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勘破色欲和情欲

原來賈瑞父母早亡,只有他祖父代儒教養(yǎng)。那代儒素日教訓(xùn)最嚴(yán),不許賈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賭錢,有誤學(xué)業(yè)。今忽見他一夜不歸,只料定他在外非飲即賭,嫖娼宿妓,那里想到這段公案? ……因此,發(fā)狠按倒打了三四十板,還不許他吃飯,叫他跪在院內(nèi)讀文章,定要補(bǔ)出十天功課來方罷。賈瑞先凍了一夜,又挨了打,又餓著肚子跪在風(fēng)地里念文章,其苦萬狀。此時賈瑞邪心未改,再不想到鳳姐捉弄他。過了兩日,得了空兒,仍來找尋鳳姐。

這是試圖用苦行折磨自己,來斷掉淫心。以前有的修行人就是這么干的,淫心一起,馬上跳到水缸里,冷水一泡,火氣全消。不過,對一般人來說,這個辦法治標(biāo)不治本,所以淫心“得了空”還會找上門來。

這里由“假代儒”來執(zhí)行苦行,暗示了后世的主流思想對“性”的某些對待方式。

孟子稱贊古公亶甫(周朝祖先)的時代,說他治理的好,“內(nèi)無怨女,外無曠夫”,沒有剩男剩女,男大能婚女大能嫁。

孔子編《詩經(jīng)》,第一篇就是《關(guān)雎》,描述了一位相思男的相思之苦,這是告訴我們,男女之情,是人類最原始的情感,你繞不過去,這塊處理不好,后面各種情感都容易扭曲。

那怎么處理呢? 孔子通過《關(guān)雎》告訴咱們,首先,這東西并不是見不得人的,不要老是給它貼個“下流”的標(biāo)簽擺清高,你看我孔丘不也把它編在第一篇了嗎? 其次,表達(dá)這種情感,要有節(jié)制,你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窈窕淑女,琴瑟友之”,表達(dá)了相思,又不流于淫蕩,這個“度”把握得多好呀!

《詩經(jīng)》后面的各種詩篇,也無非都是給讀者示范,怎么表達(dá)各種各樣的情感,父子之情,兄弟之情,夫妻之情,君臣之情,使之合乎“度”,而不至于泛濫。像《小弁》,表達(dá)的是對親人的抱怨,他沒有說要回家跟哥哥打架,而是很合理地宣泄了一下不滿。有人說這首詩是“小人之詩”,因?yàn)榫尤槐г褂H人,孟子說,他親人有大錯,抱怨一下還不行嗎,不抱怨說明他心里跟親人疏遠(yuǎn),那才不是人之常情呢。

所以孔子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爺”,所情所思,都在“度”的范圍之內(nèi),當(dāng)然是“無邪”了。

后來,毛序開始流行,流行了兩千年,大家對《詩經(jīng)》的理解,就往政治的方面附會,一多半的詩,都成了諷刺時政的了,《詩經(jīng)》干脆成了政治教材,這對整個社會的思想影響,是非常大的。

《紅樓夢》這里,賈瑞二十多歲了,還沒有娶親,在那個時代,是很不人道的,在這種情況下,家長還要催著功課,反映了一種功利傾向。

上面說的這些,基本上都是“假代儒”引出的儒學(xué)領(lǐng)域的觀念,再來看看佛教領(lǐng)域的觀念:

忽然燈光一閃,只見賈薔舉著個蠟臺照道:“誰在這屋里呢?”只見炕上那人笑道:“瑞大叔要肏我呢!”賈瑞不看則已,看了時真臊的無地可入。你道是誰? 卻是賈蓉。賈瑞回身要跑,被賈薔一把揪住,道:“別走! 如今璉二嬸子已經(jīng)告到太太跟前,說你調(diào)戲他,他暫時穩(wěn)住你在這里。太太聽見,氣死過去了,這會子叫我來拿你。快跟我走罷!”賈瑞聽了,魂不附體,……他兩個做好做歹,只寫了五十兩銀子,畫了押。賈薔收起來,然后撕擄賈蓉。賈蓉先咬定牙不依,只說:“明日告訴族中的人評評理!”賈瑞急的至于磕頭。賈薔做好做歹的,也寫了一張五十兩欠契才罷。

正打算行淫,發(fā)現(xiàn)躺著的美人原來是“假容”;不僅狼狽,而且虧了大本。

這個時候,生起了真正的慚愧心。

“燈光一閃”,比喻剎那間的靈光一現(xiàn),明白了。

各種不良習(xí)氣都是這樣,關(guān)鍵是有沒有慚愧心,有慚愧心了,就能“燈光一閃”,意識到,我怎么能這樣呢?

賈瑞此時身不由己,只得蹲在那臺階下。正要盤算,只聽頭頂上一聲響,嘩喇喇,一凈桶尿糞從上面直潑下來,可巧澆了他一身一頭。……自此雖想鳳姐,只不敢往榮府去了。

賈蓉等兩個常常來要銀子,他又怕祖父知道,正是相思尚且難禁,況又添了債務(wù);日間工課又緊;他二十來歲的人,尚未娶親,想著鳳姐,不得到手,自不免有些“指頭兒告了消乏”;更兼兩回凍惱奔波:……諸如此癥,不上一年,都添全了。……各處請醫(yī)療治,皆不見效。因后來吃獨(dú)參湯,代儒如何有這力量,只得往榮府里來尋。王夫人命鳳姐秤二兩給他。……鳳姐應(yīng)了,也不遣人去尋,只將些渣末湊了幾錢,命人送去,只說“太太叫送來的,再也沒了”,然后向王夫人說:“都尋了來了,共湊了二兩多送去了?！?/p>

