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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們并不是很快就當上了礦工的。開頭他們是客人。歡迎他們的有樂隊和演說。當地的共青團領導者們,在他們周圍奔走忙碌。他們唯恐新來的人們不喜歡這個地方。

其中有一個人極像巴辛柯,他動輒向人道歉:一會兒為了煙多,一會兒為了灰大,一會兒又為了樹木太少……

“當然,沒有習慣以前,會感到一些困難的。”他說。

“那么您習慣了沒有呢?”維克多問他。

“我?”他笑了一笑,“我是生在這兒的。”

“那么這里怎樣,好嗎?”

“我覺得很好!”接著,好像在檢查自己說的是不是真話,他回頭向四周望望:他的眼睛發出了溫暖的光芒,變得更加藍了。“瞧那邊就是我們的房子,”他用手指著,“有一棵槐樹的地方。”

孩子們住在公共宿舍里。

“床頭柜暫時還沒有,”宿舍管理員解釋說,“但是已經開單子去訂了。還有盆花也去要過了,有了花要雅致些。”

安德烈選定了兩個床鋪——一個給自己,一個給維克多,并且掛上了照片。照片一共三張:一張是安德烈一家的“合家歡”,其中母親抱著還在吃奶的娜塔莎;一張是少年先鋒隊在普曉河畔的露營;一張是安德烈念完企比略基七年制學校的畢業照。別的照片就沒有了;事實上,這三張照片也已經足夠說明安德烈的全部歷史了。

然后他把那條繡有大紅公雞的手巾——母親做給他出門用的——掛在照片上頭的墻上,他覺得現在已經布置好了。維克多卻沒有帶來任何照片。

整個晚上不斷有人到宿舍里來,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他們問孩子們已經安頓好了沒有,還需要些什么東西。來了一個身材高大、體格魁偉的人,光著頭,說起話來聲音很低,很像首長的派頭。

“礦長!”宿舍管理員低低地告訴孩子們,同時迎著來客跑去。不久,房子的每個角落,就都聽見那位首長的低音了。

“床頭柜,床頭柜有什么要緊!你給我看烘干器吧。烘干器有嗎?”

“烘干器作什么用呀?”安德烈低低地問一個面貌象巴辛柯的團員。

“烘干器嗎?烘工作服、包腳布……”

“下雨天用嗎?”

礦長和宿舍管理員聽了,都笑起來。

“小朋友,礦井里永遠在下雨啊!”宿舍管理員說。

“為什么說永遠?”面貌象巴辛柯的那個團員著急了,“也有干燥的工作面的……總而言之,”他向那個宿舍管理員拋了一個憤怒的眼色,“奧尼辛叔叔,您最好還是別宣傳下去了。這樣只會使人家不安的……”

“什么,他們是小姐還是怎的!”礦長大聲叫了起來,“要給他們灑些香水嗎?我們應該馬上把實際情形講給他們聽。你們是共青團員嗎?”他對孩子們大聲問道。

“共青團員。”一陣參差不齊的聲音回答。

“你們為什么到這兒來,知道嗎?”

“我們懂!”只有維克多一個人回答。

“好,那才對!”礦長聲若洪鐘地哈哈大笑。他是一個兩頰紅潤的愛笑的人。

聽到這些開玩笑的話,安德烈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這樣說來,實在是苦得很的!

而維克多卻喜歡礦長的話。

“那么我們什么時候爬到礦井里去呢?”他頑皮地嚷道,“為什么老帶我們東走西玩,像是游覽一樣?真無聊呀!”

“老弟,礦井里不是爬下去的,”礦長回答說,“只有上娘兒們睡的火炕,才用得著爬。到礦井里去,朋友,是坐電梯下去的。”

“好,那么我們什么時候去呢?”維克多還喋喋不休地說。

“快了。瞧吧,膽子好大!”礦長笑了,突然將維克多一把拉到跟前,抱住了他,“嗨,如果你們個個都這樣大膽,那么,老弟,事情就行了,行了!不成問題了!”

所有的客人都跟他一起離開宿舍。只有團員們留下來。大家都分散到自己的床鋪上去了。安德烈從箱子里拿出一支小笛子,開始憂郁地吹著。

他心里很亂,很沉重。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緣故。壞的事物他們還沒有看到過。對他們的招待也很熱烈殷勤。說不定,礦井也并不怎么可怕吧?不過心里總有些難過。笛子嗚嗚咽咽地奏著一支曲子:《哥薩克在土耳其人的奴役下哭泣》;安德烈根本沒有想到自己在吹些什么。他想著家,想著礦井,想到他們來到那么遠的地方,連信也不能馬上收到。“礦井里永遠在下雨啊!”他突然記起了這句話來。

維克多坐下來,親熱地抱住了朋友。

“你什么事傷心啊,哥薩克?”他快樂地問。

“唉,難過,維克多,心里難——過……”安德烈低低地坦白說,“煩惱。”

“真的嗎?”維克多奇怪了,“為什么呀?”

