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散文卷(9)
- 石評梅大全集(超值金版)
- 石評梅
- 5253字
- 2014-03-05 12:34:49
你問到我天辛的消息時,我心里似乎埋伏著將來不可深惻的隱痛,這是一個噩運,常覺著我宛如一個猙獰的鬼靈,掏了一個人的心,偷偷地走了。素心!我那里能有勇氣再說我們可憐的遭逢呵!十二日那晚上我接到天辛由上海寄我的信,長極了,整整地寫了二十張白紙,他是雙掛號寄來的。這封信里說他回了家的勝利,和已經粉碎了他的桎梏的好消息;他自然很欣慰地告訴我,但是我看到時,覺著他可憐得更厲害,從此后他真的孤身只影流落天涯,連這個禮教上應該敬愛的人都莫有了。他終久是空虛,他終久是失望,那富艷如春花的夢,只是心上的一剎那,素心!我眼睜睜看著他要朦朧中走入死湖,我怎不傷心?為了我忠誠的朋友。但是我絕無法挽救,在燦爛的繁星中,只有一顆星是他的生命,但是這顆星確是永久照耀著這沉寂的死湖。因此我朝夕絞思,雖在這溫暖的母懷里有時感到世界的凄冷。自接了他這封長信后,更覺著這個噩運是絕不能幸免的;而深重的隱恨壓伏在我心上一天比一天悲慘!但是素心呵!我絕無勇氣揭破這輕翳的幕,使他知道他尋覓的世界是這樣凄慘,淡粉的翼紗下,籠罩的不是美麗的薔薇,確是一個早已腐枯了的少女尸骸!
有一夜母親他們都睡了,我悄悄踱到前院的葡萄架下,那時天空遼闊清凈像無波的海面,一輪明月晶瑩地照著;我在這幸福的園里,幻想著一切未來的噩夢。后來我伏在一棵楊柳樹上,覺著花影動了,輕輕地有腳步聲走來,嚇了我一跳。細看原來是嫂嫂,她伏著我的肩說:“妹妹你不睡,在這里干嗎?近來我覺著你似乎常在沉思,你到底為了什么呢?親愛的妹妹!你告訴我?”禁不住的悲哀,像水龍一樣噴發出來,索性抱著她哭起來;那夜我們莫有睡,兩個人默默坐到天明。
家里的幸福有時也真有趣!告訴你一個笑話:家中有一個粗使的女仆,她五十多歲了!每當我們沉默或笑談時,她總穿插其間,因之,嫂嫂送她綽號叫劉老老,昨天晚上母親送她一件紫色芙蓉紗的褂子,是二十年前的古董貨了。她馬上穿上在院子里手舞足蹈地跳起來。我們都笑了,小侄女昆林,她抱住了我笑得流出淚來,母親在房里也被我們笑出來了,后來父親回來,她才跳到房里,但是父親也禁不住笑了!在這樣濃厚的欣慰中,有時我是可以忘掉一切的煩悶。
大概八月十號以前可以回京,我見你們時,我又要離開母親了,素心!在這醺醉中的我,真不敢想到今天以后的事情!母親今天去了外祖母家,清寂里我寫這封長信給你,并祝福你!
