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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散文卷(3)

自從那塊地方駐兵后,連我都不敢常去。任你墓頭變成了牧場,牛馬踐踏蹂躪了你的墓磚,吃光了環繞你墓的松林,那塊白石的墓碑上有了剝蝕的污穢的傷痕。我們不幸在現代做人受欺凌不能安靜,連你做鬼的墳塋都要受意外的災劫;說起來真令人憤激萬分。辛!這世界,這世界,四處都是荊棘,四處都是刀兵,四處都是喘息著生和死的呻吟,四處都灑滴著血和淚的遺痕。我是撐著這弱小的身軀,投入在這腥風血雨中搏戰著走向前去的戰士,直到我倒斃在旅途上為止。

我并不感傷一切既往,我是深謝著你是我生命的盾牌;你是我靈魂的主宰。從此就是自在的流,平靜的流,流到大海的一道清泉。辛!一年之后,我在輾轉哀吟,流連痛苦之中,我能告訴你的,大概只有這些話。你永久的沉默死寂的靈魂呵!我致獻這一篇哀詞于你吐血的周年這天。

十五年十一月十八日。

狂風暴雨之夜

該記得吧!太戈爾(現通譯泰戈爾——編者注)到北京在城南公園雩壇見我們的那一天,那一天是十三年四月二十八號的下午,就是那夜我接到父親的信,寥寥數語中,告訴我說道周死了!當時我無甚悲傷,只是半驚半疑地沉思著。第二天我才覺到難過,令我什么事都不能做。她那活潑的倩影,總是在我眼底心頭繚繞著。第三天便從學校扶病回來,頭疼吐血,遍體發現許多紅斑,據醫生說是猩紅熱。

拉賓德拉納特·泰戈爾(1861—1941),印度詩人、哲學家和印度民族主義者,1913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是獲該獎的第一位亞洲人。1924年,泰戈爾應北京大學之邀來華講學并訪問中國。

我那時住在寄宿舍里院的一間破書齋,房門口有株大槐樹,還有一個長滿茅草荒廢傾斜的古亭。有月亮的時候,這里別有一種描畫不出的幽景。不幸扎掙在旅途上的我,便倒臥在這荒齋中,一直病了四十多天。在這冷酷,黯淡,凄傷,荒涼的環境中,我在異鄉漂泊的病榻上,默咽著人間一杯一杯的苦酒。那時我很愿因此病而撒手,去追蹤我愛的道周。在病危時,連最后寄給家里,寄給朋友的遺書,都預備好放在枕邊。病中有時暈迷,有時清醒,清醒時便想到許多人間的糾結;已記不清楚了,似乎那令我病的原因,并不僅僅是道周的死。

在這里看護我的起初有小蘋,她赴滬后,只剩了一個女仆,幸好她對我很忠誠,像母親一樣撫慰我,招呼我。來看我的是晶清和天辛。自然還有許多別的朋友和同鄉。病重的那幾天,我每天要服三次藥;有幾次夜深了天辛跑到極遠的街上去給我配藥。在病中,像我這只身漂零在異鄉的人,舉目無親,無人照管;能有這樣忠誠的女仆,熱心的朋友,真令我感激涕零了!雖然,我對于天辛還是舊日態度,我并不因感激他而增加我們的了解,消除了我們固有的隔膜。

有一天我病得很厲害,暈迷了三個鐘頭未曾醒,女仆打電話把天辛找來。那時正是黃昏時候,院里屋里都罩著一層淡灰的黑幕,沉寂中更現得凄涼,更現得慘淡。我醒來,睜開眼,天辛跪在我的床前,雙手握著我的手,垂他的頭在床緣;我只看見他散亂的頭發,我只覺他的熱淚濡濕了我的手背。

女仆手中執著一盞半明半暗的燭,照出她那悲愁恐懼的面龐站在我的床前,這時候,我才認識了真實的同情,不自禁的眼淚流到枕上。我掉轉臉來,扶起天辛的頭,我向他說:“辛!你不要難受,我不會這容易就死去。”自從這一天,我忽然覺得天辛命運的悲慘和可憐,已是由他自己的祭獻而交付與上帝,這哪能是我弱小的力量所能挽回。因此,我更害怕,我更回避,我是萬不能承受他這顆不應給我而偏給我的心。

