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記游篇
記過合浦
【原文】
余自海康適[1]合浦,連日大雨,橋梁大壞,水無津涯。自興廉村凈行院下乘小舟至官寨[2],聞自此西皆漲水,無復(fù)橋船,或勸乘蜑并海即白石[3]。
是日六月晦[4],無月,碇宿大海中[5]。天水相接,星河滿天,起坐四顧太息:“吾何數(shù)乘此險也!已濟徐聞,復(fù)厄于此乎?”稚子過[6]在旁鼾睡,呼不應(yīng)。所撰《書》《易》《論語》皆以自隨,而世未有別本。撫之而嘆曰:“天未欲使從是也,吾輩必濟。”已而果然。七月四日合浦記,時元符三年[7]也。
【注釋】
[1]海康:今廣東雷州。適:到……去。
[2]興廉村:古屬合浦郡。今廣東遂溪。官寨:今廣東廉江。古有官寨港,在縣西南百二十里,源出廉州府廢石康縣之六牛山,南流二十里入永安大海,近官寨鹽場,因名。《通志》云:縣東南三十里有兩家灘,海澳通大海,賊船多泊此,為石城、遂溪兩縣之襟要,向設(shè)軍防守。
[3]蜑(dàn):蜑民的船;蜑民:海船上的漁民。白石:今山口鎮(zhèn)。
[4]晦:農(nóng)歷每月的最后一天,朔日的前一天。
[5]碇(dìng):系船的石墩。
[6]稚子過:指蘇軾的次子,蘇過。
[7]元符三年:即1100年,是宋哲宗趙煦的第三個年號。北宋使用這個年號共三年。元符三年正月宋徽宗即位沿用。
【譯文】
我從海康到合浦去,趕上連續(xù)多天都在下大雨,橋梁大多被水流毀壞,不見了渡口,茫茫之水看不到邊界。我們打算從興廉村凈行院順著水流乘坐小船到官寨,但聽說自這里以西也都是水勢大漲,沒有橋也沒有渡船,有人勸我乘坐漁民入海捕魚的船到達白石。
那天是六月的最后一天,沒有明月,不便于行船,只好拋錨停留在海上過夜。舉目望去,天空和海水接連在一起,星河閃閃光耀滿天,我起身坐在那里環(huán)顧四周不禁哀聲嘆息:“我是何等的命運啊,竟然數(shù)次冒著這么大的風險!已經(jīng)渡過徐聞之險,難道又要困在這里嗎?”小兒子蘇過在一旁鼾睡,喊他也不應(yīng)答。苦心所撰寫的《書》《易》《論語》都由我自己帶在身邊,而世上根本沒有別的抄本。我憂愁地撫摸這些書嘆息道:“上天未必想讓我逃不過這次災(zāi)難,我們一行人必能順利度過。”不久,果然安然度過危險。于是,七月初四在合浦寫下這篇小文,此時正值元符三年。
逸人游浙東[1]
【原文】
到杭州一游龍井,謁辨才[2]遺像,仍持密云團為獻龍井[3]。孤山下有石室,室前有六一泉[4],白而甘,當往一酌。湖上壽星院竹極偉,其傍智果院有參寥泉[5]及新泉,皆甘冷異常,當時往一酌,仍尋參寥子妙總師之遺跡,見穎沙彌亦當致意。靈隱寺后高峰塔一上五里,上有僧不下三十余年矣,不知今在否?亦可一往。
【注釋】
[1]逸人:此為東坡自指。東坡屢遭貶謫,已無心做官,故自稱逸人。
游浙東:指出游杭州。蘇軾于元祐四年的四月出知杭州,但他在此15年前的熙寧年間曾做過杭州刺史,此次游杭州可以說是故地重游。
[2]謁(yè):拜謁;拜見。辨才:宋代僧人。據(jù)《咸淳臨安志》卷七十八載,辨才于元豐二年自天竺來杭州,居龍井壽圣院,后圓寂于此。
[3]密云團:密云龍茶的團餅,產(chǎn)于福建,為宋代的貢茶。為獻龍井:作為祭龍井謁辨才的進獻之物。
