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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第四天,才有人對共青團員們說,明天他們要下井去了。安德烈頓時臉色發白,維克多卻眉飛色舞。

到目前為止,他們只被帶著在地面上參觀:他們看到了井架、提升絞車、井口房、選煤機、吱吱咯咯發響的棧橋、交接班室、礦燈房以及澡堂——普通澡堂和有特殊設備的澡堂。

不過,維克多對這一切都很冷淡,甚至覺得有些討厭。他焦躁地想到礦井里去,或者,像他現在所說的那樣,到地底下去。

“我們將在地底下工作!”他得意洋洋地對安德烈說,“你感覺到嗎?在地底下!”這句話現在對他說來,就跟“在水底下”或“在云端里”一樣動人。他認為礦工是一種從事特殊職業的人,好像飛行員、潛水員和救火員一樣。

“地底下也得跟自然作斗爭!”他叫喊道,“那兒只有冒險家才敢去工作!”

他興奮地瞧著礦工們。

他們從井里上來,就像從地獄里出來的鬼一樣:又濕,又黑。他們搖搖擺擺地、瀟瀟灑灑地在村子里走著。這種走路的樣子很特別,那些凡是靠自己生活而又有本領的人,在放工歸家時,就是這樣走法的;他們心滿意足地做完了一天的工作,懂得自己享有合法的休息權利,并且可以獲得妻子的細心照顧,享受一缽子肥美的牛肉菜湯和一杯上好的燒酒。

有些人肩上掮著或者斧頭上掛著一塊木柴;這也是做礦工的自古以來規定的權利。他們可以帶一支坑木回家去燒水洗澡。雖然礦井里早有了一座出色的澡堂,但是卻保存著這份權利。事實上,有些人直到現在仍舊喜歡在家里洗澡。

他們在村子里走著,一點不因為身上的骯臟而害臊,甚至還因此感到驕傲。他們臉上黏著的,不是齷齪,而是煤,是高貴的煤,是世界上最潔凈的東西;礦工們甚至用煤來涂抹傷口。他們整天就在這樣的煤中挖掘,在煤中呼吸,靠煤生活,把煤送到地面上。生活在地面上的人們?。∵@一切都是為了你們呀,為了讓你們可以在寒冷的、不舒服的地面上過得溫暖一些!

由于不斷地在煤中爬行和忙碌,礦工的工作服很快就變得破破爛爛,但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破衣服。衣服上面蒙著油膩膩、軟綿綿的煤灰,看上去就像黑絲絨一般。礦工們穿著這種破衣服,就像穿著黑絲絨的禮服。維克多欽佩地望著這些滿臉煤灰的人們,心里就有這種感覺。

“你瞧瞧他們,你瞧!”他低低地對安德烈說,“瞧他們的眼睛!哪,多么光亮!老兄,礦里不是人人都能工作的。只有勇敢的人才可以當礦工?!?/p>

真的,因為黑色的臉上只有露出的牙齒和眼白是白色的,所有的礦工看上去都很勇敢、大膽、頑強,甚至于姑娘們也是那樣。

“冒險家!”維克多欽佩地說,“每天都在跟無常鬼捉迷藏!”

但不同的眼睛有不同的看法。安德烈看到的礦工,雖然也就是維克多所看到的那些人,但他卻只看到:一批善良而疲勞的人們放工回去,他們想吃些東西,想在庭園里的槐樹下坐一會,在涼快的地方抽一支煙……他們有些地方很像安德烈的父親。

晚間宿舍里所談的,都是關于明天下井的事。有人給孩子們送來了全新的防水布礦工服、麻線鞋和包腳布,并且當場分給他們……奧尼辛叔叔也來了!他向他們說明每件東西的用處,給他們忠告,為他們講各種故事。他跟共青團員們在一起,自己也變得年輕活潑了;在他的信口開河中,有益的忠告跟神秘的夢想常常奇妙地夾雜在一起。

“孩子們,在礦井里要當心腦袋,這是最重要的!”他教訓說,“頭不可以抬得太高,不然會在上梁上碰破腦門的。礦井喜歡人家向他鞠躬,她這個奶媽……”他對礦井除了“親娘”和“奶媽”之外,從來不用別的稱呼;在他的眼里,礦井是個有生命的東西,因此她也有所愛,也有所憎?!爸劣谖鼰煟鞘遣恍械?!你們要把火柴留在家里。礦井是不許這個玩意兒的。我們的馬麗雅礦是一個很厲害的礦,有瓦斯的……”

