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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灤陽消夏錄二

【原典】

曾伯袓光吉公,康熙初官鎮番守備。云有李太學妻,恒虐其妾,怒輒褫下衣鞭之[1],殆無虛日。里有老媼,能入冥,所謂走無常者是也[2]。規其妻曰:“娘子與是妾有夙冤,然應償二百鞭耳。今妒心熾盛,鞭之殆過十馀倍,又負彼債矣。且良婦受刑,雖官法不褫衣。娘子必使裸露以示辱,事太快意,則干鬼神之忌。娘子與我厚,竊見冥籍,不敢不相聞。”妻哂曰:“死媼謾語[3],欲我禳解取錢耶[4]!”會經略莫洛遘王輔臣之變[5],亂黨蜂起,李歿于兵,妾為副將韓公所得。喜其明慧,寵專房。韓公無正室,家政遂操于妾。妻為賊所掠。賊破被俘,分賞將士,恰歸韓公。妾蓄以為婢,使跪于堂而語之曰:“爾能受我指揮,每日晨起,先跪妝臺前,自褫下衣,伏地受五鞭,然后供役,則貸爾命。否則爾為賊黨妻,殺之無禁,當寸寸臠爾[6],飼犬豕。”妻憚死失志,叩首愿遵教。然妾不欲其遽死,鞭不甚毒,俾知痛楚而已。年馀,乃以他疾死。計其鞭數,適相當。此婦真頑鈍無恥哉!亦鬼神所忌,陰奪其魄也。此事韓公不自諱,且舉以明果報。故人知其詳。

韓公又言:此猶顯易其位也。明季嘗游襄、鄧間,與術士張鴛湖同舍。鴛湖稔知居停主人妻虐妾太甚[7],積不平,私語曰:“道家有借形法。凡修煉未成,氣血已衰,不能還丹者[8],則借一壯盛之軀,乘其睡,與之互易。吾嘗受此法,姑試之。”次日,其家忽聞妻在妾房語,妾在妻房語。比出戶,則作妻語者妾,作妾語者妻也。妾得妻身,但默坐,妻得妾身,殊不甘,紛繪爭執,親族不能判。鳴之官。官怒為妖妄,笞其夫[9],逐出。皆無可如何。然據形而論,妻實是妾,不在其位,威不能行,竟分宅各居而終。此事尤奇也。