[4]六一泉:在孤山下,山下本無泉。蘇軾知杭州前數(shù)月,始發(fā)現(xiàn)此泉,蘇軾為紀念歐陽修,名之曰六一泉,歐陽修自號六一居士。
[5]參寥泉:以僧人參寥子命名之泉。參寥子:宋代僧人,杭州於潛人,自號參寥子,與蘇軾有過交往。
【譯文】
到達杭州后首先要去龍井一游,拜謁高僧辨才遺像,我依然像以前一樣帶上密云團茶餅祭獻給他。這座孤山下有一間石室,石室前有個六一泉,泉水清澈甘甜,應(yīng)當前去一品。湖堤上方壽星院的竹子長得極其高大挺拔,它旁邊智果院里有參寥泉和新泉,泉水都是異常甘甜清涼,到時候也應(yīng)該前去一品,還應(yīng)該前去尋找參寥子妙總師的遺跡,見到潁沙彌也應(yīng)當致以敬意。從靈隱寺后面的高峰塔上去行至五里,寺中有一個僧人已經(jīng)三十多年沒有下山了,不知現(xiàn)在他還在不在?也可前去拜訪一下。
記承天寺夜游[1]
【原文】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2],月色入戶,欣然起行[3]。念無與樂者[4],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5]。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6]。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7],蓋竹柏影也[8]。
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9]。
【注釋】
[1]此文寫于作者被貶官黃州期間。承天寺:在今湖北省黃岡市南。
[2]解:把系著的東西解開。欲:想要,準備。
[3]欣然:高興、愉快的樣子。行:出行。
[4]念無與為樂者:想到?jīng)]有(可以)交談取樂的人。念:想到。
[5]遂:于是,就。至:到。尋:尋找。張懷民:作者的朋友。字懷民,清河(今河北清河)人。元豐六年貶謫到黃州,寄居承天寺。
[6]寢:睡,臥。相與步于中庭:一同到庭院中。相與:共同,一同。中庭:庭院里。
[7]藻荇:泛指生長在水中的綠色植物。藻:藻類植物。荇(xìng):荇菜。這里借指月色下的竹柏影。交橫(héng):交錯縱橫。
[8]蓋:承接上文,解釋原因,表示肯定,相當于“大概”,這里為“原來是”。也:句末語氣詞,表判斷。蓋……也:原來是。
[9]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只是很少有像我們兩個這樣的閑人罷了。但:只是。閑人:沒有事情要做的人。這里是指不汲汲于名利而能從容流連光景的人。蘇軾當時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只是一個有職無權(quán)的官銜,所以他十分清閑,自稱“閑人”。首先“閑人”指具有情趣雅致,能欣賞美景的人。其次自稱“閑人”反映了作者仕途失意的苦悶無奈的心境。
耳:語氣詞,“罷了”。