“難道常常發生爆炸嗎?”維克多心急地問。

“啊,不,老天保佑!有時什么地方開炮,但這是……”老頭兒笑了,“這是舒平在嚇人……”

“舒平?舒平是什么人?……”

“舒平嗎?”宿舍管理員又笑了,“怎么對你說呢?……當然,這是胡說。老人們憑空想出來的。仿佛有這么一個叫舒平的怪物,在礦井里走來走去,嚇唬礦工……他住在很遠的井巷里,或者廢棄的井巷里……噯,要是誰遇上了他,誰就要完蛋:被壓死。”

“這算什么,是礦工的閻王爺,還是怎的?”

“關于他有各種不同的說法……”老頭兒轉彎抹角地回答,“有人說,古時候有一個礦工,名字叫舒平。他是一個非常勇敢倔強的礦工,可是礦井老板因為他的性格而非常不喜歡他。于是老板就去壓迫他。這樣壓迫,那樣壓迫。噯,說得簡單些,就是剝削人!老板是德國人。這里以前的老板多半是德國人,比利時人,還有法國人……外國資本家。噯,這個德國人就壓榨我們的舒平,弄得他完全失了常態:他喝起酒來了。有一次他毫無顧忌地對老板說:‘你說,你到底根據什么權利,可以喝我們礦工的血?’老板大聲叫道:‘我是主人!我要怎么辦,就怎么辦!’——‘哼,主人嗎?’舒平說?!冒?,我要讓你瞧瞧,究竟誰真正是這里的主人!’說著他就不見了。有人說,他自己死了,但也有人說:他喝飽了酒,爬到礦井里,把整個礦井給炸了,連他自己也在內。可是不久舒平又出現了:人家在什么地方看到他,什么地方就……他在哪兒一露面,哪兒馬上就是爆炸、倒塌、崩落、淹水……這是,”奧尼辛叔叔把一只手指高舉在自己的面前,“這是舒平在顯顏色,看誰真正是這里的主人!”他笑了,得意洋洋地搖搖頭。

“嗯,那么現在怎樣,舒平還在各個礦井里走來走去嗎?”維克多用耳語的聲音問。他已經相信真有舒平這么一個人了。

“現在嗎?”奧尼辛叔叔狡猾地瞇縫著眼睛,接著又眨了一眨,“嗯,1917年老板一被趕走,舒平也就不見了。這是說,他已經完成自己的任務了。從此以后人們就再也沒有看到過他?!?/p>

“見鬼!”馬里青柯笑了起來,“世界上多的就是神話。什么林神呀,水神呀,還有什么林鬼呀,水鬼呀,火鬼呀。而現在又有什么喝醉酒的礦工!”

“不,這兒談的不是喝醉酒的礦工,”斯維特里說。他始終很用心地聽著,“那么,叔叔,你自己相信真的有什么舒平嗎?”

“我?問得好!”宿舍管理員生氣了,“我可連上帝都不大相信,還說什么舒平。我不是沒有受過教育的……”

“那么你自己碰到過舒平么?”斯維特里若無其事地繼續問。

“又是傻話!”老頭兒火了,“既然我現在還活著,我怎么會碰到過他呢?誰遇上了他,誰就要去見閻王!就要完蛋!”

“嗨!瞧吧,還說不相信呢……”斯維特里冷笑了一聲。

大家全了解斯維特里的手腕,都哈哈大笑。

奧尼辛叔叔一聲不響地站起來,對誰也不看一眼,就走出了房間。

“生氣了!……”維克多喃喃地說,接著突然從座位上跳起來,跑出去追老頭兒。

那天晚上,大家很晚還沒有睡。勃拉特青柯又從草原上拿來了一些青草,一聲不響地把它撒在地板上,然后伏臥在自己的床上。

“這樣看來,他一定也很怕礦井!”安德烈心里猜想。他打算走過去,和他聊聊天,安慰安慰他,但是接著想到自己心里也很煩亂,還是不要去吧。

那天晚上大家都不唱歌。維克多終于把奧尼辛叔叔拉回來了。斯維特里當著大家的面,向他道歉。

“我并不生氣!”宿舍管理員一本正經地說,一分鐘之后,他又在講他的故事了。但安德烈沒有去聽他。他躺在床上,心里翻來覆去地想:“是的,明天!”