【注釋】

[1]褫(chǐ):脫去,解下。

[2]走無常:舊時傳說的一種超自然現象,謂冥間利用活人的生魂來為冥間做事。

[3]謾語:欺騙的話,謊話。

[4]禳(ráng)解:通過做法事,向神靈析求解除災禍,避免災難。

[5]經略:明清兩代有重要軍事任務時特設經略,掌管一路或數路軍、政事務,職位高于總督。王輔臣之變:康熙十二年(1673年),陜西提督王輔臣起兵響應吳三桂叛變。

[6]臠(luán):碎割。

[7]居停主人:寄居之處的主人。居停,寄居之處。

[8]還丹:道士煉丹之術,以九轉丹煉成還丹,道家認為人吞服還丹之后即可白日升天。

[9]笞:鞭打,杖打。

【譯文】

我的曾伯祖光吉公,在康熙初年任鎮番縣守備。據他說,有位李太學的妻子,常常虐待家中的小妾,一發怒就扒下妾的衣褲隨處鞭打,幾乎沒有一天不打的。當地有位老太太據說能進入陰間,即所謂的走無常。她規勸李太學的妻子說:“娘子和這個妾有前世的冤仇,她是應該樓還你二百鞭。如今你妒火旺盛,鞭打她的鞭數幾乎超過了十多倍,反而你就又欠她的債了。況且良家婦女受刑,就是官府大堂也不許扒衣服。可娘子卻一定要扒她的衣服侮辱她,事情做得太過分,就冒犯了鬼神的忌諱。娘子和我交情厚,我偷看了陰間的籍冊,不敢不告訴你這些事。”李太學妻子冷笑道:“死婆子胡說,想讓我禱告消災你好撈錢吧!”不久,經略使莫洛遭遇了王輔臣的叛變,亂黨蜂起,李太學在兵亂中喪生,他的妾歸了副將韓公。韓公喜歡李妾的聰慧,極為寵愛。韓公又沒有正妻,家政大權便掌握在這個妾的手中。而李太學的妻子在兵荒中被亂賊掠去。亂賊敗亡后,李太學妻子被俘,被分賞給將士,恰好分給了韓公。李妾把李太學妻子當做奴婢,叫她跪在堂前說:“你如果能接受我指揮,每天早上起來,先跪在梳妝臺前,自己脫掉下身衣服,趴在地上讓我打五鞭,然后聽我使喚,就讓你活命。不然,你是賊黨的妻子,就把你殺了政了都不會有人管,應該一寸一寸地割下你的肉,喂豬狗。”李太學妻子害怕死,便什么氣節臉面都顧不得了,叩頭愿意遵命。但是妾并不希望她馬上死,鞭打也不很重,只要讓她知道痛苦而已。過了一年多,李太學妻子得病死去。計算她所受的鞭數,差不多相當于李妾挨的鞭數了。這個李太學的妻子真是頑鈍無恥啊!她遭到鬼神的嫉恨,所以陰司勾取了她的魂魄。這事韓公并不諱避,并且常拿它當例子來說明因果報應的道理,所以人們知道得比較詳細。

韓公又說,這就像完全對換所處地位一樣。明朝末年,他曾到襄陽、鄧州一帶去游玩,和術士張鴛湖同住在一個館舍里。張鴛湖知道館舍主人的妻子虐待妾過分,心中不平,私下里對韓公說:“道家有一種借人軀體的法術,名叫借形法。即還沒有修煉成功,氣血已經衰弱,還不能夠合成仙丹得到正果,便借用一個壯健的身體,乘他睡覺之際和他互相調換。我曾學過這種法術,姑且試試。”第二天,這家人忽然聽見妻子在妾的房里說話,妾在妻子的房里說話。等她們出了門,大家發現妻子發出的聲音是妾的,妾發出的聲音是妻的。妾得到了妻子身體,只是默默坐在那兒,妻子得了妾的身體,很不甘心,紛紛擾擾地爭執不休,親族誰也斷不了這事。事情鬧到官府,官員發怒說是妖妄,把她的丈夫打了一頓,趕出去了。大家都無可奈何。不過根據形體相貌,妻子實際上是妾,就沒有正妻的地位,所以威風也就不能施展,最后只好妻妾分開住了一輩子。這事很是奇怪。

【原典】

先叔母高宜人之父[1],諱榮祉,官山西陵川令。有一舊玉馬,質理不甚白潔,而血浸斑斑。斫紫檀為座承之[2],恒置幾上[3]。其前足本為雙跪欲起之形。一日,左足忽伸出于座外。高公大駭,闔署傳視[4],曰:“此物程朱不能格也。”一館賓曰:“凡物歲久則為妖。得人精氣多,亦能為妖。此理易明,無足怪也。”眾議碎之,猶豫未決。次日,仍屈還故形。高公曰:“是真有知矣。”投熾爐中,似微有呦呦聲。后無他異。然高氏自此漸式微[5]。高宜人云,此馬煅三日,裂為二段,尚及見其半身。又武清王慶詫曹氏廳柱,忽生牡丹二朵,一紫一碧,瓣中脈絡如金絲,花葉葳蕤[6],越七八日乃萎落。其根從柱而出,紋理相連。近柱二寸許,尚是枯木,以上乃漸青。先太夫人,曹氏甥也,小時親見之,咸曰瑞也。外袓雪峰先生曰:“物之反常者為妖,何瑞之有!”后曹氏亦式微。