這是比喻不凈觀,才對于淫心有了強(qiáng)大的對治作用,賈瑞已經(jīng)徘徊在生死的邊緣了。關(guān)于不凈觀,以及接下來要聊到的白骨觀,可以參考《禪秘要法》,具體操作方法都在那里了。

這里只是用尿糞澆頭比喻一下,咱們不要光看字面。實(shí)際上,不凈觀基本上不涉及尿糞,主要是膿血腐爛那些,還是有一些注意事項(xiàng)的。佛經(jīng)教導(dǎo)人,不會有后遺癥,他會照顧到方方面面。有人曾經(jīng)在佛教刊物上發(fā)文,介紹用尿糞來觀不凈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誤導(dǎo),佛經(jīng)好像是沒有這么教的。

按小說的意思,這時候不能歇功,必須要把賈瑞徹底治死,所以鳳姐故意不給人參,比喻修行人的意志堅(jiān)定。假如歇一歇,賈瑞又活了,淫欲會來的更猛,放縱的更厲害,就前功盡棄了。

忽然這日有個跛足道人來化齋,口稱專治冤孽之癥。……那道士嘆道:“你這病非藥可醫(yī)! 我有個寶貝與你,你天天看時,此命可保矣?！闭f畢,從搭褳中取出個正面反面皆可照人的鏡子來,背上鏨著“風(fēng)月寶鑒”四字,遞與賈瑞,道:“這物出自太虛幻境空靈殿上,警幻仙子所制,專治邪思妄動之癥,有濟(jì)世保生之功。所以帶他到世上來,單與那些聰明俊秀、風(fēng)雅王孫等照看。千萬不可照正面,只照背面。要緊,要緊! 三日后,我來收取,管叫你病好?！闭f畢,徉長而去,眾人苦留不住。

賈瑞接了鏡子,想道:“這道士倒有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試試?”想畢,拿起那寶鑒來向反面一照,只見一個骷髏兒立在里面。賈瑞忙掩了,罵那道士:“混賬! 如何嚇我! 我倒再照照正面是什么?！毕胫?便將正面一照,只見鳳姐站在里面,點(diǎn)手兒叫他。賈瑞心中一喜,蕩悠悠覺得進(jìn)了鏡子,與鳳姐云雨一番,鳳姐仍送他出來?！绱巳拇?。到了這次,剛要出鏡子來,只見兩個人走來,拿鐵鎖把他套住,拉了就走。賈瑞叫道:“讓我拿了鏡子再走!”只說這句,就再不能說話了。

這是白骨觀,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反復(fù)提醒鏡子的正反兩面,是對讀者的提醒。

面對美色的時候,究竟是看正面,還是看反面,這一念之間的抉擇,也是需要力量的。好事沒做到一定的份上,沒有福報(bào)做基礎(chǔ),力量就上不去,所以《悟真篇》說:

大藥修之有易難,也知由我亦由天。

若非積行修陰德,動有群魔作障緣。

《中庸》也說,“茍不至德,至道不凝焉”,德不夠,想得道,不可能的事。

遂命人架起火來燒那鏡子。只聽空中叫道:“誰叫他自己照了正面呢! 你們自己以假為真,為何燒我此鏡?”忽見那鏡從房中飛出。代儒出門看時,卻還是那個跛足道人,喊道:“還我的風(fēng)月寶鑒來!”說著,搶了鏡子,眼看著他飄然去了。

這是個道士,而且是跛足道士,意思是說,白骨觀、不凈觀畢竟帶有很強(qiáng)的有為色彩,拿來治病,治好了就收起來,這用佛教術(shù)語講,就是“知時知量”。佛教史早期,有人修白骨觀,一味地修下去,最后悲觀厭世,甚至自殺,就是不懂得知時知量。

誰知這年冬底,林如海因?yàn)樯砣局丶?寫書來特接黛玉回去。……作速擇了日期,賈璉同著黛玉辭別了眾人,帶領(lǐng)仆從,登舟往揚(yáng)州去了。

從這里一路下去,直到第16回為止,都是在描述解脫情識的。假如就這么用功下去,不管文字,不問結(jié)果,那么自然就在道上,名相上的“佛法”就無所謂了,所以黛玉回了老家。

第16回,黛玉又回來了,帶來了許多的書籍紙筆,開啟了以后各種漸修的序幕。

鳳姐方覺睡眼微蒙,恍惚只見秦氏從外走進(jìn)來,……秦氏冷笑道:“嬸娘好癡也! ‘否極泰來爺,榮辱自古周而復(fù)始,豈人力所能常保的? 但如今能于榮時籌畫下將來衰時的世業(yè),亦可以常遠(yuǎn)保全了。即如今日,諸事俱妥,只有兩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則后日可保無患了?！?/p>

這還是“癡”。男女情癡剛要解決,利上的癡又出來了,說明求利的習(xí)氣根深蒂固,這也為以后的漸修埋下了伏筆。

有道是,“當(dāng)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咱們通常拿它來貶人,其實(shí)它并沒有違背佛法。用《金剛經(jīng)》的話說,時間是假的,“過去心不可得,現(xiàn)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秦可卿死了還要為將來謀劃,這就是執(zhí)著在“未來心”上了。

那賈敬聞得長孫媳死了,因自為早晚就要飛升,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紅塵,將前功盡棄呢? 故此,并不在意,只憑賈珍料理。

