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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歷史和社會的負恩者

在英語里,美國人經常說自己是“heirs of the ages”(歷史繼承人)。兩次世界大戰和大蕭條使美國人說這句話的底氣顯得有些不足。但這種變化并沒有讓美國人感覺自己對過去懷有“虧欠”。東方民族的觀點和美國人不一樣,他們時常認為自己對歷史有所“虧欠”。在東方人崇拜祖先的行為中,很多都并非在對祖先表示真正的崇拜,僅僅是一種儀式,表示人們承認自己對過去欠有恩情,他們虧欠的不僅是過去,也有現在。每天與人接觸,虧欠的恩情日益增加。東方人的諸多日常行為都出于這種報恩心理。這是東方社會文化習俗的根本出發點。但是,西方人對這點并不重視,對西方人來說,社會給予了他們一種很好的生活方式,從降臨人世開始,就給予了他們很好的照顧和教育。所以,日本人認為美國人的動機不純正。任何一個品德高尚的日本人都不像美國人那樣,對虧欠別人的恩情只字不提。日本人不輕視過去。在他們心中,“義”就是在一張由恩情連結的巨大人際關系網絡中,確認自己的位置,既包括他與祖先,也包括他與自己同齡人之間的關系。

東西方文化和社會習俗的差異說起來簡單,但要真正了解它們在實際生活中制造的后果卻非常困難。我們必須了解這種差異在日本的情況,不然,就難以理解日本人在戰爭中表現出來的極端自我犧牲精神,也很難了解他們極端易怒的性格特征。虧欠別人的恩情總是容易使他們“動怒”,這也使日本人對“報恩”承擔著巨大的責任。

中文和日文中都有不少詞語用來表達英文obligation(義務)這個詞。它們并非同義詞或近義詞,其特殊含義也很難用英文翻譯,因為它們表達的觀念對美國人來說是陌生的。日文中有類似obligation這樣的詞,表示一個人承擔的債務或恩情,視具體用法可以分別被翻譯成相關的英文,如obligation(義務)、loyalty(忠誠)、kindness(關切)、love(愛),等等。

但是,這些詞不能精確表達原詞的含義,而且多少歪曲了原意。如果“恩”的確切含義可以用“愛”或“義務”表達,那么,日本人可以說“受孩子之恩”,但事實上,這種用法在日本不可能存在。“恩”也不意味著忠誠。在日文中,忠誠是用其他詞來表示的,這些詞也并非“恩”的同義詞或近義詞。日文中,“恩”有許多用法,其中有一個意思是通用的,即一個人承受的負擔、債務和重負。日本人接受長輩、上級的“恩”。如果不是從長輩、上級,或者同輩那里接受“恩”,很可能會有一種不愉快的自卑感。日本人說“我受某人之恩”時,意思是“我對某人負有義務”,日本人會把債主、施恩的人視為“恩人”。

石刻:岸流島上的決斗

日本人對祖先是充滿了崇敬之情的。尤其是武士,對此更為熱衷。最典型的表現就是武士在決斗之前,雙方都要誦出自己先人的名字和輝煌戰績,然后決斗才能進行。此圖是宮本武藏和小次郎在岸流島上的一場最著名的決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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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記恩”也是真情的流露。在日本小學二年級教科書中,有一則《不忘恩情》的小故事:哈齊是一條可愛的小狗,出生后不久就被一個陌生人帶走了。在陌生人家里,哈齊被當做小孩一樣寵愛。慢慢地,哈齊長大了,越來越強壯。主人每天清晨上班,它總會陪主人走到車站;主人每天傍晚下班回家,它總會去車站接主人。可是沒多久,主人去世了。但哈齊不明白這一點,每天照樣去車站。每當車到站后,它就會在人群中尋找主人。就這樣,一年、兩年、三年……十年,哈齊慢慢變成一條老狗,可它仍然天天都在相同的車站,執著地尋找并等待主人(日本普通小學校修身課本第2冊,昭和10年12月發行)。這則故事告訴孩子們:愛就是忠誠,忠誠就是愛。孝順的兒子可以說自己不忘母恩,也就是說,孝順的兒子對母親始終懷著像哈齊對主人一樣的忠誠。此時,“恩”這個詞并不單純指兒子對母親的愛,也包括兒子對母親虧欠的一切,包括在嬰兒時期,母親對他的哺育和照顧;在孩提時期,母親對他的教育和做出的犧牲;成年以后,母親為他做的一切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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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繪《大雁報恩》

