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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秋天,我也開始考慮自己的命運。我也得選擇一條道路。

我服滿兵役,考試及格,獲得了排長的稱號。現在我可以自由決定:或者留在軍隊里,或者退入后備役。

但是,我不知道該怎樣決定才好。

當時我剛二十三歲,不過,我也像當代一般青年人那樣,什么事都開始得很早:幻想、工作、生活。有時,我覺得我已經經歷過偉大艱苦的生活;有時,卻又覺得我的生活根本還沒有開始。

我從小就夢想做一個作家。當我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我就開始寫詩,并且把寫好的詩投到共青團辦的報紙《青年礦工》上去發表。當時我感到很驕傲,就連姓帶名署在詩稿上了:巴尚諾夫·謝爾蓋。有一次,共青團省委書記把我叫了去,他勸我不要在詩稿上署全名。

“你的詩很壞,”省委書記一本正經地對我說,“如果將來你成了一個真正的作家,你會因為寫過這樣的詩而害臊的。只有好詩才能用真姓實名。”

但是當時我覺得我寫的詩都是好的,我受了委屈。

后來,在十八歲那年,我自己也看出來了,我絕不是什么詩人,于是就不再寫詩。我開始做報館的工作。

在紅軍團里,我不知怎的竟被人家抬舉為“作家”。

有一次,我一連的那個身材矮小、精神飽滿的連長對我講了一次話。他仍舊用那種當指揮員所特有的姿勢斷斷續續地講話,就像在連部上課或者在晚間檢討會上進行“端正頭腦”時一樣。

他說:“我們全連……懂么?非常……驕傲……明白?在我們一連里……有一個作家。懂么?好。很好!”接著莫名其妙地把兩只手指放在軍帽的遮檐旁,好像在向我敬禮一般。然后,他對我那雙褐色的馬靴瞧了一眼,用同樣的音調結束說:“不過靴子得洗一洗……擦一擦……快得很……可恥……明白?”聽了他的話,我就快樂地跑到小溪上洗靴子去了。

服兵役,我原是樂于從命的;誰當過共青團員,誰一定會了解我。我們支持赤色哥薩克和海軍,并不是一句空話。不錯,我請求加入的是騎兵,可是組織上卻把我分配去當山地步兵。不過,這樣一來,我就有機會去到了邊界!不錯,他們派我去的地方,不是遠東的邊界,而是跟土耳其交界的邊境。不過,這樣一來,我就有機會上山了!當我們那列載著快樂的新兵的暖氣貨車像一只小船一樣搖搖擺擺地漂浮在沃羅涅什、烏克蘭和庫班的麥地上時,我正在妄想寫十本書,每本書里都描寫山、切禪人[10]和邊界上的奇跡。親愛的讀者們,你們該沒有忘記我那時還不滿二十二歲吧?我認為生活只是一個豐富的主題,可以利用它寫出許多書來。

一到團里,我們馬上落在——司務長說的——“嚴厲的手里”了:這原是邊防團的作風。“浪漫”兩個字根本談不到,我們的第一件事就是剃光頭和養成整潔的習慣。

“報數!”司務長下口令了。

“二十七!”我用不自然的聲音喊出。周圍的人全笑了,這時我忽然感到,一切都完了。現在我只是第二十七個光頭,加上兩只凸出的耳朵。昨天,當我穿著老百姓的大衣時,我還多少跟人家有些不同。此刻軍服所表現的偉大民主主義,卻使大家一律平等了。現在我只是千萬軍人中的一個罷了。

為了不讓我的一只褐色軍靴靴頭凸出在其他褐色靴頭所組成的那條直線之外,司務長就命令看齊,然后沿著那條線走去,好像一個木匠在用刨子刨光一塊粗糙的木板。他在用各種不同的人體塑造一條理想的直線,過了一會兒,我右邊一個同志的胖肚子和左邊一個同志的寬肩膀也都一律遵守這條直線了。

