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唐狄公案(第二輯套裝)
- (荷蘭)高羅佩
- 5750字
- 2020-07-08 10:55:37
一
男子立在自家書齋門內,只覺頭腦昏亂、視線模糊,竟不敢走到書案前去,只得背靠門柱,閉起兩眼,緩緩抬手按住左右太陽穴。頭疼欲裂終于轉為陣陣鈍痛,耳鳴也已停止,如今方可聽見從后園中傳來熟悉的聲響。午睡過后,眾家仆重又開始各執其役,過不多久,管家便會送來午后的熱茶。
他竭力自持一二,眼前漸漸明晰,不覺松了一口氣,迅速舉起兩手仔細打量,見未有一絲血跡,又抬頭望向碩大的烏木書案。只見光亮的桌面上映出翡翠花瓶的倒影,瓶中的花兒已顯枯萎,自家夫人理應將其換過,平日里她總會親自去園中挑選采摘。想到此處,他忽覺腹內涌起一種空虛之感,抬腳踉蹌走入房內,總算挪到書案前,倚靠在旁大口喘氣,又手扶光滑的桌沿緩緩繞行,終于坐倒在太師椅中。
暈眩再度襲來,他緊緊抓住扶手,全力支撐半日,過后方才睜開兩眼,正瞧見對面靠墻而立的高大漆屏,迅速顧視一旁,但那漆屏似是跟著視線移動一般。他不禁打個冷戰,高瘦的身軀一陣劇烈震顫,連忙裹緊家常衣袍。莫非真是到了窮途末路,自己果然發了瘋不成?此時額頭上冷汗直冒,想是即刻就要發病,又見案上擺著師爺送來的公文,于是極力整頓全神,埋頭研讀起來。
一時管家走入送茶,并殷勤請安問好。男子只拿眼角一瞥,想要應答幾句,奈何卻是口干舌腫。只見管家身穿一件灰長袍,頭戴一頂黑便帽,恭敬地送上茶水。他兩手顫顫急忙接過,要是多喝幾口,定會舒服一些,這老背晦為何還不退下?究竟想要做甚?想到此處,將茶杯從唇邊移開,正欲開口訓斥幾句,卻見托盤上另有一只大信封。
“啟稟老爺,剛剛有人來訪,”管家說道,“是一位姓沈的先生,并送上這封書信?!?/p>
男子盯著信封,只覺兩手兀自打顫,竟不知自己能否拿得起來。只見封皮上一筆醒目的臺閣體大字,“牟平縣令滕侃私閱”,左下角蓋有登州刺史的大紅印章。
“既然注明私信,小人心想理應親自送到老爺面前。”管家的語聲干澀而清晰。
滕侃一手拿起信封,一手徑直摸向裁紙的竹刀。在大唐王朝龐大的文官體系里,共有數百名地方縣令,自己只是其中的區區一員而已,盡管在牟平縣內是高高在上的父母官,然而刺史坐鎮州府,手下還另有十幾名縣令。管家說得有理,一位手持刺史私信的來客當然不可怠慢。謝天謝地,如今總算又能思慮如常了!
滕侃拆開封口,抽出一張公文便箋,只見上面寫有寥寥數行字跡:
茲有蓬萊縣令狄仁杰,赴州府議事過后,行將返回治所,可在牟平逗留七日,務必匿名來去。望對其人多予協助。
登州刺史
看罷之后,滕侃緩緩折起書信。這蓬萊同僚來得實在不巧。為何他要匿名來去?莫非出了什么亂子不成?刺史向來以行事出奇、不拘常規而著稱,說不定派了這位狄某人前來秘密查訪。要不要假托生病、拒絕見客?不不,那樣定會引起家中仆從的疑心,就在今日一早,自己分明還是好端端的。
滕侃一氣喝完茶水,精神大振,開口說話時,自覺音聲如常:“再倒一杯茶水,然后將我見客的衣裳拿來?!?/p>
老管家助滕侃套上一件褐色錦袍,又送上一頂黑紗方帽。滕侃將絲絳系在腰間,說道:“你去領沈先生進來,就在這書齋中會客?!?/p>
管家剛一離去,滕侃連忙走到烏檀木長榻前。這長榻擺在墻邊,專為會客之用,上方懸著一幅山水畫。他坐在左邊一角,確認從此處只能看見一半漆屏,旋即又轉回書案旁。謝天謝地,自己總算又能行走穩健,不過能否保持心智清明呢?滕侃立在地上,正神思恍惚時,只見門扇開啟,管家送來一份大紅名帖,上書“沈默”兩個大字,左下角用小字注明“商行經紀”。