正因為日本人極為注意恩情的回報,所以也養成了日本人一般不愿意受人恩惠的習慣,哪怕這種恩惠的價值相當小,日本人也有可能將之視為一種的負擔。此圖正是日本神話題材里經常展現的被救動物報恩的故事。

“恩”也意味著兒子對所欠恩情的回報,此時,“恩”含有“愛”的意思。但是在日文中,“恩”的基本意思是“負債”。美國人認為愛不受義務的約束,愛是自由給予的。

“恩”被用于“皇恩”時,就以“忠誠”為基礎。“皇恩”是天皇的恩情,對此,每個人都要以感激之情來接受。他們認為生在日本是一件幸運的事,這個國家百姓安居樂業,萬事稱心,一切都是天皇所賜。在日本民族歷史上,每個日本人一生最大的“恩主”就是生活圈子中的領導者。這個人物隨時代的不同而不同,隨時代的變化而變化,例如,他可能是封建領主,也可能是將軍,是天皇。但最重要的并非誰是自己的直接領導者,而是數百年來,根植于日本人生活中的“不忘恩情”的習性。在近代社會,日本人用一切手段使這種“恩情”集于天皇一身。他們偏愛自己的生活方式,這又增加了他們對“皇恩”的感情。在戰爭中,以天皇的名義向前線部隊發放的每支香煙,都強調士兵們領受的“皇恩”。出征前,士兵們喝的每口酒,也是來自“皇恩”。“神風”隊員自殺式的進攻,是在報答“皇恩”。為了守衛太平洋上的島嶼,日軍戰斗到最后,直到全軍覆沒,更是在報答浩蕩皇恩。

當然,人們也會從身份比天皇低的人那里受恩。子女受父母之恩,父母有權支配子女,這是東方人孝道的基礎。其說法就是:子女虧欠父母恩情,要努力償還給父母。子女必須服從父母,而不是像德國人那樣(德國也是一個父母對子女擁有絕對權力的國家),家長要迫使子女服從。日本人對這種東方式孝道的解釋,非常具有現實主義。日本人有句諺語:“養兒方知父母恩”,表達了子女對父母的恩情,即父母每天照顧兒子,為兒女操心,雙親的恩情是實實在在的。

日本人的祖先崇拜只限于對父輩和記憶中的祖輩。

日本人非常重視在幼年時期照顧過自己的人。不管在哪種文化體系中,每個人幼年都離不開雙親的照顧,衣、食、住、行都必須由父母提供,直到長大成人。在日本人看來,美國人恰恰輕視并忽略了這一點。正如一位日本作家所說:“美國人認為牢記父母之恩就是要對父母好,僅此而已。”當然,沒有哪個父母想到要讓子女對自己報恩,他們悉心照顧孩子,大概也僅僅是對自己在孩提時代曾受父母之恩的一種回報吧。每個人都會像父母照顧自己那樣,細心照顧自己的孩子,甚至比父母當年照顧自己還要好。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對父母之恩的報答,所以,父母對子女的“義務”,只是從屬于“父母之恩”而已。

日本人對老師、主人也要“報恩”,因為他們是在生命中幫助自己成長的人。他們曾經對自己有恩,在他們有困難的時候就會答應他們的請求;對他們身后的親屬也會給予特別關照。日本人會全力以赴履行“報恩”的義務,并不會隨時間的推移而減輕。相反,時間越久,恩情越重,就猶如利息一樣。受人之恩是一件大事,就像日本人所說,“難以報恩于萬一”。“報恩”是一種重負,“恩情的力量”通常超過了受恩者的個人意愿。

這套“報恩”的倫理體系能夠在日本社會順利實施,在于每個日本人都把自己看做是“負恩”的人,他們認為自己對恩情有所虧欠,才能自覺履行義務而無怨言。我們在前面對日本等級制有所了解。西方人很難想象日本人如何遵循等級制的習俗,高度重視道德上的“報恩”。如果把群體或者組織中的領導者看做善人,這種“報恩”很容易做到的。日語中有一個很有意思的詞,日本人用這個詞證明“上級”對“下屬”的“愛”。日語中的“愛”相當于英文中的love。十九世紀,傳教士對基督教中的love一詞進行翻譯時,認為日語里唯一能表達love含義的,仍然是“愛”這個詞。