【注釋】

[1]宜人:古時婦女因丈夫或子孫而得的一種封號。明清時,五品官員的妻、母封宜人。

[2]斫(zhuó):砍、削。

[3]幾:幾案。

[4]闔:全,總共。

[5]式微:衰微,衰落。

[6]葳蕤(wēi ruí):草木茂盛、枝葉下垂的樣子。

【譯文】

我已過世的叔母高宜人的父親高榮祉,在山西陵川做過縣令。他有一尊古舊玉馬,玉馬的質理不很白潔,斑斑點點像血跡滲透進去。他用紫檀木為玉馬制成一個底座,常放在書案上。玉馬的前腿本來是雙跪欲起的狀態,有一天忽然左腿伸出了座外。高公大驚,在整個衙署傳觀,說:“這種怪事恐怕連程頤、朱熹都解釋不清。”一個師爺說:“大凡物件,年代久了就會興妖作怪。得到人的精氣過多也能興妖作怪。這個道理很明白,不足為奇。”眾人議論將玉馬砸碎,高公一時猶豫不定。第二天,玉馬左腿又屈入座內恢復了原形。高公說:“還真成精了。”便將玉馬投入火爐中,玉馬在火爐中好似有“呦呦”的叫聲。從此以后,沒有發生任何其他怪異。但是高氏門庭從此逐漸破落起來。高宜人說,玉馬燒了三天,裂成兩截,她還見到過燒毀的半個身子。還有,武清王慶坨曹家大廳的柱子上,忽然長出兩朵牡丹花,一朵紫色的,一朵碧綠色的,花瓣中的脈絡好像金絲,花葉繁盛下垂,過了七八天才枯萎凋謝。花的根從柱子里生出來,紋理與木柱相連。靠近柱子兩寸左右的部分還是枯木,兩寸以上才逐漸變青。我的先母太夫人是曹氏的外鎮女,小時親眼見過廳柱的牡丹,當時都認為是吉祥征兆。我的外祖父雪峰先生說:“反常的東西就是妖,哪有什么吉祥征兆!”后來曹氏門庭也漸漸破落了。

【原典】

有游士以書畫自給。在京師納一妾,甚愛之。或遇謙會,必袖果餌以貽妾,亦甚相得。無何病革[1],語妾曰:“吾無家,汝無歸;吾無親屬,汝無依。吾以筆墨為活,吾死,汝琵琶別抱,勢也,亦理也。吾無遺債累汝,汝亦無父母兄弟掣肘,得行己志。可勿受錙銖聘金[2],但與約,歲時許汝祭我墓,則吾無恨矣。”妾泣受教。納之者亦如約,又甚愛之。然妾恒郁郁憶舊恩,夜必夢故夫同枕席,睡中或妮妮囈語。夫覺之,密延術士鎮以符箓。夢語止,而病漸作,馴至綿惙[3]。臨歿[4],以額叩枕曰:“故人情重,實不能忘,君所深知,妾亦不諱。昨夜又見夢曰:‘久被驅遣,今得再來,汝病如是,何不同歸?’已諾之矣。能邀格外之惠,還妾尸于彼墓,當生生世世,結草銜環[5]。不情之請,惟君圖之。”語訖奄然。夫亦豪士,慨然曰:“魂已往矣,留此遺蛻何為?楊越公能合樂昌之鏡[6],吾不能合之泉下乎?”竟如所請。

此雍正甲寅、乙卯間事[7]。余是年十一二,聞人述之,而忘其姓名。余謂再嫁,負故夫也;嫁而有二心,負后夫也。此婦進退無據焉。何子山先生亦曰:“憶而死,何如殉而死乎?”何勵庵先生則曰:“《春秋》責備賢者,未可以士大夫之義,律兒女子。哀其遇可也,憫其志可也。”

