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散文卷(11)
- 石評梅大全集(超值金版)
- 石評梅
- 5546字
- 2014-01-10 15:18:16
說到我自己時,真覺羞愧,也覺悲凄;除了日浸于愁城恨海之外,我依然故我,毫無寸進可述。對家庭對社會,我都是個流浪漂泊的閑人。讀了《薔薇》中《濤語》,你已經知道了。值得令你釋念的,便是我已經由積沙巖石的旋渦中,流入了坦平的海道,我只是這樣寂然無語地從生之泉流到了死之海;我已不是先前那樣嗚咽哀號,頹喪沉淪,我如今是沉默深刻,容忍含蓄人間一切的哀痛,努力去尋求真實生命的戰士。對于一切的過去,我仍不愿拋棄,不能忘記,我仍想在波濤落處,沙痕滅處,我獨自踟躕徘徊憑吊那逝去的生命,像一個受傷的戰士,在月下醒來,望著零亂燼余,人馬倒斃的戰場而沉思一樣。
玉薇說她常愿讀到我的信,因為我信中有“人生真實的眼淚”,其實,我是一個不幸的使者,我是一個死的石像,一手執著紅滟的酒杯,一手執著銳利的寶劍,這酒杯沉醉了自己又沉醉了別人,這寶劍刺傷了自己又刺傷了別人。這雙鋒的劍永遠插在我心上,鮮血也永遠是流在我身邊的;不過,露沙!有時我臥在血泊中撫著插在心上的劍柄會微笑的,因為我似乎覺得驕傲!
露沙!讓我再說說我們過去的夢吧!
位于石評梅故居的石評梅雕像
入你心海最深的大概是梅窠吧,那時是柴門半掩,茅草滿屋頂的一間荒齋。那里有我們不少浪漫的遺痕,狂笑,高歌,長嘯低泣,酒杯伴著詩集。想起來真不像個女孩兒家的行徑。你呢,還可加個名士文人自來放浪不羈的頭銜;我呢,本來就沒有那種豪爽的氣魄,但是我隨著你亦步亦趨地也學著喝酒吟詩。有一次秋天,我們在白屋中約好去梅窠吃菊花面,你和晶清兩個人,吃了我四盆白菊花。她的冷香潔質都由你們的櫻唇咽到心底,我私自為伴我一月的白菊慶欣,她能不受風霜的欺凌摧殘,而以你們溫暖的心房,做埋香殯骨之地。露沙!那時距今已有兩年余,不知你心深處的冷香潔質是否還依然存在?
自從搬出梅窠后,我連那條胡同都未敢進去過,聽人說已不是往年殘頹凄涼的荒齋,如今是朱漆門金扣環的高樓大廈了。從前我們的遺痕豪興都被壓埋在土底,像一個古舊無人知的僵尸或骨殖一樣。只有我們在天涯一樣漂泊,一樣畸零的三個女孩兒,偶然間還可憶起那幅殘頹凄涼的舊景,而驚嘆已經葬送了的幻夢之無憑。
前幾天飛雪中,我在公園社稷臺上想起海濱故人中,你們有一次在月光下跳舞的記述。你想我想到什么呢?我忽然想到由美國歸來,在中途臥病,沉尸在大海中的瑜,她不是也曾在海濱故人中當過一角嗎?這消息傳到北京許久了,你大概早已在一星那里知道這件慘劇了。她是多么聰慧伶俐可愛的女郎,然而上帝不愿她在這污濁的人間久滯留,把她由蒼碧的海中接引了去。露沙!我不知你如今有沒有勇氣再讀《海濱故人》?真悵惘,那里邊多是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有時我很盼能忘記了這些系人心魂的往事,不過我為了生活,還不能拋棄了我每天駐息的白屋,不能拋棄,自然便有許多觸目傷心的事來襲擊我,尤其是你那瘦肩雙聳,愁眉深鎖的印影,常常在我凝神沉思時涌現到我的眼底。自從得到涵的噩耗后,每次我在深夜醒來,便想到抱著萱兒偷偷流淚的你,也許你的淚都流到萱兒可愛的玫瑰小臉上。可憐她,她不知道在母親懷里睡眠時,母親是如何的悲苦凄傷,在她柔嫩的桃腮上便沾染了母親心碎的淚痕!露沙!我常常這樣想到你,也想到如今唯一能寄托你母愛的薇萱。
如今,多少朋友都沉尸海底,埋骨荒丘!他們遺留在人間的不知是什么?他們由人間帶走的也不知是什么?只要我們尚有靈思,還能憶起梅窠舊夢;你能遠道寄來海濱的消息,安慰我這“踞石崖而參禪”的老僧,我該如何地感謝呢!
