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瀟瀟是二年級時轉校到鎮(zhèn)上中心小學的。班上有個姓范的男生，綽號叫飯團子，第一節(jié)課下課后，飯團子跑過來問，黃瀟瀟，老師說你是從鄉(xiāng)下來的，你會種地嗎？

黃瀟瀟搖頭說，不會。她心想，家里早就沒人種地了。

那，飯團子不死心，你會放牛嗎？

黃瀟瀟說，我家沒有牛。

飯團子像發(fā)現了新大陸，黃瀟瀟，你沒有紅領巾耶，我們都有……你不是少先隊員嗎？

黃瀟瀟小聲地說，老師說我年齡還沒到，不過下個月我就能入隊了。

后來她知道，為了讓自己早一年上學，她爸爸給村小校長包了一條紅塔山。

飯團子問個不休，黃瀟瀟，你抓過魚嗎？黃瀟瀟，你被蜜蜂蜇過嗎？疼不疼？黃瀟瀟……

上課鈴響了，飯團子趕緊跑回自己的座位。第二節(jié)下課，飯團子又來了，黃瀟瀟，你吃過油菜花嗎？中間有一點甜的……黃瀟瀟不耐煩了，說，飯團子，我要上廁所了，你別跟著我。

黃瀟瀟出生在一個叫南圩的村莊，這一年，村里誕生了五個女娃娃，大家說，這是南圩的“五朵金花”。南圩村離鎮(zhèn)上有十里地，隔一條吳淞江，過江要坐擺渡。黃瀟瀟的爸爸三十歲出頭就當上了村支書，后來辭職不干了，在老街租下一幢二層小樓，樓上住人，樓下辦廠。村里的老人說，他是全村膽子最大、腦子最活絡的一個人，八十年代就敢問銀行借一大筆錢，買了幾臺車床、銑床，墻上掛起一張個體工商戶營業(yè)執(zhí)照，做起了模具生意。

黃瀟瀟跟媽媽搬到了老街。老街原本是一條河，后來填平成街。這里是小鎮(zhèn)最熱鬧的地方，有飯館，有布莊，有書場，有茶葉鋪，有羊肉面店，有數不清的小吃攤，有老字號的陸萬德茶館和賣糕點的“陳萬興”，有鎮(zhèn)上唯一一家新華書店，還有氣派的供銷社大樓。鄉(xiāng)下人走進供銷社，捏一捏的確良襯衫的料子，看兩眼最新式樣的熱水瓶，摸一摸縫紉機臺面，最后停在賣電視機的柜臺前。七八臺大大小小的黑白電視機組成了一個矩陣，在放同一個臺的節(jié)目。黃瀟瀟最喜歡扒著柜臺看電視，五頻道是中央電視臺，八頻道是上海電視臺……看著看著就出了神。直到媽媽在街上喊她的名字，她慌忙答應一聲，趕緊溜回家吃夜飯。

期中考試到了。語文考了一半，黃瀟瀟突然站起來，報告老師，飯團……范曉峰他……他偷看我。

監(jiān)考老師詫異道，范曉峰，你隔了三排座位，還能偷看人家考卷？

黃瀟瀟說，不是的，他看我面孔。

大家哄笑起來。監(jiān)考老師哭笑不得，說范曉峰你站起來，老實交代，為什么要看人家？

考完了，大家圍著飯團子起哄，說飯團子喜歡黃瀟瀟，飯團子要討新娘子嘍。啥時候發(fā)喜糖？啥時候拜天地？啥時候入洞房？飯團子漲紅了臉，說，不是的，你們不要亂講。黃瀟瀟趴在課桌上，嗚嗚地哭了。

過年了，黃瀟瀟的爸爸搬回一臺14吋“金星”，黃瀟瀟再也不用擠在供銷社柜臺前看電視了。每天放了學，她飛快地寫完作業(yè)，打開只有五個頻道的電視機。有時她會慷慨地邀請小伙伴一起來看動畫片，條件是要守規(guī)矩，排排坐好，“手放在膝蓋上”。

