中國社會在秦漢以后已經變成資本主義社會。但又不像,因為資本主義怎么會搞了兩千年而沒有像西方那樣發展到工業文明呢?所以又找了一個詞叫做“前資本主義社會”。那什么叫前資本主義社會呢?因為沒有準確的定義,后來說也不對。又在馬克思的著作里面找了一個詞,叫“亞細亞社會”,于是興起了關于中國亞細亞社會的討論。亞細亞社會是否存在,在印度是不是存在,在中國是不是存在?其實本來就是可以討論的。中國不符合馬克思所講的亞細亞社會的條件,比如土地國有制以及底層的村社制在中國都不存在。甚至直到今天,中國的傳統社會尤其秦漢以后,到底是什么社會,依然處于無名狀態。

我再舉一個例子。改革開放以后,我們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軌,有人認為市場經濟能夠運行的一個先決條件是產權界定,他們認為改革開放30年出現了許多問題,尤其是農村出現了好多問題,大量的土地被地方政府圈占,很多農民失去土地。他們認為如果產權清晰,這些問題就能迎刃而解。一直到中共十七屆三中全會前,還有許多人鼓吹要把土地私有化,要把林地私有化,要把耕地私有化,要把宅基地也私有化。他們說如果作為重要生產資料的土地不能私有化,作為市場經濟是不完備的。

認為市場經濟中出現了許許多多的問題都和土地的產權不清有關系,這種觀點我認為也是食洋不化。第一,改革開放之初,尤其是1982年開始實行的土地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是按照人口來均分土地,這一制度是不符合經濟效益最大化原則的,但這是農民唯一能夠接受的公平原則。所以改革開放的起點,真正的起點是農村制度的變動,尤其是土地制度的變動。這種土地制度不是按照市場的原則優化配置土地資源,也不允許土地私有化,而是按照人均來加以分配。當時從社會學和政治學的觀點來說只能做這樣的制度安排。土地直到目前還承擔著農民的社會保障職能,所以在統計失業人口的時候,我們只統計有城市戶籍的人口而不統計廣大的農民工。我們在理論上和法律上是不承認農民工處于失業狀態的,為什么?因為給了農民一畝三分地。土地不能私有化,宅基地不能私有化,是因為考慮到龐大的農民工這個群體。根據中國第五次農村普查,出鄉打工的農民工1.3億,其中出省打工的5600萬,在鄉內打工的估計有3000萬—4000萬或更多。如此龐大的農民工群體目前只能游走在城鄉之間,能夠介入工業化而無法完成城市化。與其說這是一個制度性的安排,還不如說在中國當前的發展階段只能采取這樣的制度。如果土地私有,誰會失去土地?承包制的小農,他們能夠穩定自己的土地嗎?一個大的天災,一個大的市場波動,一次較大規模的負債就可能使農民失去土地。這種情況在歷史上不斷發生。譬如雍正年間,河南發生旱災,因為旱災,所以農民的土地非常便宜,農民為了明天的糧米不得不出賣土地。結果大量的土地轉移到當時有錢的晉商手里。這個消息被當時的中央政府、被皇上知道了,他采取什么辦法呢?他要求晉商把從河南低價購買的土地按原價賣給皇上,然后皇上買下來后又重新分配給農民,原來有幾畝地現在還是有幾畝地。如果不采取這個政策,大量的流民就會產生,整個社會就不得安寧。中國社會最大的問題是形成一個龐大的流民群體,就會引起整個社會的不安寧。古代封建帝王都知道,為什么我們反而不懂得這個基本的真理呢?

