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雙城記(經典譯林)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3548字
- 2020-07-10 17:57:53
第二章
郵車
十一月下旬一個星期五[14]的晚上,我們這個故事里的第一個出場人物,正行進在多佛爾[15]大道上。當那輛多佛爾郵車費力地往射手山[16]上爬去時,對他來說,大道就在郵車前面,一直通向遠方。他和別的乘客一樣,跟在郵車旁邊,在泥濘中徒步上山。這并不是他們在這種情況下還有徒步活動腿腳的興致,只因山勢陡峭,道路泥濘,挽具和郵車又那么沉重,馬匹已經三次駐步不前了,有一次竟拉車橫穿大道,打算抗命把車拉回布萊克希思[17]。幸而韁繩、皮鞭、車夫和警衛聯合作戰,用實際行動駁斥了那種認為牲畜也有理性的論點,使馬兒降服,重新執行自己的任務。
它們低垂著頭,抖動著尾巴,在深深的泥淖中跋涉,踉踉蹌蹌地向前掙扎,仿佛隨時都會散了骨架似的。每當車夫小心地吆喝一聲“嗬——吁!”勒住它們,讓它們停下來喘口氣時,那匹領頭的馬就使勁搖晃著頭和頭上的一切東西——像一匹特別善于表情達意的馬那樣——堅決不相信這輛馬車上得了射手山。每當頭馬這么一鬧騰,我們這位乘客就會像其他膽小的乘客那樣心神不安。
所有的低谷洼地里都彌漫著騰騰霧氣,霧氣陰森森地往山上游蕩,像一個負罪的幽靈,想要找一個安息之地而毫無所得。這黏濕的寒霧在空中緩緩蒸騰,層層起伏,鋪蓋翻卷,猶如渾濁的海面上的波濤。霧很濃,除了翻騰的霧氣和幾碼內的路面,車燈什么也照不見。精疲力竭的馬匹呼出的熱氣噴入霧中,仿佛那霧全是它們噴出來似的。
除了我們那位乘客之外,還有兩位乘客也跟在郵車旁吃力地往山上爬著。三個人都裹得嚴嚴實實的,連顴骨和耳朵都沒入衣帽之中,他們的腳上穿著過膝的長筒靴。三個人中,誰也沒法根據眼前所見說出另外兩人的相貌;人人都裹得這般嚴實,不僅躲開了同伴的肉眼,也躲開了他們的心眼。那年月,行路人萍水相逢,全都互存戒心,不輕易相信人,因為路上遇到的人,說不定就是一個強盜,或者是和強盜有勾結的人。說到勾結,既然每個驛站和每家酒店都可能有拿“大王”津貼的人——從店老板到最低微的在馬廄里打雜的人——那這事也就最有可能發生了。因此,在公元一千七百七十五年十一月那個星期五的晚上,當多佛爾郵車費力地往射手山上爬時,郵車上的那個警衛心里就是這樣想的。當時,他站在郵車后部為他專設的高座上,跺著雙腳,警覺地用一只手按著前面的武器箱,里面最底層是一把彎刀,上面放著六七支實彈馬槍,最上層則是一支大口徑實彈短槍。
多佛爾郵車和往常一樣“友好親切”:警衛懷疑乘客,乘客既互相懷疑,也懷疑警衛,大家都懷疑別人。馬車夫則除了那幾匹馬之外,什么也不相信。至于那幾匹牲口,他可以把手按在《舊約全書》和《新約全書》上憑良心起誓:這樣的跋涉它們是怎么也吃不消的。
“嘚——駕!”車夫吆喝著,“好,好!再使把勁就到山頂啦!該死的,把你們弄上來真夠嗆!——喬!”
“啊!”警衛回答了一聲。
“你看現在幾點了,喬?”
“足有十一點十分了吧。”
“天哪!”車夫煩躁地叫了起來,“到現在還沒爬上射手山!駕!駕!走,走呀!”
那匹善于表情達意的頭馬正頂住不肯往上走,突然被狠狠抽了一鞭,驚得使勁往上一躥,另外三匹也跟著向前。于是,多佛爾郵車又掙扎著往上爬去,跟在車旁那幾個穿長筒靴的乘客,也咯吱咯吱地在泥淖中走著。郵車停下來的時候,他們也就收住腳步,而且緊緊挨著車子。要是這三人中,有誰膽敢邀另一個人朝濃霧和黑暗中往前稍走幾步,那他準會被人當作強盜挨槍子兒。
最后的這陣沖刺終于把郵車拖上了山頂。馬匹又停下來喘氣,警衛也下車來扳好制輪閘,準備下山。他打開車門,讓乘客上車。
“噓!喬!”車夫以警告的語氣叫了起來,從自己的車座上往下瞧。
“你說什么,湯姆?”
兩人都側耳傾聽。
“我說,有匹馬小跑著上來了,喬。”
“我說有匹馬在飛跑,湯姆。”警衛回答了一聲,松開握著車門的手,敏捷地登上自己的位子,“先生們!以國王的名義,全體注意!”
他匆匆下了這道命令,就扳起那支大口徑短槍的擊鐵,做好射擊準備。
本書所要敘述的乘客,此時正站在馬車的踏板上,準備鉆進車廂;那另外兩位乘客也緊跟在他后面,等著上車。他還停留在踏板上,半在車內,半在車外,另兩人則還立在他下面的大道上。他們都看看車夫再看看警衛,然后又看看警衛再看看車夫,在側耳諦聽著。車夫回頭張望著,警衛也回頭張望著,就連那匹善于表情達意的頭馬也不再鬧騰,豎起耳朵回頭張望著。
奮力前進的馬車的轔轔聲突然中斷,加上深夜的寂靜,真是萬籟俱寂。馬兒的喘息引起馬車微微顫動,仿佛它也在激動不安。乘客們的心在怦怦狂跳,也許都可以聽見心跳聲了。不過,不管怎么說,在這一片寂靜中,人們的喘氣屏息和因期待而脈搏加快的情況,幾乎是可以分辨出來的。
狂奔的馬蹄聲很快就傳上山來。
“誰?”警衛扯開嗓門大聲喝道,“喂,站住!我要開槍了!”