三
《寄天涯一孤鴻》我已讀過了。你是成功了,“讀后竟為之流淚,而至于痛哭!”那天是很黯淡的陰天,我在灰塵的十字街頭逢見女師大的儀君,她告我《小說月報》最近期有你寄給我的一封信,我問什么題目,她告訴我后我已知道內容了。我心海深處忽然洶涌起驚濤駭浪,令我整個的心身受其播動而暈絕!那時已近黃昏,雇了車在一種恍惚迷惘中到了商務印書館。一只手我按著搏跳的心,一只手抖顫著接過那本書,我翻見了“寄天涯一孤鴻”六字后,才抱著愴痛的心走出來。這時天幕上罩了黑的影,一重一重地迫近像一個黑色的巨獸;我不能在車上讀,只好把你這紙上的心情,握在我抖顫的手中溫存著。車過順治門橋梁時,我看著護城河兩堤的枯柳,一口一口把我的凄哀咽下去。到了家在燈光下含著淚看完,我又欣慰又傷感,欣慰的是我在這冷酷的人間居然能找到這樣熱烈的同情,傷感的是我不幸我何幸也能勞你濡淚滴血的筆鋒,來替我宣泄積悶。
那一夜我是又回復到去年此日的心境。我在燈光下把你寄我的信反復再讀,我真不知淚從何來,把你那四頁紙都染遍了濕痕,露沙!露沙!你一個字一個字上邊都有我碎心落淚的遺跡。你該勝利地一笑吧!為了你這封在別人視為平淡在我視為箭鏃的信,我一年來勉強扎掙起來的心靈身軀,都被你一字一字打倒,我又躺在床上掩被痛哭!一直哭到窗外風停云霽,朝霞照臨,我才換上笑靨走出這冷森的小屋,又混入那可怕的人間。露沙!從那天直到如今,我心里總是深畫著愴痛,我愿把這凄痛寄在這封信里,愿你接受了去,伴你孤清時的懷憶。
許久未痛哭了,今年暑假由山城離開母親重登漂泊之途時,我在石家莊正太飯店曾睡在梅隱的懷里痛哭了一場。因為我不能而且不忍把我的悲哀露了,重傷我年高雙親的心;所以我不能把眼淚流在他們面前,我走到中途停息時才能盡量地大哭。梅隱她也是漂泊歸來又去漂泊的人,自然也嘗了不少的人世滋味,那夜我倆相伴著哭到天明。不幸到北京時,我就病了。半年來我這是第二次痛哭,讀完你寄天涯一孤鴻的信。
我總想這一瞥如夢的人生,能笑時便笑,想哭時便哭;我們在坎坷的人生道上,大概可哭的事比可笑的事多,所以我們的淚泉不會枯干。你來信說自涵死你痛哭后,未曾再哭,我不知怎樣有這個奢望,我覺你讀了我這封信時你不能全忘情吧?
這些話可以說都是前塵了,現在我心又回到死寂冷靜,對一切不易興感;很想合著眼摸索一條坦平大道,卜卜我將來的命運呢!你釋念罷,露沙!我如今不令過分的凄哀傷及我身體的。
晶清或將在最近期內赴滬,我告她到滬時去看你,你見了她梅窠中相逢的故人,也和見了我一樣;而且她的受傷,她的畸零,也同我們一樣。請你好好撫慰她那跋涉崎嶇驚顫之心,我在京漂泊詳狀她可告你。這或者是你歡迎的好消息吧?