來客身量頗高,雙肩寬闊,蓄著一副漆黑的美髯,身穿一件褪了色的藍袍,兩手籠在闊袖中躬身一揖,頭上戴的黑帽并未鑲有官徽。滕侃長揖還禮,客套寒暄幾句,請客人在榻上小茶幾的左邊落座,自己坐在另一側,示意站在門首的管家退下。
門扇關閉后,房內只剩下賓主二人。狄公迅速打量了滕侃一眼,欣然說道:“久聞滕縣令大名,在下早就想來拜會,當日尚在京師長安供職時,便已聞得眾人盛贊滕縣令為詩壇圣手,為官亦是素有能名?!?/p>
滕侃拱手一揖:“狄縣令謬獎了。敝人偶爾信手涂抹幾行,只為消遣片時閑暇。狄縣令既長于撰文,又善于斷案,辛苦忙碌自不待言,從不敢指望竟會屈尊翻閱拙作?!闭f罷住口不語,只覺得暈眩重又襲來,實難從容應對周旋,猶豫片刻,才又接著說道:“刺史道是狄縣令須得匿名,莫非此行與查案有關?出言唐突,還請見諒,不過……”

狄公拜會牟平縣令
“絕無此事!”狄公說著歉然一笑,“我竟不知刺史的引介信措辭如此簡略,還請滕縣令勿要過慮!說來皆因我在蓬萊一向不得空閑——此乃我首次離京外放,閱歷尚淺,難免格外費心費力,滕縣令可想而知。今番被刺史召去議論海防要務,從蓬萊渡海出去,便是高麗半島,那邊近來頗不安寧。我本想趁機輕松幾日,不料刺史派下許多公務來,從早到晚皆不得閑,又有一位京師要人也駕臨彼處,并且……滕縣令想也明白,被身居上位者召之即來呼之即去是何光景!議事共用去四天工夫,等我返回蓬萊,無疑又得補辦許多積壓的公事,心想何不順便游賞幾日。貴縣以風景幽美、古跡眾多而著稱——正如滕縣令詩中所描繪的一般,實是大好去處。我之所以想要匿名逗留,并自稱牙人沈默,原因便在于此。”
“明白了?!彪c頭說罷,心里卻很不是滋味:此人前來竟為游山玩水,簡直豈有此理!若是刺史在信中言明,定會先將他晾在一邊,過上一兩天再做計較,心中雖有此念,仍是大聲應道:“偶得閑暇離衙外出,如平常百姓一般盡意游玩幾日,實為快事一樁!不知隨行者還有幾位?”
“我只帶了一名親隨干辦,”狄公答道,“名喚喬泰?!?/p>
“如此一來,會不會……令手下熟不拘禮?”滕侃遲疑說道。
“須得說我從未有過這般念頭!”狄公說著莞爾一笑,“滕縣令可否舉薦一家客棧給我二人投宿?小倒無妨,整潔就好。不知此地最值得一游的去處都有哪些?”
滕侃呷了一口茶水,說道:“既然狄縣令想要匿名在此,我就不便請你入住敝宅,并待以上賓之禮,實在可惜煞人。不過要說投宿,狄縣令不妨就住在飛鶴客棧里。此店聲譽極佳,且又離衙院不遠。至于風景名勝,我自會介紹衙內的師爺潘有德給狄縣令認識,他在此地土生土長,對一木一石都十分熟悉,如今應在公廨后面的吏舍內,你我這便過去?!闭f罷站起身來。
狄公起身相隨,卻見滕侃突然腳底打晃,緊緊抓住長榻的扶手藉以支撐,不禁憂心問道:“滕縣令莫非不舒服?”
“沒有沒有,只是略感頭暈而已!”滕侃淺淺一笑,“今日有些疲勞。”此時又見管家走入,不由得怒目相向。
管家深深一揖,低聲說道:“前來攪擾老爺,實在抱歉,不過夫人的貼身侍女剛剛報知小人,道是午睡后一直不見夫人露面,臥房的門也上了鎖?!?/p>
“確實如此,方才我忘了對你說。夫人用過午飯后,接到一個急信,出門去田莊探望她姐姐了。你且去將此事告知家中下人?!彪┮姽芗胰杂歇q疑之色,不禁怒道,“你還等在這里做甚?沒看見我正忙著?”
“小人還需稟報一事,”老管家面色尷尬,囁嚅說道,“有人打碎了臥房門前的大花瓶。小人——”
“過后再說!”滕侃斷喝一聲,引著狄公出門而去。
二人穿過衙院與內宅之間的花園時,滕侃忽然開口說道:“狄縣令在此駐留時,還望有幸能與你晤談一二。若有空閑,請隨時前來敝宅,我這里有一樁棘手的難題,想與狄縣令商議商議。還請朝左邊走!”
