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水滸傳
- (明)施耐庵
- 12418字
- 2020-07-16 09:06:28
第一回 王教頭私走延安府 九紋龍大鬧史家村
話說故宋哲宗皇帝在時,其時去仁宗天子已遠,東京開封府汴梁宣武軍便有一個浮浪破落戶子弟,姓高,排行第二,自小不成家業(yè),只好刺槍使棒,最是踢得好腳氣。京師人口順,不叫高二,卻都叫他做“高
”。后來發(fā)跡,便將氣
那字去了“毛傍”,添作“立人”,便改作姓高,名俅。這人吹彈歌舞,刺槍使棒,相撲頑耍,亦胡亂學詩書詞賦,若論仁義禮智,信行忠良,卻是不會。只在東京城里城外幫閑。因幫了一個生鐵王員外兒子使錢,每日三瓦兩舍,風花雪月,被他父親開封府里告了一紙文狀,府尹把高俅斷了二十脊杖,迭配出界發(fā)放,東京城里人民不許容他在家宿食。高俅無計奈何,只得來淮西臨淮州,投奔一個開賭坊的閑漢柳大郎,名喚柳世權。他平生專好惜客養(yǎng)閑人,招納四方干隔澇漢子。
高俅投托得柳大郎家,一住三年。后來哲宗天子因拜南郊,感得風調雨順,放寬恩大赦天下。那高俅在臨淮州因得了赦宥罪犯,思量要回東京。這柳世權卻和東京城里金梁橋下開生藥鋪的董將仕是親戚。寫了一封書札,收拾些人事盤纏,赍發(fā)高俅回東京,投奔董將仕家過活。
當時高俅辭了柳大郎,背上包裹,離了臨淮州,迤邐回到東京,徑來金梁橋下董生藥家下了這封書。董將仕一見高俅,看了柳世權來書,自肚里尋思道:“這高俅,我家如何安著得他?若是個志誠老實的人,可以容他在家出入,也教孩兒們學些好。他卻是個幫閑的破落戶,沒信行的人,亦且當初有過犯來,被斷配的人,舊性必不肯改。若留住在家中,倒惹得孩兒們不學好了。待不收留他,又撇不過柳大郎面皮?!碑敃r只得權且歡天喜地相留在家宿歇,每日酒食管待。住了十數(shù)日,董將仕思量出一個路數(shù),將出一套衣服,寫了一封書簡,對高俅說道:“小人家下螢火之光,照人不亮,恐后誤了足下。我轉薦足下與小蘇學士處,久后也得個出身。足下意內如何?”高俅大喜,謝了董將仕。董將仕使個人將著書簡,引領高俅徑到學士府內。門吏轉報,小蘇學士出來見了高俅,看了來書,知道高俅原是幫閑浮浪的人,心下想道:“我這里如何安著得他?不如做個人情,薦他去駙馬王晉卿府里做個親隨。人都喚他做小王都太尉,他便喜歡這樣的人。”當時回了董將仕書札,留高俅在府里住了一夜。次日,寫了一封書呈,使個干人送高俅去那小王都太尉處。這太尉乃是哲宗皇帝妹夫,神宗皇帝的駙馬。他喜愛風流人物,正用這樣的人。一見小蘇學士差人持書送這高俅來,拜見了,便喜。隨即寫回書,收留高俅在府內做個親隨。自此,高俅遭際在王都尉府中,出入如同家人一般。自古道:“日遠日疏,日親日近?!焙鲆蝗眨⊥醵继緫c誕生辰,分付府中安排筵宴,專請小舅端王。這端王乃是神宗天子第十一子,哲宗皇帝御弟,見掌東駕,排號九大王,是個聰明俊俏人物。這浮浪子弟門風幫閑之事,無一般不曉,無一般不會,更無一般不愛。即如琴棋書畫,無所不通,踢打彈,品竹調絲,吹彈歌舞,自不必說。
當日王都尉府中準備筵宴,水陸具備。請端王居中坐定,太尉對席相陪。酒進數(shù)杯,食供兩套,那端王起身凈手,偶來書院里少歇,猛見書案上一對兒羊脂玉碾成的鎮(zhèn)紙獅子,極是做得好,細巧玲瓏。端王拿起獅子,不落手看了一回道:“好!”王都尉見端王心愛,便說道:“再有一個玉龍筆架,也是這個匠人一手做的,卻不在手頭,明日取來,一并相送?!倍送醮笙驳溃骸吧钪x厚意。想那筆架必是更妙。”王都尉道:“明日取出來送至宮中便見?!倍送跤种x了。兩個依舊入席,飲宴至暮,盡醉方散。端王相別回宮去了。
次日,小王都太尉取出玉龍筆架和兩個鎮(zhèn)紙玉獅子,著一個小金盒子盛了,用黃羅包袱包了,寫了一封書呈,卻使高俅送去。高俅領了王都尉鈞旨,將著兩般玉玩器,懷中揣了書呈,徑投端王宮中來。把門官吏轉報與院公。沒多時,院公出來問:“你是那個府里來的人?”高俅施禮罷,答道:“小人是王駙馬府中,特送玉玩器來進大王?!痹汗溃骸暗钕略谕バ睦锖托↑S門踢氣,你自過去?!备哔吹溃骸跋酂┮M?!痹汗酵ラT。高俅看時,見端王頭戴軟紗唐巾,身穿紫繡龍袍,腰系文武雙穗條,把繡龍袍前襟拽扎起,揣在絳兒邊,足穿一雙嵌金線飛鳳靴,三五個小黃門相伴著蹴氣