第二天一早,共青團員們就穿上了礦工服和麻線鞋,他們的樣子完全變了。礦工服是嶄新的,一次也沒有穿過,還聞得到有倉庫里那股潮濕的氣味。穿在身上很不舒服,很不方便,好像它們不是用防水布做的,而是用樹皮做的一般。只有維克多一個人說,他穿著礦工服又漂亮又舒服;不過,要是他套上了一件潛水衣,他會更加高興的。他立刻拿鴨舌帽倒頭戴上——那是學運木工人的樣;而他那張本來就是雄赳赳氣昂昂的臉,現在可顯得更加頑強了。

一個老頭兒組長走來帶領孩子們,他看了一看,不知什么緣故嘆了一口氣,揮了一揮手:“好,去吧!”

他們隨著他,像一群小雞隨著一只母雞,走過整個礦山?!艾F在我們每天早晨要走這條路了!”安德烈想,“現在這就是我們的路……”他覺得大家全懷著嘲笑的眼光瞧著他們。

“你瞧,他們多干凈,多漂亮!”唧筒[22]旁的一個女人在他們后面說。

組長把孩子們帶到了礦燈房里。共青團員們魚貫地走到小窗口,報了自己的名字,領了一盞燈。燈已經裝好,并且點燃了。白天,在太陽光下,它們的光十分暗淡,似乎沒有什么用處。“像這樣的小油燈能有什么用處呢?”安德烈恐怖地想。

“燈,大家都拿到了嗎?”組長問,他做事很周到,不愛多說話,跟奧尼辛叔叔不同。

“你們注意!”他嚴肅地說,“在井里不可以離開我!不然迷了途,沒有人知道你們的!……”他威嚴地望望大家說:“好,走吧!”

他們跟著他走過一片廣場;然后走進一條有頂的長廊。長廊里很暗。窗玻璃上積著一層厚厚的煤屑。連墻上、地板上以及孩子們的臉上,也已經蒙著煤屑了;安德烈覺得連牙齒上也有了煤屑。

他們得在井筒旁邊等一會兒,因為罐籠[23]在下面,在礦井里。這里,在井口房里,幾個做運煤工的姑娘正在忙碌工作。她們好奇地打量著新來的人們,一點不怕難為情,并且互相扮著鬼臉,取笑他們。礦工姑娘們都很大膽豪放,尤其是當她們幾個人聚在一起的時候。維克多向她們擠擠眼,她們就笑了起來。

罐籠上來了。鐵索重重地叮當作響,把安德烈嚇了一跳。一個開罐籠的、身體很強壯的麻臉女人,從罐籠里推出一車煤來。車上用粉筆寫著幾個大字:“紐拉,敬禮!”

“喂,紐拉!”開罐籠的女人嚷道,“快來收信!掛號信!”她又推了推煤車。煤車一抖一抖地沿著軌道滾去。

運煤女工們都哈哈大笑,其中有一個——大概就是紐拉——不好意思地接了煤車。

“見他的鬼,真討厭!”她說罷,搖搖頭,把煤車朝選煤機那兒推去了。

組長走到開罐籠女工跟前。

“你聽我說,”他心長語重地說,“你發一個信號:小心些。你瞧,”他拿礦燈朝孩子們的方向一揚,“我把誰帶來了?!?/p>

“他們怕什么呢?”開罐籠的女工笑著說,“你瞧,他們多么強壯!對他們應該用特別高速度才對啊。孩子們,你們還沒結婚吧?”

但她到底發了一個組長所要求發的信號:在鐵條上敲了四下——小心些,客人來了!

這四下,在安德烈聽來,就跟喪鐘一樣。臉色發白的不止他一人,勃拉特青柯簡直嚇得臉無人色了。一個運煤女工發現了這個,失笑起來,并且狡猾地唱道:

礦工下井去啦——啦,

跟世界告聲別吧——吧……

“你再唱!”組長拿燈威嚇她,“孩子們,進來吧!”

