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官道隊伍中的人都層層疊疊擠滿了靈濟宮前的空地,人數眾多,接踵摩肩,那擋著百姓的官兵只得用長槍橫在胸前,又用力將圍觀之人往外推了推,略微擴大點地方。
兩個轎輦隨即落地,由于人擋人,夏觀頤實在看不清楚,只當轎中人被簇擁著走上臺階,才隱約看清,一人身著大紅色官服,頭頂烏紗,玉帶高靴,只遠遠看得是個中年人,髯須垂胸;而另外一人,身著絲質青白色道服領袖皆繡云紋,頭戴玉制高冠,手執金色柄桿的拂塵,遠看是一位微瘦的老人,頭發已經花白。二人并排走入殿內,大殿內等著的道士都跪地行禮。
“原來是玄天派的道宗進京了,怪不得如此排場?!甭啡思娂娮h論。夏觀頤也看不清殿內什么情況,只得豎著耳朵聽路人議論之聲。
“這老道宗可是御賜的一品官階,怪不得是禮部尚書來陪!”
“聽說那老道宗此次還專門帶了孫子進京面圣,似是稟明傳承之事?!?
“哦,這樣啊,原來是為掌門傳嗣進京嘛?!?
夏觀頤聽得入神。那禮部尚書和玄天派掌門其實也未在靈濟宮中逗留很久,也就是大概拜一拜就出來了,爾后絲竹隊伍又禮樂齊鳴,起轎浩浩蕩蕩地離開了。
直到隊伍完全消失在街角,那官兵們才撤走了,放百姓們進入。此時看熱鬧的人已經散得差不多了,剩下一些人本是要去殿內拝謁的,都聚在殿前整冠點香。
夏觀頤愛看熱鬧,也跑進了殿內,這才看清楚那兩個金尊神像好似兩位道家真人,只是他亦不知道是誰。
一般來說,道家的道觀講究“三清”,即供奉的是玉清圣境無上開化元始天尊、上清真境玉宸道君靈寶天尊、萬教混元教主太上老君道德天尊這三尊神。要么就是道觀小,那只供奉三尊之間的一尊也是常見。可像這靈濟宮中,供奉兩個并排的神像的,夏觀頤還真是沒見過。他瞇著眼睛看那供桌上的排位,只見寫的是“金闕真君”和“玉闕真君”。
“姜爺爺,這倆位是誰呀。”夏觀頤也不顧身邊的人,就大剌剌地問道。話音一落,他就感覺周圍好幾人側目。姜景士便對他做一個小聲的手勢,然后將他拉出了靈濟宮的宮殿。
“時候不早了,我們先去客棧投宿?!苯笆康溃骸拔衣飞虾湍阏f。”他帶著夏觀頤往一條向南的街市走去,邊走邊道。
“這靈濟宮可是大有來頭。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那個‘真龍北定’的故事里的皇帝嗎?”
“和尚皇帝?”夏觀頤問道:“還是那個壞蛟龍皇帝?”
“你小點聲!”姜景士終于忍不住怒斥道:“你在這京城街市上如此口無遮攔就不怕惹禍上身嗎?”夏觀頤被姜景士吼得嚇了一跳,只得不再出聲。
“本朝太宗皇帝,定都這京城之后,忽然一日患病,乃至終日昏迷不醒?!苯笆窟呑哌叺溃骸昂鲆蝗諌艋?,太宗起了身,說道在夢里遇見了前朝的徐知正和徐知諤兩元大將,這倆人現今都已經是得道高人,口傳他藥方一劑,周圍人趕緊按照藥方給太宗皇帝獻了藥,果然病就痊愈了。太宗皇帝頗為感懷,便下旨在此地修建靈濟宮,供奉二位真人,太宗皇帝欽賜‘金闕’、‘玉闕’二字。此后這靈濟宮便是京城皇家道觀,朝中諸大臣都要按禮去祭拜,每年正月,現今的皇帝也會親自來拜,這禮制一直延續至今?!?
夏觀頤剛被姜景士吼過,心中不快,卻也知道是自己口沒遮攔,亦有些不好意思,沉默了一會小聲問道:“也不知那徐姓兩位大將是什么來頭,為什么要給太宗皇帝托夢?!?
姜景士回過頭,看了夏觀頤一眼,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此時他二人已經走入巷陌之中,天色漸晚,路人稀少,姜景士亦見夏觀頤被自己吼得臉色委屈,老大的不愉快,便道:“肚子餓了吧。”
夏觀頤嘟著嘴,微微點頭。
“再快走兩步,客棧就在前面了?!?
隨后,二人便到了一坐三層高樓之前。樓門上挑一布幔,上書“福悅客?!?。天色漸暗,客棧伙計已經爬上桿去要點燃燈籠。一共有5個紅色的燈籠一串掛在布幔旁邊,掌燈之后紅彤彤地甚是好看??蜅R粚哟髲d亦是燈火通明,擺著八張八仙桌,看起來寬敞整潔。
夏觀頤隨著姜景士進去,掌柜便吆喝“客官您是打尖還是住店?”