接著他又下口令:“向右——轉!”一橫行就像一架完好的機器似的一齊向右轉;我在這架機器里,只是一枚螺絲釘。然后司務長下口令:“開步——走!”于是,我們這只百腳怪物就動了起來,我的兩腳也動了起來。我腳步走錯,司務長就怒氣沖沖地喊了起來:“喂!第七排,換腳!”我連忙改正了。

我們走過石子很多的操場,有幾個指揮員朝我們走來,他們和氣而帶嘲笑地瞧瞧我們這些新兵。其中有誰會想到第七排左首走著的是一個“作家”呢?這幾個指揮員只用習慣性的眼光打量著,看隊伍走得夠不夠整齊。

當時什么古怪的念頭都產生了。一個小市民的劣根性突然在我的身上發作了,雖然我始終深信我絕不是一個小市民。“我不!”“他”憤怒地在我的內心里叫了起來。“我不愿服從軍隊的算術和幾何!我不愿一會兒成雙行,一會兒成四行,一會兒成八行!我不愿按照口令和信號生活。我不愿當我還想睡覺時,就把我弄醒;不愿當我還沒有饑餓時,就叫我去吃飯。為什么我應該服從我那個口吃的班長呢?他甚至還不是黨員!”

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又可笑,又可恥,但當時一個小市民的心理卻把我完全控制了。我在隊伍里走路的那副樣子,就像我受了莫大的委屈,受了空前的冤枉,而且沒有一個人替我辯白,即使有,也已經晚了。

我不知道這次“叛變”將怎樣結束,不過,連的政治指導員走來宣布說,晚上開全團的黨員大會……

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但是那次的會,我到現在還記得。

你們自然體驗過這一層的:每次當你去開黨員大會時,你總會體會到一種新的激動,好像你還是頭一次去參加似的。你會感覺到你需要把自己清洗一番,振作一下,在思想上來一次大掃除。日常瑣碎的無原則糾紛,一概被拋在腦后,因為個人的小事情,跟大眾的大事情比較起來,實在顯得無足輕重,不值一提。事實上,你去開會,也是為了那些大眾的大事情啊。

我還記得各種各樣的黨員大會:有慶祝性的、有事務性的、有輕松愉快的、有使人氣憤的——在那種黨員大會上,我們常常跟各種各樣的偏向分子斗爭,一直爭得聲嘶力竭;昨天的友人往往成為今天的敵人;我們不得不學會鐵面無情。

我記得那些討論“個人問題”的黨員大會,這種會常常一開就是一個通宵;我們用黨的榮譽來衡量一個同志的功勞、過失和錯誤。我們都希望做到大公無私。我們不慌不忙地作著判斷。那時候人人都成了心理學家和醫生。在判決時,我們敢于正視罪人的臉。

我記得那些遠離祖國、遠離大陸所開的黨員大會:或者在什么過冬的地方,或者在北極探險地,或者在航行的途中;我們愛唱一遍《國際歌》來結束這些大會。《國際歌》在北極聽來,特別悲壯動人。

我記得那些在作戰之前、在森林里、在山上,甚至在戰壕里所開的黨員大會。我更記得一次黨員大會,那是在一場戰斗之后召開的。那時是冬天,在卡萊爾地峽,在冰封的伏克西維爾塔河上;我們的一團在那邊支持不住了,跑了,而我們做共產黨員的也無法阻止。

我記得這次的會。在我們之中,就連那些扎著血漬斑斑的繃帶的同志,也低下了頭,眼睛瞧著地上的白雪;他們也感到了罪過,因為大家的行動而感到罪過。

這次會一開完,全團人員就重新投入戰斗。

我還記得一些黨員大會,在那些會上,我只是一個客人。周圍是陌生的土地,陌生的天空,陌生的松樹,陌生的語言,就連會上那些人們坐的方式也跟我們不同——譬如說,日本人干脆就盤腿坐在地板上,坐在“榻榻米”上。但是即使沒有翻譯,我也能了解他們的語言,因為我了解他們的靈魂。在這兒我們都是屬于同一個信仰、同一個黨的人。

我想:世界上沒有,也永不會有一種會,比我們的黨員大會更樸素、更簡單的了。但是為什么它們竟這樣使人激動呢?它們那種神奇的力量是打哪兒來的呢?為什么一個人在開過這種會之后,可以毫不動搖地去赴湯蹈火,視死如歸,就像1921年我們的父輩奔向喀瑯施塔得[11]的冰天雪地和1945年我們自己沖入柏林那樣呢?!