【注釋】

[1]病革(jí):病勢危急。革,通“亟”,危急。

[2]錙銖(zīzhū):舊制錙為一兩的四分之一,銖為一兩的二十四分之一,比喻及其微小的數量。

[3]綿惙(chuò):病危。

[4]歿:去世。

[5]結草銜環:舊時比喻至死不忘報答恩德。結草,把草結成繩子,絆倒敵人,搭救恩人。銜環,嘴里銜著玉環送給恩人。

[6]樂昌之鏡:比喻夫妻分離。

[7]雍正甲寅、乙卯:雍正十二年(1734年)、雍正十三年(1735年)。

【譯文】

有一位靠書畫謀生的游士,在京城納了一個妾,對其非常寵愛。如果有人請他赴宴,他也不忘把果品之類的藏于袖中帶回來給她吃。愛妾也與他情投意合。可是沒有多久,這個游士病危,臨終之際對愛妾說:“我沒有家,你無處可去;我又沒有親屬,你也沒有依靠。我以筆墨為生,我死以后你沒法過活,你再嫁,這是情勢所迫,也是理所當然。我沒有留下債務牽累你,你也沒有父母兄弟牽連阻撓,可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再嫁的時候,可以不接受他哪怕一點點的成婚聘金,但一定要與他約定,每年祭祀時節允許你給我上墳祭祀,這樣,我就死無遺恨了。”愛妾流著淚,點頭答應了。后來娶這個妾的人也答應了,而且愛她。然而,這位愛妾卻常郁郁寡歡,不忘游士舊恩,每夜都夢見與故夫同席共枕,睡夢中有時喃喃說著夢話。后夫察覺后,暗暗請術士書寫了符箓鎮鬼。此后,愛妾不說夢話了,卻又生起病來,病情日益沉重,漸漸危及生命了。臨終時,她用前額叩枕說:“故夫對我恩重,實在不能忘懷,這是你很了解的,也是我從來沒有隱瞞過的。昨夜又夢見他來對我說:‘我被趕走很長時間,今天才能再來。你病到這種地步,為何不跟我一道走?’我已經答應了他。如果能得到你的格外恩惠,把我的尸體葬在故夫的墳墓里,我會生生世世結草街環報答你的大恩。這個不合情理的請求,懇望你能考慮。”說罷閉目死去。后夫本來就是豪爽的人,感慨地說:“魂魄都已經走了,留著一個空殼有何用處?楊越公能讓樂昌公主夫婦團圓,我就不能使泉下有情人重結眷屬嗎?”最后按妾的請求把她的遺體合葬于游士墓中。

這是雍正甲寅、乙卯年間發生的事情。我當時十一二歲,聽人講述了這件事,但忘記了他們的姓名。在我看來,這位妾改嫁,是背棄了原來的丈夫;嫁了以后又有二心,是背棄了后來的丈夫。應該說她是進退無據,都不符合禮教。何子山先生也說:“與其懷念故夫而死,不如當時殉節而死。”何勵庵先生卻說:“《春秋》之義責備賢人,不可用士大夫的標準去要求普通女子。對于這位妾,可以可憐她的遭遇,同情她的心志。”

【原典】

青縣農家少婦,性輕佻,隨其夫操作,形影不離。恒相對嬉笑,不避忌人,或夏夜并宿瓜圃中。皆薄其冶蕩。然對他人,則面如寒鐵。或私挑之,必峻拒。后遇劫盜,身受七刃,猶詬詈[1],卒不污而死。又皆驚其貞烈。老儒劉君琢曰:“此所謂質美而未學也。惟篤于夫婦,故矢死不二。惟不知禮法,故情欲之感,介于儀容;燕昵之私,形于動靜。”辛彤甫先生曰:“程子有言[2],凡避嫌者,皆中不足。此婦中無他腸,故坦然徑行不自疑。此其所以能守死也。彼好立崖岸者[3],吾見之矣。”先姚安公曰:“劉君正論,辛君有激之言也。”

后其夫夜守豆田,獨宿團焦中[4]。忽見婦來,燕婉如平日。曰:“冥官以我貞烈,判來生中乙榜[5],官縣令。我念君,不欲往,乞辭官祿為游魂,長得隨君。冥官哀我,許之矣。”夫為感泣,誓不他偶。自是晝隱夜來,幾二十載。兒童或亦窺見之。此康熙末年事。姚安公能舉其姓名居址,今忘矣。