十三年七月二十二號山城棲云閣。
給廬隱
《靈海潮汐致梅姊》和《寄燕北諸故人》我都讀過了,讀過后感覺到你就是我自己,多少難以描畫筆述的心境你都替我說了,我不能再說什么了。一個人感到別人是自己的時候,這是多么不易得的而值得欣慰的事,然而,廬隱,我已經得到了。假使我們的世界能這樣常此空寂,冷寂中我們又這樣彼此透徹地看見了自己,人世雖冷酷無情,我只愿戀這一點靈海深處的認識,不再希冀追求什么了。
廬隱(1898—1934),原名黃淑儀,又名黃英,福建省閩侯縣南嶼鄉人。“五四”時期著名的作家,與冰心、林徽因齊名并被稱為“福州三大才女”。
在你這幾封信中,我才得到了人間所謂的同情,這同情是極其圣潔純真,并不是有所希冀有所獵獲才施與的同情。廿余年來在人間受盡了畸零,忍痛含淚扎掙著,雖弄得遍體鱗傷,鮮血淋淋,仍緊嚼著牙齒做勉強的微笑!我希望在顛沛流離中求一星星同情和安慰以鼓舞我在這人世界戰斗的勇氣;然而得到的只是些冷諷熱笑,每次都跌落在人心的冷森陰險中而飲泣!此后我禁受不住這無情的箭鏃,才想逃避遠離開這冷酷的世界和人類;因之我脫離了學校生活,踏入了世界的黑洞后,我往昔天真爛漫的童心,都改換成冷枯孤傲的性情。一年一年送去可愛的青春,一步一步陷落在滿是荊棘的深洞,嘲笑訕諷包圍了我,同情安慰遠離著我,我才詛咒世界,厭惡人類,怨我的希望欺騙了自己。想不到遙遠的海濱,擾攘的人群中,你寄來這深厚的安慰和同情,我是如何的欣喜呵!驚顫地揭起了心幕收容她,收容她在我心的深處;我怕她也許不久會消失或者飛去!這并不是我神經過敏,朋友!我也曾幾度發現過這樣的同情,結果不是贗鼎便是雪杯,不久便認識了真偽而消滅。這種同情便是我上邊所說有所希冀獵獲而施與的,自然我不能與人以希冀獵獲時,同情安慰也是終于要遺棄我的。朋友!寫到這里我不能再寫下去了,你百戰的勇士,也許曾經有過這樣的創傷!
自從得到了你充滿熱誠和同情的信后,我每每在靜寂的冷月寒林下徘徊,雖然我只看見是枯干的枝丫,但是也能看見她含苞的嫩芽,和春來時碧意迷漫的天地。我知所懺悔了,朋友!以后我不再因自己的失意而詛咒世界的得意,因為自己未曾得到而怨恨人間未曾有了;如今漠漠干枯的寒林,安知不是將來如云如蓋的綠蔭呢!人生是時時在追求扎掙中,雖明知是幻象虛影,然終于不能不前去追求,明知是深澗懸崖,然終于不能不勉強扎掙;你我是這樣,許多眾生也是這樣,然而誰也不能逃此網羅以自救拔。大概也是因此吧!才有許多偉大反抗的志士英雄,在輾轉顛沛中,演出些驚人心魂的悲劇,在一套陳古的歷史上,滴著鮮明的血痕和淚跡。朋友!追求扎掙著向前去吧!我們生命之痕用我們的血淚畫寫在歷史之一頁上,我們弱小的靈魂,所滴瀝下的血淚何嘗不能驚人心魂,這驚人心魂的血淚之痕又何嘗不能得到人類偉大的同情。命運是我們手中的泥,一切生命的鑄塑也如手中的泥,朋友!我們怎樣把我們自己鑄塑呢?只在乎我們自己。
說得太樂觀了,你要笑我吧?怕我們才是命運手中的泥呢!我也覺這許多年中只是命運鑄塑了我,我何嘗敢鑄塑命運。真是夢囈,你也許要譏我是放蕩不羈的天馬了。其實我真愿做個奔逸如狂飆似的駿馬,把我的生命都載在小小鞍上,去踐踏翻這世界的地軸,去飛揚起這宇宙的塵沙,使整個世界在我的足下動搖,整個宇宙在我鐵蹄下毀滅!然而朋友!我終于是不能真的做天馬,大概也是因為我終于不是天馬,每當我束裝備鞍,馳驅赴敵時,總有人間的牽系束縛我,令我毀裝長嘆!至如今依然蜷伏槽下咀嚼這食厭了的草芥,依然鎮天回旋在這死城而不能走出一步;不知是環境制止我,還是自己的不長進,我終于是四年如一日地過去。朋友!你也許為我的抑郁而太息,我不僅不能做一件痛快點不管毀滅不管建設的事業,怕連個直截了當極迅速極痛快的死也不能,唉!誰使我這樣抑郁而生抑郁而死呢!是社會,還是我自己?我不能解答,怕你也不能解答吧!因之,我有許多事要告訴你,結果卻只是默無一語,“多少事欲說還休”,所以我望著“征鴻過盡,萬千心事難寄”!