正這時候,他們這般人,不知怎樣惹怒了一位國內的大軍閥,下了密令指明地逮捕他們,天辛也是其中之一。因為我病,這事他并未先告我,我二十余天不看報,自然也得不到消息。有一夜,我扎掙起來在燈下給家里寫信,告訴母親我曾有過點小病如今已好的消息。這時窗外正吹著狂風,振撼得這荒齋像大海洶涌中的小舟。樹林里發出極響的嘯聲,我恐怖極了,想象著一切可怕的景象,覺著院外古亭里有無數的骷髏在狂風中舞蹈。少時,又增了許多點滴的聲音,窗紙現出豆大的濕痕。我感到微寒,加了一件衣服,我想把這封信無論如何要寫完。

抬頭看鐘正指到八點半。忽然聽見沉重的履聲和說話聲,我驚奇地喊女仆。她推門進來,后邊還跟著一個男子,我生氣地責罵她,是誰何不通知我便引進來。她笑著說是“天辛先生”,我站起來細看,真是他,不過他是化裝了,簡直認不出是誰。我問他為什么裝這樣子,而且這時候狂風暴雨中跑來。他只苦笑著不理我。

半天他才告我杏壇已捕去了數人,他的住處現尚有游警隊在等候著他。今夜是他冒了大險特別化裝來告別我,今晚十一時他即乘火車逃逸。我病中驟然聽見這消息,自然覺得突兀,而且這樣狂風暴雨之夜,又來了這樣奇異的來客。當時我心里很戰栗恐怖,我的臉變成了蒼白!他見我這樣,竟強作出鎮靜的微笑,勸我不要怕,沒要緊,他就是被捕去坐牢獄他也是不怕的,假如他怕就不做這項事業。

他要我珍重保養初痊的病體,并把我吃的西藥的藥單留給我自己去配。他又告我這次想乘機回家看看母親,并解決他本身的糾葛。他的心很苦,他屢次想說點要令我了解他的話,但他總因我的冷淡而中止。他只是低了頭嘆氣,我只是低了頭咽淚,狂風暴雨中我和他是死一樣的沉寂。

到了九點半,他站起身要走,我留他多坐坐。他由日記本中寫了一個Bovia遽給我,他說我們以后通信因檢查關系,我們彼此都另呼個名字;這個名字我最愛,所以贈給你,愿你永遠保存著它。這時我強咽著淚,送他出了屋門,他幾次阻攔我病后的身軀要禁風雨,不準我出去;我只送他到了外間。我們都說了一句前途珍重努力的話,我一直望著他的頎影在黑暗的狂風暴雨中消失。

我大概不免受點風寒又病了一星期才起床。后來他來信,說到石家莊便病了,因為那夜他披淋了狂風暴雨。

如今,他是寂然地僵臥在野外荒冢。但每屆狂風暴雨之夜,我便想起兩年前荒齋中奇異的來客。

十五年十一月廿五日。

我只合獨葬荒丘

昨夜英送我歸家的路上,他曾說這樣料峭的寒風里帶著雪意,夜深時一定會下雪的。那時我正瞻望著黑暗的遠道,沒有答他的話。今晨由夢中醒來,揭起帳子,由窗紗看見丁香枯枝上的雪花,我才知道果然,雪已在夢中悄悄地來到人間了。

窗外的白雪照著玻璃上美麗的冰紋,映著房中熊熊的紅爐,我散著頭發立在妝臺前沉思,這時我由生的活躍的人間,想到死的冷靜的黃泉。

這樣天氣,坐在紅爐畔,飲著釅的清茶,吃著花生瓜子栗子一類的零碎,讀著喜歡看的書,或和知心的朋友談話,或默默無語獨自想著舊夢,手里織點東西;自然最舒適了。我太矯情!偏是迎著寒風,撲著雪花,向荒郊野外,亂墳塋中獨自去徘徊。

我是怎樣希望我的生命,建在美的,冷的,靜的基礎上。因之我愛冬天,尤愛冬天的雪和梅花。如今,往日的綺夢,往日的歡榮,都如落花流水一樣逝去,幸好還有一顆僵硬死寂的心,尚能在寒風凄雪里抖顫哀泣。于是我抱了這顆尚在抖戰,尚在哀號的心,無目的迷惘中走向那一片冰天雪地。