【注釋】

[1]詬詈(lì):大罵。

[2]程子:指宋代理學家程顥、程頤。

[3]崖岸:本義為山崖、堤岸,這里指人嚴峻,自信甚至自負。

[4]團焦:指圓形的草屋。

[5]乙榜:也叫鄉試,一般都在各省省城舉行,三年考一次。

【譯文】

青縣有一位農家少婦,性情輕佻,跟隨丈夫勞作,形影不離。夫妻常相對嬙笑,打情罵俏,不避忌別人,有時夏天傍晚還一起睡在瓜園里。村人都很看不起她,認為她淫蕩不軌。但少婦對待別的男人,卻是面如冰鐵。如果有人偷偷挑逗她,必定遭到嚴厲拒絕。后來,少婦遭遇強盜搶劫,身上挨了七刀,仍在堅持破口大罵,終于沒有受到強盜玷污,英烈而死。事過以后,村民們又都對她的忠貞壯烈感到十分驚奇。老儒劉君琢說:“這就是所謂本質美好而沒有接受教育的人。由于忠貞于夫妻情分,所以寧死也不背棄丈夫。由于不懂禮教,所以情欲的感受都表現于儀貌容態,夫妻間的親昵流露在言談舉止上。”辛彤甫先生說:“程子有句話,凡是躲避嫌疑的,都是內心有所欠缺。這個婦人心中沒有其他雜念,所以坦坦蕩蕩,正大光明按自己的心愿支配自己的行動。所以她能以死守節。那些道貌岸然、自高自傲的人,我見得多了。”先父姚安公說:“劉先生是正統的評論,辛先生的評論稍有偏激。”

后來,少婦的丈夫在夜間看守豆田,一個人睡在田間臨時搭成的圓形草屋里。忽然見妻子走進來,像平常一樣與他親熱。妻子告訴他說:“冥司因為我是貞節烈婦,安排我來生得中舉人,做官當縣令。我思念郎君,不想去,乞求辭去官祿做游魂,能長久跟隨郎君。冥司官員同情我,答應了我的請求。”丈夫感動得掉下淚來,發誓不再另娶。從此,少婦白天隱形夜晚來往,就這樣過了大約二十年。有的孩子曾經偷偷看見過這位少婦的鬼魂。這是康熙末年發生的事情,當初姚安公還能說出他們的姓名地址,可我現在卻已經忘了。

【原典】

獻縣老儒韓生,性剛正,動必遵禮,一鄉推祭酒[1]。一日,得寒疾。恍惚間,一鬼立前曰:“城隍神喚。”韓念數盡當死,拒亦無益,乃隨去。至一官署,神檢籍曰:“以姓同誤矣。”杖其鬼二十,使送還。韓意不平,上請曰:“人命至重,神奈何遣憒憒之鬼[2],致有誤拘?倘不檢出,不竟枉死耶?聰明正直之謂何!”神笑曰:“謂汝倔強,今果然。夫天行不能無歲差,況鬼神乎?誤而即覺,是謂聰明;覺而不回護,是謂正直。汝何足以知之?念汝言行無玷,姑貸汝[3],后勿如是躁妄也。”霍然而蘇[4]。韓章美云。

【注釋】

[1]祭酒:祭祀時酹酒祭神的長者。

[2]憒憒:昏亂、糊涂的樣子。

[3]姑:姑且。貸:寬恕,饒恕。

[4]霍然:突然。

【譯文】

獻縣的老儒生韓某,性情剛正,不管做什么事都遵守禮法,所以鄉里人推舉他當祭酒。有一天,他得了寒病,恍惚之間,看見一個鬼站在面前說:“城隍神召喚你。”韓某想,氣運盡了就應當死,抗拒也無益,便隨著去了。到了一處官署,城隍神查驗了名冊,說:“因為姓一樣,弄錯了。”把鬼打了二十棍,叫鬼把韓某送回去。韓某心中不平,上前問道:“人命關天,神為什么派這么個糊涂鬼,以致抓錯了人?倘若沒查驗出來,我不就冤死了么?還說什么聰明正直!”神笑道:“我早就聽說你倔強,今天一看果然如此。要知道天時的運行還有誤差,何況是鬼神呢?有錯馬上就能察覺,這就叫聰明;察覺了而不袒護,這就叫正直。你怎么能知道這些道理?念你言行沒有過失,暫且饒恕你,以后不要再這樣急躁亂來了。”韓某猛然蘇醒了過來。這是韓章美講的一個故事。