這還是自利的邏輯。

如此親朋你來我去,也不能計(jì)數(shù)。只這四十九日,一條寧國府街上,白漫漫,人來人往;花簇簇,官去官來。

秦可卿死的風(fēng)光,好多人推測說,這是賈珍和她有奸情,所以搞得這么隆重。從修行喻意的角度看,“情可親”死了,有了巨大的進(jìn)步,值得好好贊嘆一下。

這里鳳姐來至三間一所抱廈中坐了,因想:頭一件是人口混雜,遺失東西;二件,事無專管,臨期推委;三件,需用過費(fèi),濫支冒領(lǐng);四件,任無大小,苦樂不均;五件,家人豪縱,有臉者不能服鈐束,無臉者不能上進(jìn)?！宋寮?實(shí)是寧府中風(fēng)俗。秦可卿和賈瑞一死,原先被色欲、情欲遮蔽的,那些放逸、偷懶、文過飾非等等惡劣習(xí)氣,都浮出水面了,得整一整了。

話說寧國府中都總管賴升聞知里面委請了鳳姐,因傳齊同事人等,……又有一個笑道:“論理我們里頭也得他來整治整治,都忒不像了?！闭f著,只見來旺媳婦拿了對牌來領(lǐng)呈文經(jīng)文榜紙,票上開著數(shù)目。

下定決心。只有鳳姐來整,該要強(qiáng)的時候不能軟弱。

“賴升”,依靠上面的提攜、福蔭,才往上升?？可霞?、老師提攜的,很好理解?？孔嫔细Ｊa的,可以看看儒家的說法,“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百嚿边@個名字,還有“賴上榮”,是提醒修行人,不居功自傲,懂得感恩。

“來旺”“來喜”“來升”,比喻對未來的樂觀,眼前再苦,總覺得將來會好的?！皝硗?是“勢”上的樂觀,我將來會很發(fā)達(dá)的,比你們強(qiáng),所以來旺一般都是幫助鳳姐干壞事,狗腿子一枚。

眾人領(lǐng)了去,也都有了投奔,不似先時只揀便宜的做,剩下苦差,沒個招攬。各房中也不能趁亂迷失東西。便是人來客去,也都安靜了,不比先前紊亂無頭緒。一切偷安竊取等弊,一概都蠲了。

心理上的檢點(diǎn)。

鳳姐便說道:“明兒他也來遲了,后兒我也來遲了,將來都沒有人了! 本來要饒你,只是我頭一次寬了,下次就難管別人了,不如開發(fā)了好。”登時放下臉來,叫:“帶出去打他二十板子!”……于是寧府中人才知鳳姐利害。自此,俱各兢兢業(yè)業(yè),不敢偷安。

對于懈怠習(xí)氣的糾正。

鳳姐道:“他們來領(lǐng)的時候,你還做夢呢。我且問你,你們多早晚才念夜書呢?”寶玉道:“巴不得今日就念才好。只是他們不快給收拾書房,也是沒法兒?！兵P姐笑道:“你請我請兒,包管就快了?！薄?/p>

正鬧著,人來回:“蘇州去的昭兒來了?！薄P姐向?qū)氂裥Φ?“你林妹妹可在咱們家住長了。”

到了這個時候,才要真正地開始向?qū)W了,本性明德的昭彰有音信了,所以“昭兒來了”。

林黛玉“可在咱們家住長了”,以后漫長的虔修佛法之路,在等著你呢。

第一棚是東平郡王府的祭,第二棚是南安郡王的祭,第三棚是西寧郡王的祭,第四棚便是北靜郡王的祭。原來這四王,當(dāng)日惟北靜王功最高,及今子孫猶襲王爵。現(xiàn)今北靜王世榮年未弱冠,生得美秀異常,性情謙和?！都t樓夢》很少涉及丹道理論,這里倒是一處。

平、安、寧、靜這東南西北四個王,分別對應(yīng)的是木、火、金、水四種五行;賈寶玉比喻的“意”,五行是土。大家聚到一起了,比喻這個修行階段的成就,在“攢簇五行”方面大有希望了。什么是“攢簇五行”呢? 讓咱們看看《金丹四百字·序》的解釋:

以東魂之木,西魄之金,南神之火,北精之水,中意之土,是為攢簇五行。以含眼光,凝耳韻,調(diào)鼻息,緘舌氣,是為合和四象。以眼不視而魂在肝,耳不聽而精在腎,舌不聲而神在心,鼻不香而魄在肺,四肢不動而意在脾,故名曰五氣朝元。

簡單地說,“攢簇五行”,就是情思不往外亂跑了,不被外境牽著亂走了。吃一頓大餐,別人吃得津津有味,享受得很,他跟吃咸菜一樣,就是填個肚子,沒有起貪心。就像古人說的,“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東風(fēng)上下狂”。跟凡夫相比,這已經(jīng)相當(dāng)了得了,可是對修道來說,并不是究竟。

又,根據(jù)另一部丹道經(jīng)典《象言破疑》的說法,凡夫從小孩懂事開始,因?yàn)橛辛烁鞣N好惡情感,他身上的五行就開始相克,開始亂了,如果他修道,五行就會開始相生,開始理順了。

這些丹道理論,還可以參照《楞嚴(yán)經(jīng)》卷四,我們身心的五重渾濁、六種賊媒,是怎么把身心搞亂的,然后我們又怎么從各種顛倒中解脫出來,其中的原理,經(jīng)上都說了。