因此,他們翻譯《圣經》時,用這個詞表達上帝對人類的愛,以及人類對上帝的愛。但是在日文中,“愛”特指上級對下屬的“愛”。西方人可能覺得這種“愛”有“護短”、“庇護”(Paternalism)之意,可是在日語里,它的意思不僅是“庇護”,還包含一種親愛之情。在現代社會,日語“愛”這個詞仍然用于上級對下屬的“愛”,但可能受基督教用語的影響,還含有官方努力打破等級界限的意思。如今,這個詞也在同輩之間使用。

雖然日本人的“報恩”思想主要源于文化的特殊性,但在日本,樂于受恩是一件非常平常的事。日本人不喜歡隨便受恩,他們不想背上人情債。他們也會“使人受恩”,用英文翻譯大概就是imposing uponanother。不過,對美國人來說,imposing含有強求別人的意思。在日本,“使人受恩”僅表示給予別人一些東西,或者給別人幫忙而已。日本人認為突然接受陌生人的恩惠讓人討厭,從外交和舊的社會等級制關系中獲得的經驗使他們知道,有時候受“恩”也是件麻煩事兒。如果給予他們恩惠的人是熟人,或者是一個與自己接近的同輩,他們會感到不高興。他們更愿意避免“恩”帶來的麻煩。日本人一般不太愛管閑事兒,對街上的事故不予理睬,這不是因為他們缺少主動性,而是他們認為:除了警察,任何人如果隨便插手,就可能讓對方背上恩情。在明治維新以前,有一條很有名的法令:“遇到爭端,無關者不得干預”。此時,如果不是因為明確的職責才出面援助的話,就會讓人質疑是不是想從中撈點好處。所以,日本人知道幫助別人會讓當事人感恩戴德,所以都不會積極插手管別人的閑事,對“閑事”反而慎重對待。日本人對卷入“恩情”之中的事極其小心。哪怕只是一支煙,如果遞煙的人和他沒有什么交往,他也會感到不舒服。這時,向對方表示感謝最禮貌的說法就是:“真過意不去(日語“気の毒”,原意是為難的感情、難受之情)。”曾經有一名日本人對我解釋,說:“遇到這種情況,最好直接向對方表示你感到為難。因為你并沒有想到要為對方做什么事情,你對接受恩惠感到不安。所以你要說‘真過意不去’。”日語“気の毒”(真過意不去)有時被翻譯成英文Thank you(謝謝,謝謝您的煙),有時也被翻譯成I am sorry(很抱歉,很遺憾),有時還被翻譯成I feel like a heel(蒙您看得起,實在不好意思),等等。雖然這些英文句子多少能表達日文含義,但又并不是非常準確。

日語里有很多類似Thank you的詞,表達日本人受恩時的不安心情。這些詞中含義最明確的是ありがとぅ(謝謝),日本各城市百貨公司的服務員都使用這個詞,它的本意是“太難得了”,翻譯成英文就是0h,this difficultthing。因為顧客上門購物,給商店帶來了巨大而難得的“恩惠”,所以要說這個詞。這也是一種恭維之辭。接受別人的禮物時,或者在其他一些場合中,也可以使用它。日文中還有其他一些表示感謝的詞句,含義和“気の毒”(真過意不去)一樣,也是表示接受恩惠時的為難心情。在小商店,店主們經常說すみません,意思是這怎么得了呢?即:我接受了您的恩情,但是在我現在的經濟條件下,我永遠無法償還,感到非常遺憾。在英語中,它被翻譯成Thank you(謝謝)、I'm grateful(十分感激)、I'm sorry(對不起)、I apologize(很抱歉),等等。例如:在街上,突然刮起一陣風,吹走了你的帽子,別人替你把帽子揀了回來,于是,就適合說這句話。當對方把帽子給你時,作為禮節,你接過帽子后要表示自己內心不安,就說すみません(這如何得了),此時,你表達的意思是:這個陌生人施恩于我,我卻無以報答,深感內疚。我只有道歉,也許才能好受一些。在日文的謝語中,すみません(這如何得了)是一種非常普通的說法,說這句話就是承認:“我受了他的恩惠,但是接過帽子并不能使這種恩惠結束,可我又沒有辦法報答,因為我和他只是萍水相逢。”