“我怕……”

“喔唷,你真女人腔!”維克多笑了起來。“我怕——怕!”他學著安德烈的樣子說,“你怎么,掉在樹林子里了?落在狼群里了?我倒覺得這里很好,很開心。這里的人也都很好。”

淡黃頭發的柯別略克人勃拉特青柯,手里拿著一束青草走進來。他剛才走到草原上,拔了一把青草回來,說:

“這里的草原很好,跟我們家鄉的一樣。只是面積小一點。周圍都是礦井。而且草原還有煙的氣味……”

他把青草撒在地板上,于是宿舍里馬上就聞到了故鄉的氣味——百里香、薄荷和苦艾。

但因此卻越發撩起了大家的鄉愁……

“還是讓我們來唱歌吧,朋友們!”有人提議說。說著那人自己先唱了起來。大家就接上去唱。于是歌聲就在礦山的上空蕩漾起來,就像蕩漾在普曉河上,伏斯克拉河上,第聶伯河上一般……

在一片歌聲中,進來了管宿舍的奧尼辛叔叔。他站在門旁,側著耳朵聽著。

“你們唱得真好!”最后他說,“你們是哪里人,庫爾斯克嗎?”

“不!”幾個聲音回答他,“各地方的人都有。”

“噢——噢!我還以為你們是庫爾斯克人呢。以前凡是庫爾斯克人和奧廖爾人都到頓巴斯來。”

“那么您,叔叔,下過礦井嗎?”安德烈怯生生地問。

“誰——我嗎?”宿舍管理員向他轉過身去,“嘿,問這個!提這樣的問題!我在礦井里有三十年了,我……”他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那么為什么他們把您留在這兒呢?”

“不錯,我也要問:為什么?全都是那個布金柯的主意。我們礦委的主席,不安分的家伙。他自己的計劃搞不成功,卻要我奧尼辛叔叔負責。第二年他跑來對我說:叔叔,我們必須提拔你,否則對你這樣一個老礦工是說不過去的,但是……我說,我文化低,你能把我提到哪兒去呢?于是他就想出主意來了……”

“在井里怎樣,要好些嗎?”有人問。

“當然好些。太平些。在這兒,譬如說,一會兒屋頂漏了,一會兒又是那些該死的床頭柜,一會兒把我奧尼辛叔叔叫到首長那兒,一會兒叫到檢察長那兒,這兒,那兒……在井里要太平得多了。我是一個支架工!”他說這話時的神氣非常驕傲,仿佛支架工等于將軍,“不,孩子們,你們還是唱你們的歌吧!”

共青團員們又唱起來。奧尼辛叔叔在凳子上坐下來,傾聽著。當一支歌唱完的時候,他什么話也不說,也不要求再唱一個,只干咳了幾聲,擦擦眼淚,又用雙手托著白發蒼蒼的頭,準備聽下去。于是歌聲傾瀉出來,這些唱不完的如泣如訴的烏克蘭民歌使人回腸蕩氣。這些歌曲具有神奇的力量,就連最感傷的幾首,也不會使人難過,而會安慰人,仿佛歌聲能帶走他所有的煩惱,并且把它吹散在大地之上……

“是的,你們唱得真好!”奧尼辛叔叔最后說。他嘆了一口氣,擦擦眼淚,站了起來。“可是你們當不成礦工的,當不成的!”

這話實在太意外,弄得大家都哈哈大笑。

“為什么呢,奧尼辛叔叔?”維克多邊笑邊問。

“當不成的。不成!”老頭兒擺了擺手。

“為什么?!”

“你們不是這樣的料。就是如此!”

“什么?什么?”

“你們呀,我知道,都是嬌生慣養的。媽媽的心肝!你們做不滿三班就會開小差的……我知道你們!”

“我們不會的,不會的!”傳出了幾個氣憤的聲音。

“你們會的!”老頭兒瞧不起人似的揮了揮手,“這種人我們看到過的!說什么計劃沒有完成,計劃沒有完成……但是為什么計劃會沒有完成呢?就是因為有了這種礦工,就是這個緣故。我們,”他突然拍拍自己的胸膛,“我們就是在1921年也沒有不完成計劃。我們吃野菜,但是沒有不完成計劃。我們照樣工作,開出煤來。可是現在呢,我的天哪,頓巴斯弄得怎樣了?哼,現在可變成進進出出的過道了!你們配當什么礦工?你們只要到礦井里去兜一圈,就會一溜煙跑了!”

他說得那么激昂,那么肯定,弄得大家都啞口無言,找不出話來回答。

只有那個從哈爾科夫來的叫斯維特里的長手臂家伙,本來一向皺著眉頭不說話,這時走到宿舍管理員跟前,低低地、但卻嚴厲地問道:

“老頭兒,你干嘛要澆冷水,弄得大家心不定呢?”