這里的工業化和城市化,都是指農村的人口向工業和城市流動而言。這個流動有可能是同步的,有可能是不同步的,也可能是超前的。像印度這樣的國家,它的城市化率就高于工業化率,這使得城市近郊產生大量的貧民窟,貧民窟里住的是已經移居到城市的農民,很大一部分處于無業狀態。中國改革開放30年之所以比較穩定,我覺得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就是中國的城市化率其實是低于工業化率的。我們的統計有兩個口徑,一個口徑是按照農業人口和非農業人口,按照這個口徑,非農業人口占32%,農業人口占68%;而按照城市化率的口徑來統計——所謂城市化率就是把進城半年以上的農民工以及進城讀書的農民子弟以及參軍的軍人,都納入城市化率——這個數值就已達到44%。如果把城市化率減去這個非農的城市戶籍人口,正好相差12個百分點。這12個百分點就是1.45億,差不多就是進城打工的農民工。這樣的一種安排是農民進城打工,他的就業是不穩定的,是低薪的,而且也缺乏社會保障?,F在城市也沒有給廣大的農民工解決住房問題以及失業保障問題。

近期全球的金融危機已經影響了中國的實體經濟,今后的中國社會穩定與否很大程度上要看農民工的失業達到多少,而且失業的人群往哪里流動,這是一個嚴峻的問題。所以根據中國自身的經驗看,中國有自己特色的工業化和城市化進程。中國城市化相對滯后于工業化,那不是一個缺陷,也不是中國的恥辱,而是有利于中國社會穩定的。當然你從人權的角度說是不是剝奪了農民的很多權利,那我也無話可說。但是我們必須要考慮中國目前社會的成長階段和城市的財政承擔能力。

又譬如說,根據西方的一般經驗來說,市場化必然會導向民主化,所以現在有人認為出現了那么多的問題,都是由于政治體制改革滯后而導致的。總的判斷來講,我對此也不會提出過多的異議,確實存在政治體制改革滯后的現象。但是如果把民主化理解為單一的全民選舉制度,那么在中國當下要實行13億人選總統的制度,這會給中國的經濟和社會穩定造成什么樣的后果,我覺得是值得深思的。中國要民主化、法制化,但必須要考慮到中國自身的特點。

這是我講的第一個問題,就是研究中國需要尊重中國自身的經驗,尊重中國自身的歷史。西方的經驗可以參考,西方的理論可以利用,但只是作為一個參考。以中國為中心就意味著,我們憑靠中國自身的經驗有權利修正西方的理論。我把這個過程叫做西方理論的中國化,類似于毛澤東講的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這個過程并沒有完成而有待于諸位的繼續努力。

講第二個問題。我這些年來進行了一些調查,在全國各地走,試圖進行分類,在不同類型里面分別找到不同的個案來進行調查,然后在此基礎上得出一般性的結論。解放前,費孝通從英國回來以后,他到云南調查,按照經濟增長的不同,按照商品化和工業化的不同選了三個村進行調研,然后試圖得出關于農村、農業發展的一般結論。這個方法當然還是有些問題。所以我在自己的實證調查當中,對于如何從具體的研究當中引申出一般性的結論,也很困惑。后來我看了毛澤東在20世紀40年代初的一些文章,好像他也回答了這些問題。他如何回答呢?他提出“古今中外法”。所以我講的第二個方法是“古今中外法”。什么叫“古今”呢?就是把研究的對象放到歷史背景里面加以理解。我不知道在自然科學研究中,時間的因素有多么重要,但是在社會科學領域中,時間的因素非常關鍵。因為歷史的時間并不等同于物理的時間。從歷史的角度來講,時間的變量就特別地重要。因為事物在時間中發展,在時間中變化。我們直接觀察到的事物,必須把它放到它的歷史脈絡中加以理解,否則,就不可能有真正的理解。

這里也舉幾個我在調查研究當中看到的例子。有一次我到開封包公祠參觀,發現有一個碑,上面記載了包公前后150年里開封的行政長官的名單以及任職的時間。我一算,平均任職的時間是一年左右,包公在開封任職的時間也是一年多一點,就是說任期非常之短。我們知道宋以后,不僅采取了三年一任的短任制,官員實際上都沒有滿任就轉任了,而且還采取了回避制,以家鄉為中心500華里之內是不能做官的,以防止官員和地方豪強勾結,防止地方權力坐大,這是為強化中央權力所采取的一個舉措。因為唐中期以后到五代一直是地方權力過大,地方形成割據,中央權力衰微,所以到宋代就采取了短任制和回避制。