只有我們自己知道這種力量是哪兒來的。

我們的黨書記難得對我們說獎勵話。不論我們工作做得怎樣多、怎樣好,他們總是不滿足。因此,我們在會上聽得最多的,就是要求嚴格的“應該”兩個字。在這兩個字里,我們聽到的不是鞭子的呼嘯——我們全是自愿入黨的——而是號角的歌聲,奔向戰斗的信號。

將軍和士兵,銅匠和部長,并肩坐在一起開會,他們都是同一個黨的黨員;嚴厲的“應該”兩字,是針對他們每個人說的。

這里從來沒有一個人會說:我們已經成功了,現在可以休息一下了;我們已經勝利了,現在可以享受一番了。“應該”——號角在吹響。是的,我們應該完成我們預定的一切。

因為這個緣故,我就記得歷次的黨員大會——我一生參加過的全部黨員大會——每次的會都在我的記憶里,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一道深刻的痕跡,就像一條走不完的梯子的每一級一樣。我跟同志們一起并肩地沿著這條梯子向上走去,越走越高,越走越高,走上山,走向那個現在已經看得很清楚的光輝燦爛的頂峰……

紅軍團里的第一次黨員大會,對我說來也就是一級這樣的樓梯。

我懷著一肚子的“委屈”,跑去開會。現在我已經記不清,當時打算在會上做些什么——大概是想發表一次演說吧。我要說得大家面紅耳赤,大吃一驚,要他們自認不是:在這些灰色的軍用大衣中,我們竟沒有發現這樣的一位“英雄”。不過,當我一落入黨員大會那種習以為常而自成一格的、稍微有些喧鬧、稍微有些激動的氣氛中時,滿肚子的“委屈”居然煙消云散了,好比一小塊冰,拿到溫暖的屋子里就融解了。

團長在作關于準備戰斗任務的報告,“我們應該做這個,我們應該做那個”;聽著他的報告,我明白了,這是說我也——“應該”。我又一次體會到從小就熟悉的那種“我”和“我們”交流為一的快樂。而且,我更因為這種快樂而感到幸福。

革命爆發的那年,我還不足十歲。我一滿十二歲,就戰戰兢兢地去敲共青團候補團員的門:團里的人們沒有接受我,但也沒有把我趕出來。他們拿一些像我那樣不足齡的人,組成“共青團附屬的兒童共產主義小組”——我感到幸福和驕傲。人們開玩笑,說我們是“共青團的尾巴”,我并不生氣,只是希望快些成為團員。在十四歲那年,我終于被接受入團了;在十九歲那年,我就成了一名共產黨員。我從十二歲起沒有過過無黨籍的生活。

我從小就是在集體里、在隊伍中成長的,我怎能“叛變”紀律呢?我感到慚愧。而我也就一輩子記住這一次的黨員大會。

現在我的兵役滿期了。

我考試及格,獲得了排長的稱號。現在我應該自己來決定自己的命運,應該給自己挑選一條道路。

有一天,我們晉升為指揮員的命令正式公布了。那天晚上,第二連連長阿甫森柯走到我的面前。他好玩地瞇縫著那雙本來就很細小的、狡猾而光亮的眼睛,向我道喜,同時給我一件禮物——兩個深紅色的小方塊[12]

“謝謝!”我覺得不好意思,想把禮物塞在口袋里。

可是阿甫森柯一面笑,一面叫道:“不,不。這樣不行!你得把領章掛上。也許你覺得方塊太少吧?”他突然狡猾地問,同時把領章替我掛上,“要知道,列夫·托爾斯泰也只作到少尉呢。不過,據說他槍法很好,懂得射擊學。”

這是故意在向我開玩笑,因為射擊學正是我的弱點。

“好吧,現在你瞧!”阿甫森柯一面說,一面把我拉到列寧角[13]的鏡子面前,“很漂亮!你說是嗎?”