他們走進罐籠,好像掉進了冷水里一樣。

“擠得緊一些,緊一些!”組長命令著。最后他自己也走了進去。“老天保佑!”罐籠震動了一下,往下飛降。空氣馬上變得潮濕了。水不知從什么地方流了出來。安德烈覺得頸后有一股細小的水流,又滑又急,好像一條小蛇?!暗V井里永遠在下雨。”他記了起來。

罐籠很快就掉進了黑暗中。

“喔唷,可怕!”維克多故意尖聲地嚷道,“噯,嚇死人了!”大家全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連安德烈也不例外,“地心旅行,儒勒·凡爾納[24]的作品……”

“這種旅行我做了四十年了,”組長突然說,“不要緊,會習慣的!”

“我已經習慣了!”維克多立刻接上去說。

但罐籠卻始終在下降,好像沒有底似的。而安德烈在這一分鐘之前所借以生活的一切,一下子都飄到老遠老遠的地方去了:靜靜的企比略基屋頂上的金黃色南瓜、童年時代以及蹲在田畦旁的父親,仿佛這一切都從來不曾有過!

突然不知從什么地方射出一道亮光,罐籠頓了一下停住了。

“到了!”

安德烈頭一個跳出罐籠,但馬上淋了一身大雨。礦井就是這樣迎接他的。他狼狽地抖抖身體,離開了井筒;過去一些就干燥了。

“你們瞧吧,”組長用出人意料的溫和語氣說,“這就是我們的地下王國。怎么樣?”接著低低地、像一般老人那樣笑了起來。此刻他跟在地面上時完全不同了。到了這里,他像回到了家里一樣。他很想使這批頑皮家伙也喜歡這個地下王國。

他簡直像討好似的說:

“我們的礦井是一個美人兒呢,雖然已經上了年紀了。它跟我同年!”

安德烈早就發現,老人們談起自己的礦井來,總是非常親切的。這不知是出于真心,還是出于迷信,不過他們從來不罵礦井,雖然這位“奶媽”使每個人身上增加不少創傷。奧尼辛叔叔昨天就嘆息著說過:“噯,親娘,她把我弄干了,把我的脂膏吸干了,小心肝!”孩子們知道奧尼辛叔叔被“提升”,是因為他不能再在井里工作了。他患著厲害的炭末沉著病——礦工病?!拔业拿宽摲卫锒加幸卉嚨拿?!”他一面傷心地夸耀著,一面懷念著礦井。

現在已經到了礦井了——這些天來日思夜想的礦井!安德烈朝四面望望。井底車場里人聲喧騰,生氣勃勃,燈火如晝。井筒旁邊,一個年輕的女井筒工,在傾盆的大雨下工作。她身上穿著一件橡皮雨衣,頭上戴著一頂由于雨水而閃閃發亮的黑色大帽子,她的樣子好像暴風雨中的水手:腳下濕淋淋的石板,等于船上的甲板。姑娘長得活潑美麗;盯著她看的,不止安德烈一個人。

從井里的黑暗中,叮叮當當、轟轟隆隆地運出來了“一批貨”。一個留額發的趕車工神氣活現地吹了一聲口哨,從車上跳了下來。

“噯,柳芭!”他快活地叫道,“收貨吧,我的小寶貝!”

安德烈悄悄地走到馬的跟前。馬垂下了頭站著,看樣子已經在打瞌睡,微微地呼著鼻息。他小心翼翼地摸摸它的鬣毛。他突然很想抱住它的脖子,低低地對住它的耳朵問:“嗨,你在這兒過得怎樣?他們沒有欺負你嗎?你要知道,我是被動員來的呢……”他重又溫柔地用手摸摸它的脖子。馬抬起頭來,用一對善良、聰明而馴服的眼睛瞧了他一眼。馬的眼睛并沒有瞎。

日夜盤踞在他心頭的所有恐怖,一下子都煙消云散了,唯一的原因仿佛就在于馬的眼睛并沒有瞎。他笑了,同時用不同的目光向周圍的世界看了一眼。真的,一個地下的王國!低低的巖石拱門,燈火,以及那些身穿罩袍、頭戴風帽、好像神話里的地下仙人——一切都是光怪陸離、美麗動人的。是的,美得很——他自己也感到驚奇。

“好,走吧!”最后組長說,“注意,千萬不要離開我!”