黃瀟瀟的爸爸經常去蘇州和上海談生意，帶回鐵罐巧克力、亮閃閃的公主裙、彩色動物橡皮和有十八個按鍵的鉛筆盒。有一回，黃瀟瀟跟表姐坐汽車去縣城玩，路過一家賣冰激凌的店。老街只有賣一毛五一根的橘子棒冰和三毛一根的奶油大雪糕，頂多是上海益民食品一廠做的娃娃雪糕。表姐上前問，這個紅色的是什么味道，那個綠色的呢？下面的皮也能吃嗎？售貨員說，鄉(xiāng)下人，買不起少問。黃瀟瀟回家告訴了爸爸。下一個周末，爸爸帶黃瀟瀟和表姐又去了縣城，他找到那家冰激凌店，抽出一張百元鈔票，剛發(fā)行的第四套人民幣，對售貨員說，不用找了，給鄉(xiāng)下人多來幾個。

那天，黃瀟瀟手里捧著五個冰激凌。她東吃一口西吃一口，生怕這幸福過早地融化了。

五年級的期末考試，黃瀟瀟又考了全校第一。返校那天，她領了一堆獎狀，打算回去好好顯擺一下。有個鄰居慌里慌張地跑來說，黃瀟瀟，快點回家吧，你爸出事了。

黃瀟瀟趕緊跑回家，家里擠滿了人，幾個婦女在安慰哭得昏天暗地的媽媽。里屋，一張白床單，遮住了爸爸的臉。

爸爸一早騎著他心愛的“嘉陵250”出去了，在國道口被一輛運貨拖拉機撞倒，送醫(yī)院的路上已經沒了呼吸。

奶奶把黃瀟瀟接回南圩村，住在老房子里。阿花過來陪她。阿花是小時候的玩伴，當年的“五朵金花”之一，黃瀟瀟去鎮(zhèn)上念書后，兩人好久沒見面了。阿花陪她吃飯，陪她睡覺，黃瀟瀟哭的時候，阿花也在一旁抹眼淚。黃瀟瀟有時沖阿花發(fā)脾氣，大叫大嚷。阿花一聲不響。

一周后的“頭七”，黃瀟瀟要回老街了，一輛黑色桑塔納停在村口。吳淞江修了橋，開到鎮(zhèn)上只要十來分鐘。阿花來送她。黃瀟瀟拉著阿花的手，想說什么，卻什么都沒說出來。坐上桑塔納，稻田飛速地后退，淚眼婆娑中，鄉(xiāng)下的景物模糊了。

開學了。飯團子在身后叫，黃瀟瀟，黃瀟瀟。

黃瀟瀟轉過身，傲然問，什么事？

飯團子說，沒事。

黃瀟瀟走了幾步，飯團子又叫，黃瀟瀟，黃瀟瀟。

黃瀟瀟氣洶洶地說，你瞎叫我的名字做啥？

飯團子說，我媽媽不開心的時候，我也這樣叫她的名字。我叫，張美娟，張美娟，叫到她煩了，把我抓牢打一頓，心情就好了。

黃瀟瀟說，神經病，你媽媽開不開心，關我什么事？

飯團子低下頭，像犯錯誤一樣。黃瀟瀟說，好了，飯團子，你說說看，你媽媽為什么不開心？

飯團子說，因為我爸爸，我爸爸好久沒回家了。有時候我媽媽吃飯吃到一半突然跑掉，或者半夜三更不睡覺，坐著發(fā)呆，我就知道，她又在怨我爸爸了。

你爸爸人呢？

前些年，我爸爸跟國二廠的錢阿大一道去日本打工，兩個人扒集裝箱去的，厲害吧。第一年春節(jié)，我爸爸沒回家，給我媽媽匯了一筆錢，我媽媽很高興，說還了債，還能買一個洗衣機。照這樣下去，明年就能買電視機了。結果第二年我爸沒匯錢來。第三年，錢阿大一個人回來了，帶了我爸的一封信。錢阿大對我媽媽說，老范跟一個浙江過去的女人住在一起，讓我媽媽再找個人過。我媽媽氣死了，天天哭，哭完了就打我。

哦，那你好可憐。

我不可憐的，我媽媽打我的時候，我就假裝哇哇叫，還把口水涂在臉上，冒充眼淚水，其實一點都不疼的。我媽媽打完我，就抱著我哭，說幸好有我這個小討債的，要不然她就去跳吳淞江了。