在我的軍服上,看到指揮員的領章,實在很可怪。這是一件光榮的士兵制服;穿這件制服的期限,也跟我的兵役期限同時滿了。考試之前,我曾經在庫拉河里親自把它洗過。但是肩上步槍皮帶的印紋卻無法磨滅,手肘上也留有“伏地爬行”的痕跡……啊,五三七·五高地的荊棘、科布列特營地的灰塵和巖鹽、高山探險隊營火邊的夜晚——你們的痕跡將永遠留在我的軍服上!我想到現在就要跟它[14]分開,心里真是難過。

“新的軍服我們明天給你去定做,向我所熟悉的裁縫去定做,”阿甫森柯繼續呱啦呱啦地說,“他那個家伙做得好,漂亮!價錢也不貴。好吧,你就先去帶一個排吧,帶這么兩年,然后我們給你一個連,然后再是——一個營、一個團、一個師……”

我不再去聽他。我一面望著鏡子里那個著士兵服的塌鼻子家伙,一面想:或者就真的留下來吧?

晚上,我跟阿甫森柯,還有三位熟悉的指揮員一起,坐在一家小酒店里,為我的升級“碰杯”。按照高加索的習慣,我們只喝葡萄酒,不喝伏特加,而且也依照出酒越多的地方喝得越少的常例,我們喝得很少。

阿甫森柯在這樣的場合還要捉弄我。他總共只比我大五歲。但正是這五年的差別,使他占了上風——雖然他當時還是一個孩子,但到底參加過國內戰爭,而我卻出生得晚了一步,我因此感到遺憾,常常感到遺憾,說不定要遺憾終生。

他是一個出色的軍官,獨身漢,說話尖刻,愛好漂亮。在口試時,我最怕他的問話。他穿的軍服極講究,那樣的軍服只有基干指揮員才有得穿;他的馬靴沒有后跟,上裝是照高加索的樣子裁制的,他那頂布瓊尼帽,也跟團里任何人的帽子不同,它既不像法蘭西式的軍帽,又不像古代俄羅斯軍人的尖頂鋼盔。然而,這頂阿甫森柯式的布瓊尼帽,使我看了生氣,因為它褻瀆了騎兵第一軍[15]的雄姿。

“自然,”他瞇縫著他那雙狡猾、冷笑的小眼睛,滔滔不絕地說,“自然,有些軍人覺得排長的稱號并不高。好吧!我們就拿文學界的等級來說吧。如果說高爾基是文學界的軍司令員,那么你將是一個什么呢?班長?”

“傳令兵……”我回答說。

“我不跟你爭辯。你自己更明白一些。這里,在一個排里,你手下有——四十支槍,四十個人。四——十—個——人!”

“還有四挺手提機槍。”副參謀長斯塔霍夫插嘴說。

“好吧,你說在一部小說里有多少主要角色呢?”阿甫森柯繼續說,“二十個,三十個,五十個?……”

“要少一些。”我含糊地說。

“你瞧!何況他們全是作者自己憑空想出來的呢,其中的每一個人,作者都可以隨意處置,要他死就死,要他活就活。但是這里,這里在你手下有四十個有血有肉的人,每人都有一定的性格,不是你憑空想出來的。他們都要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不愿聽你的指揮。而且你也不敢——聽到么,不敢!——把他們之中的任何一人丟失,或者開除。對于他們之中任何一人的生命,即使在戰斗中,你作指揮員的也得用腦袋來負責!而且你必須使所有這些活生生的、各各不同的士兵服從你,不然你就沒有資格當指揮員,只配作……司書[16]!”