于是他就用一個礦工的輕快腳步,帶頭走去,他微曲著背,縮著頭,悄悄地用腳尖走著。孩子們好像一群沒有開眼的、軟弱無能的小貓,踉踉蹌蹌地、亂糟糟地跟在他的后面。他們連礦燈都還不會拿:燈光常落在后面,而不是向前照射。

后來他們在黑暗中習慣了,開始辨別出東西了。他們看到車輪走過的痕跡、地下水緩緩流過的小溝、木柱排成的墻頭、木柱架成的天花板……

他們走的是平巷。而他們認為墻頭和天花板的,原來是支架,是奧尼辛叔叔或者他的同志們親手干的活兒。如果老頭兒這時在場的話,他一定會向孩子們解釋:他們這兒通常總是搭不帶底梁的棚子,這頂上的木頭叫作“上梁”或者“馬特卡”,這兩旁的叫作“支柱”,如果底下還有木頭,那么就是“底梁”,或者叫“門檻”,而這種棚子就叫帶底梁的棚子。此外,這里的支柱都搭成梯形:上狹下闊;接榫很堅固,是“鴨嘴式”的;這個支架支持著一切,支持著整個地層,要是沒有奧尼辛叔叔,這兒的一切就會崩落,倒塌……

但是此刻維克多是不會去聽他的解釋的。他飄飄然地在礦井里走著,好像著了迷一般。他那種熱烈的想象,使他覺得仿佛已經到了一座地下皇宮或者古老的騎士城堡了。圓柱,圓柱,周圍都是圓柱,還有一長排威嚴地敞開著的大門。而他,“礦工維克多大帝”,就在這一連串的大廳里走著,他那盞礦燈的光一照到,拱門立刻就給他讓路,一扇扇的門,也都像神話里那樣,無形地悄悄打開來……

“蘑菇的氣味……”旁邊突然傳出了安德烈的聲音。

維克多清醒過來了。

“什么?”

“蘑菇的氣味……”安德烈驚奇地又說了一遍。

“這是霉菌的氣味?!彼咕S特里用平常那種尖銳的聲音,在黑暗中回答說。

“不,是蘑菇!”安德烈固執地重復說。

也像維克多和突然在礦井里靜止下來的所有孩子們那樣,安德烈覺得他已經從一個現實的人世間,掉到一個神話的世界里了。

他覺得他們的周圍是一片樹林子。不是平常的樹林子,不是普曉河對岸藍郁郁的樹林子,而是神怪的樹林子;安德烈隱隱約約地記得,很久以前曾經聽人說起過這樣的樹林子?;蛘呤切r候聽外婆說的吧?

在這個地下的樹林子里,樹上沒有枝葉,腳下沒有颯颯響的羊齒植物,也聽不到青草的蘇蘇聲和小鳥的嚶嚶聲。光溜溜的樹干呆立著毫無動意,上面沒有鳥窠,周圍沒有樹皮。

這是一座中了魔法、昏睡不醒、變成了化石的樹林子。里面流著地下的“生命之河”;誰在里面洗過澡,誰就可以長生不老。

這些光溜溜的樹干,它們生前本來是什么呢?樹嗎,人嗎,巨人嗎?在這迷人的樹林子里,一切都是不平常的。在這里漫游很有趣,但不免有些恐怖……

“喂,當心腦袋!”組長在前面叫道。

安德烈及時縮回了頭:他的面前懸著一條折斷的木梁。它像巨人的一條斷臂,蕩來蕩去,它之后,還有許多斷裂的木頭倒掛著,好像不久以前這里發生過一場大戰,或者一場拔樹倒屋的暴風雨。

“這是什么緣故呀?”不知什么人用驚惶的聲音,在黑暗中問道;安德烈認出那是勃拉特青柯的聲音。

“壓!”組長簡短地解釋說,“擠!”