為了考察新中國成立以后縣級官員任期情況,我們調查了十幾個縣,我只調查縣的一、二把手??h級的任期3年,但實際任期滿3年的甚少,平均算下來是1.7年,也強調回避制。1994年縣級的任期從3年延長到4年。中共十七大規定縣這一級,包括鄉這一級的任期延長到5年,并且可以連任第二屆,這樣就可以做10年。但實際情況是,有的地方5年未到就已經轉任了。這就是說,現在的某些制度放在歷史長河里來看,就會發現有時歷史的因素在當代并未消失,這個制度仍在運行,不管它以什么樣的名義,用什么樣的名稱。

另外關于土地制度,1982年全國實行土地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這個制度起源于土地的集體所有和集體耕作制度,也就是人民公社制度。在這之前是土改,把地主和富農的土地均分給無地和少地的農民。再往前是土地私有制。宋以后因為土地私有化以及土地流轉的加快,產生了一系列的經濟和社會問題。士大夫們對此有大量的議論,一種議論就是要限制土地兼并,一種議論就是要恢復古代的井田制。我們過去讀這些士人的議論總覺得他們食古不化?,F在看來就是宋以后的土地私有發展加快,土地流轉加快以后產生了許多問題,這些問題和我們現在土地承包以及勞動力流轉加快產生的問題有類似之處。古代士大夫推崇的井田制、公有制,其核心是要使農村的勞動力和土地有一個比較穩定的結合,這是社會穩定的基石。我們新近出臺的物權法還規定農民的土地和宅基地不允許抵押。城市的房子是有抵押權的,為什么要剝奪農民的土地和宅基地的抵押權呢?一個簡單的理由是因為抵押是通向土地私有化的一個途徑。農民失去了土地就像城里人失去工作,但又得不到城市的社會保障,尤其是失業保障。那么他們就變成既失業,又失地,又失房的“三失”農民,他們將構成中國很大的一個群體。我們如何來安頓這個群體?有人從農民的人權出發,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說土地的私有權是農民的人權。這個說起來也沒有錯,因為我們無法反對這樣義正詞嚴的結論。但是考慮到當代中國的現實,我們目前做這樣的安排,就是從歷史來看也確實有充分的理由,除非中國經濟發展到一個全新的階段,經濟總量以及財政總量高到能為所有的農民提供保障,尤其是失業保障和養老保障都能夠解決了。在這個時候土地能否私有化那是另外一個問題,因為這個時候土地已經不承擔責任,不承擔農民的養老和失業的責任。

這是我舉的幾個例子,還有很多,再如現在中國政區的劃分,不要小看了。我們只要從歷史上來看,縣級政區是極其穩定的,為什么縣級特別穩定,為什么縣級在中國改革開放30年當中對中國經濟的發展起著極其重要的作用,為什么城鄉一體化的建設或者新農村建設必須以縣為中心、為主體?我覺得也要從歷史上來追尋解釋。把制度經濟學引進中國的張五常先生,平心而論,他說的我聽得不舒服的多一些。這次在美國的會議和在國內的會議,他都有一通講話。他說他仿佛研究出了中國30年經濟增長的原因在哪里。過去我們找了中國改革開放這樣那樣的缺點,腐敗啊、犯罪啊、道德淪喪啊、城鄉差異啊、環境污染啊,等等,他說從這些問題中可以得出一個結論,中國的經濟應該崩潰才是。應該崩潰,事實卻沒有崩潰,這個事實已經擺出來了。這次金融危機以后,今后這一兩年該怎么對付,當然還是個問題。但這30年作為一個歷史時段,作為一個事實確實已經擺出來了。他說現在我們要研究為什么增長,我們要找出理由來。他找來找去找到的就是中國30年來縣級之間的競爭,尤其是經濟增長的競爭,是中國充滿活力的一個重要的因素。我覺得這個判斷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這是我講的“古今”,毛澤東叫“古今法”,就是要把當代中國的很多經驗放到中國的歷史經驗里面加以考察。當然,現實中存在著的歷史因素往往在啟蒙運動看來是封建的、落后的、愚昧的,要加以批判。我覺得傳統中確實有愚昧的、落后的東西,包括官與民的關系當中一些不盡如人意的地方,權力的過度集中和腐敗也確實是一個問題。但是認為傳統就意味著落后、愚昧,這是不能被接受的。傳統自“五四”以來一直受到批判,但是傳統中的有些因素在暗中護佑著我們的民族。它使得我們的商品經濟、改革開放還能夠相對地比較穩定,持續增長的同時還能保持社會的穩定,這對有13億人口的大國來講是極其不容易的。