小說這里,專門稱贊了北靜王,不光帥,而且善良,而且功勞最大,是因?yàn)槟I精就是“命寶”,腎水足了,什么都好說。丹家特別重視這個,中醫(yī)也特別重視這個。佛教沒有明說,但是各種戒律,尤其是淫戒,已經(jīng)把這個包含了。

北靜王又道:“只是一件:令郎如此資質(zhì),想老太夫人自然鐘愛;但吾輩后生甚不宜溺愛,溺愛則未免荒失了學(xué)業(yè)。昔小王曾蹈此轍,想令郎亦未必不如是也。若令郎在家難以用功,不妨常到寒邸。小王雖不才,卻多蒙海內(nèi)眾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垂青目的,是以寒邸高人頗聚。令郎常去談?wù)剷?則學(xué)問可以日進(jìn)矣。”賈政忙躬身答道:“是?！?/p>

北靜王又將腕上一串念珠卸下來,遞與寶玉,道:“今日初會,倉卒無敬賀之物,此系圣上所賜蕶苓香念珠一串,權(quán)為賀敬之禮。”寶玉連忙接了,回身奉與賈政。

北靜王代表北方腎水,就是咱們的后腰那塊?！办o”,是不躁動了。有些練太極的人,尤其講究這個,腰部力量上不去,發(fā)起力來很成問題。既然腎是命寶,那在有些場合,也可以拿它來代指整個身心健康了。不是身體上的概念嗎,怎么還能身心一塊代指呢? 因?yàn)樯硇氖且惑w的,要想腎精充足,非得無憂無慮不可,這都是中醫(yī)上的原理。腎虛的人,不一定是因?yàn)橐矫嬗惺裁捶趴v,比如好多知識分子中年就白發(fā)了,可能是他思慮過多了,玩手機(jī)太多的人,中醫(yī)上講“久視傷血”,都要耗腎精。要補(bǔ)腎,可不是吃冬蟲夏草、牛鞭湯那么簡單,關(guān)鍵是心里的漏洞堵上沒有,這可以參見《黃帝內(nèi)經(jīng)》第一篇。按照佛教原理,人的眼、耳、鼻、舌、身、意六根,時刻都在走失精氣,所以說它們“六為賊媒,自劫家寶”,要解脫,就得清凈持戒,六根不往外亂攀緣。

《紅樓夢》是禪書,不在身體上做文章,不像通常丹道家那樣,關(guān)心什么“打通任督二脈大小周天”“氣脈全通”這些身體因素,雖然借用了一點(diǎn)“攢簇五行”,還是著眼在心理上。

上面北靜王說的這些話,都是比喻自我提醒。

“溺愛則未免荒失了學(xué)業(yè)”,“若令郎在家難以用功,不妨常到寒邸”,“海內(nèi)眾名士”,“寒邸高人頗聚”,“令郎常去談?wù)剷?則學(xué)問可以日進(jìn)矣”,是說以后不要放逸,對自己盯緊一點(diǎn),經(jīng)常向自家身心性命上體會學(xué)問,這樣會逐漸進(jìn)步的。

他把“蕶苓香念珠”賜給寶玉,這是提醒修行人,自家身心會逐漸散發(fā)香味的,這個香是自性之香,跟什么“老山純檀”“星洲沉”不一樣。到底香不香呢? 無香之香。

秦鐘暗拉寶玉道:“此卿大有意趣。”寶玉推他道:“再胡說,我就打了!”說著,只見那丫頭紡起線來,果然好看。忽聽那邊老婆子叫道:“二丫頭,快過來!”那丫頭丟了紡車,一徑去了。寶玉悵然無趣。

……外面旺兒預(yù)備賞封,賞了那莊戶人家。那婦人等忙來謝賞。寶玉留心看時,并不見紡線之女;走不多遠(yuǎn),卻見這二丫頭懷里抱著個小孩子,同著兩個小女孩子在村頭站著瞅他。寶玉情不自禁,然身在車上,只得眼角留情而已。一時電卷風(fēng)馳,回頭已無蹤跡了。

寶玉的這點(diǎn)猥瑣心思,又上鏡頭了。

這是修行人自己的細(xì)微體察。對于異性,內(nèi)心深處的“鐘情”,又一次浮出水面。

即今秦氏之喪,族中諸人,也有在鐵檻寺的,也有別尋下處的。鳳姐也嫌不方便,因遣人來和饅頭庵的姑子靜虛說了,騰出幾間房來預(yù)備。原來這饅頭庵和水月庵一勢,因他廟里做的饅頭好,就起了這個渾號,離鐵檻寺不遠(yuǎn)。

“鐵檻寺”“饅頭庵”是怎么說呢?

王梵志有首詩,提到了鐵門檻:

世無百年人,強(qiáng)作千年調(diào)。

打鐵作門限,鬼見拍手笑。

范成大也有首詩,《重九日行營壽藏之地》,不僅提到了鐵門檻,還提到了土饅頭:

家山隨處可松楸,荷鍤攜壺似醉劉。

縱有千年鐵門限,終須一個土饅頭。

三輪世界猶灰劫,四大形骸強(qiáng)首丘。

螻蟻烏鳶何厚薄,臨風(fēng)拊掌菊花秋。

“縱有千年鐵門限,終須一個土饅頭”,再怎么養(yǎng)生,還是會死的,哪怕活了一千年,那第一千零一年呢? 墳頭里見。就像美國總統(tǒng)富蘭克林說的,有兩樣?xùn)|西,是躲不過去的,一個是稅收,還有一個,是死亡。