日語中還有一個用來表示“負恩”的語氣更強烈的詞たじけない(誠惶誠恐),還可以被寫成“辱ない”、“忝ない”,這個詞既含有“受辱”的意思,也含有“感激”的意思。日語辭典對這個詞的解釋是:受到了特別的恩惠,感到羞愧和恥辱,因為不配接受如此之恩。所以,這個詞被用來明確表示受恩時的羞愧感。日本人對羞愧(羞恥)很敏感,這會在下一章講到。從前,日本的商店店員向顧客道謝時,會使用たじけない(誠惶誠恐)這個詞,顧客要求賒賬時,也會說たじけない。明治時期以前的日本小說中,這個詞經常出現。身份地位很低的小姑娘一旦被領主看中,也要向領主說たじけない(誠惶誠恐),意思就是:“我十分羞傀,配不上您的恩寵,對您的仁慈我受寵若驚。”同樣,那些因為決斗而被當局赦免無罪的武士,也要說たじけない,意思是:“我蒙受了如此大恩,簡直沒臉見人。我不應該這樣自作自踐,我非常后悔并向您表示深切的謝意。”

夏目漱石

本名夏木金之助,是日本近代著名文學家、翻譯家,人稱“日本第一才子”,現在1000日元的圖案就是他的頭像。其代表作有《貓》《倫敦塔》等,《哥兒》這部小說是他1906年時的作品。因為他早年曾經留學英國,所以日本和英國兩種不同的文學風格在他的作品中都得以體現。縱觀夏木的一生,可謂充滿波折。比如,他從小便體弱多病,飽受身體疾病和精神疾病的雙重折磨。寫小說就是他為了減少神經衰弱帶來的痛苦才開始的,誰想就此一發不可收拾,終成一代巨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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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說法都證明“恩”在日本文化中的力量。日本人受恩時,經常會產生一種矛盾情緒。在公認的社會人際關系中,這種“報恩”心理總是促使每個日本人竭盡全力報答他人恩惠。但在另一方面,欠恩者的心里也很難受,也容易產生反感。日本著名作家夏目漱石在他的名著《哥兒》中,對這種“反感”心理進行了細致描繪。小說主人公的童年是在東京長大的。他在一個小鎮上當教員,很快就覺得自己的同事是平庸之輩,與他們都合不來。但是,他和其中一位年輕教師的關系不錯。有一次,他倆又在一起。那位被他戲稱為“豪豬”的朋友請他喝了一杯一錢五厘的冰水,大約相當于零點二美分。

后來不久,一位教師在他面前挑撥說“豪豬”在背后講他的壞話。于是,他相信了搬弄是非的人,并馬上想到“豪豬”買給他的冰水。

雖然只是一杯冰水,但他是表里不一的人,接受他的恩情有損我的面子。他只是花了一錢五厘,但不管是一分錢,還是五厘錢,我接受他的恩情,死了也心中不安。……我接受他的恩惠后默不作聲表示我尊重他,看得起他的人品。我喝的冰水本來可以自己付錢,但是他搶著付錢,讓我心里總感愧疚,這是用錢也買不到的。我雖然無權無勢,但我有獨立的人格。雖然我讓“豪豬”破費了一錢五厘,可是我認為自己對他的回敬卻值一百萬元。

第二天,他把一錢五厘生氣地扔到“豪豬”的桌上。因為他認為,如果不把一杯冰水的恩情算清楚,就沒法處理“豪豬”在背后說他壞話這件事。也許他們會打架,但不管怎樣,也要先把恩情了結,因為了結后,就不再有朋友之間的恩情。