而大家也馬上明白是什么東西“壓”的,就靜了下來。

地面(礦工說:巖層)往下“壓”!往下叫“壓”,朝旁邊叫“擠”;安德烈發現,有幾個地方,兩旁的柱子也被壓壞了,像受了傷的人彎下一個膝蓋倒了下來。再后面就有一層空的巖層在森嚴地、朦朧地發光……

安德烈突然清楚地明白了他們所處的地位。他們是在深深的地底下。一小撮無依無靠的孩子,加上一個瘦弱的小老頭兒。他們沿著地層里開鑿出來的一條空的人行道走著。周圍除了同樣的人行道之外,什么也沒有。而他們頭上卻蓋著一片被驚醒和被激怒的大地。一個渺小的人蠻不講理地爬到了這兒,爬進了這個地下王國,破壞了這些巨大煤層千百年來的寧靜,干涉了這些煤河的從容不迫的潛流——去壓死一個像瓢蟲大小的他,又要費它們什么力呢?難道這些可憐的松樹柱子擋得住它們強大的壓力嗎?安德烈有些害怕了……

組長突然站住了,朝共青團員們回過頭去。

“孩子們,你們也許累了吧?”他和善地問。

新來的人們馬上在他周圍聚攏來,好像羊群圍住牧人一樣。

“稍微有些……”斯維特里承認說。

“那么可以休息一下!”老頭兒說,第一個以采煤工的樣子蹲下來。孩子們就干脆散坐在地上。地是潮濕的……

“是的,得修理了,這條人行道得修理了!”組長喘吁吁地說,用礦燈敲敲柱子,黃色的木屑紛紛落下來?!半m然是松木,但還是不牢!它們受不了這兒的氣溫,已在霉爛了。”他一面察看支架,一面說:“搭了還沒有多久呢?!彼智们弥樱孟褚粋€調律師在敲琴鍵一樣。聲音是重濁的,有毛病的。接著他朝孩子們回過頭去?!安贿^我呀,”突然他瞇細眼睛說,“我在礦井里待了四十年,但是沒什么。我還活著!”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膝蓋。

“您自己沒有霉爛嗎?”維克多笑著問。

“我沒有霉爛!”老頭兒快活地尖聲回答。

大家全笑了,安德烈也笑了起來。

“人可不是松樹!”組長笑著說,“人,他什么都行,這也就是人之所以為人!只是你們開頭不要灰心,孩子們,我衷心勸你們。凡事開頭總是困難的,就連喝燒酒也不容易?!?/p>

“人什么都行!噯,這句話說得多好,說得多對!”安德烈高興地想,“人,他到處都走得通,他什么也不怕。可是我怎樣呢?”他突然茫無所措地想,記起了自己所有的恐懼來。“我這個人是怎么啦,什么事都害怕?……”他對自己生起氣來了。

他們已經走了很久,老是走著什么人行道、平巷、風巷??垂饩?,他們這次地心旅行是不會有盡頭的了。他們周圍都是空洞洞的,難得碰到一兩個人,旁邊的什么地方,偶然有一盞燈在閃閃地發亮,好像狼的一只黃眼睛,一會兒又消失了。這要不是一個修理工人在路旁忙碌工作,就是一個管風門的姑娘寂寞地坐著。孩子們在她的身旁走過,聲音大得象開炮,門砰砰啪啪地響著。接著又是荒地和寂靜……

共青團員們還沒有看見過一個采煤的人,就連煤也還沒有看到:他們看到的只是頭上沒有光澤的圓頂,和周圍一排排的松樹柱子,好像他們根本不是在礦井里走著,而是在樹林里散步。

這兒籠罩著一種特殊的寂靜,這種寂靜就是在樹林里也沒有的:沒有樹葉子的沙沙聲,也沒有一點兒風。只有松樹柱子輕微單調的破裂聲,以及什么地方流水的竊竊私語……

安德烈喜歡這種寂靜:在這樣的寂靜中很適宜于沉思。他一向愛靜,而維克多卻感到這樣的寂靜實在難受。他已經看厭了這一排排敞開著的門。他想早些走到作戰的地點;那里礦工們正在采掘煤炭,用炸藥炸開巖層,和死神面對面站著……

他不樂意地問:“怎么樣,我們走得到那些采煤的地方嗎?”

“走得到的,孩子!”組長精神百倍地回答,接著像道歉似的解釋說:“井老了;這里的巷道很遠……”

“如果巷道很遠,人就得用車子送,”斯維特里氣憤地說,“要知道一個礦工走到掌子[25],得浪費多少寶貴的時間和精力呀!”