毛澤東還講過“中外法”,這個中外不僅僅指中國和外國的比較,它還指要把你調查的局部社區放到一個更大的整體中來加以理解。研究某個村或者鄉鎮,須把這個村放在鄉鎮,把鄉鎮放到縣甚至更大的范圍來考察。當然最好能放到全國這樣一個整體來考察。就是說對你要考察的對象以及與這個對象相關的外部因素都要加以研究。

我這里也舉幾個例子講,這次我有幾個研究生到湖北去考察,其中一人在某個鄉鎮發現,土地的流轉已經發生了,包括房子的買賣已經發生了。300多戶中有將近20戶,它的產權已經變了。那么對于這樣一個事實,我們能夠得出什么判斷呢?我就告訴他,這是一個鄉鎮里的特殊情況,還是周邊很多鄉鎮或者周邊許多縣都發生了呢?你必須要調查。如果在一個很大的區域內都發生,而其他的區域沒有發生,那么就要進行比較,為什么這個區域發生,否則你得不出結論。但因為時間的關系他就調查了一個鄉鎮,沒有向外擴展,所以他提供的是一個個的個案,我無法從這里得出結論。而接著還要他下去調查誰來買這個地、買這個房。他說大部分是其他山區里的農民。那么那些山區農民的房子和宅基地又發生了什么變化呢?是不是也買賣了呢?那些賣掉土地和房子的人到哪里去了呢?到城里去了的獲得什么職業和住房呢?我說這些相互關聯著的事實必須加以追問。

如果我們要從這些個案里面得出一般的結論,就必須把個案放到更大的區位里面去加以比較研究,然后謹慎地得出結論。當然也可能做出某種假設,這個假設是從土地集體所有和經營制度變成土地家庭承包制,土地家庭承包制是不是從土地集體所有制到土地私有制過渡的中間環節呢?如果是,對這個趨勢我們通過法的形式能不能加以阻擋呢?如果不能阻擋,那么我們怎么來應對這個事實呢?如果農民失地進城,進城又失業,那么是不是給那些農民城市戶籍并給他們相應的城市保障呢?如果給他們城市保障,甚至解決他們的住房,哪怕是廉租房,那么是不是會吸引大量的農民進入城市呢?這些都值得研究。這是我理解的毛澤東講的“中外法”,就是必須把局部放到一個更大的整體里面加以研究。

另外,還要把現實經驗放到歷史的流程里面去加以理解。經濟學,也包括社會學對歷史缺乏認識,缺乏知識,尤其對中國自身的歷史缺乏認識,這樣它就只有一個面向,它就只有一個共時性的研究而沒有歷時性的研究。所以必須把共時性的研究和歷時性的研究結合起來。對中國這樣一個有歷史感的國家來說,這一點特別地重要。

除了歷史的維度、整體的維度,還要加一個維度就是理論的維度。社會科學的理論,近代以來全部來源于西方。沒有這個理論我們無法觀察中國自身的事物,而有這個理論我們又常常誤讀中國的經驗,這就是我們近代的悖論。有人說我不要這個理論,我從直接的經驗中上升到理論,從感性的知識上升到理性的知識。事實上不是這樣的,從直接的感知上升到理論的可能性,事實上不存在。整個研究的過程是實踐和理論來回往復的過程。中國被西方打入近代,所以我們只能從西方引進科學技術,也引進社會科學知識。我們必須借用西方的理論來觀察中國當代的社會事物和歷史,這是不可避免的。