。高俅不敢過去沖撞,立在從人背后伺候。也是高俅合當發(fā)跡,時運到來。那個氣
騰地起來,端王接個不著,向人叢里直滾到高俅身邊。那高俅見氣
來,也是一時的膽量,使個“鴛鴦拐”踢還端王。端王見了大喜,便問道:“你是甚人?”高俅向前跪下道:“小的是王都尉親隨。受東人使令,赍送兩般玉玩器來進獻大王。有書呈在此拜上。”端王聽罷,笑道:“姐夫直如此掛心!”高俅取出書呈進上。端王開盒子看了玩器,都遞與堂候官收了去。
那端王且不理玉玩器下落,卻先問高俅道:“你原來會踢氣。你喚做甚么?”高俅叉手跪復道:“小的叫做高俅,胡亂踢得幾腳。”端王道:“好,你便下場來踢一回耍?!备哔窗莸溃骸靶〉氖呛蔚葮尤?,敢與恩王下腳!”端王道:“這是‘齊云社’,名為‘天下圓’,但踢何傷?”高俅再拜道:“怎敢!”三回五次告辭,端王定要他踢,高俅只得叩頭謝罪,解膝下場。才踢幾腳,端王喝采,高俅只得把平生本事都使出來奉承端王:那身分、模樣,這氣
一似鰾膠粘在身上的!端王大喜,那里肯放高俅回府去?就留在宮中過了一夜。次日,排個筵會,專請王都尉宮中赴宴。
卻說王都尉當日晚不見高俅回來,正疑思間,只見次日門子報道:“九大王差人來傳令旨,請?zhí)镜綄m中赴宴?!蓖醵嘉境鰜硪娏烁扇?,看了令旨,隨即上馬,來到九大王府前下馬,入宮來見了端王。端王大喜,稱謝兩般玉玩器。入席飲宴間,端王說道:“這高俅踢得兩腳好氣,孤欲索此人做親隨,如何?”王都尉答道:“殿下既用此人,就留在宮中伏侍殿下?!倍送鯕g喜,執(zhí)杯相謝,二人又閑話一回。至晚席散,王都尉自回駙馬府去,不在話下。
且說端王自從索得高俅做伴之后,留在宮中宿食。高俅自此遭際端王,每日跟著,寸步不離。未及兩個月,哲宗皇帝晏駕,無有太子,文武百官商議,冊立端王為天子,立帝號曰徽宗,便是玉清教主微妙道君皇帝。登基之后,一向無事。忽一日,與高俅道:“朕欲要抬舉你,但有邊功方可升遷。先教樞密院與你入名,只是做隨駕遷轉的人。”后來沒半年之間,直抬舉高俅做到殿帥府太尉職事。
高俅得做太尉,選揀吉日良辰去殿帥府里到任。所有一應合屬公吏、衙將、都軍、監(jiān)軍、馬步人等,盡來參拜,各呈手本,開報花名。高殿帥一一點過,于內只欠一名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半月之前,已有病狀在官,患病未痊,不曾入衙門管事。高殿帥大怒,喝道:“胡說!既有手本呈來,卻不是那廝抗拒官府,搪塞下官?此人即系推病在家!快與我拿來!”隨即差人到王進家來捉拿王進。
且說這王進卻無妻子,只有一個老母,年已六旬之上。牌頭與教頭王進說道:“如今高殿帥新來上任,點你不著,軍正司稟說染患在家,見有病患狀在官。高殿帥焦躁,那里肯信?定要拿你,只道是教頭詐病在家。教頭只得去走一遭,若還不去,定連累小人了?!蓖踹M聽罷,只得捱著病來,進得殿帥府前,參見太尉,拜了四拜,躬身唱個喏,起來立在一邊。高俅道:“你那廝便是都軍教頭王升的兒子?”王進稟道:“小人便是?!备哔春鹊溃骸斑@廝!你爺是街市上使花棒賣藥的,你省得甚么武藝?前官沒眼,參你做個教頭,如何敢小觀我,不伏俺點視!你托誰的勢要推病在家安閑快樂?”王進告道:“小人怎敢!其實患病未痊。”高太尉罵道:“賊配軍!你既害病,如何來得?”王進又告道:“太尉呼喚,安敢不來?!备叩顜洿笈?,喝令:“左右!拿下!加力與我打這廝!”眾多牙將都是和王進好的,只得與軍正司同告道:“今日是太尉上任好日頭,權免此人這一次?!备咛竞鹊溃骸澳氵@賊配軍!且看眾將之面,饒恕你今日,明日卻和你理會!”王進謝罪罷,起來抬頭看了,認得是高俅。出得衙門,嘆口氣道:“俺的性命今番難保了!俺道是甚么高殿帥,卻原來正是東京幫閑的圓社高二!比先時曾學使棒,被我父親一棒打翻,三四個月將息不起,有此之仇。