這又是一個冬夜,狂風在窗外怒吼,卷著塵沙撲著我的窗紗像一個猛獸的來襲,我驚懼著執了破筆寫這瀝血滴淚的心痕給你。露沙!你呢?也許是在睜著枯眼遙望銀河畔的孤星而咽淚,也許是擁抱著可愛的萱兒在沉睡。這時候呵!露沙!是我寫信的時候。
一九二六,十二,二十五,圣誕節夜。
微醉之后
幾次輕掠飄浮過的思緒,都浸在晶瑩的淚光中了。何嘗不是冷艷的故事,凄哀的悲劇,但是,不幸我是心海中沉淪的溺者,不能有機會看見雪浪和海鷗一瞥中的痕跡。因此心波起伏間,卷埋隱沒了的,豈只朋友們認為遺憾;就是自己,永遠徘徊尋覓我遺失了的,何嘗不感到過去飛逝的云影,宛如彗星一掃的壯麗。
允許我吧!我的命運之神!我愿意捕捉那一波一浪中洶涌浮映出過去的幻夢。固然我不敢奢望有人能領會這斷弦哀音,但是我尚有愛憐我的母親,她自然可以為我滴幾點同情之淚吧!朋友們,這是由我破碎心幕底透露出的消息。假使你們還掛念著我。這就是我遺贈你們的禮物。
丁香花開
丁香花開時候,我由遠道歸來。一個春雨后的黃昏,我去看晶清。推開門時她在碧綢的薄被里蒙著頭睡覺,我心猜想她一定是病了。不忍驚醒她,悄悄站在床前;無意中拿起枕畔一本藍皮書,翻開時從里面落下半幅素箋,上邊寫著:
“波微已經走了,她去那里我是知道而且很放心,不過在這樣繁華如碎錦似的春之畫里,難免她不為了死的天辛而傷心,為了她自己慘淡悲凄的命運而流淚!
“想到她我心就怦怦地躍動,似乎紗窗外啁啾的小鳥都是在報告不幸的消息而來。我因此病了,夢中幾次看見她,似乎她已由悲苦的心海中踏上那雪銀的浪花,翩躚著披了一幅白云的輕紗;后來暴風巨浪襲來,她被海波卷沒了,只有那一幅白云般的輕紗飄浮在海面上,一霎時那白紗也不知流到那里去了。
“固然人要笑我癡呆,但是她呢,確乎不如一般聰明人那樣理智,從前她是個殺人不眨眼的英雄,如今被天辛的如水柔情,已變成多愁多感的人了。這幾天凄風苦雨令我想到她,但音信卻偏這般渺茫……”
讀完后心頭覺著凄梗,一種感激的心情,使我終于流淚!但這又何嘗不是罪惡,人生在這大海中不過小小的一個泡沫,誰也不值得可憐誰,誰也不值得驕傲誰,天辛走了,不過是時間的早遲,生命上使我多流幾點淚痕而已。為什么世間偏有這許多繩子,而且是互相連系著!
她已睜開半開的眼醒來,宛如晨曦照著時夢耶真耶莫辨的情形,瞪視良久,她不說一句話,我抬起頭來,握住她手說:“晶清,我回來了,但你為什么病著?”
她珠淚盈睫,我不忍再看她,把頭轉過去,望著窗外柳絲上掛著的斜陽而默想。后來我扶她起來,同到櫛沐室去梳洗,我要她掙扎起來伴我去喝酒。信步走到游廊,柳絲中露出三年前月夜徘徊的葡萄架,那里有薌蘅的簫聲,有云妹的倩影,明顯映在心上的,是天辛由歐洲歸來初次看我的情形。
那時我是碧茵草地上活潑跳躍的白兔,天真嬌憨的面靨上,泛映著幸福的微笑!三年之后,我依然徘徊在這里,縱然濃綠花香的圖畫里,使我感到的比廢墟野冢還要凄悲!上帝呵!這時候我確乎認識了我自己。
韻妹由課堂下來,她拉我又回到寢室,晶清已梳洗完正在窗前換衣服,她說:“波微!你不是要去喝酒嗎?萍適才打電話來,他給你已預備下接風宴,去吧!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去吧,乘著丁香花開時候。”
丁香花滿徑
風在窗外怒吼著,似乎有萬騎踏過沙場,全數沖殺的雄壯;又似乎海邊孤舟,隨狂飆扎掙呼號的聲音,一聲聲的哀慘。但是我一切都不管,高擎著玉杯,里邊滿斟著紅滟滟的美酒,她正在誘惑我,像一個緋衣美女輕掠過騎上馬前的心情一樣地誘惑我。我愿永久這樣陶醉,不要有醒的時候,把我一切煩惱都裝在這小小杯里,讓它隨著那甘甜的玫瑰露流到我那創傷的心里。
在這盛筵上我想到和天辛的許多聚會暢飲。
晶清挽著袖子,站著給我斟酒;萍呢!他確乎很聰明,常常望著晶清,暗示她不要再給我斟,但是已晚了,飯還未吃我就暈在沙發上了。
我并莫有痛哭,依然暈厥過去有一點多鐘之久。醒來時晶清扶著我,我不能再忍了,伏在她手腕上哭了!這時候屋里充滿了悲哀,萍和瓊都很難受地站在桌邊望著我。這是天辛死后我第六次的昏厥,我依然和昔日一樣能在夢境中醒來。
燈光輝煌下,每人的臉上都泛映著紅霞,眼里瑩瑩轉動的都是淚珠,玉杯里還有半盞殘酒,桌上狼藉的杯盤,似乎告訴我這便是盛筵散后的收獲。
大家望著我都不知應說什么?我微抬起眼簾,向萍說:“原諒我,微醉之后。”
醒后的惆悵
深夜夢回的枕上,我常聞到一種飄浮的清香,不是冷艷的梅香,不是清馨的蘭香,不是金爐里的檀香,更不是野外雨后的草香。不知它來自何處,去至何方?它們伴著皎月游云而來,隨著冷風凄雨而來,無可比擬,凄迷輾轉之中,認它為一縷愁絲,認它為幾束戀感,是這般悲壯而纏綿。世界既這般空寂,何必追求物象的因果。
空空世界,并蒂之緣緣何空?