到了西單牌樓擾攘的街市上,白的雪已化成人們腳底污濕的黑泥。我抬頭望著模糊中的宣武門,漸漸走近了,我看見白雪遮罩著紅墻碧瓦的城樓。

門洞里正過著一群送葬的人,許多旗牌執事后面,隨著大紅緞罩下黑漆的棺材;我知道這里面裝著最可哀最可怕的“死”!棺材后是五六輛驢車,幾個穿孝服的女人正在輕輕地抽噎著哭泣!這剎那間的街市是靜穆嚴肅,除了奔走的車夫,推小車賣蔬菜的人們外,便是引導牽系著這沉重的悲哀,送葬者的音樂,在這凄風寒雪的清晨顫蕩著。

凄苦中我被駱駝項下輕靈靈的鈴聲喚醒!車已走過了門洞到了橋梁上。我望著兩行枯柳夾著的冰雪罩了的護城河。這地方只缺少一個月亮,或者一顆落日便是一幅疏林寒雪。

雪還下著,寒風刮得更緊,我獨自趨車去陶然亭。

高君宇與石評梅合葬墓(墓后為高、石二人的墓碑)

在車上我想到十四年正月初五那天,也是我和天辛在雪后來游陶然亭,是他未死前兩個月的事。說起來太傷心,這次是他自己去找墓地。我不忍再言往事,過后他有一封信給我,是這樣寫的:

“珠!昨天是我們去游陶然亭的日子,也是我們歷史上值得紀念的日子。我們的歷史一半寫于荒齋,一半寫于醫院,我希望將來便完成在這里。珠!你不要忘記了我的囑托,并將一切經過永遠記在心里。

“我寫在城根雪地上的字,你問我:‘毀掉嗎?’隨即提足準備去碴:我笑著但是十分勉強地說:‘碴去吧!’雖然你并未曾真的將它碴掉,或者永遠不會有人去把它碴掉;可是在你問我之后,我覺著我寫的那‘心珠’好像正開著的鮮花,忽然從枝頭落在地上,而且馬上便萎化了!我似乎親眼看見那兩個字于一分鐘內,由活體立變成僵尸;當時由不得感到自己命運的悲慘,并有了一種送亡的心緒!所以到后來橘瓣落地,我利其一雙成對,故用手杖掘了一個小坑埋入地下,笑說:‘埋葬了我們吧!’我當時實在是禱告埋葬了我那種悼亡的悲緒。我愿我不再那樣易感,那種悲緒的確是已像橘瓣一樣地埋葬了。

“我從來信我是頂不成的,可是昨天發現有時你比我還不成。當我們過了葛母墓地往南走的時候,我發覺你有一種悲哀感觸,或者因為我當時那些話說得令人太傷心了!唉!想起了,‘我只合獨葬荒丘’的話來,我不由地低著頭嘆了一口氣。你似乎注意全移到我身上來笑著喚:‘回來吧!’我轉眼看你,適才的悲緒已完全消失了。就是這些不知不覺的轉移,好像天幕之一角,偶然為急風吹起,使我得以窺見我的宇宙的隱秘,我的心意顯著有些醉了。后來吃飯時候,我不過輕微地咳嗽了兩下,你就那么著急起來;珠!你知道這些成就得一個世界是怎樣偉大么?你知道這些更使一個心貼伏在愛之淵底嗎?

“在南下洼我持著線球,你織著繩衣,我們一邊走一邊說話,太陽加倍放些溫熱送回我們;我們都感謝那樣好的天氣,是特為我們出游布置的。吃飯前有一個時候,你低下頭織衣,我斜枕著手靜靜地望著你,那時候我腦際縈繞著一種綺思,我想和你說;但后來你抬起頭來看了看我,我沒有說什么,只拉著你的手腕緊緊握了一下。這些情形和蘇伊士夢境歸來一樣,我永永遠遠不忘它們。

“命運是我們手中的泥,我們將它團成什么樣子,它就得成什么樣子;別人不會給我們命運,更不要相信空牌位子前竹簽洞中瞎碰出來的黃紙條兒。

“我病現已算好那能會死呢!你不要常那樣想。”