他今日發(fā)跡,得做殿帥府太尉,正待要報仇。我不想正屬他管!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橙绾闻c他爭得?怎生奈何是好?”回到家中,悶悶不已。對娘說知此事。母子二人抱頭而哭。娘道:“我兒,‘三十六著,走為上著’。只恐沒處走!”王進道:“母親說得是。兒子尋思,也是這般計較。只有延安府老種經(jīng)略相公鎮(zhèn)守邊庭,他手下軍官多有曾到京師的,愛兒子使槍棒,何不逃去投奔他們?那里是用人去處,足可安身立命?!碑斚伦幽付松套h定了。其母又道:“我兒,和你要私走,只恐門前兩個牌軍,是殿帥府撥來伏侍你的,他若得知,須走不脫?!蓖踹M道:“不妨,母親放心,兒子自有道理措置他。”
當下日晚未昏,王進先叫張牌入來,分付道:“你先吃了些晚飯,我使你一處去干事。”張牌道:“教頭使小人那里去?”王進道:“我因前日病患,許下酸棗門外岳廟里香愿,明日早要去燒炷頭香。你可今晚先去分付廟祝,教他來日早些開廟門,等我來燒炷頭香,就要三牲獻劉李王。你就廟里歇了等我?!睆埮拼饝瘸粤送盹垼辛税仓?,望廟中去了。當夜子母二人收拾了行李衣服,細軟銀兩,做一擔兒打挾了,又裝兩個料袋袱駝,拴在馬上。等到五更,天色未明,王進叫起李牌,分付道:“你與我將這些銀兩去岳廟里和張牌買個三牲煮熟在那里等候;我買些紙燭,隨后便來?!崩钆茖y子望廟中去了。王進自去備了馬,牽出后槽,將料袋袱駝搭上,把索子拴縛牢了,牽在后門外,扶娘上了馬。家中粗重都棄了,鎖上前后門,挑了擔兒,跟在馬后,趁五更天色未明,乘勢出了西華門,取路望延安府來。
且說兩個牌軍買了福物煮熟,在廟等到巳牌,也不見來。李牌心焦,走回到家中尋時,見鎖了門。兩頭無路。尋了半日,并無有人??纯创?,岳廟里張牌疑忌,一直奔回家來,又和李牌尋了一黃昏??纯春诹耍瑑蓚€見他當夜不歸,又不見了他老娘。次日,兩個牌軍又去他親戚之家訪問,亦無尋處。兩個恐怕連累,只得去殿帥府首告:“王教頭棄家在逃,子母不知去向。”高太尉見告,大怒道:“賊配軍在逃,看那廝待走那里去!”隨即押下文書,行開諸州各府捉拿逃軍王進。二人首告,免其罪責,不在話下。
且說王教頭母子二人自離了東京,免不得饑餐渴飲,夜住曉行。在路一月有余。忽一日,天色將晚,王進挑著擔兒跟在娘的馬后,口里與母親說道:“天可憐見!慚愧了我子母兩個,脫了這天羅地網(wǎng)之厄!此去延安府不遠了,高太尉便要差人拿我也拿不著了!”子母二人歡喜,在路上不覺錯過了宿頭,“走了這一晚,不遇著一處村坊,那里去投宿是好?”正沒理會處,只見遠遠地林子里閃出一道燈光來。王進看了,道:“好了!遮莫去那里陪個小心,借宿一宵,明日早行。”當時轉入林子里來看時,卻是一所大莊院,一周遭都是土墻,墻外卻有二三百株大柳樹。當時王教頭來到莊前,敲門多時,只見一個莊客出來。王進放下?lián)鷥海c他施禮。莊客道:“來俺莊上有甚事?”王進答道:“實不相瞞,小人母子二人貪行了些路程,錯過了宿店,來到這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欲投貴莊借宿一宵,明日早行,依例拜納房金,萬望周全方便!”莊客道:“既是如此,且等一等,待我去問莊主太公,肯時,但歇不妨?!蓖踹M又道:“大哥方便?!鼻f客入去多時,出來說道:“莊主太公教你兩個人來。”王進請娘下了馬。王進挑著擔兒,就牽了馬,隨莊客到里面打麥場上,歇下?lián)鷥?,把馬拴在柳樹上。子母二人,直到草堂上來見太公。
那太公年近六旬之上,須發(fā)皆白,頭戴遮塵暖帽,身穿直縫寬衫,腰系皂絲絳,足穿熟皮靴。王進見了便拜。太公連忙道:“客人休拜!你們是行路的人,辛苦風霜,且坐一坐?!蓖踹M母子二人敘禮罷,都坐定。太公問道:“你們是那里來的?如何昏晚到此?”王進答道:“小人姓張,原是京師人。今來消折了本錢,無可營用,要去延安府投奔親眷,不想今日路上貪行了程途,錯過了宿店,欲投貴莊假宿一宵,來日早行。房金依例拜納?!碧溃骸安环?。如今世上人那個頂著房屋走哩?你母子二位敢未打火?”叫莊客安排飯來。