黃瀟瀟噗嗤一笑，說，可是我也不能打你一頓呀。

飯團子想了想，說可以的，我媽媽打我屁股，你是女同學，打男同學屁股不大好，你可以打我手心，不過不要打得太疼。

黃瀟瀟拉過飯團子的手，在他手心輕輕拍了一下，說，好了，我現在好一點了，你可以走了吧。

一年后，飯團子的媽媽又結婚了，要帶飯團子去縣城，學期結束就走。大家都很舍不得飯團子，在他的本子上寫了很多留戀的話?？纪暝嚹翘?，黃瀟瀟在前面慢吞吞地走，飯團子跟上去，叫，黃瀟瀟，黃瀟瀟。

黃瀟瀟說，干嘛，你又來煩我。

飯團子笑嘻嘻地說，以后我就不煩你了。

黃瀟瀟說，飯團子，謝謝你哦。

飯團子莫名其妙，說，謝我什么？

黃瀟瀟說，你還記得吧，那天你讓我打了你一下，我心情真的好了很多。

飯團子說，不客氣。你要是想打，我還可以給你多打幾下。

黃瀟瀟說，討厭。

飯團子說，其實我該說聲對不起的，那次他們笑話我，說我喜歡你，我就說他們亂講。那不是真的。

黃瀟瀟低下頭說，我知道的。

飯團子說，從那以后，我就不敢再盯著你看了。

黃瀟瀟小聲說，本來就是我不好，我不該跟老師檢舉你的。

兩人都笑了。飯團子說，黃瀟瀟，以后你有了男朋友，特別是第一個男朋友，他一定會講，哇，你沒談過朋友呀，你的那些男同學都是瞎了嗎？你就跟他講，有一個人沒瞎，他很喜歡你的，是你不要他。

黃瀟瀟說，好的，我知道了。

飯團子說，你的臉紅了。

黃瀟瀟說，反正你要走了，我就告訴你好了，其實我也是有一點點喜歡你的。后來你追文藝委員吳菲菲，給人家買零食，我心里是不高興的。

飯團子說，我太笨了，我以為你討厭我。我要是早一點知道，就不追吳菲菲了，只追你一個人，只給你一個人買零食。

黃瀟瀟說，那也不一定能追到。

飯團子說，是的是的，你很難追的。

正是下班的時候，老街熱鬧起來，人人行色匆匆，自行車龍頭上掛了一把油菜薹，要趕緊回家燒夜飯。黃瀟瀟想，老街可真像一條河呀。

飯團子說，黃瀟瀟，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黃瀟瀟說，你問吧。

為什么你總是頭抬得高高的？飯團子說，你知道嗎，其實有好幾個男生也想喜歡你，他們說黃瀟瀟讀書好，人又漂亮，就是太驕傲，這種女孩子追了也白追。

黃瀟瀟笑笑說，以前剛來街上的時候，我媽媽總是對我說，我們是鄉(xiāng)下人進城，不要讓人看不起，別人做一分好，我們就要做到十分好。你們說我讀書用功，其實我不想用功的，我只知道，作業(yè)做好了，考試考好了，我媽媽就不會說我了。

后來我爸爸出了事，我跟我媽媽天天在家里面哭。有一天，我媽媽哭完了，走過來對我講，人總有倒霉的時候，一個人，寧肯讓人家覺得可恨，不要讓人家覺得可憐。人家笑話你，罵你活該，都不要緊，說你可憐，那就真的完蛋了。

然后她指揮我，黃瀟瀟，去洗把臉，頭發(fā)梳梳好，跟我出趟門。背給我挺起來，在外面不許哭，要哭，回家再哭。

從那以后，我就不要我媽媽再說什么了。我努力念書，考第一名，就是不想讓別人覺得我是個沒爸的孩子，覺得這個小姑娘很可憐。

飯團子說，你不可憐的。

黃瀟瀟說，我哪里不可憐，講來講去，我還是沒有爸爸，不像你，有兩個爸爸。

飯團子說，啊呸。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飯團子伸出手，說，我再讓你打一下吧，以后你不開心，只好去打別人了。

黃瀟瀟打了一下飯團子的手心。這次打得比較重。

飯團子說，可惜我沒有時間了，也沒有福氣再喜歡你。再過三年，你大概會忘了我，也有可能是五年、七年。我會一直記得你。

黃瀟瀟看著飯團子的眼睛，說，那么，再會了。

飯團子說，好的，再會。他笑一笑，轉身走向街角，像一條船消失在河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