【譯文】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的夜晚,我解開衣帶脫下來剛想躺下睡覺,一抬眼恰好看到皎潔的月光從窗戶射進來,格外恬靜,不由得生發(fā)了夜游賞月的興致,因此愉快地起身穿戴整齊走出家門。可是一想到此時沒有能跟我一起游樂的人,不免孤單,于是就到承天寺去找張懷民。張懷民也沒有睡下,我倆就一起在庭院中散步。灑落庭院中的月光宛如一泓積水那樣清澈透明,“水中”仿佛縱橫交錯著藻荇一樣的水草在隨波浮動,原來那是庭院里的竹子和松柏樹枝倒映在地上的影子。
仔細想來,哪一個晚上沒有月亮,哪一個地方?jīng)]有竹林松柏呢?只是很少有像我們兩個這樣的閑人罷了。
游沙湖
【原文】
黃州[1]東南三十里為沙湖,亦曰螺師店。予買田其間,因往相田得疾,聞麻橋人龐安常善醫(yī)而聾,遂往求療[2]。安常雖聾,而穎悟絕人,以紙畫字,書不數(shù)字,輒深了人意[3]。余戲之曰:“余以手為口,君以眼為耳,皆一時異人也。”
疾愈,與之同游清泉寺。寺在蘄水[4]郭門外二里許,有王逸少洗筆泉,水極甘,下臨蘭溪,溪水西流。余作歌云:“山下蘭芽短浸溪[5],松間沙路凈無泥,蕭蕭暮雨子規(guī)啼[6]。誰道人生無再少[7]?君看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fā)唱黃雞[8]。”是日劇飲而歸。
【注釋】
[1]黃州:隸屬今湖北省地界。
[2]聞:聽說,聽聞。療:治療,醫(yī)治。
[3]數(shù)字:幾個字,指很少的字。輒(zhé):就。
[4]蘄(qí)水:縣名,今湖北浠水縣。清泉寺:寺名,在蘄水縣城外。
[5]短浸溪:指初生的蘭芽浸潤在溪水中。
[6]蕭蕭:形容雨聲。子規(guī):杜鵑鳥,相傳為古代蜀帝杜宇之魂所化,亦稱“杜宇”,鳴聲凄厲,詩詞中常借以抒寫羈旅之思。
[7]無再少:不能回到少年時代。
[8]唱黃雞(jī):古人慣用“白發(fā)”“黃雞”比喻世事匆促,光景催年,發(fā)出衰颯的悲吟,感嘆時光的流逝。蘇軾也曾化用樂天詩,吟過“試呼白發(fā)感秋人,令唱黃雞催曉曲”之句。
【譯文】
位于黃州東南三十里有個地方名為沙湖,又稱螺螄店。我在那里買了幾畝田地,因為前去那里查看田地時不小心得了病。聽說麻橋有個叫龐安常的人醫(yī)術(shù)高明但耳朵聾,于是就去他那里請他為我醫(yī)治。龐安常雖然耳朵聾,但是他聰穎的領(lǐng)悟力堪稱一絕,比如你用紙筆寫字給他看,你寫不了幾個字,他就能徹底明白你所要表達的意思。我和他開玩笑說:“我用手當嘴巴說,你用眼睛當耳朵聽,我們兩個都是時下的奇人啊。”
很快病好之后,便和他一同游覽清泉寺。清泉寺坐落在蘄水縣城外兩里多路的地方,那里有個王羲之少年時代習字的洗筆池,泉水極其清澈甘美,池下方臨近蘭溪,溪水潺潺向西流去。見此美景我即興作了一首歌,歌詞是:“山坡下溪岸邊的蘭草剛剛抽出短短的嫩芽,浸泡在溪水里,松林間的沙石小路經(jīng)過雨水的沖刷,潔凈無泥。時值日暮,蕭蕭細雨里杜鵑在聲聲鳴啼。誰說人老了就不會再回到年少時光?你看那溪流之水尚且還能向西流淌呢,不要因為年老就唱起黃雞催曉、朱顏易逝之類消極悲觀的歌曲。”這一天,我們堪稱豪飲,直喝得暢快淋漓才回轉(zhuǎn)家中。
記游松江[1]
【原文】
吾昔自杭移高密[2],與楊元素[3]同舟,而陳令舉、張子野皆從余過李公擇于湖[4],遂與劉孝叔[5]俱至松江。