沒多時,就廳上放開條桌子。莊客托出一桶盤,四樣菜蔬,一盤牛肉,鋪放桌上,先燙酒來篩下。太公道:“村落中無甚相待,休得見怪。”王進起身謝道:“小人子母無故相擾,此恩難報。”太公道:“休這般說,且請吃酒?!币幻鎰窳宋迤弑疲岢鲲垇恚顺粤?,收拾碗碟,太公起身引王進子母到客房里安歇。王進告道:“小人母親騎的頭口,相煩寄養(yǎng),草料望乞應付,一并拜酬?!碧溃骸斑@個不妨。我家也有頭口騾馬,教莊客牽出后槽,一發(fā)喂養(yǎng)?!蓖踹M謝了,挑那擔兒到客房里來。莊客點上燈火,一面提湯來洗了腳。太公自回里面去了。王進子母二人謝了莊客,掩上房門,收拾歇息。
次日,睡到天曉,不見起來。莊主太公來到客房前過,聽得王進老母在房中聲喚。太公問道:“客官失曉,好起了?!蓖踹M聽得,慌忙出房來,見太公施禮,說道:“小人起多時了。夜來多多攪擾,甚是不當?!碧珕柕溃骸罢l人如此聲喚?”王進道:“實不相瞞太公說,老母鞍馬勞倦,昨夜心疼病發(fā)?!碧溃骸凹热蝗绱耍腿诵菀獰?,教你老母且在老夫莊上住幾日。我有個醫(yī)心疼的方,叫莊客去縣里撮藥來與你老母親吃。教他放心慢慢地將息?!蓖踹M謝了。
話休絮繁。自此,王進子母二人在太公莊上服藥,住了五七日,覺道母親病患痊了,王進收拾要行。當日因來后槽看馬,只見空地上一個后生脫膊著,刺著一身青龍,銀盤也似一個面皮,約有十八九歲,拿條棒在那里使。王進看了半晌,不覺失口道:“這棒也使得好了,只是有破綻,贏不得真好漢?!蹦呛笊牭么笈?,喝道:“你是甚么人,敢來笑話我的本事!俺經(jīng)了七八個有名的師父,我不信倒不如你!你敢和我叉一叉么?”說猶未了,太公到來,喝那后生:“不得無禮!”那后生道:“叵耐這廝笑話我的棒法!”太公道:“客人莫不會使槍棒?”王進道:“頗曉得些。敢問長上,這后生是宅上何人?”太公道:“是老漢的兒子。”王進道:“既然是宅內小官人,若愛學時,小人點撥他端正如何?”太公道:“恁地時十分好?!北憬棠呛笊骸皝戆輲煾?。”那后生那里肯拜?心中越怒道:“阿爹,休聽這廝胡說!若吃他贏得我這條棒時,我便拜他為師!”王進道:“小官人若是不當真時,較量一棒耍子。”那后生就空地當中把一條棒使得風車兒似轉,向王進道:“你來!你來!怕你不算好漢!”王進只是笑,不肯動手。太公道:“客官,既是肯教小頑時,使一棒,何妨?”王進笑道:“恐沖撞了令郎時,須不好看?!碧溃骸斑@個不妨。若是打折了手腳,也是他自作自受?!蓖踹M道:“恕無禮!”去槍架上拿了一條棒在手里,來到空地上使個旗鼓。那后生看了一看,拿條棒滾將入來,徑奔王進。王進托地拖了棒便走。那后生輪著棒又趕入來。王進回身把棒望空地里劈將下來。那后生見棒劈來,用棒來隔。王進卻不打下來,將棒一掣,卻望后生懷里直搠將來。只一繳,那后生的棒丟在一邊,撲地望后倒了。王進連忙撇了棒,向前扶住道:“休怪,休怪!”那后生爬將起來,便去旁邊掇條凳子納王進坐,便拜道:“我枉自經(jīng)了許多師家,原來不值半分!師父,沒奈何,只得請教!”王進道:“我母子二人連日在此攪擾宅上,無恩可報,當以效力?!?/p>
太公大喜,教那后生穿了衣裳,一同來后堂坐下。叫莊客殺一個羊,安排了酒食果品之類,就請王進的母親一同赴席。四個人坐定,一面把盞。太公起身勸了一杯酒,說道:“師父如此高強,必是個教頭,小兒‘有眼不識泰山’。”王進笑道:“奸不廝欺,俏不廝瞞’,小人不姓張,俺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的便是。這槍棒終日搏弄。為因新任一個高太尉,原被先父打翻,今做殿帥府太尉,懷挾舊仇,要奈何王進。小人不合屬他所管,和他爭不得,只得子母二人逃上延安府去投托老種經(jīng)略相公處勾當。不想來到這里,得遇長上父子二位如此看待,又蒙救了老母病患,連日管顧,甚是不當。既然令郎肯學時,小人一力奉教。只是令郎學的都是花棒,只好看,上陣無用。小人從新點撥他?!碧娬f了,便道:“我兒,可知輸了!快來再拜師父?!蹦呛笊职萘送踹M。太公道:“教頭在上,老漢祖居在這華陰縣界,前面便是少華山。這村便喚做史家村,村中總有三四百家,都姓史。老漢的兒子從小不務農(nóng)業(yè),只愛刺槍使棒。母親說他不得,一氣死了。老漢只得隨他性子,不知使了多少錢財投師父教他。又請高手匠人與他刺了這身花繡肩膊胸膛,總有九條龍。滿縣人口順,都叫他做‘九紋龍’史進。教頭今日既到這里,一發(fā)成全了他亦好。老漢自當重重酬謝?!蓖踹M大喜道:“太公放心!既然如此說時,小人一發(fā)教了令郎方去?!?/p>