但是,用西方的理論觀照中國經驗的時候,我前面談過,要讓中國的經驗有一個申訴的權利。用我的話來講就是,西方的理論和概念必須按照中國的語境加以語義學上的改造。通俗來講,就是中國化。如果這個過程不完成,用輸入的西方理論直接套裁中國是要誤讀中國的。另外,把西方理論后面隱藏著的價值觀念作為一個普世的觀念,我們也會犯錯誤。價值觀念從來不是普世的。價值觀念的來源只能是本民族內在的需求和當下實踐的需求,價值來源于內部而不來源于外部。如果西方人權、自由、平等、民主是普世的,那么這些概念對中世紀的西方是不是普世的呢?另外,這些概念在西方產生以后是不是也有一個內涵的演變過程呢?如果有演變過程那就不是普世的。價值只能來源于民族的需求,來源于民族的實踐要求。我們民族的實踐要求,在近代是要實現富民強國,結束挨打、挨餓的歷史。為了解決這些問題,我們可以輸入西方有價值的東西。法國大革命是以“自由”“平等”為口號來反對封建等級、封建專制的。但是孫中山就覺得納悶,他說中國這么一個社會,西方說我們是封建專制,專制應該是把老百姓管得死死的才是。但現實情況是,中國是一盤散沙,而之所以是一盤散沙是因為中國農民自由度太高了。他講西方的革命是為了自由而革命,而中國的革命是要革自由的命。他說中國恰恰亂在一盤散沙,中國最大的需要是把農民組織起來,把中國人民組織起來。他說沙礫如何組織呢?要加些水泥、石子和水,這樣就變成了水泥塊,這樣變成堅如磐石,才可以和西方斗爭,和帝國主義斗爭,我們才可能擺脫被殖民統治的命運。這差不多是孫中山的原話,但孫中山的問題是沒有找到一個把中國農民組織起來的辦法。共產黨找到了,通過土改把失地、無地的農民組織起來形成強大的力量。當然解放后就更厲害了,把所有城市居民都組織在單位里面,把所有的農民都組織在公社里面。我講這個事情是在講孫中山對西方理論相當熟悉,他發現這些理論、概念進入中國以后,就發生了驚人的變故,所以這些概念必須要按照中國的經驗來加以重新解釋。

所以我講我們的研究要有三個維度:整體的維度、歷史的維度和理論的維度。理論的維度是對源于西方的理論要按照中國的語境、中國的經驗進行有效的修正,使它能切合和切中中國經驗。我認為這是中國社會科學的一項重大任務。

最后我想講一講社會事實和社會心態。我們研究中國社會,強調問卷調查或是去田野調查,我們比較注重的是看到的經驗事實或者統計上的一些數據,比如說城鄉差異有多大,區域差距有多大,農村里面的人均收入的變化如何,等等。這些都是通過客觀的研究,可以把這些事實收集上來,供分析之用。但是,我們必須把社會心態列入一個重要的社會事實,我們不能完全用實證主義的方法把人看成物。人就是人,人有主觀性。推動人們行為的不只是客觀的數據或客觀的事實,說基尼系數到了什么程度,然后社會就亂,事實卻可能是這兩者之間關聯度并不高。