“我不是澆冷水,”宿舍管理員對他揮揮手,“我心里難過。”

“你心里難過,更不應該澆冷水!”他威嚴地朝老頭兒望了一眼,接著回頭對大家說,“喂,朋友們!老頭兒說我們會逃跑的。你們怎么說呢?”

“將來瞧吧!”有人叫道。

“這里有著各種不同的人,”奧尼辛叔叔說,“有自愿跑來的,也有被應征來的。被清算了的富農如今都涌到頓巴斯賺大錢來了……”

“他把我們比作被清算了的富農,”斯維特里沉著地繼續說,“好吧,你們怎么說呢?”

“或者,應該打他耳光?”有人在遠處說,“說不定他自己就是富農的走狗。”

“哼,老頭兒,你要明白,我們是共青團員,”怒氣沖沖的馬里青柯竄了出來,“共青團員!”

“共青團員也有……”

“但你憑什么這樣看待我們?”維克多忽然尖聲地叫起來,幾乎要捏緊拳頭沖到宿舍管理員的跟前,“你是什么人?不,你說——你是什么人?”

現在大家都哇啦哇啦地鬧開了,都從床鋪上跳下來,向老頭兒走攏去。但是斯維特里用一個威風凜凜的手勢阻止了大家。孩子們馬上覺得他是一個領導人物;后來他們知道他本是一個區委書記,是自愿到頓巴斯來的。當時他好像說過這樣的話:“要進行鼓動,必須以身作則。”

他的年紀最大,身材也最高。他有著一雙長長的手臂,寬大的前額,兩條緊蹙的長眉毛和一對尖銳的兇眼睛,在這一分鐘里,他的樣子很可怕,雖然比大家都要鎮靜些。

“原來你就是這樣迎接我們的!”他低低地對老頭兒說,“哼,你只知道一個床頭柜……”

“你就想一想吧,”宿舍管理員手足無措地嘟噥著,他也感覺到這個家伙的魄力,“我們當干部的看到這種一批來一批去的情形,非常氣憤。被服剛給他們準備好,他們就帶著走了!就拿你們種田的活兒來說吧——如果各種過路的,不論牛呀,馬呀,羊呀,都任意在你的田里或者菜園里來來去去,你說好不好呢?……”

“也許,真的,”斯維特里突然轉身對孩子們問,“也許,真的有人在打算跑吧?有嗎?”他嚴厲地對大家望了望,在他那逼人的目光下大家都畏縮起來。

“說吧,誰?”他繼續問,“有就走出來,老實說……還不晚……噯?你嗎?”他突然對著勃拉特青柯指了指,嚇得勃拉特青柯倒退了一步。

“你不要胡說,不要胡說呀!”他懇求道。

“或者是你?”他指了指安德烈,“那么,是誰?你?你?你?”他的手指好像在刺透每一個人。“沒有那樣的人嗎?如果有,我要砍去他的腦袋!……”他壓低聲音,狠狠地說,接著回頭對宿舍管理員說:“瞧,老頭兒,我們之中沒有人會逃走的。”

“但愿如此!”奧尼辛叔叔搖搖頭。

安德烈這夜老是睡不著。他老在自己那張狹窄的床鋪上翻來覆去。今天這一天真把他嚇壞了:所有這些談話、暗示、調侃;以及這里的人全都擔心他們會跑掉這一點;還有奧尼辛叔叔;還有附近那個可怕的——這一層現在他已經真正明白了——礦井的喘息;而尤其可怕的是斯維特里那只刺人的手指。

安德烈并不打算逃跑。他自己也知道,逃跑是可恥的,是不應該的。在那一分鐘之前,他連逃跑的念頭都不曾有過。此刻他也不會跑到任何地方去;因為在企比略基的會上,他曾經親口說過:“不,我們同意!”

不過,既然斯維特里那么用手指威嚇人,奧尼辛叔叔那么懷疑人,也決不會沒有道理的。這樣說來,礦井里真是很可怕嗎?現在怎么辦呢?

“我將做好應該做的一切,”安德烈對自己起著誓,“我將聽大家的話。我要永遠忍受,決不逃跑。但愿我有足夠的勇氣……”

同時他滿懷希望地想到了維克多。只要維克多能幫忙,能支持他就好了!維克多是一個勇敢大膽、不顧死活的英雄!維克多是一個了不起的家伙!他有雙倍的勇氣!

“維克多!維克多!”他用耳語叫道。

可是維克多早就已經舒舒服服地睡著了。要是他夢見礦井的話,那么,礦井也一定是快樂的,玫瑰色的,陽光燦爛的。維克多甚至還在夢里微笑呢,他把眼睛瞇得細細的,仿佛太陽光在頑皮地撫摸他的臉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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