自當日為始,吃了酒食,留住王教頭母子二人在莊上。史進每日求王教頭點撥,十八般武藝,一一從頭指教。史太公自去華陰縣中承當里正,不在話下。
不覺荏苒光陰,早過半年之上。史進十八般武藝——矛、錘、弓、弩、銃,鞭、锏、劍、鏈、撾,斧、鉞并戈、戟,牌、棒與槍、杈,一一學得精熟。多得王進盡心指教,點撥得件件都有奧妙。王進見他學得精熟了,自思在此雖好,只是不了。一日想起來,相辭要上延安府去。史進那里肯放?說道:“師父只在此間過了。小弟奉養(yǎng)你母子二人,以終天年,多少是好?!蓖踹M道:“賢弟,多蒙你好心,在此十分之好,只恐高太尉追捕到來,負累了你,不當穩(wěn)便,以此兩難。我一心要去延安府投著在老種經(jīng)略處勾當。那里是鎮(zhèn)守邊庭,用人之際,足可安身立命?!笔愤M并太公苦留不住,只得安排一個筵席送行,托出一盤——兩個段子,一百兩花銀謝師。次日,王進收拾了擔兒,備了馬,子母二人,相辭史太公、史進。請娘乘了馬,望延安府路途進發(fā)。史進叫莊客挑了擔兒,親送十里之程,心中難舍。史進當時拜別了師父,灑淚分手,和莊客自回。王教頭依舊自挑了擔兒,跟著馬,子母二人自取關西路里去了。
話中不說王進去投軍役,只說史進回到莊上,每日只是打熬氣力。亦且壯年,又沒老小,半夜三更起來演習武藝,白日里只在莊后射弓走馬。不到半載之間,史進父親太公染病患癥,數(shù)日不起。史進使人遠近請醫(yī)士看治,不能痊可。嗚呼哀哉,太公死了。史進一面?zhèn)涔讟∈殻埳拊O好事,追齋理七,薦拔太公;又請道士建立齋醮,超度生天,整做了十數(shù)壇好事功果道場,選了吉日良時,出喪安葬。滿村中三四百史家莊戶都來送喪掛孝,埋殯在村西山上祖墳內了。史進家自此無人管業(yè)。史進又不肯務農(nóng),只要尋人使家生,較量槍棒。自史太公死后,又早過了三四個月日。時當六月中旬,炎天正熱。那一日,史進無可消遣,捉個交床坐在打麥場邊柳陰樹下乘涼。對面松林透過風來,史進喝采道:“好涼風!”正乘涼哩,只見一個人探頭探腦在那里張望。史進喝道:“作怪!誰在那里張俺莊上?”史進跳起身來,轉過樹背后,打一看時,認得是獵戶兔李吉。史進喝道:“李吉,張我莊內做甚么?莫不是來相腳頭!”李吉向前聲喏道:“大郎,小人要尋莊上矮丘乙郎吃碗酒,因見大郎在此乘涼,不敢過來沖撞?!笔愤M道:“我且問你,往常時你只是擔些野味來我莊上賣,我又不曾虧了你,如何一向不將來賣與我?敢是欺負我沒錢?”李吉答道:“小人怎敢?一向沒有野味,以此不敢來?!笔愤M道:“胡說!偌大一個少華山,恁地廣闊,不信沒有個獐兒、兔兒?”李吉道:“大郎原來不知,如今山上添了一伙強人,扎下一個山寨,聚集著五七百個小嘍羅,有百十匹好馬。為頭那個大王喚做‘神機軍師’朱武,第二個喚做‘跳澗虎’陳達,第三個喚做‘白花蛇’楊春。這三個為頭打家劫舍,華陰縣里禁他不得,出三千貫賞錢,召人拿他。誰敢上去惹他?因此上,小人們不敢上山打捕野味,那討來賣!”史進道:“我也聽得說有強人。不想那廝們如此大弄,必然要惱人。李吉,你今后有野味時尋些來?!崩罴獋€喏自去了。
史進歸到廳前,尋思:“這廝們大弄,必要來薅惱村坊。既然如此……”便叫莊客揀兩頭肥水牛來殺了,莊內自有造下的好酒,先燒了一陌順溜紙,便叫莊客去請這當村里三四百史家莊戶都到家中草堂上序齒坐下,教莊客一面把盞勸酒。史進對眾人說道:“我聽得少華山上有三個強人,聚集著五七百小嘍羅打家劫舍。這廝們既然大弄,必然早晚要來俺村中羅皂。我今特請你眾人來商議。倘若那廝們來時,各家準備。我莊上打起梆子,你眾人可各執(zhí)槍棒前來救應。你各家有事,亦是如此。遞相救護,共保村坊。如若強人自來,都是我來理會?!北娙说溃骸拔业却遛r(nóng)只靠大郎做主,梆子響時,誰敢不來!”當晚眾人謝酒,各自分散回家,準備器械。自此,史進修整門戶墻垣,安排莊院,設立幾處梆子,拴束衣甲,整頓刀馬,提防賊寇,不在話下。