有節奏的馬蹄聲突然中斷了,隨著踩踏泥淖和泥漿濺潑的聲響,濃霧中傳來一個人的喊叫:“這是多佛爾郵車嗎?”
“這關你什么事!”警衛反駁說,“你是什么人?”
“這是不是多佛爾郵車?”
“你打聽這個干什么?”
“如果是多佛爾郵車,我要找一位乘客。”
“哪個乘客?”
“賈維斯·洛里先生。”
我們講到的那位乘客立即表示,他就叫賈維斯·洛里。警衛、車夫,還有另外兩位乘客,都滿腹狐疑地看著他。
“站在原地別動,”警衛對著霧中的那個聲音喊道,“因為我要是一失手,你這輩子就沒救了。姓洛里的先生直接答話吧。”
“有什么事?”那乘客用有點發抖的聲音問道,“誰找我?是杰里嗎?”
(“要是這是杰里的話,我可不喜歡杰里的聲音,”警衛自言自語地咕噥說,“他這副粗啞嗓門讓我受不了,這個杰里。”)
“是的,洛里先生。”
“有什么事?”
“臺爾森銀行給您送來一份急件。”
“我認識這個送信的,警衛,”洛里先生說著,走下踏板跨到地上——那另外兩位乘客出于禮貌,更多的還是自己著急,從后面幫了他一把,然后便趕緊鉆進車廂,關上車門,拉上車窗,“讓他過來吧,錯不了。”
“但愿沒事,不過我可他媽的拿不準,”警衛粗聲粗氣地自言自語說,“嘿,那邊的!”
“哎!那邊的!”杰里答應,嗓音比以前更粗啞。
“慢慢走過來!聽見了嗎?要是你馬鞍上掛著手槍套,可別讓我瞧見你的手往那兒伸。我他媽的下手快得很,我稍一出錯,你就得吃槍子兒了。還是讓我們看住你吧。”
一匹馬和一個騎馬人的身影,從打著旋的霧氣中慢慢走過來,一直走到郵車旁那位乘客站著的地方。騎馬人俯下身來,朝警衛瞥了一眼,把一小方折疊著的紙遞給那位乘客。他的馬喘著粗氣,連人帶馬,從馬的蹄子到騎馬人的帽子,全都沾滿了泥漿。
“警衛!”那乘客叫了一聲,語氣鎮定泰然。
全神戒備的警衛右手握槍舉著,左手按在槍筒上,眼睛盯著騎馬人,簡短地應了一聲:“先生。”
“用不著擔心,我是臺爾森銀行的。你必定知道倫敦的臺爾森銀行吧。我這是去巴黎辦事。給你一克朗[18]酒錢,我可以看一下這個嗎?”
“那你就快著點,先生。”
他借著一邊的車燈燈光打開信,看了起來——開始是默讀,隨后就大聲念了出來:“‘在多佛爾等著小姐。’你看,警衛,這信不長。杰里,你就說我的回復是‘復活’。”
杰里在馬上不由一驚[19]。“這還真是個怪得出奇的回復。”他用極其粗啞的聲音說。
“把這個口信帶回去,他們就知道我已經收到這封信了,跟我的親筆回信一樣。要盡快趕回去,再見。”
說著,乘客打開車門,上了車。這回,他一點也沒得到那兩位同路人的幫助,他倆剛才還飛快地把自己的懷表和錢袋偷偷藏進靴子里,這時都假裝睡著了。因為他們怕稍一多事會惹出麻煩,倒并無其他目的。
馬車又顛顛簸簸地繼續上路,開始下山了,更濃的霧團緊緊地包圍上來。警衛不久就把自己的短槍放回武器箱,把箱里的其他武器查看了一遍,又看了看插在腰帶上的幾把備用手槍,然后還查看了座位下面的一個小箱子,里面有幾件鐵匠用的工具,一對火炬,還有一只火絨盒。需用的東西他準備得一應俱全,萬一車燈被風雨打滅(這是常有的事),他只消鉆進車廂,小心不讓火鐮和火石打出的火星落在麥秸[20]上,就可以安安全全、毫不費力地(如果走運的話)在五分鐘之內把燈點著。
“湯姆!”一聲輕喚越過車篷傳了過來。
“哎,喬。”
“你聽見那句口信了嗎?”
“聽見了,喬。”
“你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嗎,湯姆?”
“一點也不明白,喬。”
“巧了,”警衛思忖著,“我也一點都不明白。”
獨自被留在濃霧和黑暗中的杰里,這時已翻身下馬,不僅為了讓他那匹精疲力竭的馬輕松一下,同時也為了擦掉自己臉上的污泥,抖掉帽檐里的積水,那里面的水恐怕已積了快半加侖了。他把韁繩挽在濺滿泥漿的胳膊上,直到聽不見郵車車輪的轔轔聲,黑夜重歸寂靜,才牽馬轉身朝山下走去。
“從圣堂關[21]一路跑到這兒,老太太,我可信不過你那對前腿了,還是到了平地再上吧。”粗聲粗氣的送信人說著,朝他那匹母馬瞥了一眼,“‘復活’,這真是個怪得出奇的口信。這對你可不利啊,杰里!我說,杰里!要是復活就這么時興起來,你可就倒了八輩子的霉了,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