夜半月出,置酒垂虹亭[6]上。子野年八十五,以歌詞聞于天下,作《定風波令》,其略云:“見說賢人聚吳分[7],試問,也應(yīng)傍有老人星。”坐客懽[8]甚,有醉倒者,此樂未嘗忘也。今七年耳,子野、孝叔、令舉皆為異物,而松江橋亭,今歲七月九日海風架潮,平地丈余,蕩盡無復(fù)孑遺矣。
追思曩時[9],真一夢耳。元豐四年十二月十二日,黃州臨皋亭夜坐書。
【注釋】
[1]松江:在今上海市郊。蘇軾游松江是在熙寧七年知密州之前,追記于元豐四年。
[2]高密:今屬山東,宋時稱密州(治諸城)。
[3]楊元素:楊繪,字元素,綿竹(今屬四川)人。神宗時,召修起居注,知制誥,知諫院。王安石執(zhí)政時,因反對新法,罷為侍講學士,知亳州,歷應(yīng)天府、杭州。
[4]陳令舉:陳舜俞,字令舉,湖州烏程(今屬浙江)人,博學強記,舉進士,又舉制科第一。因反對王安石新法被貶,監(jiān)南康軍鹽酒稅,五年而卒。《宋史》卷三百三十一有傳。張子野:張先,字子野,湖州(今屬浙江)人。天圣八年進士,嘗知吳江縣。元豐元年卒。有《安陸集》一卷。過:訪問。李公擇:李常,字公擇,南康建昌(今江西奉新西)人。湖:指湖州。
[5]劉孝叔:劉述,字孝叔,湖州人。神宗朝為御史,上疏劾王安石,出知江州。
[6]垂虹亭:即后文所言之松江橋亭。
[7]吳分:吳之分野。松江當吳之分野。
[8]懽(huān):同“歡”。
[9]曩(nǎng)時:昔時,過去。這里指七年前。
【譯文】
以前我從杭州移居到高密,曾與楊元素同乘一條船。而后陳令舉、張子野都隨我到湖州拜訪李公擇先生,于是就與湖州劉孝叔一起結(jié)伴到松江。
時至半夜,月亮已經(jīng)高高升起,我們在垂虹亭上置辦了酒宴開始對飲。張子野已經(jīng)有八十五歲了,在歌賦填詞方面聞名天下,當時他作了一闕《定風波令》,其大致意思是說:“見說賢人聚吳分,試問,也應(yīng)傍有老人星。”在座的客人們聽了以后都十分歡暢,有人甚至為之醉倒,那種歡樂的場面至今都不曾忘懷啊。如今已經(jīng)過去七年了,子野、孝叔、令舉都已離開了人世,而且那座松江的橋亭,就在今年七月九日那天,突然間海風卷帶著洶涌的潮水,掀起高出平地一丈多高的浪濤,將它全部沖蕩而去再沒有一絲殘存了。
現(xiàn)在追憶起過去的時光,真是如同一場夢啊。元豐四年十二月十二夜晚,我坐在黃州的臨皋亭借著夜色寫下了這篇文章。
游白水書[1]付過
【原文】
紹圣[2]元年十月十二日,與幼子過游白水佛跡院,浴于湯池[3],熱甚,其源殆[4]可熟物。循山而東,少北,有懸水百仞[5],山八九折,折處輒為潭[6],深者磓石五丈,不得其所止[7]。雪濺雷怒,可喜可畏。水厓有巨人跡數(shù)十[8],所謂佛跡也。
暮歸倒行,觀山燒火,甚俯仰,度數(shù)谷,至江,山月出,擊汰中流,掬弄珠璧[9]。
到家二皷,復(fù)與過飲酒,食余甘,煮菜,顧影頹然[10],不復(fù)甚寐,書以付過。東坡翁。
【注釋】
[1]白水:山名,在今廣東博羅縣東北。書:寫,書寫。
[2]紹圣:北宋哲宗的年號。
[3]湯池:即湯泉。據(jù)宋人記載,佛跡院中有相距很近的二泉,東為湯泉,水熱,西面為雪如泉,水涼。
[4]殆:大概,差不多。
[5]循:沿著。少北:稍向北。懸水:瀑布。百仞:這是夸張的說法。仞:古時以八尺或七尺為一仞。