【原典】

景城有劉武周墓[1],《獻縣志》亦載。按武周山后馬邑人,墓不應在是,疑為隋劉炫墓[2]。炫,景城人。《一統志》載其墓在獻縣東八十里。景城距城八十七里,約略當是也。舊有狐居之,時或戲嬲醉人。里有陳雙,酒徒也。聞之憤曰:“妖獸敢爾!”詣墓所,且數且詈。時耘者滿野,皆見其父怒坐墓側,雙跳踉叫號[3]。競前呵曰:“爾何醉至此,乃詈爾父!”雙凝視,果父也,大怖叩首。父徑趨歸。雙隨而哀乞,追及于村外。方伏地陳說,忽婦媼環繞,嘩笑曰:“陳雙何故跪拜其妻?”雙仰視,又果妻也,愕而癡立。妻亦徑趨歸。雙惘惘至家[4],則父與妻實未嘗出。方知皆狐幻化戲之也,慚不出戶者數日。聞者無不絕倒。余謂雙不詈狐,何至遭狐之戲,雙有自取之道焉。狐不嬲人,何至遭雙之詈?狐亦有自取之道焉。顛倒糾纏,皆緣一念之妄起。故佛言一切眾生,慎勿造因。

【注釋】

[1]劉武周:隋末河間景城(今河北獻縣東北)人。在隋末群雄競起的紛亂形勢中,他率先起兵,依附突厥,起兵反隋,自稱皇帝,年號天興。

[2]劉炫:隋經學家,字廣伯,河間景城(今河北獻縣東北)人,劉獻之的三傳弟子。開皇(581-600)中,奉敕修史。后與諸儒修定五禮,授旅騎尉。旋任太學博士。卒于隋末,門人謚為宣德先生。

[3]跳踉:跳躍的樣子。

[4]惘惘:精神恍惚的樣子。

【譯文】

劉武周的墓在景城,《獻縣志》記載了這件事。按理說,劉武周是山后馬邑人,墓不應在這兒,所以景城的墓可能是隋代劉炫的。劉炫是景城人。另見《一統志》記載,劉武周的墓在獻縣東八十里處。景城離縣城八十七里,這么算來很可能就是他的墓。過去墓里住著狐貍,經常戲弄醉鬼。鄉里有個叫陳雙的酒徒聽說后憤憤地說:“妖獸膽敢這么無禮!”他到了墓地,一邊數落一邊大罵。當時滿地都是干活的人,都看見陳雙的父親坐在墓邊,怒氣沖沖。陳雙跺腳大罵。大伙走過來呵斥他:“你怎么醉成這樣,還罵你父親!”陳雙仔細一看,真的是父親,嚇得趕緊叩頭拜了一拜。父親沒理他,往回走了。陳雙哀求父親不要走,到了村外才追上。他趴在地上說明原委,忽聽一群婦女圍著笑道:“陳雙,為什么拜你的妻子?”陳雙抬頭一看,果然是妻子,他驚訝地呆呆站著。妻子也徑直回去了。陳雙張然地回了家,才知道父親和妻子二人根本沒出去過。這才明白是狐貍在戲弄他,他羞愧地好幾天不出門。聽到這事的人無不笑得前仰后合。我認為,陳雙不罵狐貍,何至于被狐貍戲弄,陳雙是自作自受。狐貍如果不戲耍人,何至于遭陳雙謾罵?狐貍也是自作自受。恩怨糾紛,皆因一念之差。所以佛說,一切生靈,千萬不要惹是生非,制造結怨的因由。