兩個月后我的恐怖悲哀實現了他由活體變成僵尸!四個月后他的心愿達到了,我真的把他送到陶然亭畔,葛母墓旁那塊他自己指給我的草地上埋葬。

我們一切都像預言,自己布下凄涼的景,自己去投入排演。如今天辛算完了這一生,只剩我這漂泊的生命,尚在扎掙顛沛之中,將來的結束,自然是連天辛都不如的悲慘。

車過了三門閣,便有一幅最冷靜最幽美的圖畫展在面前,那堅冰寒雪的來侵令我的心更冷更僵連抖戰都不能。下了車,在這白茫茫一片無人踐踏,無人經過的雪地上佇立不前。假如我要走前一步,白云里便要留下污黑的足痕;并且要揭露許多已經遮掩了的缺陷和惡跡。

我低頭沉思了半晌,才鼓著勇氣踏雪過了小橋,望見掛著銀花的蘆葦,望見隱約一角紅墻的陶然亭,望見高峰突起的黑窯臺,望見天辛墳前的白玉碑。我回顧零亂的足印,我深深地懺悔,我是和一切殘忍冷酷的人類一樣。

我真不能描畫這個世界的冷靜,幽美,我更不能形容我踏入這個世界是如何的冷靜,如何的幽美?這是一幅不能畫的畫,這是一首不能寫的詩,我這樣想。一切輕籠著白紗,淺淺的雪遮著一堆一堆凸起的孤墳,遮著多少當年紅顏皎美的少女,和英姿豪爽的英雄,遮著往日富麗的歡榮,遮著千秋遺跡的情愛,遮著蒼松白楊,遮著古廟蘆塘,遮著斷碣殘碑,遮著人們悼亡時遺留在這里的悲哀。

潔白凄冷圍繞著我,白墳,白碑,白樹、白地,低頭看我白圍巾上卻透露出黑的影來。寂靜得真不像人間,我這樣毫無知覺地走到天辛墓前。我抱著墓碑,低低喚著他的名字,熱的淚融化了我身畔的雪,一滴一滴落在雪地,和著我的心音哀泣!天辛!你那能想到一年之后,你真的埋葬在這里,我真能在這寒風凜冽,雪花飛舞中,來到你墳頭上吊你!天辛!我愿你無知,你應該怎樣難受呢!怕這迷漫無際的白雪,都要化成瀲滟生波的淚湖。

我睜眼四望,要尋覓我們一年前來到這里的遺痕,我真不知,現在是夢,還是過去是夢?天辛!自從你的生命如彗星一閃般隕墜之后,這片黃土便成了你的殯宮,從此后呵!永永遠遠再看不見你的頎影,再聽不見你音樂般的語聲!

雪下得更緊了,一片一片落到我的襟肩,一直融化到我心里;我愿雪把我深深地掩埋,深深地掩埋在這若干生命歸宿的墳里。寒風吹著,雪花飛著,我像一座石膏人形一樣矗立在這荒郊孤冢之前,我昂首向蒼白的天宇默禱;這時候我真覺空無所有,亦無所戀,生命的靈焰已漸漸地模糊,忘了母親,忘了一切愛我憐我同情我的朋友們。

正是我心神寧靜得如死去一樣的時候,蘆塘里忽然飛出一對白鴿,落到一棵松樹上;我用哀憐的聲音告訴它,告訴它不要輕易泄漏了我這悲哀,給我的母親,和一切愛我憐我同情我的朋友們。

我遍體感到寒冷僵硬,有點抖戰了!那邊道上走過了一個銀須飄拂,道貌巍然的老和尚,一手執著傘,一手執著念珠,慢慢地到這邊來。我心里忽然一酸,因為這和尚有幾分像我故鄉七十歲的老父。他已驚破我的沉寂,我知此地不可再久留,我用手指在雪罩了的石桌上寫了“我來了”三個字,我向墓再凝視一度,遂決然地離開這里。

歸途上,我來時的足痕已被雪遮住。我空虛的心里,忽然想起天辛在病榻上念茵夢湖:“死時候呵!死時候,我只合獨葬荒丘!”

腸斷心碎淚成冰

如今已是午夜人靜,望望窗外,天上只有孤清一彎新月,地上白茫茫滿鋪的都是雪,爐中殘火已熄只剩了灰燼,屋里又冷靜又陰森;這世界呵!是我腸斷心碎的世界;這時候呵!是我低泣哀號的時候。禁不住地我想到天辛,我又想把它移到了紙上。墨凍了我用熱淚融化,筆干了我用熱淚溫潤,然而天呵!我的熱淚為什么不能救活冢中的枯骨,不能喚回逝去的英魂呢?這懦弱無情的淚有什么用處?我真痛恨我自己,我真詛咒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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