“對啊!噯,說得真對啊,薩沙[17]!”斯塔霍夫眉飛色舞地叫了起來,“人家說:苦,苦,當兵苦。但是,仔細想想,這種工作是富有詩意的!……”他把酒杯遞到阿甫森柯的面前。“真動聽,薩沙,你說得太好了……”

“是啊……”符拉索夫也若有所思地說。他永遠是一個排長,在團部的學校里工作。為了跟另外一個結過婚的符拉索夫有所區別,團里的人——就連士兵——都干脆叫他“光棍亞沙”。“成千個光頭孩子經過我的眼。個個我都記得……”

“你應該驕傲,應該驕傲!”斯塔霍夫用一只粗手指戳戳我領章上的紅色小方塊,對我嚷道:“你想一想!你得到這個小方塊真容易。可是我們,老弟……”

“現在連斜方塊[18]也不難到手了!”年紀很輕的費陀楚克笑著說,“當法學家有斜方塊,作辦事員也有斜方塊。”

“要根據職務,”斯塔霍夫解釋說,“不能根據資歷,要根據職務。”也像所有真正有經驗的老工作人員那樣,他瞧不起“早熟貨”。“哼,算得了什么!”他冷笑一聲。“正像通常所說的那樣:您可以給他一個‘斜方塊’,但不能給他一個連。有一個斜方塊壞不了事,但是一個連就有被他毀滅的危險!”

“讓我們來干杯吧,謝爾蓋!”阿甫森柯突然非常親切地對我說,“我們為你干杯!”我們碰了杯。“當然,你自己的事由你自己決定。我們能向你提些什么建議呢?團里平凡的地位和我們的友誼,這些自然算不了什么。但是謝爾蓋,我卻要勸你:留下來吧!留在團里吧!在部隊里就是當一名傳令兵也不算可恥。但是,在文學界當一名傳令兵,那就可恥了,那就不應該。”他盯著我的眼睛瞧了一下,又跟我碰了一下杯。“留下來吧,謝爾蓋!四十個有血有肉的人要比四十個書本里憑空想出來的人強得多!”

“我們也會幫助您的!”費陀楚克不好意思地說,他也拿過酒杯來跟我碰。

“我們會幫助的!為什么不幫?”符拉索夫也開口了,“我可以幫你預先準備每一堂課……”

“如果你需要什么規則、大綱,你就說吧!”斯塔霍夫響應說,“我有很出色的大綱……”

我衷心感激地站著,一面跟這些可愛的人們碰著杯,一面心里想:或者就真的留下來吧?

“你考慮一下吧!”和藹可親的巴惠爾團長對我說,“我們不來慫恿你。你自己決定吧!你愿意留在部隊里——請吧。我們給你一個排。你不愿意留在部隊里,那么,你可以走,可以去當作家。”

他送我到門口,故意放低聲音,婉轉地問道:

“那么你自己覺得怎樣:你有寫作的才能嗎?”

他們給了我三天時間去選擇自己的道路。我在山上踱來踱去,考慮著。

我們當時駐扎在土耳其邊界的一個小城里。這個小城的名字很出色,叫阿哈耳茨赫,意思就是“新堡壘”。這里原來是一個堡壘,里面還有許多兵營。金庚團曾經一度駐扎在這些兵營里。本城照相師巴土孟茨的櫥窗里(他的照相館開辦于1877年),如今還掛著幾張發黃了的金庚軍官老爺的相片,其中有一張是團里牧師的相片。他頭發棕黃,大腹便便,身上掛著十字架、勛章和軍刀。

大家都知道,萊蒙托夫曾經一度在金庚團里服過兵役。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到過阿哈耳茨赫,有沒有在堡壘里待過。但當時我很希望他在這兒待過。

我希望他曾經在這里住過,并且曾經在這里散步過,就像此刻我在這里散步一樣。我更希望他也曾經一面沉思默想,一面眺望這些青灰色的小丘和群山,眺望蘋果園和野草叢生的屋頂。

傍晚我回到團部。這里的一切都是我所熟悉的、親切的。一切的人——從團長到格里沙(他是雇來的“三角琴好手”,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和怎樣進團部俱樂部的,我只知道他進了俱樂部,就留在那里了);一切的建筑——從旗樓(那里在衛兵的保護下,在一個灰色的套子里保藏著團的圣物——團旗)到后勤連的馬廄。這里,我那個多情而難看的朋友,名叫老鴉的公馬,老是在馬圈里打瞌睡。

這匹身材高大、頸項細得像蝮蛇的馱馬,樣子實在不漂亮。然而,我卻跟它一起經過了四十晝夜的山地行軍,這難道是忘得了的嗎?