“要一間上房,另外來幾個好菜?!苯笆恳廊徽f著應天官話,說罷帶著夏觀頤走到一張桌子前坐下。
夏觀頤看這客棧比那彰德城的甲秀客??墒呛廊A亮堂多了,一樓鋪著打磨得很好的青石地板,放了八張桌子依然寬敞,每一個桌子上方都掛著燈籠點著亮燭不提,二樓還有設一圈雅座個室,在欄桿上方開著雕花窗戶,里面亮著燈燭,觥籌交錯之影隱約可見,大廳的高頂上掛著一簇巨大的布制的紅綢編成的花結,長綢子向四方延伸出去,一直延伸到客棧四角,拖下墻來。夏觀頤仰著頭盯了很久。爾后他發現就連那掌柜的衣裝都是絲綢錦緞的,在燭光下隱隱閃光,甚是華貴。
“蜜汁羊腿還有吧?”姜景士忽然問道。
“哎!有,有的,客官,來一份?”掌柜殷勤道。
“來一份吧!”姜景士點頭,爾后對夏觀頤道:“這道菜可算是你隆頎阿姨的發明?!?
“隆頎阿姨的發明?”夏觀頤有點奇怪,他四下張望了一下,怎么也想象不出隆頎阿姨和這里有所關聯。
“喲!客官,您也認識云南布政司的誥命夫人呀!”掌柜笑道。
“誥命……夫人?!毕挠^頤驚到,在他的印象中,只有他娘做事的彰德府里面的主子,當官的正夫人才能叫做“誥命夫人”呢。那可都是在大宅子里呼風喚雨、足不出戶的婦人,像隆頎阿姨這樣四處奔走拋頭露面的怎么可能是誥命夫人呢?而且她絲毫也沒有主子的架子呀。
姜景士似乎看穿了夏觀頤之疑問,笑道:“你隆頎阿姨是云南布政司宣慰史的誥命夫人,從二品官職,那可是比彰德府的品級高呢。只是邊陲之族的習俗和我們中原不大一樣,個中緣由,以后再慢慢跟你說清。”
熱騰騰的蜜汁羊腿很快端了上來,還配了四色小菜,一盆五色湯羹,精致米飯。掌柜又給姜景士送來一壺酒。夏觀頤拿起筷子嘗了一口羊腿肉,果真是外酥里嫩,香味四溢,微帶甜口,卻清爽不膩,甚是好吃,他不禁飄飄然,問姜景士這是怎么做的,怎么自己從來沒有吃過這么好吃的肉。姜景士告訴他這羊腿是用蜂蜜沁入羊肉中慢烤而成。
這蜂蜜在中原地區甚是難得,原只有皇家才能享用,而前些年云南布政司的蜂蜜產量大增,且尋了一條商路,將蜂蜜傳入了京城,除了進供官家,還有剩余可供商家、店鋪采買,這才讓民間的食材中有了這一味蜂蜜。
而這一切的幕后推手正是隆頎夫人。她當年研習養蜂技術,在云南教彝人苗人養蜂產蜜,積極邀請商旅采買,也大大改善了布政司下百姓的生活。
夏觀頤從不知道自己認識的隆頎夫人竟還有此“政績”。羊肉鮮美,他心情大好,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之前的不愉快都拋到了腦后。
姜景士亦是喝過幾杯酒之后面色紅潤,他看著夏觀頤道:“剛才你問我,那兩個姓徐的是什么來頭,怎么就給太宗皇帝托夢了,我先來問你,你覺得是為什么呢?”
“這……托夢之事古來有之,想是真有神仙點化唄?!毕挠^頤又往嘴里塞了一塊羊腿肉。
“非也?!苯笆啃Φ?,之后稍微壓低了一點聲音道:“這二徐,原是前朝五代時期的兩元大將,他們的父親徐溫是五代吳國的權臣,而這徐溫還有一個養子,叫做徐之浩。他就是南唐的開國皇帝,唐烈宗李升!”
夏觀頤想了想,亦是輕聲道:“所以徐之浩是篡位奪權的嗎?”
姜景士點頭道:“沒錯,那兩位徐姓大將,就是這個徐之浩的養兄弟,因助主有功,被封為江王與饒王,管轄一方。死后據說度化成仙,受一方百姓祭拜。”
夏觀頤又想了想,道:“姜爺爺,我還是不知道為啥這倆位要在夢中點化太宗皇帝……”
姜景士微微一笑,又喝了一杯酒,用手點了點桌面,輕聲說:“問題是,為什么太宗皇帝會夢見這兩人。道家真神萬萬千,怎么就是這兩位。”
他看夏觀頤一副不知所云的表情,知道他年少不可解深意,便更加壓低聲音道:“因為太宗皇帝亦是起兵篡位奪權??峙乱恢痹谝庥凇徽圆豁槨?,他是通過這種方式告訴世人,歷史上亦是有奪權的明君,自己是得他們的仙助,亦是‘名正言順’?!?
夏觀頤眨了眨眼:“咦,那這么說,根本沒有什么托夢的事情……?”
“呵呵?!苯笆啃Φ溃骸斑@便是‘世間人’。”
“他都當了皇帝,誰敢再置喙他,還用得著這么大費周章地說什么托夢,還用建那么大的道觀,天天拜呀……”夏觀頤的表情全是不解。
姜景士便也不再說,知道夏觀頤此時不能參透,只道:“一切皆出于‘心’,你們家傳承的這命理之法,皆是‘觀心’,你多見見‘世間人’,往后定會有自己的見解的。”