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烏合之眾
- (法)古斯塔夫·勒龐
- 4624字
- 2020-07-15 16:09:23
導 論 群體的時代
當今時代的演變——文明的偉大變革是民族思想變化的結果——現代人對群體力量的觀念——它改變了歐洲各國的傳統政策——民眾的崛起是如何發生的,以及他們發揮力量的方式——群體力量的必然后果——除了破壞,群體起不到別的作用——衰老的文明解體是群體作用的結果——對群體心理學的普遍忽視——立法者和政治家研究群體的重要性。
發生在文明變革之前的大動蕩,比如像羅馬帝國的衰亡和阿拉伯帝國的建立,乍看上去,似乎主要是由政治變革、外敵入侵或王朝傾覆決定的。但是,對這些事件做些更為細致的研究之后就會發現,在它們表面原因的背后,普遍可以看到的真實原因是人民的思想發生了深刻的變化。真正的歷史性動蕩,并不是那些因恢弘和慘烈而令我們觸目驚心的事件。因而,變革文明所帶來的重要變化,就是影響到思想、觀念和信仰的變化。令人難忘的歷史事件只是人類思想無形的變化造成的有形后果而已。這些重大事件之所以如此罕見,是因為在一個種族中,沒有什么東西能比世代相傳的思維結構更加穩固。
當今的時代便是人類思想正在經歷轉型的關鍵時期之一。
構成這一轉型基礎的基本因素有兩個。首先是宗教、政治和社會信仰的毀滅,而這些正是我們文明的所有要素賴以生根發芽的土壤。其次是現代科學和工業的各種新發現,這些發現創造了一種全新的生存和思想的條件。
過去的觀念雖然已經殘缺不全,卻依然有著十分強大的力量,能夠取代它們的各種觀念仍處在形成的過程之中,因此現在這個時代是一個群龍無首的過渡時期。
這個必然有些混亂的時期最終會演變成什么樣,現在還難下斷論。在我們之后出現的各種社會將會建立在什么樣的思想基礎之上?我們目前一無所知。然而,已經十分清楚的一點是,不管未來的社會是根據什么路線組織,它們都必須考慮到一股新的力量,一股最終幸存下來的現代統治勢力,即群體的力量。在以往認為理所當然,而如今已經衰落或正在衰落的眾多觀念的廢墟之上,在前赴后繼的革命摧毀的眾多權勢資源的廢墟之上,這股從其中生長出來的唯一力量,似乎注定很快就會與其他力量結合在一起。當我們悠久的信仰搖搖欲墜行將消亡的時候,當社會的古老柱石一根又一根傾倒的時候,群體勢力便成為唯一無可匹敵的力量,而且它的聲勢還會不斷壯大。我們就要進入的時代,的的確確將是一個“群體的時代”。
差不多就在一個世紀之前,歐洲各國的傳統政策以及君主之間的對抗,是引發各種事端的主要因素。群眾的意見基本起不到多少作用,或者根本不起任何作用。如今,不再起作用的卻是過去在政治生活中建立的各種傳統、統治者的個人傾向及其相互間的爾虞我詐了。相反,群眾的聲音已經取得了優勢。正是這個聲音表明了群眾的舉動,使君主們必須注意群眾的意見。國家的命運現在由群眾規劃,君王們的國務會議已經是昨日黃花了。
群眾的各個階層全面參與到政治生活中——也就是說,他們在實質上已強勢地轉型成為了統治階級——成為了我們這個過渡時期最引人矚目的特征之一。普選權已經實行了很長的時間,但是幾乎沒有什么影響,也沒有能如人們所愿,成為這次政治權力轉移過程的顯著特征。群眾勢力的不斷壯大,首先是由于某些思想的傳播,這些思想慢慢地在人們的頭腦中生根發芽,緊接著,個人逐漸結為社團,致力于實現一些理論性的觀念。正是通過結社,群眾獲得了一些同他們的利益相關的觀念,這些利益就算并不十分正當,但是界定得非常明確,并最終讓他們意識到了自己的力量。群眾現在成立了各種社團,讓一個又一個的政府當局紛紛在它面前繳械投降。他們還成立了工會,置一切經濟規律于不顧,試圖決定勞動和工資。他們來到支配著政府的議會,議員們完全沒有主動性和獨立性,最大程度地淪落成為了那些選出他們的委員會的代言人。