【原典】

老仆魏哲聞其父言:順治初,有某生者,距余家八九十里,忘其姓名,與妻先后卒。越三四年,其妾亦卒。適其家傭工人,夜行避雨,宿東岳祠廊下。若夢非夢,見某生荷校立庭前[1],妻妾隨焉。有神衣冠類城隍,磬折對岳神語曰[2]:“某生污二人,有罪;活二命,亦有功,合相抵。”岳神咈然曰[3]:“二人畏死忍恥,尚可貸。某生活二人,正為欲污二人,但宜科罪,何云功罪相抵也?”揮之出。某生及妻妾亦隨出。悸不敢語。

天曙歸告家人,皆莫能解。有舊仆泣曰:“異哉,竟以此事被錄乎!此事惟吾父子知之,緣受恩深重,誓不敢言。今已隔兩朝,始敢追述。兩主母皆實非婦人也。前明天啟中,魏忠賢殺裕妃[4],其位下宮女內監,皆密捕送東廠[5],死甚慘。有二內監,一曰福來,一曰雙桂,亡命逃匿。緣與主人曾相識,主人方商于京師,夜投焉。主人引入密室,吾穴隙私窺。主人語二人曰:‘君等聲音狀貌在男女之間,與常人稍異,一出必見獲。若改女裝,則物色不及。然兩無夫之婦,寄宿人家,形跡可疑,亦必敗。二君身已凈,本無異婦人;肯屈意為我妻妾,則萬無一失矣。’二人進退無計,沉思良久,并曲從。遂為辦女飾,鉗其耳,漸可受珥。并市軟骨藥,陰為纏足。越數月,居然兩好婦矣。乃車載還家,詭言在京所娶。二人久在宮禁,并白皙溫雅,無一毫男子狀。又其事迥出意想外,竟無覺者。但訝其不事女紅,為恃寵驕惰耳。二人感主人再生恩,故事定后亦甘心偕老。然實巧言誘脅,非哀其窮,宜司命之見譴也。”信乎,人可欺,鬼神不可欺哉!

【注釋】

[1]校(jiào):古代刑具枷鎖的統稱。

[2]磬(qìng)折:像磬一樣彎著腰,表示恭敬。

[3]咈然:不高興的樣子。怫,通“怫”。

[4]魏忠賢(1568-1627):原名李進忠,字完吾,北直隸肅寧(今河北滄州肅寧縣)人,明朝末期宦官。

[5]東廠:官署名,即東緝事廠,明代的特權監察機構、特務機關和秘密警察機關。明成祖于永樂十八年(1420年)設立東緝事廠,由親信宦官擔任首領。東廠只對皇帝負責,不經司法機關批準,可隨意監督緝拿臣民,是明朝宦官干政的開端。

【譯文】

老仆魏哲聽他父親說:順治初年,有一位某生,距離我家八九十里,忘了叫什么名,和妻子先后去世。過了三四年,他的妾也死了。當時他家的雇工夜里趕路避雨,借宿在東岳祠的廊廡下。在似夢非夢中,看見某生戴著枷鎖站在庭前,妻妾隨在身后。有個神靈,看衣飾像是城隍,恭敬地彎著腰對岳神說:“某生污辱了這兩個人,有罪;救了二人的性命,也有功,應該相抵。”岳神不高興地說:“這二人怕死而忍垢含恥,還可原諒。某生救這兩個人,正是為了奸污這二人,只能定罪,怎么能說功罪相抵呢?”于是揮手把城隍神打發了出去。某生和妻妾也隨后出去了。雇工害怕,不敢吱聲。