我默無一語的,總是背著行囊,整天整夜地向前走,也不知何處是我的歸處?是我走到的地方?只是每天從日升直到日落,走著,走著,無論怎樣風雨疾病,艱險困難,未曾停息過;自然,也不允許我停息,假使我未走到我要去地方,那永遠停息之處。我每天每夜足跡踏過的地方,雖然都讓塵沙掩埋,或者被別人的足蹤踏亂已找不到痕跡,然而心中恍惚的追憶是和生命永存的,而我的生命之痕便是這些足跡。朋友!誰也是這樣,想不到我們來到世界只是為了踏幾個足印,我們留給世界的也是幾個模糊零碎不可辨的足印。
我們如今是走著走著,同時還留心足底下踐踏下的痕跡,欣慰因此,悲愁因此;假使我們如庸愚人們的走路,一直走去,遇見歧路不彷徨,逢見艱險不驚悸,過去了不回顧,踏下去不踟躕;那我們一樣也是渾渾噩噩從生到死,絕沒有像我們這樣容易動感,踐了一只螞蟻也會流淚的。朋友!太脆弱了,太聰明了,太顧忌了,太徘徊了,才使我們有今日,這也欣慰也悲凄的今日。
廬隱!我滿貯著一腔有情的熱血,我是愿意把冷酷無情的世界,浸在我熱血中;知道終于無力時,才抱著這愴痛之心歸來,經過幾次后,不僅不能溫暖了世界,連自己都冷凝了。我今年日記里有這樣一段記述:
我只是在空寂中生活著,我一腔熱血,四周環以泥澤的冰塊,使我的心感到凄寒,感到無情。我的心哀哀地哭了!我為了寒冷之氣候也病了。
這幾天離開了紛擾的環境,獨自睡在這靜寂的斗室中,默望著窗外的積雪,忽然想到人生的究竟,我真不能解答,除了死?;馉t中熊熊發光的火花,我看著它燒成一堆灰燼,它曾給與我的溫熱是和灰燼一樣逝去;朝陽照上窗紗,我看著西沉到夜幕下,它曾給與我的光明是和落日一樣逝去。人們呢,勞動著,奔忙著,從起來一直睡下,由夢中醒來又入了夢中,由少年到老年,由生到死?人生的究竟不知是什么?我病了,病中覺得什么都令人起了懷疑。
青年人的養料唯一是愛,然而我第一便懷疑愛,我更訕笑人們口頭筆尖那些誘人昏醉的麻劑。我都見過了,甜蜜,失戀,海誓山盟,生死同命;懷疑的結果,我覺得這一套都是騙,自然不僅騙別人連自己的靈魂也在內。宇宙一大騙局?;蛘咭苍S是為了騙吧,人間才有一時的幸福和剎那的欣歡,而不是永久悲苦和悲慘!
我的心應該信仰什么呢?宇宙沒有一件永久不變的東西。我只好求之于空寂。因為空寂是永久不變的,永久可以在幻望中安慰你自己的。
我是在空寂中生活著,我的心付給了空寂。廬隱!怔視在悲風慘日的新墳之旁,含淚仰視著碧澄的天空,即人人有此境,而人人未必有此心;然而朋友呵!我不是為了倚墳而空寂,我是為了空寂而倚墳;知此,即我心自可喻于不言中。我更相信只有空寂能給予我安慰和同情,和人生戰斗的勇氣!黃昏時候,新月初升,我常向殘陽落處而揮淚!“望斷斜陽人不見,滿袖啼紅?!边@時凄愴悲緒,怕天涯只有君知!