[6]折:這里是彎轉(zhuǎn)的意思。輒:就;每個,總是。
[7]“深者”二句:謂潭水深的地方,用繩子系石墜入五丈,還到不了底。磓(zhuì)石:用繩系著石頭向下垂下去測量。
[8]水厓(yá):水邊。厓:同“崖”。
[9]倒(dào)行:順來路往回去。俯(fǔ)仰:指彎身抬頭,形容一上一下時的樣子。度:越過,過。擊汰(tài):擊水。汰:水波。掬(jū):用雙手捧取。珠壁:此指倒映在水中的月亮。
[10]二皷(gǔ):指二更,古代擊鼓報時。皷:同“鼓”。余甘:即橄欖,也叫油柑,可食用。顧:回頭看。頹然:衰老不振的樣子。
【譯文】
紹圣元年十月十二,我與小兒子蘇過游賞白水佛跡院,在溫泉池中沐浴,池水很熱,如此溫度,估計在它的源頭能把食物直接煮熟。沿著山脈向東走,在稍稍偏北的地方,有一處百丈高的瀑布。山的走向有八九個彎道,每個彎道處都是潭水。潭水深的地方,用繩子系石墜入潭水五丈之深,還不能抵達潭底。飛流直下的潭水像雪花般飛濺,聲音如雷鳴般轟響,令人既感到歡喜又心生畏懼。水邊的懸崖上有幾十處巨大的腳印,這就是人們所說的佛跡。
傍晚時分,我們順著來路返回,觀看在夕陽映照下的山巒仿佛燃燒的火焰,十分壯觀。行走在起伏綿延的山間,就這樣時而仰頭時而彎腰的俯仰之中越過山谷,不覺中到了江邊,此時山間已經(jīng)能看見明月高懸了,江水相互擊打著,形成砥柱中流,滾動在水中的月影仿佛是用雙手捧著明珠碧玉般。
我們回到家已是擊鼓二更時分,我與蘇過再次飲酒,吃著橄欖菜。回頭看見自己日漸蒼老的影子,不禁有種頹喪不振之感,就再也睡不著了。寫下這些文字交給我的過兒。東坡翁記。
記游廬山
【原文】
仆初入廬山[1],山谷奇秀,平生所未見,殆[2]應(yīng)接不暇,遂發(fā)意不欲作詩。
已而見山中僧俗,皆云:“蘇子瞻來矣!”不覺作一絕云:“芒鞋青竹杖,自掛百錢游。可怪深山里,人人識故侯。”既自哂前言之謬[3],又復(fù)作兩絕云:“青山若無素,偃蹇[4]不相親。要識廬山面,他年是故人。”又云:“自昔憶清賞,初游杳靄間。如今不是夢,真?zhèn)€是廬山。”是日有以陳令舉《廬山記》見寄者,且行且讀,見其中云徐凝、李白之詩,不覺失笑。旋入開先寺,主僧求詩,因作一絕云:“帝遣銀河一派垂,古來惟有謫仙辭。飛流濺沫知多少,不與徐凝洗惡詩。”
往來山南地十余日,以為勝絕[5]不可勝談,擇其尤者,莫如漱玉亭、三峽橋,故作此二詩。最后與總老同游西林,又作一絕云:“橫看成嶺側(cè)成峰,到處看山了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仆廬山詩盡于此矣。
【注釋】
[1]仆(pú):舊謙稱“我”。
[2]殆(dài):大概,幾乎。
[3]哂(shěn):譏笑。謬:荒謬。
[4]偃蹇(yǎn jiǎn):高聳。
[5]勝絕:絕妙。勝:非常美好;美妙。
【譯文】
我剛到廬山時,就發(fā)現(xiàn)這里的山谷奇異而秀麗,是我平生從未看到過的,那一刻我的兩眼幾乎是應(yīng)接不暇了,于是就產(chǎn)生了不想因為作詩而影響游覽觀光的念頭。