今天,群眾的訴求正在變得越來越明確,完全就是要把當前的社會徹底打破,退回到原始共產主義的狀態,而這種狀態一度是人類文明的曙光出現之前全人類共有的常態。限制勞動時間,礦山、鐵路、工廠和土地國有化,平均分配全部產品,為了廣大群眾的利益消滅上層階級等等,都是這些要求的具體內容。
群體基本沒有理性,卻急于采取行動。由于他們目前的組織方式,他們的力量已經十分巨大。在我們見證下誕生的那些信條很快也將會具有過去那些信條的威力,也就是說,這些獨斷專行的力量將不容許任何討論。群眾的神權即將取代國王的神權。
那些深受我們中產階級愛戴的作家,最好地體現著這種階級十分狹隘的思想、一成不變的觀點、非常膚淺的懷疑主義以及表現得有些過分的自私,他們因為眼看著這種新勢力的不斷壯大而驚慌失措。為了與人們混亂的頭腦做斗爭,他們向過去不屑一顧的教會中的道德勢力發出了絕望的呼吁。他們向我們論述科學的破產,要在虔誠的懺悔中回歸羅馬教廷,并提醒我們不要忘了那些已經揭示了真理的教誨。令這些新的皈依者沒想到的是現在為時已晚。就算他們真的被神祗打動,此類舉動對群眾已經產生不了任何影響了,因為他們對那些最近的宗教皈依者全神貫注的事情漠不關心。群眾今天否定了他們的勸說者昨天早已經否定了的諸神,并且在搗毀諸神的過程中樂于奉獻力量。無論在神界還是在人間,根本就不存在那種能夠迫使河水倒流回到它的源頭的力量。
科學從來就沒有破產,而且不會陷入目前精神上的這種混亂狀態,從這種混亂狀態中產生的新勢力,也并非是由它造成的。科學承諾給我們的是真理,或者至少是我們的智力能夠把握的有關各種關系的知識體系,它從來沒有承諾過我們和平和幸福。它對我們的感情無動于衷,對我們的哀怨充耳不聞。與科學生活在一起是我們的無奈之舉,因為沒有任何力量能夠恢復被它摧毀的那些幻覺。
所有國家普遍都存在的各種跡象,讓我們看到了群體勢力的迅速壯大,它對我們以為它注定過不了多久就會停止增長的這種一相情愿的想法也毫不理會。無論它會帶給我們什么樣的命運,我們都只能選擇接受。所有的據理力爭,都只能是徒勞無益的紙上談兵。群體勢力的出現很可能標志著西方文明的最后一個階段的到來,社會完全倒退到迷茫的無政府時期,而這似乎是每一個新社會誕生的必然前奏。那么,這樣的結果能夠避免嗎?
迄今為止,徹底摧毀一種腐朽的文明,一直以來就是群眾最明確的任務。這種情況當然不是今天才有跡可循。歷史告訴我們,從文明賴以建立的道德因素失去威力的那一刻起,它最終的解體總是由那些無意識的殘暴群體完成的,這些群體被很恰如其分地稱為野蠻人。迄今為止,創造并指導著文明的,一直就是一小群知識貴族,從來就不是各種群體。群體的力量只是表現在破壞性上,他們的規律總是退回到野蠻的時代。有著復雜的規章制度、從本能跨入能夠做出長遠規劃的理性狀態的文明,屬于高度發達的文明。所有這一切都是群體僅靠他們自身的力量不可能實現的。由于群體力量純粹的破壞性,使他們的作用就像那些微生物,只是加速了茍延殘喘者的死亡以及尸體的解體。當文明的結構開始腐爛的時候,使它傾覆的總是群體。只有在這樣一個關頭,他們的主要使命才會顯現出來,而且也只有在這樣的關頭,人多勢眾的原則似乎成了唯一的歷史法則。
我們的文明也要面臨同樣的命運嗎?我們有理由擔心這種情況的出現,但是我們還沒有辦法確定它就會出現。
不管是哪一種情況,我們都注定要屈從于群體的勢力,因為缺乏深謀遠慮的群體已經相繼掃清了所有可能讓他們循規蹈矩的障礙。
對于這些開始成為眾多討論中的熱門話題的群體,我們了解得很少。專業的心理學研究者遠離他們的生活,總是會忽略他們的存在,而且,當心理學家們把注意力轉向這個方向的時候——比如像最近的情況——認為能夠研究的只有犯罪群體。犯罪群體無疑是存在的,但我們也會遇到高尚的而且英勇忘我的群體,以及其他各種類型的群體。群體犯罪只是群體心理的一種特殊表現。群體的精神結構不能僅僅只是通過研究群體犯罪來了解,這就像不能通過描述個體犯罪來了解個體一樣。