“鐵檻寺”“饅頭庵”,在這里出現(xiàn),比喻生死問題上的警醒。

別人住在鐵檻寺,還想養(yǎng)生,繼續(xù)在輪回的游戲里攪和,那是別人的事。我現(xiàn)在要解決這個問題了,正視死亡問題了,所以鳳姐領(lǐng)著寶玉和秦鐘住到了饅頭庵。置之死地而后生嘛。

“原來這饅頭庵和水月庵一勢”,“死”本來也是個幻象,像“水月”一樣。

只因秦邦業(yè)年邁多病,不能在此,只命秦鐘等待安靈罷,所以秦鐘只跟著鳳姐、寶玉。

“情幫業(yè)”“年邁多病”,無量劫來的情業(yè),情債,是時候了斷了。

且說那秦鐘寶玉二人正在殿上玩耍,因見智能兒過來,寶玉笑道:“能兒來了!”秦鐘說:“理他作什么?”寶玉笑道:“你別弄鬼兒!那一日在老太太屋里,一個人沒有,你摟著他作什么呢? 這會子還哄我!”秦鐘笑道:“這可是沒有的話!”寶玉道:“有沒有也不管你,你只叫他倒碗茶來我喝,就撂過手。”秦鐘笑道:“這又奇了! 你叫他倒去,還怕他不倒? 何用我說呢?”寶玉道:“我叫他倒的是無情意的,不及你叫他倒的是有情意的?！鼻冂姏]法,只得說道:“能兒,倒碗茶來。”

那能兒自幼在榮府走動,無人不識,常和寶玉秦鐘玩笑。如今長大了,漸知風(fēng)月,便看上了秦鐘人物風(fēng)流。那秦鐘也愛他妍媚,二人雖未上手,卻已情投意合了。智能走去倒了茶來。

秦鐘是“情”,智能兒是“識”,合起來是“情識”,所以他兩個“情投意合”。

看見一樣?xùn)|西,動了喜歡或者討厭的情緒,心里就有計(jì)較了,這是由情生起了識,再進(jìn)一步有了判斷,好惡情感進(jìn)一步復(fù)雜化,這是由識助長了情,兩個糾纏起來,眾生就這樣輪回。

上帝跟亞當(dāng)和夏娃說,吃了“分別善惡樹”的果子,伊甸園是沒法呆了,你們走吧,從此到苦海里輪回糾纏去吧。說的也是秦鐘和智能兒這個事。不是上帝有多壞,多自私,身心規(guī)律就是這樣,怪不得他。亞當(dāng)和夏娃出去了以后,馬上干那事,生的兩個兒子,又發(fā)生手足相殘的事件,哥哥殺了弟弟,上帝又進(jìn)一步詛咒哥哥。這是由最初的一念分別心,引發(fā)的后續(xù)的無窮無盡的殺盜淫妄、虛生浪死、顛沛流離。

智能兒從小就在榮府走動,“常和寶玉秦鐘玩笑”,喻指眾生染習(xí)深重,情、識、意的錯綜盤結(jié),由來已久。

和智能兒的那點(diǎn)事,秦鐘先是不認(rèn)賬,寶玉揭了他的老底:“那一日在老太太屋里,一個人沒有,你摟著他作什么呢?”這是比喻修行人對于自己情識勾結(jié)的發(fā)覺,平常名義上也是在學(xué)佛,看我多修行,其實(shí)呢? 借著佛的名義,心里還是情識作主,所以說“在老太太屋里”。

照佛經(jīng)上說,很多修行人,可以修得各種神通,又是天眼又是天耳的,坐在終南山里,可以看見奧巴馬打臺球,儼然大修行轉(zhuǎn)世,頂禮膜拜的粉絲一大群,但是,他們的煩惱還是解決不了,成不了阿羅漢,為什么呢?“皆由執(zhí)此生死妄想,誤為真實(shí)”,還是在情識里轉(zhuǎn)。

古人說,“荊棘叢中下足易,月明簾下轉(zhuǎn)身難”,從凡夫七顛八倒開始修,往前進(jìn),得點(diǎn)清凈、境界,還容易些;已經(jīng)有了高大上的境界了,這時候要他承認(rèn)其實(shí)一無所有,很難啊!

“情識”多難了斷,可想而知。

老尼道:“阿彌陀佛! 只因當(dāng)日我先在長安縣善才庵里出家的時候兒,有個施主姓張,是大財(cái)主。他的女孩兒小名金哥,那年都往我廟里來進(jìn)香,不想遇見長安府太爺?shù)男【俗永钌贍?。那李少爺一眼看見金?就愛上了,立刻打發(fā)人來求親。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長安守備公子的聘定,張家欲待退親,又怕守備不依,因此說已有了人家了。誰知李少爺一定要娶。張家正在沒法,兩處為難。不料守備家聽見此信,也不問青紅皂白,就來吵鬧,說:‘一個女孩兒,你許幾家子人家兒?爺偏不許退定禮,就打起官司來。女家急了,只得著人上京找門路,賭氣偏要退定禮。我想如今長安節(jié)度云老爺和府上相好,怎么求太太和老爺說說,寫一封書子,求云老爺和那守備說一聲,不怕他不依。要是肯行,張家那怕傾家孝順,也是情愿的?！?/p>

這段話,是打破“愛情”神話。

女的叫“金哥”,男的是“長安·守備”家的公子,一個沖著錢,一個有防備,這是哪門子的“愛情”?