我記得柯勃里安-恰伊河上的一夜……那天夜里,團里沒有一人睡過覺。我們帶著炮隊和輜重隊,停留在深淵旁的一條山間羊腸小道上,等天亮。天氣很冷。下面,河水在石頭上沖起白色的浪花。只要一失足,就會撲通一聲沉到深淵里去。在那次的行軍中,團里喪失了許多匹馬:我那匹鎮定的、一聲不響的老鴉卻安全地通過了!這匹馬,我可以繼續騎用,因為,如果我當了機槍排的排長,照例是有一匹馬的。

或者就留下來吧?

還是留下來吧?我日日夜夜考慮著這個問題。這是一種衛戍軍過的生活,艱苦動蕩:演習,行軍,檢閱,獎勵,訓斥。還有邊界上的小城市,在那里,夜間的槍聲是家常便飯,文工團的到來,難得一遭。此外,每逢節日,按照團里美好的傳統,指揮員們的太太穿上白飯單,親自到飯廳里來慰勞戰斗員們,她們給士兵們端飯,而且送來葡萄干拌的八寶飯和家里自制的麥酒。

還有就是平常的日子,許許多多平常的日子。每一個意外事件都會引起騷動,例如:伊凡諾夫沒有把機槍擦干凈,衛生員驚奇地在彼得羅夫床上發現了虱子,美男子兼足球健將西陀羅夫擅自離開崗位。

還有一些提心吊膽的黑夜,在那些夜里,枕頭下總是放著一支轉輪手槍以防萬一。還有那些干燥和嚴寒的山間的早晨,那時,在“接近戰斗的形勢”下,你一面攀登峭壁,一面想象蘇沃洛夫[19]登臨阿爾卑斯山的情景。還有夏天的射擊測驗,那時你帶著自己的一排人躺在火線上,竭力裝得沉著鎮定,你把肚子伏在潮濕、肥沃、發散著薄荷氣的泥土上,并且把身體貼得更緊些,以便在地面上獲得力量和支持,射擊得更準確一些。一面小紅旗在旗樓上揮動:開槍!被槍聲驚醒的群山,隆隆地發出長久的回聲。軍號又尖銳、又嘲弄地唱著:“打——中的!打——中的!”而大家也真希望能打中目標!

這種生活也會充滿青春的幸福和勇敢,也會有溫暖的男性的友誼,也會有詩,有美,有斗爭……

或者,就留下來吧?但是,那些還沒有寫成的書該怎么辦呢?還有那些沒有作過的旅行?還有以前的夢想?于是我的耳朵里就突然響起了另外一些聲音,這些聲音還是隱隱約約、模模糊糊的;好像遠方吹來的風在呼啦呼啦地響,并且在引誘我,引誘我……但是到哪兒去呢?

我一會兒上山,一會兒沿著狹隘和彎曲的街道跑進城,跑到市中心,我擠在人叢中,聽著喉音很重的方言。

山地人聚集在市場上。一個留小胡子的庫爾德人[20],騎馬經過,他身穿一件破棉襖,腰佩一把古式鑲銀短刀,雙手神氣活現地插在腰間。一個若有所思的山地人,慢吞吞地從人叢中走過,他頭纏一條咖啡色頭巾,身穿一件粗羊毛外套,后面拖著一個大羊尾,腳套一雙厚毛襪,襪外再加一雙軟羊皮靴子。他手里牽著一匹驢子;驢子上搖搖擺擺地坐著他那位肥胖而端莊的太太,從頭到腳都蒙著一塊薄綢的白披巾。她身上的銀幣[21]叮叮當當,身下的馬勒鏗鏗鏘鏘,她那豐滿的臀部搖搖晃晃。