“照你說,坐電車嗎?”組長挖苦地問。

大家全笑了。

“不管是不是用電車,人總得用車子送,”斯維特里并沒有顯出尷尬的樣子,“你們計劃不能完成的原因也在這兒。我看到周圍都是手工業方式,石器時代。人們好像在高羅赫皇帝時代[26]工作一樣。機械化一點也看不到……”他輕蔑地吐了一口唾沫。

“啊——啊,機械化!……”組長突然用尖銳和兇狠的語氣拖長聲音說,并且只說一半就停住了。他臉上露出生氣的樣子,好像一個小孩子受了欺侮一般?!昂撸彼豢慈魏稳?,說:“哼,想出了一個新名詞,就要賣弄賣弄了。但是去發明一種機器,可又不會了!不,你應該造一臺機器出來!”他怒氣沖沖地把礦燈一直拿到斯維特里的面前搖著?!澳阍斐鲞@樣的一臺機器來,要能夠自動在這兒所有的人行道和角落里爬來爬去,自動去找尋煤,自動顧到頂板,顧到瓦斯,自動采煤,裝煤,并且運到地面上。到那時我們這些老頭兒也就可以被一腳踢開,可以滾蛋了?!憋@然,他并不是在跟斯維特里爭論,而是借題發發自己的舊議論。

“不論怎樣的機器都想得出來的!”斯維特里咕嚕著。

“噯,不,老弟,廢話!”老頭兒叫道,“廢話!礦井可不是工廠!”他激昂地高聲叫道?!斑@兒的條件不同!這兒機器走不過的。廢話!這兒機器走不上一步,就會塞住;偶然掉下一顆火花來,瓦斯就要爆炸。不,”他兇狠地笑了,“你給我們這兒弄一架機器來,要它又小心,又懂事,又有耳朵能聽支架的吱吱咯咯聲,又有鼻子……”

“這只要有人去管理機器就行了?!?/p>

“哈哈!人!”老頭兒得意洋洋地笑著說,“這么說來,你也不能沒有人吧?好極了,好極了!”他搖搖礦燈,好像已經在爭論中占了上風,接著平靜地結束說:“不,青年人,這都是因為你們懶惰的緣故。現在人都變得真懶惰啊。”他又笑了?!八麄兝习屯迨宀嫠麄児ぷ?,或者利用機器,而他們自己卻坐在機器旁邊吸煙。但是這個把戲在礦井里可玩不成,不—不!這兒,老弟,要干活,就得彎腰曲背。”

斯維特里不再反駁老頭兒。安德烈猜想,并不是因為沒有話可以回答,而只因為覺得空口白話是無補于事的。安德烈想:只要等斯維特里在這兒住熟了,情況了解了,他就控制得住所有的人。他就是那么了不起的!

現在,他一面在平巷里慢吞吞地走著,一面想著斯維特里。安德烈從小就有一個習慣:拿他所看到的或聽到的一切,事后獨自一個人細細加以思想。他總是在心里做著誰也看不見的內部功夫,仿佛那里有一口磨在慢慢地轉著,在細細琢磨當天的印象——緊張地、長久地、痛苦地,但總要堅持到底?,F在使他感到驚奇的,不是斯維特里談到的機械化。使他吃驚的是斯維特里竟敢那么大膽地跟人爭論。而且爭的又是關于什么呢?關于礦井!雖然他也像安德烈一樣,還是初次下井,他所看到的,也無非是安德烈所看到的一些東西。不過安德烈以為每個礦井里的情形,大致都跟這個礦井相同,而且是不可能兩樣的。他認為礦井里的慣例原來就是如此的。

但斯維特里可連“假定”、“規定”、“照例”這一類字眼都受不了;它們會使他發火。他是屬于那種不“安分守己”的一類人;這種人老想立刻動手糾正,修理,改造。不是破壞,而是改造。這種人如果有一天能到月球里去的話,他在那邊也會馬上拿起斧頭來的:這些月球上的火山口不也可以修補一番,改造一下,使那里也出現生物嗎?