雇工天亮之后回去告訴了家人,大家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某生過去的仆人哭道:“真是怪事,他竟然因為這件事而獲罪。這事只有我們父子知道,因為受恩深重,發誓不說。如今已經改朝換代,說出來也不怕了。兩位主母實際上都不是女人。在明代天啟年間,魏忠賢殺死裕妃,裕妃的宮女太監,被秘密逮捕送到東廠,死得都很慘。有兩個太監,一個叫福來,一個叫雙桂,改名換姓逃亡躲藏。因為他們與我主人是舊相識,而主人正在京城經商,就夜里投奔來了。主人把兩人帶進密室,我從門縫往里偷看。聽見主人對他們說:‘你們的聲音相貌,不男不女,和別人不大一樣,一出去肯定會被抓住。如果改換女裝,就認不出來了。但是兩個沒有丈夫的女人寄住在別人家里,形跡可疑,也一定會敗露。兩位已經凈了身,和女人也沒什么兩樣了,如果肯委屈當我的妻妾,就萬無一失了。’兩人進退不得,沉思了好久,只好曲從。主人于是為他們采買女人飾物,扎了耳朵眼,漸漸可以掛耳環了。還買來軟骨藥,悄悄為他們纏腳。過了幾個月,居然變成兩個美女了。于是主人便用車載兩人回家,撒謊說在京城娶的。這二人久在宮禁之中,都皮膚白皙、舉止溫雅,沒有一點兒男子的樣子。這件事情又大出意料之外,所以也沒人懷疑。只是奇怪兩個人都不做女紅,以為是恃寵驕惰罷了。二人感懷主人的活命之恩,所以在魏忠賢死后,仍甘心與主人在一起生活。主人實際上是花言巧語引誘脅迫他們就范的,并不是同情他們無處投奔,所以岳神懲罰他也是應該的。”可見,人可以欺騙,鬼神是不可欺騙的啊。

【原典】

先姚安公有仆,貌謹厚而最有心計。一日,乘主人急需,飾詞邀勒,得贏數十金。其婦亦悻悻自好,若不可犯,而陰有外遇。久欲與所歡逃,苦無資斧[1]。氣既得此金,即盜之同遁。越十馀日捕獲,夫婦之奸乃并敗。余兄弟甚快之。姚安公曰:“此事何巧相牽引,一至于斯!殆有鬼神顛倒其間也。夫鬼神之顛倒,豈徒博人一快哉!凡以示戒云爾。故遇此種事,當生警惕心,不可生歡喜心。甲與乙為友,甲居下口,乙居泊鎮,相距三十里。乙妻以事過甲家,甲醉以酒而留之宿。乙心知之,不能言也,反致謝焉。甲妻渡河覆舟,隨急流至乙門前,為人所拯。乙識而扶歸,亦醉以酒而留之宿。甲心知之,不能言也,亦反致謝焉。其鄰媼陰知之,合掌誦佛曰:‘有是哉,吾知懼矣。’其子方佐人誣訟,急自往呼之歸。汝曹如此媼可也。”

【注釋】

[1]資斧:旅費,盤纏。

【譯文】

先父姚安公有個仆人,外表厚道老實,實際最有心計。一天,他趁主人要求他幫忙之機,夸大其詞巧言勒索了幾十兩銀子。他的妻子也整天洋洋得意自視甚高,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暗地里卻養野漢子,早有跟相好私奔的想法,苦于沒有路費。于是兩人偷走了這幾十兩銀子逃走了。十多天后,兩人被抓獲,夫婦二人的壞事敗露了。我們兄弟深感快意。姚安公說:“兩事互相牽連,怎么這么巧!可能有鬼神在其中起作用,鬼神讓事情轉換,難道就是為了讓人歡心么!這都是向人示警。所以遇到這種事應當生警惕心,不應該只生歡喜心。甲和乙是朋友,甲住下口,乙住泊鎮,相距三十里。乙的妻子有事到甲家,甲把她灌醉了奸污了她。乙知道了卻說不出口,反而向曱表示謝意。甲的妻子渡河翻了船,被急流沖到乙的門前,被人救上岸后。乙認出是甲妻,扶回家,也留宿灌醉奸污了她。甲心里知道也說不出口,反而表示謝意。鄰居老太太暗中知道了這件事,便合掌念經道:“有這種事啊,太可怕了。”她的兒子正幫人提供偽證打官司,她急忙親自過去把兒子叫了回來。你們能做到老太太這一步,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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