“汝負我命,我還汝債,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生死。汝愛我心,我愛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需在纏縛。”
——《楞嚴經》
寂滅的世界里,無大地山河,無戀愛生死,此身既屬臭皮囊,此心又何嘗有物,因此我常想毀滅生命,錮禁心靈。至少把過去埋了,埋在那蒼茫的海心,埋在那崇峻的山峰;在人間永不波蕩,永不飄飛;但是失敗了,僅僅這一念之差,鑄塑成這般罪惡。
當我在長夜漫漫,轉側嗚咽之中,我常幻想著那云煙一般的往事,我感到梗酸,輕輕來吻我的是這腔無處揮灑的血淚。
我不能讓生命寂滅,更無力制止她的心波澎湃,想到時總覺對不住母親,離開她五年把自己摧殘到這般枯悴。要寫什么呢?生命已消逝地飛掠去了,筆尖逃逸的思緒,何曾是紙上留下的痕跡。母親!這些話假如你已了解時,我又何必再寫呢!只恨這是埋在我心冢里的,在我將要放在玉棺時,把這束心的揮抹請母親過目。
天辛死以后,我在他尸身前禱告時,一個令我眷戀的夢醒了!我愛夢,我喜歡夢,她是濃霧里闌珊的花枝,她是雪紗輕籠了蘋果臉的少女,她如蒼海飛濺的浪花,她如歸鴻云天里一閃的翅影。因為她既不可捉摸,又不容凝視,那輕渺渺游絲般夢痕,比一切都使人醺醉而迷惘。
詩是可以寫在紙上的,畫是可以繪在紙上的,而夢呢,永遠留在我心里。母親!假如你正在寂寞時候,我告訴你幾個奇異的夢。
夜航
一九二五年元旦那天,我到醫院去看天辛,那時殘雪未消,輕踏著積雪去叩彈他的病室,誠然具著別種興趣,在這連續探病的心情經驗中,才產生出現在我這懺悔的惆悵!不過我常覺由崎嶇蜿蜒的山徑到達到峰頭,由翠蔭森森的樹林到達到峰頭;歸宿雖然一樣,而方式已有復雜簡略之分,因之我對于過去及現在,又覺心頭輕泛著一種神妙的傲意。
那天下午我去探病,推開門時,他是睡在床上頭向著窗瞧書,我放輕了足步進去,他一點都莫有覺得我來了,依然一頁一頁翻著書。我脫了皮袍,笑著蹲在他床前,手攀著床欄說:“辛,我特來給你拜年,祝你一年的健康和安怡。”
他似乎吃了一驚,見我蹲著時不禁笑了!我說:“辛!不準你笑!從今天這時起,你作個永久的祈禱,你須得誠心誠意地祈禱!”
“好!你告訴我祈禱什么?這空寂的世界我還有希冀嗎?我既無希望,何必乞憐上帝,禱告他賜我福惠呢?朋友!你原諒我吧!我無力而且不愿作這幻境中自騙的祈求了。”
僅僅這幾句話,如冷水一樣澆在我熱血搏躍的心上時,他奄奄地死寂了,在我滿挾著歡意的希望中,現露出這樣一個嚴澀枯冷的阻物。他正在詛咒著這世界,這世界是不預備給他什么,使他虔誠的心變成厭棄了,我還有什么話可以安慰他呢!
這樣沉默了有二十分鐘,辛搖搖我的肩說:“你起來,蹲著不累嗎?你起來我告訴你個好聽的夢。快!快起來!這一瞥飛逝的時間,我能說話時你還是同我談談吧!你回去時再沉默不好嗎!起來,坐在這椅上,我說昨夜我夢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