然而,從事實的角度看,世上所有的偉人、宗教和帝國的創建者、各種信仰的使徒、杰出的政治家,以及在一個更為世俗的世界里的一些小群體的頭目,他們全都是不自覺的心理學家,他們對群體特征擁有一種本能的認識,而且這種認識往往十分準確,正是因為對這種特征有著如此精確的了解,才使他們能夠輕而易舉地確立自己的領袖地位。拿破侖對他所治理的國家的群體心理有著非凡的洞察力,但有時他又完全誤解了那些屬于其他種族的群體心理。[1]正是因為在這方面出現的誤解,使他在西班牙的努力,以及眾所周知的在俄羅斯的努力,陷入了劇烈的沖突之中,這些沖突使他的力量遭受了致命的打擊,注定在短短的時間內就被毀滅。對群體心理的認識是今天的那些不想再統治他們——統治他們正在變成一個十分麻煩的問題——但是希望能夠盡可能不過分受制于他們的政治家的最后一根稻草。
只有對群體心理有一定深度的認識,才能理解法律和制度對他們的作用是多么微不足道,才能理解為什么除了別人強加于他們的那些意見之外,他們在堅持自己的意見方面是多么軟弱,也才能明白對他們的領導并不是建立在純粹平等理論上的原則,而是通過尋找那些能讓他們動心的事情以及能夠誘惑他們的東西。譬如說,一個希望實行新稅制的立法者,應當選擇理論上最公正的方式嗎?根本不會。在現實中,最不公正的或許對群眾來說才是最好的。只有既不十分清楚易懂同時又顯得負擔最小的辦法,才是最易于被人們所容忍的。就是出于這個原因,間接稅不管多高,總是能夠被群眾接受,因為每天為日常消費品支付一點不起眼的稅金,不會干擾群眾的習慣,從而可以在不知不覺中進行。用工資或其他一切收入的比例稅制代替這種辦法,即一次性付出一大筆錢,就算這種稅制在理論上比別的辦法帶來的負擔小十倍,仍會引起無數的抗議。這種情況來自于這樣的事實:一筆數目相對較高從而顯得數量很大并刺激了人們想象力的錢,被已經無關痛癢的零星稅金代替了。新稅只有在一點一滴少量扣除的情況下才會讓人覺得并不重,但是這種經濟手段牽涉到了一種很高深的深謀遠慮,群體并不具備這樣的能力。
上面的例子是最簡單的。它的貼切很容易理解。它逃不過像拿破侖這樣的心理學家的注意,但是對群體特征一無所知的現代立法者則根本沒有理解它的能力。經驗至今還沒有徹底讓他們知道,人們從來不會按純粹理性的教導來規范自己的行為。
群體心理學還可以有許多其他方面的實際用途。掌握了這門科學,就會對大量的歷史和經濟現象能夠有最正確的解釋,而離開了這門學問,這些現象就會變得完全不可思議。我將會有例子說明,現代史學家中最杰出的泰納(Taine),很多時候對法國大革命中的事件的理解非常不全面,因為他從來就沒有想過研究一下群體的特征。在對這個極為復雜時代的研究過程中,他采用了自然科學家所依賴的那種描述方法作為自己的指南,但是,自然科學家所研究的現象中幾乎不存在道德力量。然而,構成了歷史真正脈絡的正是這些力量。
因此,僅從實踐的角度看,群體心理學的研究就很值得去嘗試。就算這種興趣完全只是出于好奇,也仍然是值得關注的。破解人們的行為動機,與確定某種礦物或植物的特性一樣有趣。我們對群體特征的研究只能算是一種簡單的概括,是對我們所做調查的一個簡單的總結。除了一點建議性的觀點外,對它不必有太多的奢求。其他人會把這個基石打造得更加牢固。今天,我們不過是剛剛觸及到一塊幾乎還沒有被開墾的處女地的表層而已。
[1]他那些最為聰明的顧問也沒有能更好地理解這種心理。塔列朗(talleyrand)寫給他的信中說:“西班牙人會把他的士兵當成是解放者。”但是西班牙人卻把他們當成是野獸。熟悉西班牙人民族遺傳本能的心理學家應該很容易預見到這樣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