這種人老使安德烈感到又驚奇又欽佩;他羨慕他們,并且惋惜自己不是這樣的人!但他總是隱隱約約地傾心于他們:在企比略基,傾心于巴辛柯,在這兒,傾心于斯維特里。

這種人大都是黨員。這些頑強的孩子具有一種可貴的能力:能很快把握事物的細節和本質。他們不知怎的馬上就能了解事物的情況。他們對一切都深切地關心。他們不論在什么地方,永遠有一種主人翁的感覺。雖然安德烈也害怕斯維特里那對怒形于色的眉毛和他那雙尖銳刺人的眼睛,但他還是全心全意地崇拜他。在十八歲的年紀上,人沒有理想是不能生活的。

單說這一點,斯維特里就是一定對的:礦工必須用車子送到工作的地方去,這一層安德烈現在也看到了。他們還沒有走到工作面,已經沒有力氣了。整個身體都在作痛,特別是脊背;孩子們弓著背、像一把削鉛筆小刀那樣地彎曲成兩半走路,已經走了好久了——頂板非常低。呼吸變得困難起來了,而且也沒有東西可以呼吸——又苦又酸的空氣只是火辣辣地抓著咽喉,他們想趕快把它呸的一口吐掉,但是又沒有別種空氣(安德烈不知道他們此刻是在走通風巷道,那里有一股呼吸過的惡濁空氣從礦井里流出去)。心跳得厲害——這是安德烈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自己的心跳。

而臉上粘濡的、骯臟的大汗不是一滴滴地滾下,而是川流不息地淌著,蒙住了眼睛,滴進了嘴巴——咸咸的味道;安德烈不時用刺人的防雨布礦工服的袖子去擦汗。

“但愿不要摔跤,不要落后,可恥呢!”他一面走,一面想,“還遠嗎?唉,我走不到了!”

“寶貝,井里什么都得像嬰兒一樣從頭學起,甚至走路也得學一學呢!”他記起了奧尼辛叔叔的話來,“唉,我學得會嗎?我會習慣嗎?”懷疑和恐懼重新又在絞著他的心:什么時候他才能擺脫這種疑懼呢?

“到了!”前面遠處的什么地方傳來了組長的聲音。

真的,在那邊的什么地方,在黑暗中,已經看到燈火了。再走幾步,安德烈也走進一個廣闊的平巷了。

瞧吧!這兒有人,有活動,有生命。還有新鮮的空氣。安德烈連忙貪心地一連吞了幾口,差點兒要醉倒:這是多么甜美可口、使人陶醉的空氣啊!這樣的空氣就是草原上也沒有的!

“孩子們,到了遠西了!”組長得意洋洋地說。

在他那張干瘦的臉上沒有一顆汗珠。他顯然并沒有感到一點疲勞。

“我們現在不爬到采煤場子去嗎?”維克多問。

“老天保佑,我們去,”組長和善地說,“今天規定讓你們到處參觀一下。明天就得上班了。是時候了!你們吃礦里的面包已經吃了五天了……”

“我們自己也會掙面包的!”維克多生氣地說。

“我并不是責備你們,我只是說說罷了……”組長解釋說,“好吧,人都齊嗎?”他對這批新手望了一眼問,“沒有人掉隊嗎?好!孩子們,現在,老天保佑,我們爬到采煤場子去。采煤場子——這就是采煤的地方。一個采煤場子里有幾個工作面。我們現在去的那個場子有十個工作面。煤層——已經給你們解釋過——是急傾斜[27]的。工作面又分成一級級的臺階。不過,這些你們會在實踐中,在場子里見到的。我們礦工把場子叫作田地,”他笑了一聲,“是——呀……田地,好田地。這大概因為我們也不是生在地下的緣故吧!”他帶著一種挑戰的口吻說?!拔覀円幌蛞彩窃诘孛嫔仙畹?。當過農民。所以說好田地。雖然我們現在不種田,但到底……還記得。正像歌里所唱的:

礦工不耕田,

鐮刀不上手,

一到禮拜天……”

“去找酒店老板娘!……呸,我們知道這首歌!”斯維特里輕蔑地說。

“知道又怎樣?”老頭兒生氣了,“俗話說,歌詞刪不掉……”

“歌詞!但是‘酒店老板娘’得刪掉!……”

大家全笑了。

“是的,已經刪掉了,刪掉了!”組長也笑了,“現在我們不喝酒,實行新生活。我們過新生活,只用汽水潤喉嚨。嗯,笑話少說,我們爬進去好嗎?”

“爬到哪兒去呀!”馬里青柯叫了起來。

“這兒!”組長指指巖層間的一個孔隙,簡短地回答。接著他把礦燈掛在衣服上,以便騰出雙手來(孩子們全都照樣做了),然后他四肢著地趴在地上,叫了一聲“老天保佑!”就第一個鉆到洞里去了。

大家全跟著他爬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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