且說少華山寨中三個頭領坐定商議。為頭的神機軍師朱武,那人原是定遠人氏,能使兩口雙刀,雖無十分本事,卻精通陣法,廣有謀略。第二個好漢姓陳,名達,原是鄴城人氏,使一條出白點鋼槍。第三個好漢姓楊,名春,蒲州解良縣人氏,使一口大桿刀。當日朱武卻與陳達、楊春說道:“如今我聽知華陰縣里出三千貫賞錢,召人捉我們,誠恐來時要與他廝殺。只是山寨錢糧欠少,如何不去劫掠些來,以供山寨之用?聚積些糧食在寨里,防備官軍來時,好和他打熬?!碧鴿净㈥愡_道:“說得是。如今便去華陰縣里先問他借糧,看他如何?!卑谆ㄉ邨畲旱溃骸安灰A陰縣去,只去蒲城縣,萬無一失。”陳達道:“蒲城縣人戶稀少,錢糧不多。不如只打華陰縣,那里人民豐富,錢糧廣有。”楊春道:“哥哥不知,若去打華陰縣時,須從史家村過。那個九紋龍史進是個大蟲,不可去撩撥他。他如何肯放我們過去?”陳達道:“兄弟好懦弱!一個村坊,過去不得,怎地敢抵敵官軍?”楊春道:“哥哥不可小觀了他!那人端的了得!”朱武道:“我也曾聞他十分英雄,說這人真有本事。兄弟休去罷。”陳達叫將起來,說道:“你兩個閉了鳥嘴!長別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他只是一個人,須不三頭六臂?我不信!”喝叫小嘍羅:“快備我的馬來!如今便去先打史家莊,后取華陰縣!”朱武、楊春再三諫勸,陳達那里肯聽?隨即披掛上馬,點了一百四五十小嘍羅,鳴鑼擂鼓,下山望史家村去了。
且說史進正在莊內整制刀馬,只見莊客報知此事。史進聽得,就莊上敲起梆子來。那莊前、莊后、莊東、莊西,三四百史家莊戶,聽得梆子響,都拖槍拽棒,聚起三四百人,一齊都到史家莊上,看了史進:頭戴一字巾,身披朱紅甲,上穿青錦襖,下著抹綠靴,腰系皮搭膊,前后鐵掩心;一張弓,一壺箭,手里拿一把三尖兩刃四竅八環(huán)刀。莊客牽過那匹火炭赤馬。史進上了馬,綽了刀,前面擺著三四十壯健的莊客,后面列著八九十村蠢的鄉(xiāng)夫,各史家莊戶都跟在后頭,一齊吶喊,直到村北路口。那少華山陳達引了人馬飛奔到山坡下,便將小嘍羅擺開。史進看時,見陳達頭戴乾紅凹面巾,身披裹金生鐵甲,上穿一領紅衲襖,腳穿一對吊墩靴,腰系七尺攢線搭膊,坐騎一匹高頭白馬,手中橫著丈八點鋼矛。小嘍羅兩勢下吶喊。二員將就馬上相見。
陳達在馬上看著史進,欠身施禮。史進喝道:“汝等殺人放火,打家劫舍,犯著迷天大罪,都是該死的人!你也須有耳朵!好大膽,直來太歲頭上動土!”陳達在馬上答道:“俺山寨里欠少些糧食,欲往華陰縣借糧。經(jīng)由貴莊,假一條路,并不敢動一根草。可放我們過去,回來自當拜謝?!笔愤M道:“胡說!俺家見當里正,正要來拿你這伙賊。今日倒來經(jīng)由我村中過,卻不拿你,倒放你過去,本縣知道,須連累于我。”陳達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相煩借一條路。”史進道:“甚么閑話!我便肯時,有一個不肯!你問得他肯便去!”陳達道:“好漢,教我問誰?”史進道:“你問得我手里這口刀肯,便放你去!”陳達大怒道:“趕人不要趕上!休得要逞精神!”史進也怒,輪手中刀,驟坐下馬,來戰(zhàn)陳達。陳達也拍馬挺槍來迎史進。兩個交馬,斗了多時,史進賣個破綻,讓陳達把槍望心窩里搠來,史進卻把腰一閃,陳達和槍入懷里來。史進輕舒猿臂,款扭狼腰,只一挾,把陳達輕輕摘離了嵌花鞍,款款揪住了線搭膊,只一丟,丟落地,那匹戰(zhàn)馬撥風也似去了。史進叫莊客將陳達綁縛了。眾人把小嘍羅一趕都走了。史進回到莊上,將陳達綁在庭心內柱上,等待一發(fā)拿了那兩個賊首,一并解官請賞。且把酒來賞了眾人,教且權散。眾人喝采:“不枉了史大郎如此豪杰!”