古人沒有提倡自由戀愛,因?yàn)橹?那股新鮮勁帶來的柔情蜜意,往往是靠不住的,婚姻本質(zhì)上是理性的結(jié)合,婚后雙方的感情,與其說叫愛情,不如說更像一種恩情。曹雪芹也是這么看的,所以他在這里指出了“愛情”的本質(zhì)。

“長安節(jié)度云老爺”,名叫“云光”。“長安”,長久之計(jì)。“節(jié)度”,有節(jié)制,合乎度?！霸乒狻?從云中放光,從上往下。跳出來,俯視這些情緣,才能看的清楚,所以要在云老爺手里了結(jié)這樁官司。

這里剛才入港,說時遲,那時快,猛然間,一個人從身后冒冒失失的按住,也不出聲,二人唬的魂飛魄散。只聽嗤的一笑,這才知是寶玉?！P姐因怕通靈玉失落,等寶玉睡下,令人拿來塞在自己枕邊。卻不知寶玉和秦鐘如何算賬,未見真切,此系疑案,不敢纂創(chuàng)。

秦鐘與智能兒正干好事,被寶玉抓了個現(xiàn)行,比喻修行人對于情識糾纏的有意觀照。后文還有一處(寶玉怎么老是碰上人家這事),茗煙與卍兒“正在得趣”,被寶玉撞見了,也是喻指對內(nèi)心的一種有意觀照,咱們后面解到再說。

看到情識勾結(jié)了,怎么辦呢? 迷茫、思考,以尋求出路。所以說“不知寶玉和秦鐘如何算賬”,“此系疑案”。

思考之下,在“情”與“覺”之間,堅(jiān)定了求覺悟的決心,所以鳳姐“怕通靈玉失落”,“令人拿來塞在自己枕邊”。

且說次日一早,便有賈母王夫人打發(fā)了人來看寶玉,命多穿兩件衣服,無事寧可回去。寶玉那里肯? 又兼秦鐘戀著智能兒,挑唆寶玉求鳳姐再住一天。……寶玉聽說,千姐姐萬姐姐的央求:“只住一日,明兒必回去的?！庇谑怯肿×艘灰??！乔冂姾椭悄軆簝蓚€百般的不忍分離,背地里設(shè)了多少幽期密約,只得含恨而別,俱不用細(xì)述。

下決心了才發(fā)現(xiàn),情與識的糾纏,是多么難舍難分。

那鳳姐卻已得了云光的回信,俱已妥協(xié)。老尼達(dá)知張家,那守備無奈何,忍氣吞聲,受了前聘之物。誰知愛勢貪財(cái)?shù)母改?卻養(yǎng)了一個知義多情的女兒:聞得退了前夫,另許李門,他便一條汗巾,悄悄的尋了自盡。那守備之子誰知也是個情種,聞知金哥自縊,遂投河而死?？蓱z張李二家沒趣,真是“人財(cái)兩空”。這里鳳姐卻安享了三千兩。王夫人連一點(diǎn)消息也不知。

表面上描述了一場內(nèi)幕交易,喻意是說,在“勢”和“錢”的面前,“愛情”不過就是浮云。

勘破這個,坐享的,豈止是三千兩白銀?

那夏太監(jiān)也不曾負(fù)詔捧敕,直至正廳下馬,滿面笑容,走至廳上,南面而立,口內(nèi)說:“奉特旨,立刻宣賈政入朝,在臨敬殿陛見?！薄?/p>

賴大稟道:“奴才們只在外朝房伺候著,里頭的信息一概不知。后來夏太監(jiān)出來道喜,說咱們家的大姑奶奶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

德妃。后來老爺出來,也這么吩咐。如今老爺又往東宮里去了,急速請?zhí)珎內(nèi)ブx恩。”

情欲是向下走的,收斂了之后,高尚的一面就顯現(xiàn)了。

注意“臨敬殿”“鳳藻宮”“賢德妃”這些名稱?！傍P藻”,本來是文采華麗的意思,這里使用“鳳藻宮尚書”這個措辭,喻指“腹有詩書氣自華”,配合品德上的高尚,由內(nèi)到外煥發(fā)光彩。

賈赦、賈珍亦換了朝服,帶領(lǐng)賈薔、賈蓉奉侍賈母前往。寧榮兩處上下內(nèi)外人等莫不歡天喜地,獨(dú)有寶玉置若罔聞。你道什么緣故?原來近日水月庵的智能私逃入城,來找秦鐘,不意被秦邦業(yè)知覺,將智能逐出,將秦鐘打了一頓,自己氣的老病發(fā)了,三五日便嗚呼哀哉了。秦鐘本自怯弱,又帶病未痊,受了笞杖,今見老父氣死,悔痛無及,又添了許多病癥。

身心氣質(zhì)好轉(zhuǎn),所以大家“歡天喜地”,身上的每一個細(xì)胞都是安樂的。

智能被攆走了,從此不露面了;“情幫業(yè)”死了;“情鐘”病危了。以前讓人動心的東西,修行人現(xiàn)在再看,已經(jīng)沒那么激動了。所以“獨(dú)有寶玉置若罔聞”。

充滿正能量,但也沒覺得自己有啥,就是這個時候的狀態(tài)。

且喜賈璉與黛玉回來,先遣人來報(bào)信,明日就可到家了。寶玉聽了,方略有些喜意。……寶玉細(xì)看那黛玉時,越發(fā)出落的超逸了。黛玉又帶了許多書籍來,忙著打掃臥室,安排器具;又將些紙筆等物分送與寶釵、迎春、寶玉等。寶玉又將北靜王所贈蕶苓香串,珍重取出來,轉(zhuǎn)送黛玉。黛玉說:“什么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這東西!”遂擲還不取。