人們對這些事實的主觀判斷特別重要。但人們的主觀判斷與經驗事實之間是有聯系的,比如說“甕安事件”,這是一個多年積累的問題。地方政府要圈地,要招商引資,要搞工業,要增加GDP,要增加財政收入。官員看到了經濟增長,也看到了老百姓由于工業發展就業比過去好了,老百姓的錢確實比過去多了,房子也蓋得比過去好了,他就以為天下太平了,他以為只要把GDP搞上去,把老百姓的收入搞上去,其他的問題就都解決了。這也是我們30年來的一個很重要的主流想法。但是老百姓收入增加和老百姓對自己生存處境的判斷是兩碼事,他對官員行為的判斷、他對礦主們的判斷,這些心理在一次大的突發事件中暴露出來了,這種心理積壓成為群體的心理,是導致爆發群體性事件的主要原因。人們對貧富高度分化不滿意,上層確實太富了,底層民眾比過去是富一點,但同時他們對暴富者炫耀性地使用財富,張揚財富,十分怨恨。這種怨恨平時彌漫著,在某個事件中,就可能會集中爆發出來。所以,在研究社會的過程當中,一定要注意社會心態——人們對自己的生存處境、對周邊的環境、對財富、對權力的主觀判斷,這個主觀判斷是一個客觀事實。這種主觀判斷是形成群體性事件的一個主要原因,所以單把社會事實看成是可以量化的、可以觀察的,這是不夠的。

那么如何去獲知研究對象的心態?這確實是一個復雜的問題。這就涉及晚近德國的一個學派,叫文化社會學或歷史社會學學派,他們提出一套與實證主義不同的研究方法,他們說人不是物,人具有主觀性,人賦予自己行為的動機、意義,在社會學研究領域具有突出的地位。你不是研究人們怎么行為,而是人們為什么這么行為,他賦予自己的行為一個什么意義。這個主觀意義怎么能作為研究的對象呢,如何來研究呢?他們有一整套說法,非常復雜。時間關系,這里我不多說。但是中國的古話里面把這個東西已經說透了,第一個成語叫“推己及人”,中國人講推己及人,要將心比心,要設身處地,實際上這也是人與人之間能夠溝通的先決條件。但是要推己及人而不推錯比較難,因為完全有可能推錯,所以又有成語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推錯了。這里有沒有一個使得人們之間的內在性能夠直接溝通的辦法?我覺得不存在這樣一個方法,因為只有這兩個人的經驗、處境相同,才能產生“同情”。如果兩個人的感情或情境、語境完全一樣,那兩個人的交流也就是多余的了,這叫“此時無聲勝有聲”,就是心心相印,不要用語言了,這是交流的最高境界,一般人是做不到的。所以理解當中充滿著誤解,因為有誤解,所以人類個體之間充滿著沖突,溝通成為一個復雜事件。

我這里能講的就是,作為一個研究者,應該增加自己的閱歷,要和各個階層的人交朋友、相接觸,開闊自己的心量,增加自己的知識。這也是能夠進入現場、能夠得到不同的人信任的一個前提條件。如果你要入村調查的話,就要對農村有一個預先性的知識。如果連小麥和草都分不清楚,那肯定會被人笑話,人家是不愿意接待你的。你要知道一畝地大概多大,小麥的產量大概多少,一年幾熟,它的投入是什么東西,價格波動如何,產出怎么樣,價格怎么樣,如何計算這個農戶或這一帶的農戶的一般收入??疾燹r戶、考察村、考察鄉鎮,一個很重要的方面就是考察其收入的多寡和來源,以及支出——支出的多寡以及支出的方面。如果沒有預備性的知識,你是調查不出什么名堂來的。

社會事實在我這里既是可以被外部觀察到的那些事實,也包括我們眼睛一下看不到的,也即人們內心存在著的那些主觀性,主體性態度、動機。社會心態或社會態度的調查,要列入社會研究的一個重要的方面。據費孝通的學生說,費孝通晚年一直講自我檢討,他說:“我那么多年的研究,主要關注的是社會生態,而沒有去重點關注社會心態?!倍@個問題,我在中原調查的時候——當然我這里不是說我比他有先見之明——確實是把社會心態放在很重要的位置。費孝通的學生傳達的費孝通晚年的話,更加深了我的這個判斷。其他還有一些具體的調查方法,我這里就不講了,時間關系,我就到此結束,然后讓諸位來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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