休說眾人歡喜飲酒。卻說朱武、楊春兩個正在寨里猜疑,捉摸不定,且教小嘍羅再去探聽消息。只見回去的人牽著空馬,奔到山前,只叫道:“苦也!陳家哥哥不聽二位哥哥所說,送了性命!”朱武問其緣故。小嘍羅備說交鋒一節(jié),“怎當史進英雄!”朱武道:“我的言語不聽,果有此禍!”楊春道:“我們盡數(shù)都去與他死拼,如何?”朱武道:“亦是不可。他尚自輸了,你如何拼得他過?我有一條苦計,若救他不得,我和你都休。”楊春問道:“如何苦計?”朱武附耳低言說道:“只除……恁地?!睏畲旱溃骸昂糜?!我和你便去!事不宜遲!”
再說史進正在莊上忿怒未消,只見莊客飛報道:“山寨里朱武、楊春自來了!”史進道:“這廝合休!我教他兩個一發(fā)解官!快牽馬過來!”一面打起梆子,眾人早都到來。史進上了馬,正待出莊門,只見朱武、楊春步行已到莊前,兩個雙雙跪下,擎著四眼淚。史進下馬來,喝道:“你兩個跪下如何說?”朱武哭道:“小人等三個累被官司逼迫,不得已上山落草。當初發(fā)愿道:‘不求同日生,只愿同日死?!m不及關、張、劉備的義氣,其心則同。今日小弟陳達不聽好言,誤犯虎威,已被英雄擒捉在貴莊,無計懇求,今來一徑就死。望英雄將我三人一發(fā)解官請賞,誓不皺眉。我等就英雄手內請死,并無怨心!”史進聽了,尋思道:“他們直恁義氣!我若拿他去解官請賞時,反教天下好漢們恥笑我不英雄。自古道:‘大蟲不吃伏肉。'”史進便道:“你兩個且跟我進來?!敝煳洹畲翰o懼怯,隨了史進,直到后廳前跪下,又教史進綁縛。史進三回五次叫起來,他兩個那里肯起來?“惺惺惜惺惺,好漢識好漢。”史進道:“你們既然如此義氣深重,我若送了你們,不是好漢。我放陳達還你,如何?”朱武道:“休得連累了英雄,不當穩(wěn)便,寧可把我們去解官請賞?!笔愤M道:“如何使得!你肯吃我酒食么?”朱武道:“一死尚然不懼,何況酒肉乎!”當時史進大喜,解放陳達,就后廳上座置酒設席管待三人。朱武、楊春、陳達拜謝大恩。酒至數(shù)杯,少添春色。酒罷,三人謝了史進,回山去了。史進送出莊門,自回莊上。
卻說朱武等三人歸到寨中坐下,朱武道:“我們非這條苦計,怎得性命在此?雖然救了一人,卻也難得史大郎為義氣上放了我們。過幾日備些禮物送去,謝他救命之恩?!?/p>
話休絮繁。過了十數(shù)日,朱武等三人收拾得三十兩蒜條金,使兩個小嘍羅乘月黑夜送去史家莊上。當夜敲門,莊客報知。史進火急披衣,來到莊前,問小嘍羅:“有甚話說?”小嘍羅道:“三個頭領再三拜復:特使進獻些薄禮,酬謝大郎不殺之恩。不要推卻,望乞笑留?!比〕鼋鹱舆f與史進。初時推卻,次后尋思道:“既然好意送來,受之為當?!苯星f客置酒管待小校吃了半夜酒,把些零碎銀兩賞了小?;厣?。又過半月有余,朱武等三人在寨中商議,擄掠得好大珠子,又使小嘍羅連夜送來莊上。史進受了,不在話下。
又過了半月,史進尋思道:“也難得這三個敬重我,我也備些禮物回奉他?!贝稳?,叫莊客尋個裁縫,自去縣里買了三匹紅錦,裁成三領錦襖子,又揀肥羊煮了三個,將大盒子盛了,委兩個莊客去送。史進莊上有個為頭的莊客王四,此人頗能答應官府,口舌利便,滿莊人都叫他做“賽伯當”。史進教他同一個得力莊客,挑了盒擔,直送到山下。小嘍羅問了備細,引到山寨里見了朱武等。三個頭領大喜,受了錦襖子并肥羊酒禮,把十兩銀子賞了莊客。每人吃了十數(shù)碗酒,下山同歸莊內,見了史進,說道:“山上頭領多多上復。”
史進自此常常與朱武等三人往來。不時間只是王四去山寨里送物事,不止一日。寨里頭領也頻頻地使人送金銀來與史進。