北京落了三尺深的大雪,我喜歡極了,不論日晚地在雪里跑,雪里玩,連靈魂都滌洗得像雪一樣清冷潔白了。朋友!假使你要在北京,不知將怎樣的欣慰呢!當一座灰城化成了白玉宮殿水晶樓臺的時候,一切都遮掩滌洗盡了的時候。到如今雪尚未消,真是冰天雪地,北地苦寒;尖利的朔風徹骨刺心一般吹到臉上時,我咽著淚在扎掙抖戰。這幾夜月色和雪光輝映著,美麗凄涼中我似乎可以得不少的安慰,似乎可以聽見你的心音的哀唱。
間接地聽人說你快來京了。我有點愁呢,不知去車站接你好呢,還是躲起來不見你好,我真的聽見你來了我反而怕見你,怕見了你我那不堪描畫的心境要向你面前粉碎!你呢,一天一天,一步一步走近了這灰城時,你心抖顫嗎?哀泣嗎?我不敢想下去了。好吧!我靜等著見你。
十六年一月二十三日北京。
寄山中的玉薇
夜已深了,我展著書坐在窗前案旁。月兒把我的影映在墻上,哪想到你在深山明月之夜,會記起漂泊在塵沙之夢中的我,遠遠由電話鈴中傳來你關懷的問訊時,我該怎樣感謝呢,對于你這一番撫慰念注的深情。
你已驚破了我的沉寂,我不能令這心海歸于死靜;而且當這種驟獲寵幸的欣喜中,也難于令我漠然冷然地不起感應;因之,我掛了電話后又想給你寫信。
你現在是在松下望月沉思著你凄涼的倦旅之夢嗎?是佇立在溪水前,端詳那冷靜空幻的月影?也許是正站在萬峰之巔瞭望燈火瑩瑩的北京城,在許多黑影下想找我渺小的靈魂?也許你睡在床上靜聽著松濤水聲,回想著故鄉往日繁盛的家庭,和如今被冷寂凄涼包圍著的母親?
玉薇!自從那一夜你掬誠告我你的身世后,我才知道世界上有不少這樣苦痛可憐而又要扎掙奮斗的我們。更有許多無力扎掙,無力奮斗,屈伏在鐵蹄下受踐踏受凌辱,受人間萬般苦痛,而不敢反抗,不敢詛咒的母親。
零落香花萎塵泥
我們終于無力不能拯救母親脫離痛苦,也無力超拔自己免于痛苦,然而我們不能不去扎掙奮斗而思愿望之實現,和一種比較進步的效果之獲得。不僅你我吧!在相識的朋友中,處這種環境的似乎很多。每人都系戀著一個孤苦可憐的母親,她們慈祥溫和的微笑中,蘊藏著人間最深最深的憂愁,她們枯老皺紋的面靨上,刻劃著人間最苦最苦的殘痕。然而她們含辛茹苦柔順忍耐的精神,絕不是我們這般淺薄頹唐,善于呻吟,善于詛咒,不能吃一點苦,不能受一點屈的女孩兒們所能有。所以我常想:我們固然應該反抗毀滅母親們所居處的那種惡劣的環境,然而卻應師法母親那種忍耐堅苦的精神,不然,我們的痛苦是愈淪愈深的!
你問我現時在做什么?你問我能不能擬想到你在山中此夜的情況?你問我在這種夜色蒼茫,月光皎潔,繁星閃爍的時候我感到什么?最后你是希望得到我的長信,你愿意在我的信中看見人生真實的眼淚。我已猜到了,玉薇!你現時心情一定很紛亂很洶涌,也許是很冷靜很凄涼!你想到了我,而且這樣地關懷我,我知道你是想在空寂的深山外,得點人間同情的安慰和消息呢!
這時窗角上有一彎明月,幾點疏星,人們都轉側在疲倦的夢中去了;只有你醒著,也只有我醒著,雖然你在空寂的深山,我在繁華的城市。這一剎那我并不覺寂寞,雖然我們距離是這樣遠。
我的心情矛盾極了。有時平靜得像古佛旁打坐的老僧,有時奔騰涌動如馳騁沙場的戰馬,有時是一道流泉,有時是一池冰湖;所以我有時雖然在深山也會感到一種類似城市的囂雜,在城市又會如在深山一般寂寞呢!我總覺人間物質的環境,同我幻想精神的世界,是兩道深固的塹壁。
為了你如今在山里,令我想起西山的夜景。
北京西山臥佛寺
去年暑假我在臥佛寺住了三天,真是浪漫的生活,不論日夜地在碧巒翠峰之中,看明月看繁星,聽松濤,聽泉聲,鎮日夜沉醉在自然環境的搖籃里。
同我去的是梅隱、揆哥,住在那里招待我的是幾個最好的朋友,其中一個是和我命運仿佛,似乎也被一種幻想牽系而感到失望的惆悵,但又要隱藏這種惆悵在心底去咀嚼失戀的云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