闊大的中庭對面有一座房舍,滕侃引路走入一間吏舍,地方雖不甚大,卻十分整潔。書案上堆滿了公文卷冊,一個清瘦男子坐在案后,看見滕侃進門,立時站起身來,并示意一個正想躲入墻角的侍女退下,隨即跛行上前,躬身施禮。
滕侃字斟句酌地說道:“這位是沈先生……哦,一位商行經紀,由刺史寫信介紹而來,想在此處小住幾日,并四處游賞一番。沈先生如有疑問,你務必一一詳加解說?!鞭D頭對狄公又道:“請恕在下失陪。午衙開堂在即,非得去預備一下不可?!闭f罷拱手一揖,轉身離去。
潘有德請狄公在書案對面的一張椅子上落座,開口寒暄幾句,不過看去心不在焉、面帶憂色。狄公見那滕縣令也是說了幾句便匆匆告辭,心想或許有一樁棘手的疑案尚未了結,便出言詢問。不料潘有德立即答道:“非也非也,衙內只須處置些例行公務。此地一向平安無事,謝天謝地!”
“方才與滕縣令會面時,”狄公說道,“聽他提到正有一樁棘手事務,是故有此一問?!?/p>
潘有德揚起雙眉:“卻是從未聽說過?!痹捯魟偮?,見方才那名侍女重又轉回,立時斷喝一聲:“過后再來!”待她快步離去后,對狄公痛心說道:“這些蠢笨的丫鬟!似是有人打碎了滕夫人內宅門口的大花瓶。此物本是一件傳家之寶,老爺向來十分看重,如今卻沒一人肯承認。管家叫我挨個兒盤問她們,好查個水落石出。”
“除了潘先生之外,滕縣令可還有其他幫手?”狄公問道,“通常說來,縣令總有三四名親信隨從吧?每到一處就任,這幾人也總是一路跟隨?!?/p>
“說來應是如此,不過滕老爺并未遵循此例。他生性恬淡,甚至有些孤僻。敝人也只是這縣衙里的常駐吏員。”潘有德皺一皺眉頭,接著又道,“老爺定是為了花瓶而煩心不已!方才他進門時,面色看去頗為不佳?!?/p>
“莫非滕縣令患有什么痼疾?”狄公問道,“我也留意到他面色蒼白?!?/p>
“不不,”潘有德答道,“從未聽他抱怨過身體不適,近來更是興致格外好哩。大約一個月前,他在庭院中不慎跌倒,扭傷了腳踝,后來也已痊愈。想來是炎夏溽熱令他心情不快。我且來替沈先生看看哪些地方值得一游,比如……”
潘有德開始講述牟平的風景名勝,竟至滔滔不絕。狄公發覺此人飽讀詩書,頗富學識,對當地歷史深有興趣,然而終于不得不抱憾辭去,道是同行的隨從正在衙院后街的一家茶坊內等候。
“既然如此,”潘有德說道,“我就帶先生走后院的角門,省得從正門出去繞路了?!?/p>
潘有德引著狄公走回內宅,雖然天生畸足,走起路來卻十分利落。二人穿過一條幽暗的長廊,這廊道似是橫貫整個宅院,兩旁未開門窗,只在盡頭處有一扇小鐵門。潘有德上前開鎖,微微笑道:“就連這扇門也是本地一景哩!七十多年前,牟平發生了一場暴亂,于是修造了此門,作為一個秘密出口。先生想必聽說過,當時的節度史赫赫有名——”
狄公連忙滿口稱謝,總算截住了潘有德的話頭,出門走入一條僻靜的后街,朝著潘有德所指的方向而去。
在第二個街角處,狄公果然找到了那家茶坊。雖說午睡時間剛過,露天平臺上卻已是人滿為患,連一張空桌也看不見,客人們穿戴齊整,正在悠閑地喝茶水嗑瓜子。一個彪形大漢獨坐一旁,身著簡素的褐袍,頭戴一頂圓形黑帽,正在專心看書。狄公走到近前,拉開對面的座椅,喬泰連忙立起。狄公已是身量頗高,喬泰卻更要高出一寸,寬肩粗頸,腰身窄細,一看便是武藝高強之人,頰上無須,相貌英俊,咧嘴笑道:“縣令老爺這么快就回來了!”