像日本人這樣對雞毛蒜皮的小事都過敏,并容易被刺傷,在美國大概也只在那些青少年犯罪記錄或精神病患者病歷中才能看到。不過在日本,這卻被當成美德。可能像這位日本教師這樣的極端舉動,在日本人中也并不多吧。后來,日本評論家評論這個人物時,說他是“一個性情耿直、單純得像水晶一樣,為了正義而不惜戰斗到底的人”。實際上,這位教師其實就是作者自己的化身,這也是評論家公認的看法。在小說里,作者還描繪了一種崇高的美德,即接受別人恩惠的人,應該把自己的“感恩”看成具有“百萬元”的價值。只有這樣想,這樣行動,才能夠擺脫“負債”的處境。他只能接受自己“看得起的人”的恩情。在文章中,憤怒的教師把來自“豪豬”的恩情與自己多年受老奶媽照顧的恩情作了對比。那位老奶媽曾經對他非常寵愛,總認為他家里沒人看重他,所以,時常私下給他一些糖果、彩色鉛筆等禮物。有一次,老奶媽一下就給了他三塊錢。“她對我這樣關心,讓我感到非常內疚”,他想。當老奶媽把三塊錢給他時,他感到“恥辱”,但是他仍然把錢當借款收下來。幾年過去了,他一直沒有把錢還給老奶媽。這是為什么呢?所以,與“豪豬”給予他的恩惠對比,他就想,那是因為他已經把老奶媽看成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這個故事能幫助我們了解日本人對恩情的態度以及他們對恩情的反應。也就是說,不管多么復雜的感情,只要“恩人”在自己的等級組織中占某種地位,受恩者都可以感到心安理得。如果不符合這條件,“恩情”就是一種讓人難堪的痛苦。這樣的“恩情債”不管多么輕微都會讓人難過,這才是對待“恩情”的正確態度。

每個日本人都清楚,不管在什么情況下,“恩情”太重都會有麻煩。《東京精神分析雜志》有一個“答詢專欄”,類似于美國雜志的“失戀者信箱”。這本雜志在“答詢專欄”里有一個案例。

浮世繪《新形三十六怪撰》——游女

日本的妓女被統稱為“游女”,現在的日本社會可以說是一個真正的“情色大國”,存在著諸如“援助交際”等在內的各式各樣的性服務。但實際上,公開賣淫是被日本法律所命令禁止的。只能說,這是當今日本社會的一大潛規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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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上了年紀的男性給“答詢專欄”寫信征求意見,他在信中說:

“我是一個父親,有三個兒子和一個女兒。16年前,我的老伴去世了。我為了兒女沒有續弦。孩子們也把我的行為當作美德。現在,孩子們都結婚成家了。八年前,兒子結婚,我住到離家有兩三條街道的一幢房子里。三年前,我認識了一個夜度娘(被賣到酒吧里當過妓女的人),并與她發生了關系。我同情她的身世,并拿了一小筆錢替她贖身,把她帶回家,教她學習禮節禮儀,安排在我家里當傭人。她很節儉,而且有強烈的責任感。但是,我的兒子、兒媳、女兒、女婿都因此看不起我,視我為外人。當然,我不怪他們,因為這是我的錯。

“她的父母似乎并不知道這事,給我寫了一封信,讓我把女兒還給他們,說她該嫁了。我和她的父母見了面,說明了情況,她的父母雖然貧窮,但是并不貪圖錢財。他們同意讓女兒留下來,就當她已經死了。她也愿意守在我的身邊,陪著我,直到我去世。可是,我和她的年齡相差太大了,就像父女一樣。所以,我曾經也想過要把她送回家。我的兒女們認為她想留在我的身邊是看上了我的財產。

“多年以來,我一直有病,可能最多只能活一二年了。我應該怎么辦呢?我希望能夠得到您的指教。最后,我還要補充說明一點,她雖然曾經淪落風塵,但那畢竟是為生活所迫。她的品質是純潔的,她的父母也不是唯利是圖的人。”

負責解答這個問題的心理醫生認為,這位老人把對子女的恩情看得太重了。醫生說:“你說的是一件常見的事,……從你的來信看,你似乎希望能從我這兒獲得你想要的答案,這讓我有些不愉快。當然,我對你長期的獨身生活很同情。但是,你想利用這點讓子女們對你感恩戴德,并使自己的行為正當化,我不能同意。我不是說你狡猾,但你確實是一個意志薄弱的人。如果你離不開女人,那么告訴你的子女們,說你必須和女人一起生活,而不應該讓孩子們因為你長期獨身對你感到虧欠。你總是強調對他們的恩,他們自然會對你反感。總之,人是會有情欲的,你也不能避免情欲。但是,人應該戰勝情欲。你的子女希望你戰勝情欲,因為他們希望你活得像他們理想中的父親。但是你讓他們失望。雖然你的子女是自私的,但是我理解他們的心情。他們結了婚,在性欲上得到了滿足,卻拒絕父親有這種要求。你是這樣想的,但你的子女們有另外的想法(如我前面所說)。這兩種想法不一致。