不久后看到了山中的僧人與俗士,他們都說:“快看,蘇子瞻來了!”我便不知不覺作了絕句:“芒鞋青竹杖,自掛百錢游。可怪深山里,人人識故侯。”過了一會兒自己不禁暗笑前面說的荒謬,便又重做了兩首絕句:“青山若無素,偃蹇不相親。要識廬山面,他年是故人。”另一首是:“自昔憶清賞,初游杳靄間。如今不是夢,真?zhèn)€是廬山。”當天,有人把陳令舉的《廬山記》拿給我看,于是我邊走邊讀,看到其中說到徐凝、李白的詩,不覺啞然失笑。不一會兒就到了開先寺,寺中主僧向我求詩一首,于是就即興作了一首絕句:“帝遣銀河一派垂,古來惟有謫仙辭。飛流濺沫知多少,不與徐凝洗惡詩。”
在山南之地來來回回游覽已有十多天,覺得這里的絕妙景色真是美不勝收,即使用最美妙的語言也無法去描述了。若從中挑選最好的景致,那就不得不說漱玉亭、三峽橋了,所以作了這兩首詩。最后和總老一起游賞西林時,又作了一首絕句:“橫看成嶺側(cè)成峰,到處看山了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眼下,我抒寫廬山的詩都在這里了。
記游松風亭
【原文】
余嘗寓居[1]惠州嘉佑寺,縱步[2]松風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3]林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4],意謂[5]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間有甚么歇不得處?”由是[6]如掛鉤之魚,忽得解脫。若人悟此,雖兵陣相接,鼓聲如雷霆,進則死敵,退則死法[7],當甚么時也不妨熟歇[8]。
【注釋】
[1]寓居:暫居,寄居。
[2]縱步:放開腳步走;自由漫步。
[3]就:靠近;就近。
[4]木末:樹林遠處。
[5]意謂:心里說,文中有“心想”之意。
[6]由是:因此。
[7]死敵:死于敵手。死法:死于軍法。
[8]甚么:如此,這樣。熟歇:好好地休息一番。
【譯文】
我以前曾經(jīng)借住在惠州嘉佑寺。一天,在松風亭附近自由漫步,感覺腳力疲乏不堪,便想就近到林中的亭子里休息。抬眼望去,看見松風亭的飛檐還遠在樹林深處,心里想這得什么時候才能走到啊?轉(zhuǎn)念又思忖許久,忽而心里說:“這里有什么不能作為休息之地呢?”因此恍然大悟,那時就好比是上鉤的魚兒,忽然得到了解脫。如果人能感悟到這些,即使在短兵相接的戰(zhàn)場上,戰(zhàn)鼓聲聲如雷霆,沖上去就要死于敵人之手,退回來就要死于軍法處置,正當此時,也不妨好好地歇息一番,再從長計議。
儋耳夜書
【原文】
己卯上元,余在儋耳[1],有老書生數(shù)人來過,曰:“良月佳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從之。步城西,入僧舍,歷小巷,民夷[2]雜揉,屠酤[3]紛然,歸舍已三鼓矣。舍中掩關(guān)熟寢,已再鼾[4]矣。放杖而笑,孰[5]為得失?問先生何笑,蓋[6]自笑也。然亦笑韓退之釣魚[7]無得,更欲遠去,不知釣者,未必得大魚也。
【注釋】
[1]上元:農(nóng)歷正月十五,即元宵節(jié)。儋耳:古代南方國名,又名離耳。漢元鼎六年內(nèi)屬,稱儋耳郡,在今海南省儋縣,曾是蘇軾被貶之地。
[2]民:指漢族。夷:指當?shù)厣贁?shù)民族。