寶玉聽見黛玉要回來,“方略有些喜意”,不光是品德提升了,還要進(jìn)一步探究無上大道了。

第16回“賈元春才選鳳藻宮,秦鯨卿夭逝黃泉路”,在全書中起著承上啟下的作用。也許,對極少數(shù)人來說,不亂攀緣了,鬼判都怕他了,小說可以到此為止了;但是,對絕大多數(shù)人來說,只是暫時不亂攀緣了,習(xí)氣還多得很,花花世界還沒玩夠,會有很多反覆,前面的路還長得很,長篇大論在后頭。

黛玉這次回來,在寶玉看來,“越發(fā)出落的超逸了”。靈性提升一層,對佛法的理解,也會更進(jìn)一層。

黛玉帶了很多書籍紙筆,又是賈雨村陪著回來的,這是說,世上埋頭讀書的,有多少人不是出于功利考慮呢? 要成佛,是最大的功利。

“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道盡了多少讀書人的心聲!

讀世俗書的,一般這樣;讀佛書的呢? 有些是為了一舉成名,有些是為了修行成就,名字不一樣,性質(zhì)差不多。至于不帶著功利心讀佛書的,讀了跟不讀一樣的,那是什么情況呢?

在書的誘惑面前,自家心香“蕶苓香串”就比下去了,黛玉索性“擲還不取”,跟寶玉剛見到她就摜玉,是一個邏輯。

賈璉笑道:“正是呢。我方才見姨媽去,和一個年輕的小媳婦子剛走了個對臉兒,長得好齊整模樣兒。我想咱們家沒這個人哪。說話時問姨媽,才知道是打官司的那小丫頭子,叫什么香菱的,竟給薛大傻子作了屋里人,開了臉,越發(fā)出挑的標(biāo)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鳳姐把嘴一撇道:“哎! 往蘇杭走了一趟回來,也該見點(diǎn)世面了,還是這么眼饞肚飽的! ……”

跟上面黛玉回來的情節(jié)一致,賈璉的這番“眼饞肚飽”,也為后面百十回作了鋪墊。

后面的“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訴肺腑心迷活寶玉,含恥辱情烈死金釧”,“情小妹恥情歸地府,冷二郎一冷入空門”等情節(jié),都是余情未了,繼續(xù)檢點(diǎn)。

佛說,無量劫以來,咱們六根里積累的習(xí)氣太多,“彼習(xí)要因修所斷得,何況此中生、住、異、滅分齊頭數(shù)”,一個習(xí)氣引發(fā)另外一個習(xí)氣,然后各種習(xí)氣相互糾纏,亂得很。

鳳姐笑道:“媽媽,你的兩個奶哥哥都交給我。你從小兒奶的兒子還有什么不知他那脾氣的? 拿著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貼?？墒乾F(xiàn)放著奶哥哥那一個不比人強(qiáng)? 你疼顧照看他們,誰敢說個不字兒? 沒的白便宜了外人。我這話也說錯了。我們看著是‘外人爺,你卻看著是‘內(nèi)人爺一樣呢!”說著,滿屋里人都笑了。趙嬤嬤也笑個不住,又念佛道:“可是屋子里跑出青天來了。要說‘內(nèi)人爺‘外人爺這些混賬事,我們爺是沒有的;不過是臉軟心慈,擱不住人求兩句罷了?！兵P姐笑道:“可不是呢。有內(nèi)人的,他才慈軟呢;他在咱們娘兒們跟前才是剛硬呢!”趙嬤嬤道:“奶奶說的太盡情了,我也樂了,再喝一鐘好酒。從此我們奶奶做了主,我就沒的愁了?！?/p>

注意“璉”“趙”“內(nèi)人”“外人”這些字眼。

以前往外“憐”,不注意“照”自己的內(nèi)心,所以鳳姐諷刺賈璉,“拿著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貼”。

孟子說,往外亂攀緣,對自己的起心動念,則往往荒廢不管,這就像把自己家的田扔了,天天去耕人家的田。他又打了個比方,山里的小路,經(jīng)常有人走,就成了路,一段時間沒人走,茅草就塞住了。他對一個學(xué)生說,你現(xiàn)在的心,就像是茅草塞住了啊。

趙嬤嬤說,“從此我們奶奶做了主,我就沒的愁了”,用堅(jiān)定的意志,照自己的心,還愁什么呢? 外在的一切挫折、榮辱,不過都是過眼云煙。

趙嬤嬤道:“阿彌陀佛! 原來如此。這樣說起,咱們家也要預(yù)備接大姑奶奶了?”

向內(nèi)看,“大觀園”要登場了。

賈薔又近前回說:“下姑蘇請聘教習(xí),采買女孩子,置辦樂器行頭等事,大爺派了侄兒,帶領(lǐng)著賴管家兩個兒子,還有單聘仁、卜固修兩個清客相公,一同前去。所以叫我來見叔叔?！辟Z璉聽了,將賈薔打量了打量,笑道:“你能夠在行么? 這個事雖不甚大,里頭卻有藏掖的?！辟Z薔笑道:“只好學(xué)著辦罷咧。”

“單聘仁”“卜固修”,就是“善騙人”“不顧羞”,喻指不良習(xí)氣。

從第17回開始,要講的漸修,等于是從零開始的,因?yàn)槊總€人習(xí)氣不一樣,要詳細(xì)檢點(diǎn),不妨從頭說起。所以這里要建大觀園,由賈薔(假墻)領(lǐng)著一幫不三不四的人去采辦。

這里也反映了作者見地上的干凈。你要立個內(nèi)外界限,要“觀心”,說到底也是立個假名,內(nèi)外哪有界限呢,“假墻”而已。本來無一物,何況是墻呢?