“你說那姑娘和她父母都很善良,那也只是你一廂情愿。大家都知道,人的善惡是由環境、條件決定的。你不能因為他們暫時沒向你索取好處就說他們‘善良’。只有愚昧的父母才會讓女兒嫁給一個行將就木的老頭當小老婆。如果他們打算把女兒嫁給你,一定是想從你這里得到好處,你以為不是這樣,那只是你的幻想。

“你的子女擔心他們盤算你的財產,這并不奇怪。我也認為是這樣的。姑娘還年輕,可能暫時不會有這種念頭,不過她的父母一定會有這念頭的。

“所以,你現在有兩種選擇:

“(1) 做一個‘完人’(沒有任何私欲,無所不能),徹底和那姑娘一刀兩斷。不過,你也許做不到,因為你的感情是不會答應的。

“(2)重新做一個‘凡人’(拋棄一切矯揉造作),粉碎你的子女們在心中把你當理想形象的幻覺。

“在財產方面,你應該寫一份遺囑,決定你要分給那姑娘和自己兒女的財產份額。

“最后,你不要忘了你已行將就木。這一點我從你的筆跡就可以看出來,你很孩子氣。你的想法完全是感情用事。你說你把那姑娘救出深淵,實際你只是想讓她代替母親。嬰兒沒有母親就不能生存,所以我勸你選擇第二條道路。”

浮世繪《新形三十六怪撰》——日本老人

雖然日本已經是一個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了,但在實際生活中卻依然相對保守。如果有哪位老人想再婚,那么他多半會遭到子女們的強烈反對。所以日本的單身老人數量還是很多的,他們可以說過著一種寂寞的獨身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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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案例告訴我們日本人對“恩”的觀念。如果一個人選擇讓別人(哪怕是自己的子女)感受“重恩”,一旦他想改變這種做法,就必須犧牲自己。這位老人應該明白這一點。不管他為兒女施恩并作出了多大犧牲,日后都不應該以此居功自傲,并利用這種恩惠來“使自己的行為正當化”。一旦他那樣想就錯了。在這個案例中,子女們的不滿意是“自然的”,因為父親沒有始終如一,他們感到自己“被出賣”了。子女需要照顧時,父親犧牲了一切,他們長大成人,就應該照顧父親,如果父親這樣想就顯然太荒謬了。但是子女們不但不會那樣想,反而意識到自己虧欠父親的恩,并“自然地反對”父親。

美國人的做法相反。美國人認為:如果父親為子女犧牲自己,晚年就應該受到子女們的感激,而不會認為子女們反對他是“自然的”。為了能夠理解日本人的想法,我們可以把這件事看做是錢財往來。

因為美國人對錢財的態度和日本人對恩惠的態度類似。如果父親把錢借給子女,并要求子女到期后償還本息,我們就會對那位父親說:“子女們反對你很自然。”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就能理解日本人為什么在接受了別人的煙卷后,不直截了當說“謝謝”,而是說“慚愧”。我們也可以理解,日本人為什么在談到某人向某人施恩時會感到討厭。我們還會理解為什么夏目漱石小說《哥兒》中的年輕教師會把一杯冰水的恩情看得那么重。但是,美國人不會把事情用金錢來衡量,比如:在冷飲店里偶然請客;子女們幼年喪母,父親為子女自我犧牲;小狗哈齊對主人的忠誠等。但日本人會這樣做。美國人重視愛、關懷、慷慨、仁慈的價值,美國人認為越沒有條件越珍貴。但在日本人的觀念里,這一切必然有附加條件,接受這類行為就是“欠恩”,正如一句日本諺語說:“天賦(非凡)慷慨,始敢受人之恩。”(這句諺語的日文原文可能是“情けは人の為なら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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