荏苒光陰,時遇八月中秋到來。史進要和三人說話,約至十五夜來莊上賞月飲酒,先使莊客王四赍一封請書直去少華山上請朱武、陳達、楊春來莊上赴席。王四馳書徑到山寨里,見了三位頭領,下了來書。朱武看了大喜,三個應允,隨即寫封回書,賞了王四五兩銀子,吃了十來碗酒。王四下得山來,正撞著時常送物事來的小嘍羅,一把抱住,那里肯放?又拖去山路邊村酒店里吃了十數(shù)碗酒。王四相別了回莊,一面走著,被山風一吹,酒卻涌上來,踉踉蹌蹌,一步一。走不得十里之路,見座林子,奔到里面,望著那綠茸茸莎草地上撲地倒了。
原來兔李吉正在那山坡下張兔兒,認得是史家莊上王四,趕入林子里來扶他,那里扶得動?只見王四搭膊里突出銀子來。李吉尋思道:“這廝醉了……那里討得許多?何不拿他些?……”也是天罡星合當聚會,自是生出機會來。李吉解那搭膊,望地下只一抖,那封回書和銀子都抖出來。李吉拿起,頗識幾字,將書拆開看時,見上面寫著少華山朱武、陳達、楊春。中間多有兼文帶武的言語,卻不識得,只認得三個名字。李吉道:“我做獵戶,幾時能夠發(fā)跡?算命道我今年有大財,卻在這里!華陰縣里見出三千貫賞錢捕捉他三個賊人。叵耐史進那廝,前日我去他莊上尋矮丘乙郎,他道我來相腳頭
盤——你原來倒和賊人來往!”銀子并書都拿去了,望華陰縣里來出首。
卻說莊客王四一覺直睡到二更方醒覺來,看見月光微微照在身上,吃了一驚,跳將起來,卻見四邊都是松樹。便去腰里摸時,搭膊和書都不見了,四下里尋時,只見空搭膊在莎草地上。王四只管叫苦,尋思道:“銀子不打緊,這封回書卻怎生好?正不知被甚人拿去了?……”眉頭一縱,計上心來,自道:“若回去莊上,說脫了回書,大郎必然焦躁,定是趕我出去,不如只說不曾有回書,那里查照?”計較定了,飛也似取路歸來莊上,卻好五更天氣。
史進見王四回來,問道:“你緣何方才歸來?”王四道:“托主人福蔭,寨中三個頭領都不肯放,留住王四吃了半夜酒,因此回來遲了?!笔愤M又問:“曾有回書么?”王四道:“三個頭領要寫回書,卻是小人道:‘三位頭領既然準來赴席,何必回書?小人又有杯酒,路上恐有些失支脫節(jié),不是耍處。'……”史進聽了大喜,說道:“不枉了諸人叫做賽伯當,真?zhèn)€了得!”王四應道:“小人怎敢差遲,路上不曾住腳,一直奔回莊上?!笔愤M道:“既然如此,教人去縣里買些果品按酒伺候?!?/p>
不覺中秋節(jié)至,是日晴明得好。史進當日分付家中莊客宰了一腔大羊,殺了百十個雞鵝,準備下酒食筵宴??纯刺焐韥?,少華山上朱武、陳達、楊春三個頭領分付小嘍羅看守寨柵,只帶三五個做伴,將了樸刀,各跨口腰刀,不騎鞍馬,步行下山,徑來到史家莊上。史進接著,各敘禮罷,請入后園。莊內已安排下筵宴。史進請三位頭領上坐,史進對席相陪,便叫莊客把前后莊門拴了。一面飲酒,莊內莊客輪流把盞,一邊割羊勸酒。酒至數(shù)杯,卻早東邊推起那輪明月。
史進和三個頭領敘說舊話新言。只聽得墻外一聲喊起,火把亂明。史進大驚,跳起身來道:“三位賢友且坐,待我去看?!焙冉星f客:“不要開門!”掇條梯子上墻打一看時,只見是華陰縣縣尉在馬上,引著兩個都頭,帶著三四百土兵,圍住莊院。史進和三個頭領只管叫苦。外面火把光中照見鋼叉、樸刀、五股叉、留客住,擺得似麻林一般。兩個都頭口里叫道:“不要走了強賊!”
不是這伙人來捉史進并三個頭領,怎地教史進先殺了一兩個人,結識了十數(shù)個好漢?直教:蘆花深處屯兵士,荷葉陰中治戰(zhàn)船。畢竟史進與三個頭領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