市場上彌漫著各種食物的腥氣:熱羊酪、山羊奶、肥羊肉、蔥、面筋、干魚、有名的阿哈耳茨赫蘋果。到處聞得到馬汗和煙火的刺鼻氣味。肉店門口掛著血淋淋的整只羊肉。在鐵匠鋪熾熱的爐石上面的長鐵鏈上,懸空掛著許多灼熱的鐵器。鐵鏈發出吱吱咯咯的聲音;好像一條船馬上就要掙斷鐵錨,開到遠方去。

周圍只聽得一片叮叮當當、吵吵嚷嚷、討價還價的聲音。商店和手工場的門都敞開著,銀器匠、洋鐵匠、馬鞍匠、理發師、染色匠、金銀絲匠、木匠、鐵匠、鞋匠,他們都當著街上行人的面工作,商品也就在他們巧妙的手里一件件做出來。

馬鞍匠在做有名的高加索鑲銀鞍子,這種鞍子上面嵌有雕花的鹿骨,那花紋是一對對交叉的短劍。金銀絲匠在手搖車上拉出一條條的金絲和銀絲,編成毛茸茸的流蘇、五光十色的飾物和帶子。箱子匠做著描有各種顏色和花紋的大箱子、裝有暗鎖的雕花木箱以及金屬包角的小箱子。幾個年輕的鞋匠迅速而神氣地縫著厚車胎底的灰色帆布鞋;現在公共汽車和小汽車,在這兒已經跟雙輪馬車一樣平常了。鐵匠鋪靠近市場,兵器匠住在山旁;不過,近來他們所修理的,汽油爐和腳踏車要比槍械多。

阿哈耳茨赫手工業界的“貴族”——金銀器匠,過著很特殊的生活。他們住在灰色的、沒有琢磨過的石頭房子里,而且就在那里工作。這種房子的窗上裝有鐵檔——土耳其人和亞美尼亞人殘殺的紀念品。他們瘦骨嶙峋,患著癆病,沉默寡言,黑斑累累的青色鼻尖上,架著一副狹狹的眼鏡。他們制造銅的雕花腰帶、別針以及沒有光澤的假銀的小玩意。真正的金器,他們是小心翼翼地背著人制造的。他們一絲一絲地做著精細的飾物、玲瓏的花紋、柔軟的金屬鏤空花邊。他們精巧絕倫的手藝使整個城市遠近聞名。

可是我呢?我只是路過這個忙碌的勞動世界罷了。我還沒有找到一項稱心如意的職業。

有一次,我走得很遠,一直走到庫拉河畔。這里,在河岸上,我逗留了一整天。

渾濁不清的黃色河水在我的身旁淙淙地流過。它也沒有空,它也在工作——運送木筏。

筏夫們叉開雙腳站在木筏上,用力撐著長長的篙竿,從頭到腳渾身濕透;另外有個老頭兒在掌舵。他赤著腳,他那上大下小的扎腳褲,在大腿的地方鼓得大大的,好像灌滿了風的帆一樣。

“好普希德!”他不時地叫著,“當心!”

木筏在礁石之間飛馳,每分鐘都有撞碎的危險。

“好普希德!”老頭兒一面叫,一面突然用整個胸膛壓住了舵。他熟悉自己的本行。我周圍所有的人,他們全熟悉自己的本行。

而遠方吹來的風,這時又呼嚕呼嚕地在我的耳畔響著。

哦,我真愿意也這樣沿著庫拉河,冒著每分鐘都有滅頂或在礁石上粉碎的危險,飛翔在白色的浪花之間……

我年富力強,世界上所有的道路都打開在我的面前。我可以留在部隊里。我可以去航海,我可以請求加入空軍。我也可以回到老家頓巴斯去。我什么事都可以干。只是得選擇一下。快選定一條稱心如意的路吧,謝爾蓋,你這個二十三歲的小伙子。是時候了!

庫拉河上的木筏,一只只地駛過去。掌舵的老頭兒不時緊張地叫著:

“好普希德!”——意思就是:“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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