[3]屠:屠戶。酤:賣酒者。這里泛指市井中各種店鋪商販。三鼓:即三更。
[4]再鼾:一覺醒來又睡去,形容已經(jīng)睡過一段時間了。
[5]孰:什么。
[6]蓋:大概。
[7]韓退之釣魚:韓愈曾在詩中借釣魚釣不著大魚,埋怨水太淺,要另覓垂釣之處,暗指自己境遇不好,不得志。
【譯文】
己卯年上元節(jié),我那時在南方的儋耳居住。有幾位老書生過來拜訪我,說:“這么好的良宵月夜,先生能同我們一起出去游賞嗎?”我高興地答應(yīng)了他們。一行人漫步行走到城西,穿過一處僧人的住所,經(jīng)過了一條小巷,發(fā)現(xiàn)這里是漢人和少數(shù)民族雜居在一起,有屠戶,也有賣酒的,整個市井顯得熙熙攘攘,等我們穿街走巷回到家中時已經(jīng)三更了。家里的人早已關(guān)門熟睡,鼾聲頻頻響起,看來是一覺醒來又睡去了。我放下拐杖,不禁啞然失笑,什么是得,什么又是失呢?若問我為什么笑,大概是自己在笑自己吧。不過,我也是在笑那韓愈釣魚,沒有釣到魚,竟然還想要到更遠的地方去釣魚,卻不知道凡是釣魚的人,未必都能釣到大魚啊。
憶王子立
【原文】
仆在徐州,王子立[1]、子敏皆館于官舍,而蜀人張師厚來過,二王方[2]年少,吹洞簫飲酒杏花下。明年,余謫黃州[3],對月獨飲,嘗有詩云:“去年花落在徐州,對月酣歌美清夜。今日黃州見花發(fā),小院閉門風露下。”蓋[4]憶與二王飲時也。張師厚久已死,今年子立復(fù)為古人[5],哀哉!
【注釋】
[1]王子立:名適,趙州臨城人,熙寧十年(1077年)從學于蘇軾,時年23歲。元豐二年或三年,娶蘇轍次女為妻。
[2]二王:指王子立,王子敏。方:正。
[3]謫(zhé):封建時代特指官吏降職,調(diào)往邊外地方。
[4]蓋:大概。
[5]古人:指亡故之人。
【譯文】
我在徐州居住的時候,王子立、王子敏都住在官舍之中,這時恰逢蜀人張師厚來拜訪我。王子立、王子敏當時正年輕,他二人吹著洞簫陪我們在杏花樹下飲酒。第二年,我被貶謫到黃州,孤身一人對月獨飲,落寞之中曾寫詩說:“去年花落在徐州,對月酣歌美清夜;今日黃州見花發(fā),小院閉門風露下。”大概是因為回憶起與兩位王姓少年共同飲酒的美好時光吧。如今張師厚已經(jīng)去世很久了,今年子立也成了亡故之人,真是哀痛啊!
黎檬子
【原文】
吾故人黎[1],字希聲,治《春秋》有家法,歐陽文忠公喜之。然為人質(zhì)木遲緩,劉貢父戲之為“黎檬子”,以謂指其德,不知果木中真有是也。
一日聯(lián)騎出,聞市人有唱是果鬻[2]之者,大笑,幾落馬。今吾謫海南,所居有此,霜實累累,然二君皆入鬼錄。坐念故友之風味,豈復(fù)[3]可見!劉固[4]不泯于世者,黎亦能文守道不茍[5]隨者也。
【注釋】
[1]黎(chún):生卒年不詳,今四川廣安市人,著名經(jīng)學家。宋慶歷癸未年中進士,熙寧八年任知眉州,后官至朝議大夫。
[2]鬻(yù):賣。
[3]豈復(fù):難道還……。
[4]固:固然。
[5]茍:隨便,輕率;茍且。
【譯文】
我的老朋友黎,字希聲,博學多才,秉承家學,對《春秋》的研究也頗有一家之法,文忠公歐陽修很欣賞他。但他為人處事卻顯得有些木訥遲鈍,劉貢父開玩笑地稱呼他為“黎檬子”,以此來形容他的性格品德,卻不知道水果中還真有叫這個名字的。