“不可再叫‘縣令’!”狄公警告道,“切記你我在此地皆是匿名!”說著先將椅中的包裹挪至地上,然后坐下,又拍手召喚伙計,命他再送一杯茶來。
不遠處的一張角桌旁,一個骨瘦如柴的男子獨自蜷坐,此時忽然抬頭張望,面目甚為丑陋,一道細長的疤痕橫貫右頰,右眼中已不見烏珠,傷疤損毀了口唇,看去似是總掛著冷笑,一只蜘蛛般的手爪托在腮上,極力止住痙攣抽動,隨后又兩肘據案,傾身朝前,想要聽清狄公這邊的談話,奈何四周人聲嘈雜,未能遂愿,失望之余,拿一只獨眼惡狠狠地盯住二人。
喬泰環顧四周,看見那丑漢子,立時轉過臉去,對狄公低聲說道:“我身后有一人獨坐,老爺看見了沒?活像是剛從殼里鉆出來的一條毛蟲,叫人好不惡心!”
狄公瞥了一眼,說道:“不錯,看去著實不似善類。你看的是什么書?”
“問伙計借來的牟平簡介,中途來此地一游,真是妙極了!”喬泰說著,將攤開的書冊推到狄公面前,“據說關帝廟里有十二座古代名將塑像,全是真人一般大小,由前朝的一位著名工匠雕成。還有一處上好的溫泉——”
“縣衙師爺方才也對我說過!”狄公微微一笑,“要看遍所有地方,我們怕是會十分忙碌哩?!闭f罷呷了幾口茶水,又道:“滕縣令讓我略感失望。他既是個出名的詩人,我本以為會活躍健談,誰知竟是老夫子一般,甚至頗為嚴厲刻板,且又看去一臉病容、憂心忡忡?!?/p>
“老爺還指望如何?”喬泰反問道,“老爺不是說過他只有一位夫人么?以他那般的身份地位,此事好生古怪!”
“你不當稱之為古怪?!钡夜焸涞溃半h令與滕夫人是一對出了名的恩愛夫妻,雖然婚后八年仍無子女,滕縣令卻從未納妾。京城的文人墨客戲稱他們是終身愛侶——依我看來,也不是全無一點妒意。滕夫人閨名銀蓮,亦是頗富詩才,正是共同的興趣將他們緊緊聯系在一起。”
“滕夫人也許很會作詩,”喬泰說道,“不過我仍是覺得,滕縣令最好再娶上兩三個年輕美貌的小妾收在房中,據說可以從中得到靈感?!?/p>
狄公并未聽見此語,注意力已被旁邊桌上的談話吸引了去。一個下頦肥厚的胖子說道:“我還是得說縣令老爺早衙時處置不當。為何他不肯對老柯自殺一事備案呢?”
“你也知道尚未找到尸首!”對面一個眉目狡黠的瘦子說道,“找不到尸首,就不能備案!官府早已說過了!”
“找不到尸首也在情理之中!”胖子怒道,“他一頭跳進河里,水流又很是湍急,別忘了那里地勢頗高,正在城中的山坡上。我倒不是非要編派縣令老爺的不是,要說這些年里,他老當真是最為清正廉明的父母官了。我只是說身為每月按時領取俸祿的官老爺,他并不曉得我們這些生意人操心的事。自殺一日不能備案,老柯的錢莊掌柜就不能終止這頭的生意。既然老柯還有不少尚未支付的買賣,再拖延下去,家中定會損失許多銀錢?!?/p>
瘦子頻頻點頭,又問道:“你可知道老柯為何要自尋短見?會不會是生意上有了麻煩?”
“當然不是!”胖子立即答道,“他的綢緞莊生意興隆,是全州最大的一家哩。只是老柯近來身體有些不適,許是因為此事。你可記得去年自尋短見的茶商老王,就是總抱怨頭疼的那個?”
狄公聽得沒了興致,為自己重又斟滿一杯茶水。喬泰方才也從旁傾聽半日,此時低聲說道:“老爺可別忘了,來這里只為消閑游賞!就算河里有什么尸首,也全歸那滕縣令一人料理!”
“你說得很對,喬泰!此書中可有本地珠寶商的名錄?我得買上幾樣首飾,回蓬萊時好送給幾位夫人。”
“這里有一長串哩!”喬泰口中說著,迅速翻到那一頁給狄公過目。
狄公點頭說道:“不錯,有的是地方可以挑選?!彪S后起身招呼伙計,對喬泰又道:“我們走吧。我已聽說有一家上好的客棧,就離此處不遠?!?/p>
二人付賬出門后,坐在一旁的丑陋男子立時走到桌旁,順手拿起書冊,看見翻開的那一頁,獨眼中射出邪惡的光亮,旋即將書拋回桌上,疾步走出平臺。只見狄公與喬泰站在前方,正與一個街頭小販說話,顯然是在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