自此后,各行匠役齊全,金銀銅錫,以及土木磚瓦之物,搬運(yùn)移送不歇。先令匠役拆寧府會芳園的墻垣樓閣,直接入榮府東大院中。榮府東邊所有下人一帶群房已盡拆去。當(dāng)日寧榮二宅雖有一條小巷界斷不通,然亦系私地,并非官道,故可以聯(lián)絡(luò)。會芳園本是從北墻角下引了來的一股活水,今亦無煩再引。其山樹木石雖不敷用,賈赦住的乃是榮府舊園,其中竹樹山石以及亭榭欄桿等物,皆可挪就前來。如此兩處又甚近,便湊成一處,省許多財(cái)力。大概算計(jì)起來,所添有限。全虧一個胡老名公,號“山子野”,一一籌畫起造。

寧府比喻起心動念,榮府比喻外在言行。修行人原先對自己的言行,經(jīng)常不留意,所以兩府之間本來有一股活水天然貫通,但陸路上“有一小巷界斷不通”。現(xiàn)在要觀心,就打通了這個界限。

原來叫“會芳園”,不過是一片花花草草的,比喻心念亂糟糟的,現(xiàn)在要開始起觀,不那么放任、雜亂,就出現(xiàn)了“大觀園”。

“老名公”,有見識、有威望的。“老”,過來人;“名”,威望;“公”,無私。“胡老名公”,佛和祖師。佛教剛傳進(jìn)中國的時候,咱們經(jīng)常拿釋迦牟尼當(dāng)胡人,于是,釋迦牟尼說的“八正道”,被咱們稱為“胡說八道”。后來的祖師,有時就稱佛為“老胡”,其實(shí)也沒啥,都知道他說的是誰,繼承老胡的家業(yè),可光榮著呢。

按照“胡老名公”的指點(diǎn),來建大觀園,就是按佛和祖師的教導(dǎo),來觀心。

“山子野”,比喻樸素之心。不是為名,不是為利。

關(guān)于這種“山子野”式的樸素之心,孟子說,要養(yǎng)心,沒有比這個更重要的了,有了這個,一個人的人品就差不多了,沒有這個,即使再包裝、偽善,人品也好不到哪里去:

養(yǎng)心莫善于寡欲。其為人也寡欲,雖有不存焉者,寡矣;其為人也多欲,雖有存焉者,寡矣。

賈政不慣于俗務(wù),只憑賈赦、賈珍、賈璉、賴大、賴升、林之孝、吳新登、詹光、程日興等幾人安插擺布;堆山鑿池,起樓豎閣,種竹栽花,一應(yīng)點(diǎn)景,又有山子野制度。下朝閑暇,不過各處看望看望,最要緊處和賈赦等商議商議便罷了。

“程日興”,乘日而興,等機(jī)會發(fā)飆。

小的習(xí)氣不用管那么多,大局把準(zhǔn)就行了,所以山子野統(tǒng)管設(shè)計(jì),“假正”只揀要緊處過問一下。

那秦鐘早已魂魄離身,只剩得一口悠悠余氣在胸,正見許多鬼判持牌提索來捉他。那秦鐘魂魄那里肯就去? 又記念著家中無人管理家務(wù),又惦記著智能兒尚無下落,因此百般求告鬼判。無奈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咤秦鐘道:……眾鬼道:“又是什么好朋友?”秦鐘道:“不瞞列位,就是榮國公的孫子,小名兒叫寶玉的?！蹦桥泄俾犃?先就唬的慌張起來,忙喝罵那些小鬼道:……眾鬼見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腳,一面又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么雷霆火炮,原來見不得‘寶玉爺二字! 依我們想來:他是陽間,我們是陰間,怕他亦無益?！?/p>

有道是,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這里卻有意思,秦鐘一報(bào)寶玉的名字,連判官都怕了。讓人想起《西游記》里,八戒被妖怪泡在水缸里,悟空變成無常鬼,要來帶他走,八戒就告訴他,你別帶我,我有個師兄,叫孫悟空,跟你們家老爺子交情可好了。

判官害怕,這是暗喻了生脫死。假如前面16回了色欲、了情欲,不再有那些習(xí)氣,判官就沒轍了,可是還有那么多習(xí)氣,那對不起,人家只是害怕一下而已,接下來該帶走還是帶走。

《圓覺經(jīng)》說:

善男子,一切眾生從無始際,由有種種恩愛貪欲,故有輪回。……是故眾生欲脫生死,免諸輪回,先斷貪欲及除愛渴。

這些習(xí)氣積累了無量劫,倉猝之間干凈不了,所以小說這里,小鬼說“怕他亦無益”,接下來第17回開頭,寶玉對秦鐘的思念“不知過了幾時才罷”。

《指月錄》有個公案,庵提遮女問文殊菩薩,明明知道“生是不生”,從道理上,理解了生死是幻象而已,為什么還會被生死所轉(zhuǎn)呢? 文殊菩薩說:“其力未充?！?/span>

話說秦鐘既死,寶玉痛哭不止,李貴等好容易勸解半日方住,歸時還帶余哀?！挥袑氂?日日感悼,思念不已,然亦無可如何了,又不知過了幾時才罷。

“理貴”解勸,效果有限,因?yàn)椤捌淞ξ闯洹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