一天,我們?nèi)齻€人一起騎馬外出,聽見集市上有人高聲叫賣“黎檬子”,于是我們相互對視片刻后忍不住仰頭大笑,差點兒從馬上摔下來。如今我被貶謫到海南來,所居住的地方到處都是“黎檬子”,經(jīng)霜節(jié)氣之后,果實累累,但是黎、劉貢父兩位老友都已經(jīng)辭世作古了。留下我一人獨自孤坐,思念從前與老友相聚的風情況味,難道還可以再相見嗎!劉貢父固然是一個不隨大流的人,黎也是一個會寫詩文,遵循自然法則而不隨世俗的人啊。
記劉原父語
【原文】
昔為鳳翔幕,過長安,見劉原父[1],留吾劇飲[2]數(shù)日。酒酣,謂吾曰:“昔陳季弼告陳元龍曰:‘聞遠近之論,謂明府驕而自矜[3]。’元龍曰:‘夫閨門雍穆[4],有德有行,吾敬陳元方兄弟;淵清玉潔,有禮有法,吾敬華子魚;清修疾惡,有識有義,吾敬趙元達;博聞強記,奇逸卓犖[5],吾敬孔文舉;雄姿杰出,有王霸之略,吾敬劉玄德。所敬如此,何驕之有?余子瑣瑣,亦安足錄哉[6]!’因仰天太息。”此亦原父之雅趣[7]也。
吾后在黃州,作詩云:“平生我亦輕余子,晚歲誰人念此翁?”蓋記原父語也。原父既沒[8]久矣,尚有貢父在,每與語,今復(fù)死矣,何時復(fù)見此俊杰人乎?悲夫!
【注釋】
[1]劉原父:劉敞,字原父,臨江新喻人。舉慶歷進士,曾為廷試第一。
[2]劇飲:痛飲;豪飲。
[3]陳季弼:陳矯,字季弼,三國時期的曹魏名臣。明府:漢魏以來對郡守府尹的尊稱。自矜:自夸;自尊自大。
[4]雍穆:和睦,融洽。
[5]博聞強記:形容知識豐富,記憶力強。聞:見聞。卓犖(luò):卓越,突出。出處:《后漢書·班固傳》:“卓犖乎方州,羨溢乎要荒。”李賢注:“卓犖,殊絕也。”
[6]瑣瑣:細小,零碎。此處比喻不值得一提。安:哪里;怎能。表疑問詞。
[7]雅趣:風雅的意趣。
[8]沒(mò):同“歿”。死亡,故去。
【譯文】
我過去曾出任鳳翔府節(jié)度判官,路過長安的時候,前去拜見劉原父,劉原父挽留我一同暢飲很多天。喝得酒酣耳熱之時,對我說:“往昔曹魏名臣陳季弼曾經(jīng)對陳元龍說:‘我常聽到遠近之人的議論,說是明府您驕傲而又自尊自大,果真是這樣嗎?’陳元龍回答說:‘說起那閨門和順親睦,德行兼?zhèn)洌揖粗仃愒健㈥惣痉叫值埽恢劣趯W識淵博冰清玉潔,講究禮法,我敬重華子魚;清廉自修而憎惡貪佞,又有見識講義氣,我敬重趙元達;博學多聞,強于記憶,舉止飄逸而又卓越突出之人,我敬重孔文舉;雄姿勃發(fā),行為杰出,大有王者稱霸于世的過人韜略,我敬重劉玄德。細數(shù)我所敬重的這些人,我又有什么可值得驕傲的呢?其余那些都是渺小卑微之人,猥猥瑣瑣又哪里值得一記呢!’我曾經(jīng)因此仰天長嘆”。其實,這也是劉原父風雅的意趣所在啊!
后來我在黃州作了一首詩說:“我平生也輕視這些渺小之輩,到了晚年,還有誰能念念不忘這老翁呢?”這是因為想起了原父曾說過的話。劉原父已經(jīng)去世很久了,但那時還有貢父在,能常常與他暢談,可現(xiàn)在貢父也去世了,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到像他們這樣杰出的才俊之士呢?真是可悲可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